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杜撰不成?

——賈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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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緒二十五年，日本明治三十二年，越南成泰十一年，公元1899年8月24日，日本神奈川地區(qū)信奉浸禮宗與秘魯巫術(shù)的硯商大澤利明與葡萄牙裔旅行家巴普蒂斯塔結(jié)伴來到逐水鎮(zhèn)，二人在飽餐了一頓蔥爆小龍蝦之后（一百年后，大作家莫言在寫給大江健三郎的信中五次提到這一美食。關(guān)于蔥爆小龍蝦的食材選擇與烹制工序，詳見《魯菜百科》2001年第三版第87頁），決定以當(dāng)世最精湛的茶藝和一幅古斯特·雷諾阿的宮廷畫為見面禮，企圖從淼一樓唯一尚在人間的灑掃周汝霖（他的另一重身份是逐水鎮(zhèn)有史以來最博學(xué)的私塾先生，筆者因與這位大學(xué)問家同姓而深感自豪，且時常在女人面前與其攀起老鄉(xiāng)關(guān)系）那里打聽到關(guān)于淼一樓一夜之間灰飛煙滅的蛛絲馬跡。無奈我的這位冥頑不化不識時務(wù)的本家對茶道和宮廷畫未能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熱情，硯商與旅行家只能收拾好行囊和心情無功而返。

次年秋天，神奈川硯商只身來到逐水鎮(zhèn)，以一本《齊論語》叩開了周家的大門——傳言《齊論語》已失傳1700年，筆者家中存有《齊論語》殘卷，《知道》篇、《問王》篇保存完整，但不能釋讀。1996年江漢國學(xué)論壇，國立武漢大學(xué)吳可熏教授考證，《齊論語》為唐人偽作。兩年后，吳可熏教授撰文稱此前考證存疑。）。此后三天，周家閉門謝客，銀須飄蕩的私塾先生與硯商促膝長談三日。三日后大澤利明悄然離開，歸國后，寫成《西洲怪談》十二卷。在周家生活了一十八年，擁有拉祜族血統(tǒng)的扎姓侍從在他晚年的回憶錄里這樣描述硯商：他是個干瘦而挺拔的人，黃胡子，黃眼睛，面部棱角分明，他在數(shù)種毫不相干的語言間自由轉(zhuǎn)換，他說粵語時有明顯的高麗口音，說蘇州話時語調(diào)像關(guān)中方言，說日語時又突然蹦出幾個蹩腳的印度語單詞，但無論他說哪一種語言，都給人一種竹節(jié)爆裂的錯覺。

現(xiàn)在，硯商的孫女竹子小姐就坐在八流小說家的對面，她將《西洲怪談》第9卷攤開在我的面前，食指按壓在第345頁的右下角，以便視力不佳的我能在一邊享用蔥爆小龍蝦的同時，一邊全身心地投入到我的本家這篇充滿史學(xué)氣息的自白中。原稿用日文寫作，現(xiàn)在轉(zhuǎn)譯成漢語白話。我盡量做到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但八流小說家難免會做一些文學(xué)上的加工，某些地方甚至?xí)x題甚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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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不甚準(zhǔn)確的記憶中，與逐水一族有關(guān)的傳說開始于亀水西岸：那時有熊氏剛剛敗給了三只眼睛的蝰辛氏，司灶官伯黍在戰(zhàn)場上丟了糧草，黃帝用竹鐮穿胸之刑處罰他，又把他的族人發(fā)配到亀水西岸。伯黍在亀水邊種麻，把收割的麻一半用來做鞋子，一半用來結(jié)繩記事。附近的部落聽說了伯黍的本領(lǐng)，就把他封為自己部落的史官，請他記錄部落里的大事。掌管亀水的神記恨伯黍比自己博學(xué)，就讓亀水三年一決堤，五年一改道。伯黍不敢違抗黃帝的命令，帶著族人隨亀水遷居。伯黍的事跡傳到黃帝那里，黃帝對周圍的人說，就把他的族人叫做逐水氏吧。黃帝去世之后九年，伯黍的兒子出生，取名倉頡。倉頡造字，并制服了亀水。逐水一族最初的傳說就是這樣，故事記錄在康熙二十一年《逐水族志》中第一個章節(jié)，編撰者汝寧望族周汲，雍正元年歿于腦積水。

我迷信白紙黑字，對只言片語的傳說實難服膺。大清同治十三年，日本明治七年，公元1874年夏天，我頭頂蓑衣，邁著鄉(xiāng)村小吏一樣的步子，前往西南方三十里外的儒林村，向劉鼎均老先生討教我們逐水一族的前塵往事——因與逐水一族來往密切，劉鼎均老先生曾見證我的族人從沭河下游遷居到沂河中游的整個過程)。儒林村肯定了我的族人逐水而居的事實，但他在英國攻讀東方考古學(xué)的獨腿孫子在1880年春接連三次向我致信，聲言他們的祖父早在1866年冬至就已吞墨自殺，如我執(zhí)意罔顧事實，他們的拳頭將讓我后悔來到這個世上。亀水西岸的后人生而好靜，族人中不乏因晝夜不停的蟬鳴而自焚者，我四十歲以后曾三度罹患耳鳴癥，記憶難免失真。饒是有儒林村的支持，即斷言族人對江、河、湖、海有著先天的喜愛，亦不足信——逐水鎮(zhèn)歷來嚴(yán)禁游泳，族人中的夭亡者十之七八死于溺水，其余則在漫天大火中集體殉難。

族人博聞強(qiáng)識，對各類文獻(xiàn)的好奇程度無以復(fù)加，他們生命中一半的時間在閱讀，另一半時間則用來尋找新的典籍。從亀水到沂河，族人淵博的知識震鑠古今，然卻從未在史傳官鈔中留下蛛絲馬跡。在皇皇八千頁的族譜中，他們曾與蘇秦、張儀在朝秦暮楚之地雄辯三日不落下風(fēng)，與老聃、莊子坐而論道羽化升仙；他們倚馬千言登高必賦，三國兩晉遺名篇；他們對酒當(dāng)歌，臨江慨嘆，詩成李、杜伯仲間；他們白衣填詞舞翩躚，三千紅顏作江山；他們說鬼畫狐，四百《聊齋》有其三……江山更迭，族人博覽群書，學(xué)問日益精進(jìn)，對知識的過分癡迷，使得他們對“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古典邏輯羞于啟齒。堯帝以降，逐水一族未有謀得一官半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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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是族人中的異類，對現(xiàn)實世界缺乏興趣且十分健忘，但每每言及初為人父時的情形，他的表述幾十年來從未改變，一如當(dāng)初他在日記中寫到的那樣，“我的兒子在難以描述的墨香中呱呱墜地，香氣在沭河兩岸綿延幾十里。沒人說得清這種香味從何而來，然而比這奇異的香味更讓人不解的，是產(chǎn)房外無端爆裂的竹節(jié)。”族中自幼失聰?shù)睦先苏f，“那沁人心脾的墨香讓我聞到了圖書館的味道，我在這圖書館中看見了天堂。”

誠如失聰老人所言，我對知識的渴望和掌握能力都大大超越了族人。我在鴉片戰(zhàn)爭的炮聲中來到人世，滿月即識字。百日宴上，為了滿足父親的虛榮心，我寫下了人生中第一首七言絕句;冬天到來的時候，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奶聲奶氣地將“四書五經(jīng)”倒背了三次。于是，當(dāng)我在周歲宴上按照客人隨機(jī)報出的篇目流暢地背出“二十四史”中任一卷冊的時候，大家已經(jīng)覺得理所當(dāng)然。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在逐水鎮(zhèn)，比壞事傳得更遠(yuǎn)的是一個神童的出現(xiàn)，宴席上的黃花菜還沒有涼透，多年不走動的遠(yuǎn)房表叔就帶著生僻的甲骨文來尋我辨識真假了。比表叔晚到一步的是住在沭河上游的三姨姥，她帶來的是一封書信。信是她年青時的波斯情人寄來的，信的內(nèi)容用中世紀(jì)時期的意第緒語寫成。遠(yuǎn)房親戚們此走彼至，他們帶著逐水一族聞所未聞的文字或者書籍來到逐水鎮(zhèn)，然后在飽餐一頓蔥爆小龍蝦之后心滿意足地離去。隨著他們的離去，百科全書式的我不斷被外面的世界所熟知，而我能夠讀到的書籍也越來越多，多到我常常在夢中看見自己長成了圖書館的模樣。十八歲那年夏天以后，逐水鎮(zhèn)再也找不到一本讓我感到快樂的書，千篇一律的詞句讓我在看到封面的第一眼就已興味索然。

無書可讀的日子里，家家艷羨的神童變成了人人鄙夷的傻孩子，“三日不讀書”，可憎的不只是面目，還有一個青年看待世界的態(tài)度。少了書籍的灌溉，我變得狂躁而憂郁，我怕火，怕正午時分熱辣辣的陽光。在逐水鎮(zhèn)街頭，我是一個終日無所事事的浪蕩子，我的身體日漸消瘦，眼睛塌陷，視力銳減，原來百步之外可以看見“張記涼粉”的牌匾，現(xiàn)在連青天白日里自己伸出的五指也已視而不見。更可怕的是，我的記憶力也大不如前，“二十四史”已然不知所云，“四書五經(jīng)”也就形同陌路，昏昏然一覺醒來，竟連自己是誰也成了問題。

“江郎才盡”固然可惜，“傷仲永”卻只能貽笑大方。家中的餐食一如既往地豐盛，我卻再沒有顏面啖下一粒米。與其讓家門蒙羞，不如就這樣油盡燈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午后，我拖著殘破不堪的身體來到亀水西岸，來到族人繁衍生息的祖居。我跪倒在亀水之畔，隨手撿起一塊貝殼。亀水岸邊的貝殼像人言一樣鋒利，輕輕一劃，便在我的胳膊上劃開長長的一道口子。也許我已經(jīng)不配做一個人，我的血管里流出了墨黑色的血。我揚(yáng)起胳膊，讓無用之人的無用之血滴落在亀水。我的祖先飲亀水而開枝散葉，不肖子孫要把自己還給亀水。也許是亀水之神亦在嘲笑我這個沒用的人，亀水奔騰，無風(fēng)自起三尺浪，好似千百萬冊竹簡漫天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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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人們把我抬回逐水鎮(zhèn)的時候，已是三天后。我的血流了三天三夜，染黑了整條亀水，龜水亦為之?dāng)嗔?。求生不易，求死竟也如此之難。龜水?dāng)嗔鳚M三月，父親生平第一次走出了逐水鎮(zhèn)，開始了他的尋書之旅。逐水鎮(zhèn)向來以善藏他處不藏之書著稱，想尋到一本逐水鎮(zhèn)不藏之書，何其之難也！我對父親的徒勞之舉不抱任何希望。不畏死，何懼生。父親不在的日子里，我像草紙一樣在逐水鎮(zhèn)隨風(fēng)飄蕩，然后被族人如廁紙般棄之不顧。在香煙裊裊的祠堂外，我聞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異香。我拖著殘破的身軀爬起來，尋香味而去……沒有人相信我吃了一張《萬國公報》，可是我的確這么干了，并且一發(fā)不可收拾?！叭虏恢馕丁保蜃诱\不欺我。

父親回來之前，在逐水鎮(zhèn)，支撐著我活下去的是郵差每日按時送到的《萬國公報》。秋風(fēng)吹了三遍的時候，父親踏著枯葉回到了逐水鎮(zhèn)——他沒有帶回任何一本我沒有讀過的書，但帶回來一個消息：逐水鎮(zhèn)北五十里外的淼一樓，網(wǎng)羅天下之書，千百年來第一次公開征召灑掃（也就是文明人常說的圖書管理員）。為了活得像個正常人，我人生中第一次離開了逐水鎮(zhèn)。沒人在意一個廢物的死活，我的離去沒能在族人中引起些許波瀾。從逐水鎮(zhèn)到淼一樓只有五十里，可我卻走了三天三夜。

當(dāng)我站在淼一樓前的時候，口中正饕餮著《虞初新報》的最后一版，在此版的右下角，一位落地舉子因在恩科前夕竊書失掉了應(yīng)考資格，卻幸然逃過了貢院考棚里的一把大火。坦白從寬地講，由外而觀，淼一樓比我想象的小得多，如更名渺一樓可能更為合適。我在這座六角形的小樓前站了一刻鐘，然后在月牙形的小門上敲了九下。開門的人似曾相識，黃髯黃須，五官甚為平坦，與逐水一族甚為相似。老者自報家門姓牘，我便也三言兩語通報了來意。牘先生說淼一樓不比別處，這里的灑掃必須學(xué)貫古今勝似大儒，所以毛遂雖多，可幾十年來能在這淼一樓過夜的人卻依舊只牘先生一個。從走進(jìn)這六角形書海的那一刻起，書頁翻動的聲音就在我的腦中響個不停。我欣然接受了牘先生的考核，因為逐水鎮(zhèn)那個無所不知的人又回來了。

牘先生的問題，從《書經(jīng)》到《詩經(jīng)》，從《國語》到《子不語》，從“玉茗堂四夢”到《紅樓夢》，從渾天儀、地動儀到指南車、千里船，從葛洪煉丹術(shù)到蘇東坡養(yǎng)生學(xué)，從沈括《夢溪筆談》到宋應(yīng)星《天工開物》，從歐羅巴血統(tǒng)論到日耳曼遷移史，從東印度公司到英屬北美殖民地……當(dāng)我接連回答了牘先生九九八十一個問題之后，老爺子認(rèn)真地看了我一眼，問，“逐水族人？”我愕然稱是。

知道我的身份后，牘先生沉默良久，轉(zhuǎn)身上了樓。我不知道自己該留下還是就此離開，書呆子般站在六角形的大殿里，聽候發(fā)落。我等了整整九天，九天里，我饕餮般吮吸著空氣里芬芳的書香。在這六角形的天堂里，我仿佛聽見千千萬萬的人在竊竊私語。夜晚來臨，我躺在等邊六角形的一條邊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安恬。清晨，我在六角形的第六條邊上醒來，牘先生向我表達(dá)了祝賀，并告誡我，淼一樓的鏡子里，永遠(yuǎn)不能有我的身影。牘先生的語氣不容辯解，而我卻絲毫不覺意外——對鏡子的憎惡，逐水鎮(zhèn)比淼一樓更甚，我的曾祖父，祖父，父親，以及我，從出生那天起就知道，鏡子和女人一樣無趣，逐水一族歷來沒有照鏡子的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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淼一樓一如它的名字，纖塵不染，新任灑掃形同傀儡。日復(fù)一日，我開始意識到，除了能在閉館后依舊留下來讀書之外，我與淼一樓的其他?？蜔o甚差異。我一向輕視六角形，如今置身其中，我竟數(shù)不清它到底有多少層，每當(dāng)我更上一層樓，上面卻總還有一層等著我。無功受祿，每月初，我從牘先生處領(lǐng)回薪水。我為此深感不安，而牘先生卻不以為意。

又一次重溫《項脊軒志》的時候，我忘記了自己的灑掃身份，開始心安理得地當(dāng)起了讀者。從第一層到第八層，我用了三天，無趣之書味同嚼蠟，留不住逐水一族的腳步。在九樓渤海廳，在六角形的第三條邊上，我用一個月的時間讀完了安慶府劉霖漳巨著《契丹、女真、蒙族遷徙考》，此書筆力雄健，考據(jù)翔實，全書引證306處，唯第三卷第七章所引“契丹、女真、蒙古等族多有融合，達(dá)斡爾一族便是契丹、女真世代雜居形成的新民族……”一事，略失嚴(yán)謹(jǐn)。內(nèi)容引自《坤輿志》第三千七百九十二卷第四百章，此書藏于淼一樓第八十一層太虛館,代碼E2l3C6I9E3L2O6。

從第九層拾級而上，在第十層昆侖館，我讀到了焦循點評本《紅樓本》，此版凡一百一十回，書中點明，后三十回引自《坤輿志》第一萬一千三百九十卷第二十一章《散軼?文學(xué)部》。紅學(xué)界歷來認(rèn)為《紅樓夢》前八十回為曹雪芹原作，其余皆散軼，這兀自跳出來的后三十回吊足了我的胃口。第十一層瀟湘館所藏《全唐詩》，共收錄唐詩四萬八千九百九十三首，凡二千二百五十一人，比通行本《全唐詩》多出詩三十六首，詩人十二家，此十二家詩亦引自《坤輿志》第一萬一千三百九十卷第二十一章《散軼?文學(xué)部》。

牘先生和我一樣熱衷讀書，對淼一樓疏于打理。每日開門迎客三千，失盜、折損、丟失書籍百余卷，牘先生終不以為意。想來也不難理解，淼一樓藏書以億計，日均新收錄九千卷，何惜區(qū)區(qū)百卷。讓我不解的是，牘先生對我時有夸贊，可自我入館以來，卻再沒有與我有過任何有價值的交流。每當(dāng)我瀏覽群書更上一層樓，牘先生額頭上的皺紋似乎就加深一分，而我也越來越覺得牘先生面熟起來。

在淼一樓，我如魚得水，今夕何夕，六角形中的人似乎并不關(guān)心。時光在六角形的任意一條邊上似乎都會靜止，明媚的午后，我立在六角形的一個點上，翻閱每一本書都像打開一個全新的自己。長時間的閱讀消耗著我的視力，翻閱《莊子?內(nèi)篇》的時候，我看見自己的手指與書本已經(jīng)沒有了明顯的界線。我不知道是我在翻動書本還是書本在翻動我，在六角形的淼一樓，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與汪洋書海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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牘先生第一次邀請我到他辦公室的時候，我剛把梅文鼎批注版《莊子》放回第十二層北冥館。牘先生的辦公室在第七十二層，當(dāng)我滿頭大汗的出現(xiàn)在牘先生面前的時候，看見他像一本線狀書攤開在交趾椅上。墨黑的汗水在我的額頭上滴下來，我精準(zhǔn)的記憶又一次出現(xiàn)了混亂?！熬€狀書”徐徐合起，牘先生起身和我握手。牘先生的手干枯如紙，沒有一絲水分。隔著一張楠木書桌（桌上鋪著一張16世紀(jì)的世界地圖），我和牘先生面對面坐著，像一本書的正反兩頁。牘先生似乎對我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他談起了莊子。沒有任何鋪墊，他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我明白牘先生的意思，但我實難茍同，我搬出了我那位喜歡養(yǎng)鵝的老鄉(xiāng)，我說，“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牘先生看了我一眼，知道無法說服我，只好退一步，寄情于謫居的東坡居士，“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fēng)?！睜┫壬L嘆一聲，我在他的嘆息里聽到了徹骨的絕望。

從第十三層到第三十層，我用了三年時間，三年里，我和牘先生又聊了三次。牘先生醉心于明清小說和唯心派哲學(xué)，而我對天體物理學(xué)、中醫(yī)學(xué)更為偏愛。柳泉邊的狐鬼傳說和陽明先生的英靈始終彌漫在牘先生的臉上，一如我沉浸在牛頓力學(xué)和《傷寒雜病論》中不能自拔。從第三十一層到第六十層，我和牘先生再沒有過交流。在第六十一層瑯琊館，我和牘先生辯論了三天三夜。我們旁征博引、引經(jīng)據(jù)典，始終無法說服對方。我們意識到這種辯論毫無意義，我們恰如一頁書的正反兩面，我只能看到自己，而牘先生除了自己之外什么都能看見。

我在第六十一層讀完了七個版本的《古蘭經(jīng)》、六個版本的《佛說九橫經(jīng)》、五個版本的《浴佛功德經(jīng)》、四個版本的《三一神論》、三個版本的《重陽立教十五論》，在第六十二層讀完了英譯《東京夢華錄》、《博物志》、《洛陽珈藍(lán)記》、《正統(tǒng)北狩事跡》、《識小錄》、《云蕉館紀(jì)談》、《畫禪室隨筆》、《金陵瑣事》、《娑羅館清言》、《秋園雜佩》，在第六十三層讀完了《農(nóng)桑雜俎》、《氾勝之書》、《安驥藥方》、 《辨養(yǎng)馬論》、《捕蝗要說》、 《蠶事要略》、 《茶山節(jié)對》、 《東籬纂要》 、《多能鄙事》、《花史左編》、《北墅抱甕錄》、《王良相牛經(jīng)》、《辨五音牛欄法》、《東省養(yǎng)蠶成法》、《二如亭群芳譜》、《虎丘茶經(jīng)補(bǔ)注》、《留云閣捕蝗記》 、《周穆王養(yǎng)馬經(jīng)》。

在第六十四層，我背著牘先生讀完了《雜事秘辛》、《飛燕外傳》、《控鶴監(jiān)秘記》、《漢宮春色》、《河間婦傳》、《癡婆子傳》、《閨艷秦聲》、《海陵王》、《杏花天》、《綠野仙蹤》、《游仙窟》、《簾外桃花記》、《倭袍記》、《如意奇緣》、《玉蜻蜓》、《繡榻野史》、《燈草和尚》、《桃花庵》、《如意君傳》，本以為牘先生毫不知情，隔夜臥榻上竟多了一摞線裝珍品，乘興翻閱，依次是《昭陽趣史》、《呼春稗史》、《春燈迷史》、《濃情快史》、《隋陽艷史》、《禪真逸史》、《株林野史》、《禪真后史》、《巫夢緣》、《金石緣》、《燈月緣》、《一夕緣》、《五美緣》、《萬惡緣》、《云雨緣》、《夢月緣》、《聆癡緣》、《桃花影》、《梧桐影》、《鴛鴦影》、《隔簾花影》、《石點頭》、《清風(fēng)閘》、《蒲蘆岸》、《碧玉獅》、《攝生總要》、《杵杌閑評》、《豆棚閑話》、《弁而釵》、《宜香春質(zhì)》、《僧尼孽?！贰ⅰ渡炙庨健?、《人中畫》、《洞玄子》、《五鳳吟》、《咒棗記》、《引鳳簫》、《蝴蝶媒》、《幻中游》、《鳳凰池》、《賽花鈴》、《貪歡報》。在第六十五層，我重溫了《齊物論》……根據(jù)腳注，這些書中亦有條目引自《坤輿志》。

我的閱讀越來越快，視力卻越來越差，在我登上第六十六層的時候，家族性失明癥造訪了我。在一天時間里，上帝留給我的光明已不足四個時辰，我不得不加快閱讀進(jìn)度。我的曾祖父六十歲失明，我的祖父六十歲失明，我的父親五十歲，至今目光灼灼，而我還不到三十歲卻罹此大難。我閱讀的欲望越來越強(qiáng)烈，從第六十七層到第八十層，我只用了半年。

當(dāng)我讀完第八十層中最后一本書的時候，牘先生破天荒派人在第一層入口處裝了一面鏡子，并邀我一同對鏡自省。鏡子固然誘人，但《坤輿志》卻勝過一切。我絕望的發(fā)現(xiàn)，從第一層到第八十層，沒有哪一本書能逃過《坤輿志》的覆蓋，一如我逃脫不了失明癥的詛咒。我在光明謝幕之前登上了第八十一層，我看見連綿不絕的書架上空無一物，在第八十一層的入口處，“太虛館E2l3C6I9E3L2O6”的字樣異常醒目。我恍然若失地癱坐在太虛館中央，六角形頂端的暹羅鐘響了十二下，我迎來了自己的三十歲生日。與生日一起到來的，還有家族性失明。如今，黑暗與光明對我已不重要，六角形天堂已盡在我心。我越過第八十一層更上一層樓，等待我的不是第八十二層，而是第一層——在六角形的入口處，牘先生正峨冠博帶地立在鏡子面前，等著我，神情莊重。我深吸一口氣，走向牘先生。當(dāng)我與牘先生肩并肩出現(xiàn)在鏡中的那一刻，我看見了從猿到人的遠(yuǎn)古時代，看見了黃帝戰(zhàn)蚩尤，看見了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看見了雅典城邦，看見了孔子師郯子，看見了特洛伊城的木馬，看見了秦國的鐵騎踏進(jìn)郢都，看見了奧林匹亞大會，看見了拜占廷之光，看見了霍去病的戰(zhàn)馬在北海岸引天長嘯，看見了定軍山、五丈原，看見了舊時王謝堂前燕，看見了大運河上的昏君，看見了貴妃喂奶安祿山，看見了岳武穆手持十二道金牌喟然涕下，看見了波斯的商船開進(jìn)威尼斯，看見了馬可波羅在長城腳下屎尿橫飛，看見了哥倫布留在圣薩爾瓦的烤玉米，看見了崇禎帝自掛東南枝，看見了康熙帝揮鞭尼布楚，看見了林則徐茍利國家生死以……但我看不見的，是轟然傾頹的淼一樓，六角形膨脹炸裂的一瞬間，牘先生將我推出門外，然后同淼一樓一起灰飛煙滅……

以上就是《西洲怪談》第9卷的部分內(nèi)容，因原文遭海水浸染，其余文字未能辨別。

我尚未從《西洲怪談》第9卷中回過神來，一盤蔥爆小龍蝦已在竹子小姐面前蕩然無存。我摘下高達(dá)一千度的近視鏡，向竹子小姐打聽乃祖《齊論語》的真?zhèn)?，“祖父?jīng)營硯臺生意前，是以偽造古籍殘卷起家的?！敝褡有〗沔倘灰恍?，我在竹子小姐的笑聲中悵然若失。竹子小姐說蔥爆小龍蝦里有故鄉(xiāng)的味道，在故鄉(xiāng)的味道里，竹子小姐遞給我一面鏡子，我接過鏡子，對鏡自觀，我看見在鏡子的中央，“E2l3C6I9E3L2O6”的字樣，異常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