諶洪果：押沙龍傳略，以及橄欖山的傷痛
以色列的偉大君王大衛(wèi)（約前1040-前970）妻妾成群，不算由妃嬪所出子嗣，進(jìn)入其族譜的兒子就有十九人。其中三兒子押沙龍乃大衛(wèi)與瑪迦所生，為大衛(wèi)寵愛。
在以色列全地中，無人像押沙龍那樣俊美，受人稱贊；從腳底到頭頂，毫無瑕疵。押沙龍有個同母的胞妹她瑪，美貌絕倫，被同父異母的長兄暗嫩愛上了。暗嫩為了得到她瑪而憂切成疾。
暗嫩聽從朋友約拿達(dá)的計議，假裝生病臥床，求告看他的父親叫她瑪為他做餅并喂他吃。她瑪遵照王父的吩咐前來服侍暗嫩。暗嫩乘機(jī)強(qiáng)暴了她瑪。由于她瑪指責(zé)他犯下愚蠢邪惡之事，得手后的暗嫩轉(zhuǎn)而生恨，那恨她的心，比先前愛她的心更甚。他要趕走她瑪。她瑪正告說：“不要這樣！你趕我出去這罪，比你剛才玷污我的行為更嚴(yán)重。”
暗嫩嫌惡之極，絲毫不聽，令仆人把她瑪趕出去，粗暴地關(guān)門上閂。她瑪把灰塵撒在頭上，撕裂身著的未出嫁公主所穿的彩衣，以手抱頭，一面行走，一面哭喊。
押沙龍得知后，讓妹妹“暫且不要聲張”，并且“不要將這事放在心上”。他一方面是為了寬慰妹妹，另一方面也是清楚暗嫩作為長兄，勢力壯大，一下鬧出去，對他和她瑪沒任何好處。
押沙龍懷恨暗嫩，卻仿佛若無其事地隱忍了兩年。轉(zhuǎn)眼間，又到了剪羊毛的時節(jié)。押沙龍設(shè)宴款待眾王子。酒酣耳熱之際，押沙龍一聲令下，仆人手起刀落，殺了暗嫩。其他眾兄弟驚慌失措，各人騎上騾子，逃離而去。
風(fēng)聲傳到大衛(wèi)王那里，他以為眾子都被殺了，就撕裂衣服，躺在地上。那個曾經(jīng)教唆暗嫩犯下奸淫罪的朋友約拿達(dá)對王說：“只有暗嫩一人死了，他是因為當(dāng)初玷辱她瑪而罪有應(yīng)得的，我王不必往心里去?！?/p>
犯下殺人罪的押沙龍?zhí)拥交?，在那里呆了三年?strong>父王大衛(wèi)心里切切想念兒子押沙龍。元帥約押揣摩主子的心意，于是安排一個聰明的婦人前來拜見大衛(wèi)王。婦人身穿喪衣，謊稱自己是寡婦，丈夫死了，現(xiàn)在兩個兒子又因田間爭斗，一個打死了另一個。家族中人要求她交出那個打死人的，好按族規(guī)處死償命。婦人不愿意，哀求王干預(yù)這事。國王答應(yīng)了，婦人進(jìn)而要他以上帝之名起誓，不許報血仇的人實行滅絕。國王發(fā)誓后，婦人又說，“我王不使那逃亡的人回來，那就說明王違背了自己的誓言了！”
大衛(wèi)王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質(zhì)問婦人是不是約押的指使。婦人承認(rèn)了，并說道：“王的仆人約押這么做，是為了挽回這件事。我主的智慧如神的使者的智慧，能知世上的一切?！?/p>
王命令約押將押沙龍帶回耶路撒冷，但又吩咐：“使他回自己家里去，不要見我的面。”就這樣，押沙龍在耶路撒冷整整兩年都沒能見王的面。押沙龍兩次打發(fā)人請約押來，好親自托他去王那里說情，約押都推脫不見。于是押沙龍叫仆人放火把約押的一片大麥田燒了。約押到押沙龍家討個說法，押沙龍反問：“我為何從基述回來呢？不如仍在那里。我必須見王的面，我若有罪，任憑我王殺了我就是了。”
約押這才向王奏告。大衛(wèi)和押沙龍父子終于相見。押沙龍在王面前俯伏于地，王就與押沙龍親吻。
自此以后，押沙龍裝備車馬，由五十人在他前頭開道，公開出入耶路撒冷。他常常早晨在城門口，凡有爭訟要去求王裁判的，押沙龍就叫過來，問清對方是以色列哪個支派的，然后說，“你的事有情有理，無奈在王那里沒有聽你申訴的人。”他還說，“我多么希望能為你主持公道啊！”如果有人前來要拜押沙龍，押沙龍就會伸手拉住他，親吻致意。就這樣慢慢地，押沙龍暗中贏得了許多以色列人的心。
過了四年，押沙龍羽翼豐滿了，他求王恩準(zhǔn)他回故鄉(xiāng)希伯倫向耶和華還愿。王答應(yīng)了。受邀隨行的二百人沒有人知道押沙龍的宏圖。一俟在希伯倫安穩(wěn)下來，押沙龍就打發(fā)密探走遍以色列各支派，要他們在舉事日子遙相呼應(yīng)，宣告押沙龍在希伯倫作王。大衛(wèi)王的謀士亞希多弗也被押沙龍收買了。
反叛的消息傳到王宮，人們都在傳說以色列的心都?xì)w向押沙龍了。大衛(wèi)王立即帶著全家人和忠心耿耿的臣仆逃離。當(dāng)他看到從迦特來的六百人也不離不棄時，便對迦特首領(lǐng)以太說：“你是外邦來的，為什么要與我們同去呢？你回吧，與新王同住，或者回你本地去吧。你跟隨我的日子很短，我今日落難，怎么好叫你同我一起居無定所呢？”
以太對王說：“我指著永生的耶和華起誓，又在王面前起誓：無論生死，王在哪里，仆人也必在哪里。”大衛(wèi)王并沒有成為孤家寡人，和他共命運的民眾很多。祭司撒督和利未人也將神的約柜抬來了。大衛(wèi)對撒督說：“你將神的約柜抬回城里去。我若在耶和華眼前蒙恩，他必使我回來，再見約柜和他的居所。他若不喜悅我，我也任憑他的旨意對待我。”于是撒督等人將神的約柜抬回耶路撒冷。
以色列王大衛(wèi)蒙頭赤腳上橄欖山，一面上一面哭。追隨他的人也都蒙頭哭著上去。在山上得知亞希多弗叛變了，大衛(wèi)禱告說：“耶和華啊，求你使亞希多弗的計謀變?yōu)橛拮尽?/strong>”與此同時，他也安排戶篩回到耶路撒冷，充當(dāng)押沙龍的謀士，好挫敗亞希多弗的伎倆。
大衛(wèi)王繼續(xù)逃亡，來到了巴戶琳。當(dāng)?shù)赜袀€掃羅家族的人示每，一見他們，便一邊咒罵一邊拿石頭砸大衛(wèi)王和他的臣仆。示每罵道：“你這流人血的惡棍，滾吧！你流掃羅全家的血，攫取了他的王位。耶和華把這罪歸到你身上，將這國交給你的兒子押沙龍，你是咎由自取。”
勇士亞比篩想要沖過去割下示每的頭，被大衛(wèi)王阻止。他說：“我親生的兒子尚且要索取我的性命，更何況這掃羅族的人呢？由他咒罵吧，因為這是耶和華吩咐他的。或許為我今日被這人咒罵，耶和華會施恩與我?！?/p>
押沙龍占領(lǐng)了耶路撒冷。亞希多弗建議他睡了那些留在宮殿里的妃嬪，“這樣就讓以色列眾人得知你父親對你有多恨，從而會更加死心塌地歸順你?！毖荷除埪犎×诉@個建議，在宮殿的平頂上支搭帳篷，在以色列眾人面前，與父親的妃嬪交媾。大衛(wèi)曾與手下將軍烏利亞的妻子拔士巴通奸，后來又叫約押派烏利亞去攻打亞捫人險惡的城池，借敵人之手殺了烏利亞，隨后大衛(wèi)名正言順娶了拔士巴為妻。先知拿單因此詛咒大衛(wèi)：“刀劍必永不離開你的家。耶和華如此說，我必從你家中興起禍患攻擊你。我必在你眼前把你的妃嬪賜給別人，他在日光之下就與她們同寢，你在暗中行這事，我卻要在以色列眾人面前，日光之下報應(yīng)你。”看來，在大衛(wèi)與押沙龍父子之間的這一劫難里，一切都應(yīng)驗了。
亞希多弗又給押沙龍出主意說：“容我率萬人精兵，今夜就起身追趕大衛(wèi)，疲乏驚惶之際，他的人必都四散，我就單殺王一人，眾民就都?xì)w順與你，你就徹底平安無事了。”以色列的長老都覺得這個計劃很好，但押沙龍還想聽聽?wèi)艉Y的意見。戶篩說：“此計不善。你父親和跟隨他的勇士如今如同田野丟了崽子的母熊，只會瘋狂反擊。不如先把以色列如海邊沙子般多的眾人聚集到你這里來，由你親自率領(lǐng)他們出戰(zhàn)，大衛(wèi)逃到哪里，我們就下到那里，最終讓他消耗殆盡?！?/p>
亞希多弗見押沙龍不采納他的計謀，就騎驢回到老家。他留下遺言，就在家里上吊自盡了。大衛(wèi)獲得了喘息的機(jī)會。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有以色列各族的人帶著被褥、盆碗、瓦器、小麥、大麥、麥面、炒谷、黃豆、紅豆、炒豆、蜂蜜、奶油、綿羊、奶餅供給大衛(wèi)和跟隨他的人吃。他們說，“民在曠野，必饑渴困乏了。”
在瑪哈念，大衛(wèi)清點人數(shù)，判斷形勢，覺得迎擊押沙龍的時候到了。他對軍兵說，“我必與你們一同出戰(zhàn)。”軍兵說，“你一人強(qiáng)似我們一萬人，你不如在城里做我們堅強(qiáng)的后盾。”于是王站在城門邊，送軍兵一隊一隊地挨次出征去了。王囑咐約押、亞比篩、以太說，“你們要為我的緣故寬待那年輕人押沙龍。”眾人都聽見了王的囑咐。
兩軍在森林里交戰(zhàn)。押沙龍的兵士敗在了大衛(wèi)的仆人面前。那日陣亡的共有二萬人。因為地貌復(fù)雜，瘴氣毒蟲甚多，死于森林惡劣環(huán)境的，比死于刀劍的更多。
押沙龍親自出戰(zhàn)。他是一個愛美之人，長了一頭長而美的濃密頭發(fā)，每年底剪發(fā)一次，所剪下來的，重達(dá)二百舍客勒。在猶太人中，只有拿細(xì)耳人是不剪發(fā)的。但拿細(xì)耳人的長發(fā)是分別為圣的記號，表明他是終身侍奉神的人，而不是以長發(fā)為夸耀。押沙龍的長發(fā)卻只是為了表現(xiàn)個人的榮美，他精心修飾和保養(yǎng)這一頭長發(fā)?？墒?，押沙龍終因他所榮耀的長發(fā)而死。他騎著騾子從大橡樹底下穿過，他的頭發(fā)被密集的樹枝纏繞，自己被懸掛起來，騾子自個兒往前走了。約押聽說后，立馬手拿三桿短槍趕來，刺透了他的心。十個年輕隨從也一擁而上，拿兵器朝他的身子一陣亂捅。他們將押沙龍的尸體丟在林中的一個大坑里，上面堆滿石頭。
大衛(wèi)王守在城門口，焦慮地等待戰(zhàn)斗的結(jié)果。既期望勝利，又不敢面對勝利。每有報信的人來，他的第一句就問：“少年人押沙龍平安與否？”他等了一整天，黃昏時分，收到押沙龍被殺的噩耗。王就心里傷慟，上城門樓去哀哭，一面走，一面說：“我兒押沙龍??！我兒，我兒押沙龍?。∥液薏坏锰婺闼?，押沙龍啊！我兒，我兒！”
有人告訴約押王為押沙龍多么的悲哀。眾人勝利的歡樂也變成了憂愁。約押去見王說：“你今日羞辱你的所有仆人了。他們救了你的性命和你的兒女妻妾的性命，你卻愛那恨你的人，恨那愛你的人。你明明地不以你的將帥、仆人為念。我算是明白了，若押沙龍活著，我們都死去，你就喜悅了?，F(xiàn)在你當(dāng)出去，安慰你仆人的心，否則今夜必?zé)o一人再與你同在，你的禍患就會比你從小到如今所遭受的更甚！”
于是大衛(wèi)王起身，來到城門口。眾民聽說王坐在城門口，就都到王面前。
這就是押沙龍反叛他父親的故事。一千年以后，大衛(wèi)的一個后裔，也來到了橄欖山。這一次的故事，不再是兒子追殺父親，父親在橄欖山上慟哭，而是天上的父親要兒子為人類舍棄自己的性命。那一夜，那個父親所鐘愛的兒子帶著三個門徒來到橄欖山下的客西馬尼園，他心里甚是憂傷。與這個兒子相比，千年前被兒子押沙龍追殺的父親大衛(wèi)并不孤獨，他有隨從在患難中相伴，那些隨從也基本能夠理解他的苦衷?？墒?，這個即將要被父親犧牲在十架上的兒子，想要對門徒傾訴什么，三個門徒卻躺在那里，酣然睡去。他只好獨自一人，三次向父親禱告。他第一次禱告說，“父啊，求你把這苦杯撤去，但是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他禱告完，看見門徒還在熟睡；他第二次禱告：“父啊，這苦杯若不能離開我，必要我喝，就愿你的旨意成全。”他禱告完，看見門徒仍在熟睡；他第三次禱告：“父啊，苦杯里有你的美意，不要成就我，而要成全你?！彼\告完，門徒繼續(xù)熟睡著。他懇切禱告的聲音，門徒聽不見，父親沒有任何回應(yīng)。他的汗珠如大血點，滴在地上。
在子弒父、父弒子的不同故事版本中（比如俄狄浦斯殺父娶母的故事、亞伯拉罕獻(xiàn)祭兒子的故事），蘊涵著人類文明的真正奧秘。這些奧秘，是在父子之間那種微妙復(fù)雜的真情和情緒中不斷顯現(xiàn)的；是所有的父親和兒子，都可以直觀體驗到的——只要我們敢于真正面對這一實事本身。
而我的內(nèi)心，多少年來，都被押沙龍和大衛(wèi)的故事抓拽著。我只好以樸素的傳略方式，對之做出平淡的敘述。正是這種平淡，成為一直震撼著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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