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芽戶締——常世
? ? ? ? ? ? ? ? ? ? ? ? ? ? ? ? ? ?還在燃燒的小鎮(zhèn)
我在星空中墜落。抬起頭,我可以看到剛剛穿過的門。在門內,可以看到小小的滿月掛在電波塔上方。我眨了眨眼,門已經不在那里,取而代之的是很大的滿月。原來我是穿過月亮,從現世掉入常世──我在彷佛睜眼做夢般奇妙而清晰的意識中這么想。
在我的兩旁,黑色的左大臣和白色的大臣身上的毛被風吹拂,也同樣地在掉落。眼前是耀眼的銀河,底下黑色的云層一直籠罩到地平線的另一邊。地表被云完全蓋住,看不見那里的情況。接著我的身體掉入云層中,上方的星星被云遮蔽,使我一時處于黑暗中。
不久之后,從下方的云層縫隙開始能夠隱約看到地表。有某樣東西在閃閃發(fā)光。一開始,那看起來像是在黑暗的大地上流動的好幾條光之河川。紅色的光像葉脈一般,在地表描繪復雜的花紋。
「──咦?」
葉脈緩緩地在移動。光線格外集中的大地上的一點,似乎正朝著這里隆起。整片大地宛若大蛇卷成漩渦狀般緩緩回旋,地面的一部分朝著我抬起彎曲的脖子。
「……是蚯蚓!」
我張大眼睛喊。底下的整片大地,都是一只巨大的蚯蚓;無數發(fā)光的葉脈,是在它體內流動的熔巖。不同于現世宛若濁流的身體,常世的蚯蚓具有明確的實體,名符其實是一只巨大的蚯蚓。
「它打算從后門出去!」
我抬頭看蚯蚓的頭朝向的前方,不禁大聲喊。蚯蚓正朝著月亮,緩緩地伸長它巨大的身軀。
這時我聽到類似野獸嚎叫的聲音。
是左大臣的叫聲。黑貓朝著升起的蚯蚓,發(fā)出「嗷喔喔~」的叫聲。下一個瞬間,左大臣全身產生細微的顫抖,然后突然像爆開一般,身體一口氣膨脹。
「啊!」
我張大眼睛。左大臣變成大概有屋子那么大的野獸,黑色的毛在一瞬之間轉變?yōu)檠┌咨?。他的尾巴和胡須變得很長,就好像長了白色翅膀般,飄揚在黑色的天空。
在墜落中的我面前,升上來的蚯蚓的頭和掉下去的左大臣發(fā)生激烈沖撞。左大臣朝著蚯蚓的身體伸長爪子,好像要把它的身體推回去般往地表墜落。四周產生旋風,我的身體就好像被丟進洗衣機般不斷旋轉。大臣緊緊抓住我的肩膀。在胡亂繞圈圈的視野中,我拼命抓住閃過眼前的白色的毛。
「哇啊?。 ?/p>
我的身體被急速往下拉,不禁發(fā)出尖叫聲。我在強風中設法張開眼睛,看到底下的左大臣巨大的身軀正在推回蚯蚓。我抓住的正是左大臣的胡須。墜落的速度增加,地表不斷接近。蚯蚓長長的身體在地面上纏繞成巨大的漩渦狀,看起來就像蠕動的山丘。山丘的中心有一件物體閃爍著藍光。
「那是──」
在迎面而來的風中,我拼命凝神注視。
「草太!」
那是一張椅子。在蚯蚓火焰般的紅色身體當中,只有椅子的周圍好像被涂漆固定般,形成黑色的山丘。在黑色的中心,椅子綻放著微微脈動的藍光。那是我以前在后門中看到的、持續(xù)壓制蚯蚓的草太孤獨的身影。
這時地面?zhèn)鱽砭薮蟮穆曧?。蚯蚓的頭終于接觸地面。左大臣踩著蚯蚓的頭,連大地一起激烈搖晃。左大臣一搖頭,抓著胡須的我也跟著被甩出去。胡須從我手中溜走了。
「?。 ?/p>
我被拋到空中,從頭部落向地面。我再度發(fā)出尖叫。這時原本抓著我的肩膀的大臣忽然吸了一口氣。隨著「砰」的爆裂聲,下一個瞬間,我就被柔軟的毛包裹。緊接著,劇烈的沖擊將我的身體往上推,墜落停止了。
「……大臣?」
我抬起身體,看到自己坐在有如熊般巨大的白色動物肚子上。我發(fā)覺到是大臣的身體膨脹得如此巨大,保護我避免受到墜落的沖擊。大臣緊閉眼睛的大臉因為疼痛而不停顫抖,他似乎達到極限,膨脹的身體「咻咻咻」地開始收縮。我從貓的身上跳下來,膝蓋跪到地面。那里是一片爛泥,四周散落著鐵皮和木材等。大臣面朝上倒在瓦礫之間,恢復原本的小貓大小。
「你為了保護我──」
大臣張開眼睛。
「鈴芽,不要緊嗎?」
他說完以平常的俐落動作起身。我松了一口氣,重新環(huán)顧四周并站起來。
「這里是什么……?」
包圍著我的是燃燒的小鎮(zhèn)。有的屋子橫倒在地上,有的屋子完全崩塌,有的屋子則變得傾斜,屋瓦也掉落下來。紅綠燈從歪斜的電線桿垂下來。汽車和卡車倒在一起,像是四處群生的植物。稍遠的地方,有好幾艘漁船被打到岸上,成為黑色的剪影。腳下是含有大量海水和油的黑色爛泥。
這一切都在燃燒,彷佛「那個」在幾個小時前才剛剛發(fā)生一般。周遭完全沒有人影。這里只有隔絕掉人類的那天夜晚的風景。
「這就是常世……?」
我想到草太的爺爺曾說,常世會隨著觀看的人而改變樣貌。原來如此──我得到奇妙的理解。這里還在燃燒,十二年以來都一樣。那天晚上的小鎮(zhèn)一直存在于我的腳下,在很深的地底,永遠像那天一樣在燃燒。
「??!」
視野的角落出現藍色的光。
「是草太!」
我跑向那個方向。大臣跳到我的肩上。在燃燒的屋頂之間,我看到那座黑色山丘,以及山丘頂端的光芒,那里并不是很遠。我踢起爛泥,奔跑在燃燒的火焰之間。背后的地面發(fā)出震動的聲響,左大臣也在咆哮。我回頭看到蚯蚓想要再度升上月亮,而左大臣則努力要把它的頭拉回來。左大臣在阻止蚯蚓──我把視線移回山丘,加快奔跑的速度。
這時突然有一根燃燒的柱子倒向我的面前。
我不禁往后跌坐在地面。飄起來的火花掃過我的臉,有一瞬間我被某人家里的氣味包圍。遲來的熱浪逼得我連忙后退,柱子、餐具柜、餐桌在我面前燃燒。在我陷入爛泥的手旁邊,掉落著長頸鹿的布偶?;鹧姘l(fā)出「轟轟」的聲音,在我眼前暴動。
「呼,呼,呼……」
肺部無法控制地在喘息。我發(fā)覺到吸入的空氣摻有奇特的氣味,像腐爛般甜膩、焦臭,并混入海水的腥味。這是之前聞過好幾次的蚯蚓氣味。這股甜甜的氣味,原來就是那天晚上的氣味。
眼前的火焰突然變得模糊。我又開始想哭了,淚水累積在眼睛表面。我為什么這么脆弱?我以憤怒作為杠桿站起來。我繞過火焰,繼續(xù)奔跑。我跑過發(fā)出劈哩啪啦的爆裂聲燃燒的轎車旁邊,跑過客廳窗簾隨風飄揚的某家院子,跑過屋頂放了漁船的樓房旁邊。燃燒的小鎮(zhèn)上方的夜空,有許多狀似水母的奇妙白色物體在飛舞。那些是毛巾、手帕、襯衫及內衣的碎片。無數的布片就好像只存在于這個地方的稀有空中生物,在黑暗的天空中散發(fā)朦朧的光芒飛舞。
不久之后,周圍的屋子逐漸減少,瓦礫減少,火焰也減少了。汽車減少,相對地更??吹酱?。我已經離開了小鎮(zhèn)中心地帶,來到郊外。左大臣和蚯蚓的頭已經成為遙遠的風景,取而代之的是已經逼近眼前的黑色山丘。因為太接近山丘,頂端的藍色光芒被斜坡遮住而看不到了。
原本踩下去會發(fā)出「咕、咕」聲的腳底爛泥,此時已經結凍成霜狀;接著踩在霜上的「唰、唰」聲逐漸變成踩在薄冰上的「啪哩、啪哩」聲。溫度在下降。身上濕濕的汗水變得冰冷而干燥,吐出的氣息就像在冬天一樣變成白色。
我跑上山丘的斜坡?;覡a飄落在結凍成黑色的蚯蚓身上。不久之后,斜坡前方開始出現藍色的光。
「草太!」
椅背被來自下方的藍光照射,形成剪影。三只腳深深插入黑色的蚯蚓體內,綻放著脈動藍光的正是那個部位??雌饋砗孟裼心撤N類似冰冷氣體的東西,從椅子流入蚯蚓的體內。我跑向椅子抱住它,用雙手抓住刻了兩只眼睛的熟悉椅背。
「草太!草太!草太!」
沒有回應。這只是一張普通的木椅。不過這是為我制作的椅子,而且草太確實在這張椅子的某個深處。
我用雙手抓住椅子座面用力拉,想要把它拉出蚯蚓的身體。椅子像冰塊般冰冷,牢牢地插入蚯蚓的身體。我咬緊牙關,擠出更大的力氣。隨著「叩」的聲音,只有一只腳被抬起幾公分。耀眼的藍光從椅子與蚯蚓之間的縫隙流泄出來,照亮我的臉頰的這道光芒,也像針刺般冰冷。
「鈴芽。」坐在我左肩上的大臣瞇著眼睛看著那道光,對我說:
「如果把要石拔出來,蚯蚓會跑到外面?!?/p>
「那就讓我來當要石吧!」
我來不及思考就脫口而出。
「所以拜托,醒醒吧,草太──」
我邊喊邊用全身的力量拔出椅子。冷氣從椅子傳遞到我的手上,成為霜沿著我的肌膚上升。我的雙臂被白色的霜覆蓋。
這時大臣突然從我的手臂上跑下去。
「咦?」
大臣張大嘴巴,咬住椅子的腳。
「你……」
大臣在幫我。他咬住的椅腳稍微抬起來。從縫隙傾泄出冰冷的藍光,大臣的身體也被霜覆蓋。我吐氣、吸氣,然后再度增加力道。椅子又抬起一點點。藍光變得更刺眼,我們承受的冷空氣也更強勁。從遠處仍舊傳來左大臣的咆哮聲。暴動的蚯蚓沖撞地面的聲音,從剛剛就持續(xù)搖晃著地面。我邊拉椅子邊拼命喊:
「草太,我都已經來到這種地方了!」
霜越過我的肩膀,爬升到我的臉上。就連睫毛也結了細細的冰。
「回答我,草太,草太,草太──!」
我的身體從剛剛就失去知覺。睫毛結凍,眼瞼也無法打開,但是我仍舊不放松力量。只有想要拔出草太的心情,才能讓我的體內保持熱度?!高?!」椅子再度被拔出一點點。冷空氣的光芒使我凍得更厲害。即便如此,我仍舊──
請問一下。
這時我聽見草太的聲音。從哪里?不是椅子發(fā)出來的。不是從耳朵聽見的聲音。
這附近有沒有廢墟?
這個聲音──是從我的身體內側傳來的。
ㄈㄟˋㄒㄩ?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結凍的眼瞼內側,映著詫異地看著這里的我的臉孔。我騎在腳踏車上,后方是清晨藍色的海。這是──四天之前,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草太的記憶。
你不怕死嗎?
草太說完,抬起頭看著我。這是我們踏上旅途的第二天,在廢棄的學校關閉后門的時候。
不怕!
我在椅子的上方推著鋁門,臉上沾滿泥巴大喊。
你說我們是不是很厲害?
結束關門之后,我露出得意的表情。
嗯,沒錯,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穿著浴衣的背影,在民宿房間里對千果這么說。
草太,你也一起來吧!
我硬是坐在草太上面,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草太,你還真受歡迎。
這時的我絲毫無法隱藏嫉妒與鬧別扭的表情。
草太,等等!
邊說邊跳下橋的我,為了不想被獨自留下來而拼命。
唉──這一來──
草太悲傷地低語。我用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低頭看著他。
終于要結束了──在這種地方──
在東京上空的蚯蚓身上,逐漸成為要石的草太這么說。視野逐漸被冰覆蓋。
可是我──能夠見到你──
我的臉在哭泣,像傻瓜一樣止不住地掉眼淚。
明明見到了你……!
在我哭泣的臉之后,草太的視野就變得黑暗。
「草太!」
我忍不住喊。不過這個聲音當然沒有傳遞給草太。我聽見的是過去的──即將成為要石的時候──草太內心的話。在黑暗籠罩中,草太在即將失去的意識里拼命吶喊。他用已經無法傳遞到現世的聲音在喊。
我不想消失。
我想要繼續(xù)活下去。
我想要活著。
我害怕死亡。
我想活著。
我想活著。
我想活著。
繼續(xù)活著──
「我也一樣!」
我朝著抓在手中的椅子喊。
「我也想要繼續(xù)活著!我想要聽到聲音。我害怕自己一個人,害怕死亡──草太!」
所以拜托,醒醒吧。我移動冰凍的身體,眼瞼雖然被冰封住,但還是把臉湊近椅背。我憐惜地回溯在眼瞼內側瞥見的草太的記憶。原來你一直在看我,看著我的身影,聽著我的聲音。積在眼瞼內側的淚水像燃燒般灼熱。草太──我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低聲呼喚。
我很害怕沒有你的世界。
所以醒醒吧,張開眼睛。
我強烈地祈禱,把嘴唇貼在冰冷的椅子上。
* *?。?/p>
當時草太所在的地方,是在比常世更深處的地獄邊境的岸邊。
他以坐在椅子上的姿態(tài),全身覆蓋著厚厚的冰。這里已經沒有聲音、顏色與溫度。他被完全的靜寂籠罩著,只剩下不知為何感覺甜蜜的麻木無感。
……
在明明什么都沒有的地方,突然產生了某樣東西。那是熱度。那里是眼瞼內側。那是淚水的熱度。
……
那是聲音。這回輪到耳朵開始產生熱度。來自遠處的某個人的聲音,為他的耳朵賦予意義。
……
那是嘴唇。某人隱約的體溫,正在替他的嘴唇恢復色彩。就好像有人將他與世界之間被切斷的線,一根根重新連接起來。
他緩緩張開眼睛。
眼前矗立著一扇老舊的門。
啊──從嘴唇吐出的氣息也是熱的。
門喀嚓一聲打開了。他因為刺眼的光線而瞇起眼睛。那里有一個人,正在朝自己伸出手,正在進入他的世界。他也試著伸出手。冰層裂開,雙方的指尖接觸,握住彼此的手。熱度流入他的體內。那只纖細的手強有力地拉引他。熱淚從他的眼瞼涌出。冰塊融化了,粉碎了。
他的身體終于離開椅子。他穿過那扇門。
* *?。?/p>
藍色的光芒爆發(fā),椅子拔出來了。
我拿著椅子被往后彈開,滾落山丘的斜面。在滾動的視野中,我也瞥見咬著椅腳的大臣身影。我束手無策地滾落,感覺到使身體冰凍的冷空氣消散了。接著我的背部受到強烈沖擊,意識頓時變得朦朧。
然而意識只消失一瞬間。
我感受到身體停住了,立刻張開眼睛。
他在我眼前。
草太閉著眼睛躺在地上。這是人類模樣的草太。低垂的長睫毛在他瘦削的臉頰上投射淡淡的影子。在左眼下方最完美的位置,有一顆小小的痣。白色光滑的肌膚帶有溫暖的血色。他緩緩地在呼吸。我以眺望日出的心情,感受到我們的體溫逐漸恢復。他微微張開眼睛看我。
「……鈴芽?」
「草太──」
草太緩緩地抬起上半身。我也起身。
「我……」
他以大夢初醒的表情看著我。我對他微笑。
這時我發(fā)覺到躺在草太身后的一團白色的毛。
「大臣?」
我連忙跑過去。白色的小貓無力地倒在泥巴中。我用雙手撈起他小小的身體,這副身體仍舊像冰塊一般冰冷。
「怎么了?你不要緊嗎?」
大臣微微顫抖,眼睛打開一條縫?!糕徰?。」他發(fā)出沙啞的聲音。
「大臣──沒辦法當鈴芽的小孩?!?/p>
「什么?」
你要不要當我們家的小孩?──我忽然想起自己無意間說的話。大臣當時回答「嗯」。大臣的眼睛在張開一次之后,又逐漸闔上。原本很輕的小貓身體變得像石頭般沉重,并且更加冰冷。
「……大臣?」
「鈴芽,用你的手來恢復原狀吧。」
「??!」
在我手中的是石像。那是我在九州拔出來的、形狀像短拐杖的石像。大臣恢復為冰冷的要石。我忽然熱淚盈框,努力壓抑嗚咽聲。這明明是我在這趟旅途中一直期待的事──但是我卻在哭。
這時我聽到周圍回蕩著痛苦的野獸咆哮聲。聲音是從上方傳來的。我抬起頭,看到左大臣被蚯蚓纏繞、舉到空中的身影。
「那是──第二個要石?」
草太大聲詢問,驚訝地看著我。
「是你帶來的?」
這回從背后傳來大地震動的聲音。我回頭,看到原本的黑色山丘緩緩地開始移動。
「蚯蚓的尾巴得到自由──它的全身都會從后門出去!」
草太大喊。這時我才想到,對了,蚯蚓現在已經沒有被插入要石了。我不禁把雙手中的石像緊緊抱在胸前。
上空再度傳來左大臣的咆哮聲。他張大嘴巴,咬住綻放紅黑色光芒的蚯蚓身體。蚯蚓的身體在上空噴發(fā)出不知是血還是熔巖的東西。蚯蚓激烈地掙扎,地面上的黑色山丘也像波浪般開始解開。腳底劇烈搖晃,讓我?guī)缀鯚o法站立。
「啊啊?。 ?/p>
我忍不住發(fā)出尖叫。蚯蚓黑色的尾巴轉眼間就恢復為紅色,掃過地表上的瓦礫。車子、屋子、電線桿宛若樹葉般飄到空中,接著散落到我們頭上。我反射性地抱住頭,蹲在泥土中。
「──嗯?」
有一雙大手把我的身體抬起來。是草太。他用雙臂抱著我奔跑。巨大的瓦礫落在奔跑的他身后、兩旁和眼前。他在掉落下來的物體之間奔跑。泥土和瓦礫碎片目不暇給地劃過我們面前。我有一瞬間為他的英姿而陶醉。草太原本的姿態(tài)、這副身體的確實性與力量,使我產生暈眩般的感動。然而此時有一塊水泥塊掉落在我們眼前,使草太失去平衡,差點要跌倒。我自己跳下他的手臂,落地時一手貼在泥地上,然后起身開始奔跑。
「鈴芽!」草太并肩奔跑,擔心地呼喚我。
「不要緊!」我對他喊。沒錯,我們是戰(zhàn)友,兩人在一起就天下無敵。即使是在世界的反面,我們也能夠戰(zhàn)斗。
我們在燃燒的瓦礫中踩著爛泥奔跑。我一邊跑一邊問草太:
「接下來要怎么辦?」
「聽聲音,讓自己被聽見?!?/p>
「什么意思?」
「跟我來!」
草太說完,跑向在這一帶特別高的瓦礫堆。他爬上疊在一起的車子,跑在倒下的住商混合大樓墻壁上,爬上翻覆后被海浪打上來的漁船船底。我拼命跟隨他的背影。草太從漁船上把手伸向我。我一手拿著要石,另一手抓住他的手,設法爬到船上。我氣喘吁吁地站在他旁邊。從這座瓦礫堆的頂端,可以一眼看盡燃燒的小鎮(zhèn)。
「誠惶誠恐呼喚日不見神!」
草太大聲喊。他注視著燃燒的小鎮(zhèn),在更遠處是蚯蚓和左大臣在纏斗。草太深沉宏亮的聲音響徹常世的大氣。
「先祖之產土神。領受已久之山河,誠惶誠恐,謹此──」
草太張開雙臂,彷佛要抱住整座小鎮(zhèn)。在他閉上眼睛的臉上,冒出好幾顆汗珠。
「──奉還!」
他邊喊邊拍響雙手。下一個瞬間──眼前的景象令我瞠目結舌。
燃燒的夜晚小鎮(zhèn)好似隔著一層薄窗簾在搖曳。瓦礫的黑色與火焰的紅色融合在一起之后變淡,取而代之的是緩緩浮現的新鮮色彩。
那是在朝陽照射下,這座小鎮(zhèn)原本的景象。各種顏色的屋頂反射著陽光,路上有好幾臺車在行駛,紅綠燈閃著紅燈或綠燈。在更遠處的藍色海平線上,漂浮著反射陽光的白色漁船。空氣非常清新,充滿了春天即將來臨的預兆,并豐富地混入了生活的氣息:有味噌湯的氣味、煎魚的氣味、洗衣服的氣味、燈油的氣味。這是早春清晨鎮(zhèn)上的氣味。
不久之后,我聽見風捎來微弱的聲音。有稚嫩的聲音、老邁的聲音、可靠的聲音、溫柔的聲音。各式各樣的人聲重疊在一起,傳入我的耳中。
早安。
早安。
開動了!
我出門了。
我吃飽了。
再見。
快點回來?。?/p>
路上小心。
我要走了!
我出門了。
再見。
我出門了。
我出門了。
我出門了!
這是許許多多的人早上的聲音。是那天早上的聲音。
「──我明白生命短暫。」
草太宏亮的聲音在上方響起,讓我恢復清醒。眼前的小鎮(zhèn)回到原本燃燒的夜晚景象。草太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有如祈禱般大喊:
「我知道生死只有一線之隔。但我們仍舊會祈禱,希望能夠再多活一年、一天、甚至一小時也好!」
常世夾帶火花的熱風,吹拂著他的黑發(fā)與白色長襯衫。
「猛烈的大神啊!我在此懇切──」
草太張開眼睛,用更響亮的聲音喊。在他的雙眼注視的遠方,左大臣正在蚯蚓的頭上。那只巨大的白色野獸也停下動作,靜靜地注視草太。
「──乞求您!」
左大臣像是在回應般,發(fā)出「嗚哦哦哦」的吼聲。他從蚯蚓的身體跳下來,筆直地跑向我們所在的地方。他每踢一次地面,就能跳過好幾棟屋子、渡過燃燒的河川、跨越操場,不斷朝我們逼近。就如吹過夜晚小鎮(zhèn)的一陣風,白色野獸的身體逼近到我們面前。我忍不住往后退,但草太的大手輕輕握住我的手。
「放松身體。」
左大臣張大嘴巴。燃燒般的紅色舌頭、銳利的成排牙齒就在我眼前。要被吞進去了──就在我不禁閉上眼睛的下一個瞬間……
「──咦?」
我在空中墜落。
風在雙耳中發(fā)出「轟轟」的聲音,裙子不斷翻動,地平線毫無秩序地在旋轉。我瞥見被風吹走的發(fā)圈。我的馬尾解開,頭發(fā)在風中狂暴地飄揚。我的雙手仍舊拿著要石,從常世的天空墜落。
「……?。 ?/p>
我看到在遠處的空中,草太同樣地在墜落,他的手中也拿著要石。我瞬間理解到,那是左大臣恢復為要石的模樣。左大臣在草太手中,大臣在我手中。草太用雙手把要石舉到頭上。在他墜落的底下,蚯蚓的頭好似舉在空中的鐮刀般。我也俯視下方。在我墜落的底下,蚯蚓的尾巴也升向天空。
這時我理解到一切。
我和草太同樣地舉起要石。蚯蚓的尾巴逼近我。它的身體就好像裸露的無數血管糾纏在一起,一根根管子當中,有紅色的小河流閃閃發(fā)光在流動。我舉起的要石也開始散發(fā)靜脈般的藍光。紅色與藍色的光線彷佛彼此追求般,朝著對方延伸。這幅景象很美,感覺就好像在煙火當中墜落。我把一切都投注在墜落的氣勢與身體重量上,用盡最大的聲音喊:
「謹此奉還!」
然后把要石揮落在蚯蚓身上。
在此同時,構成蚯蚓的所有血管都在沸騰,形成泡沫,然后破滅。
* *?。?/p>
兩根藍色的光之長槍,同時貫穿蚯蚓的頭部與尾部。
下一個瞬間,蚯蚓巨大的身軀爆裂開來,形成光之雨點,劇烈地降在地表。在此同時,覆蓋天空的沉重烏云也被吹散,耀眼的星空照亮地面。富含地氣的彩虹雨閃閃發(fā)光,安撫化作瓦礫的小鎮(zhèn)并平息火焰。宛若天空之橋般留在空中的蚯蚓殘渣,也緩緩地掉落到地面。那是泥土。充分淋到雨水與泥土的地表,轉眼間就長出花草。綠色植物淹沒瓦礫,就好像要抱住整座小鎮(zhèn)。最后出現的是──被茂密的草叢覆蓋、受到耀眼的星空照射的靜謐廢墟。
? ? ? ? ? ? ? ? ? ? ? ? ? ? ? ? ? ? 所有的時間
「鈴芽──」
溫柔的聲音在呼喚我的名字。冰涼的指尖輕撫我的臉頰。我張開眼睛,看見草太擔心地俯視著我。
「草太……」
我從草地上抬起上半身。草太脫下白色的長襯衫,輕輕披在我的肩上。過了片刻,我才發(fā)現自己的制服變得破破爛爛,到處都是破洞。
「我們……」
「我們跟變回泥土的蚯蚓一起掉落到地面。你沒有受傷嗎?」
我身上沒有疼痛的地方,身體也可以動。我邊回答「嗯」,邊緩緩站起來。
那張黃色椅子掉在保特瓶與空瓶、木材與塑膠玩具之間。我蹲在草地上,拿起熟悉的那張椅子。沒錯,這就是媽媽為我做的兒童椅,椅背上刻了眼睛。我把它轉過來,果然缺了一只腳。不過我感到有些不一樣。我想了一下,發(fā)現到這張椅子是新的。座面上的傷痕以及鮮艷的黃色油漆,看起來都遠比我記憶中的椅子還要新。剛做好沒多久的新椅子上,也有剛受傷造成的痕跡。
「我那天就是在這里──」
我自顧自地說出腦中浮現的話。
「撿到被海嘯沖走的這張椅子……」
我重新望向撿到椅子的地點。雜草中有各式各樣的雜貨排成一列,就好像來自遙遠國度、被打上岸的垃圾。這些全都像是某人寄給某人的遠距離信件。
「──鈴芽!」
草太在稍遠的地方發(fā)出驚訝的聲音。
「有人!」
「咦?」
我追蹤他的視線,看到在遠方山丘的棱線上,掛著拂曉時分泛白的滿月。有一個小小的人影朝著那個方向慢慢走過去。
「小孩……?」
草太說。
「我──」我內心涌起驚訝與困惑,無法按捺地說:
「我得過去那里!」
我拿著椅子跑過去。
「鈴芽?」
「抱歉,你等一下!」
草太什么都沒有問,留在原地以守護的眼神目送我離開。
*?。。?/p>
天上的星星燦爛地閃爍著,彷佛因為某個人的失誤,把光量調到十倍亮度,使得星空莫名其妙地閃亮刺眼。在滿天的星星、白云和夕陽全都攪和在一起的天空底下,我朝著遠處的小孩子剪影繼續(xù)走。我不斷踩在草地上,拼命忍住淚水。
我心想,原來如此。
我終于明白了。
我不想知道,但其實我一直都想知道。
我一直以為那是媽媽。我內心某個角落相信,有一天還能夠再見到她。在此同時,我其實也一直都知道,我再也見不到她了。草原上的風很冷,吐出的氣息是白色的。草太給我穿的長襯衫對我來說太大了,因此我用制服的紅色緞帶綁住腰部的位置。這樣穿的話,看起來就像白色的連身裙。我的雙腳穿的是從東京穿來的草太的黑色大靴子。馬尾松開的頭發(fā)是長達肩膀下方的直發(fā)。我的頭發(fā)已經留到跟當年的媽媽一樣的長度。
在我的視線前方,有一個蹲在雜草中的小小背影。我把椅子輕輕放在草地上,接近穿著沾滿泥巴的羽絨衣的背影,用悄悄話的聲音呼喚她。
「鈴芽。」
走累、找累而陷入絕望的女孩緩緩地回頭看我。這是四歲的我。我當時為了尋找母親,偶然穿越后門,誤入常世。驚訝地看著我的那雙眼睛當中,搖曳著總算找到漫長惡夢的出口時的期待與不安。我不知道該擺出什么樣的表情,但我希望能夠至少減輕一點她的悲傷,因此拼命地在嘴角擠出笑容。
「……媽媽?」
鈴芽問我。我感到猶豫。我痛切地了解鈴芽想要得到的答案。但是──
「不是?!?/p>
我搖頭回答。鈴芽眼中再度泛起淚水,但我也無可奈何。不過她沒有哭。
「你知道鈴芽的媽媽去哪里了嗎?」
她很有規(guī)矩地把凍僵的小手握在肚子前方,盡可能端正姿勢,以堅強的口吻說。
「媽媽找不到鈴芽,一定也很擔心,所以鈴芽要早點到媽媽那里!」
「鈴芽──」
「鈴芽的媽媽在醫(yī)院工作。她很會做菜跟做木工,每次都會做鈴芽喜歡的東西──」
「鈴芽,你聽我說──」
「鈴芽的家……!」
不行,鈴芽眼中已經撲簌簌地掉下淚水。幼小的鈴芽吸著鼻涕,拼命地繼續(xù)說:
「家不見了……所以媽媽只是不知道鈴芽在哪里──」
「別說了!」
我已經聽不下去了。我跪在草地上,用雙手緊緊抱住鈴芽。
「我其實已經知道了……」
我對「我們」說。
「為什么?媽媽還在!媽媽在找鈴芽!」
「鈴芽!」
鈴芽扭轉身體,把我推開跑出去。她像是逃跑般遠離我,邊跑邊朝著星空喊:
「媽媽,你在哪里?媽媽──!」
「?。 ?/p>
我不禁伸出手。鈴芽往前摔了一大跤,不過她立刻從草地上抬起上半身。
「媽媽──!」
她以責難母親、我、還有全世界的激烈情緒大哭。她像嘔吐般痛苦、好似從整個身體絞出力氣般不停地哭。在她激烈顫抖的身體后方,常世紅色的夕陽即將沉沒。像鮮血般濃郁而沉重的黃昏景象,彷佛呈現著她的絕望。這幅景象忽然變得扭曲模糊。我也在哭。
「媽媽……」
我一說出口,淚水就止不住了。在我眼前一直哭的鈴芽的痛苦,其實就是我的痛苦。兩者是完全相同的。她的絕望與寂寞、彷佛要窒息般的悲哀與燃燒的怒火,全部都維持原有的強度,至今仍留在我的心中。我也像要嘔吐般哭出來。我們坐在草地上一直哭。
但是……
聽到快要壞掉般的鈴芽的哭聲,我心想,這樣不行。我必須停止哭泣。鈴芽跟我是不一樣的。我現在雖然依舊脆弱,但是至少在那之后又活了十二年。鈴芽只有自己一個人,但我已經不是了。我如果不做些什么,鈴芽就會真的獨自一人留在這個世界,沒有辦法活下去。
我抬起頭,眼角瞥到黃色的東西。我用手背壓住并擦拭雙眼的淚水,然后拿起那張兒童椅,跑到鈴芽那里。
「鈴芽──」
我來到哭泣的女孩旁邊,把椅子放下并蹲下來。
「你看,鈴芽!」
「咦……?」
鈴芽的眼中仍流著淚水,但露出驚訝的表情。
「鈴芽的椅子……咦?怎么會?」
她邊說邊詫異地抬頭看我。
「……該怎么說呢?」
我擠出笑臉,尋找適當的說法。太陽已經沒入云中,周圍籠罩在透明的深藍色里。
「鈴芽,我跟你說,不管現在有多么悲傷──」
我只能說出事實,非常單純的事實。
「鈴芽今后還是會順利長大。」
強風吹拂,把我們的淚水從臉頰吹到空中。天空更加黑暗,星星增加亮度。
「所以別擔心,未來一點都不可怕!」
鈴芽的眼中映著星星。我祈禱著我的話能夠直接傳遞到那里,用更堅定的聲音,在嘴唇上裝出笑容,對她說:
「鈴芽,你今后也會喜歡上別人,也會遇到許多很喜歡你的人。雖然你現在可能覺得一片黑暗,可是早晨總是會來臨?!?/p>
星空以可見的速度旋轉,就好像時間被加速。
「早晨來臨,接著夜晚也會來臨,反覆好幾次之后,你就會在光明當中長大成人。一定會這樣。這是已經預先決定好的,沒有人能夠阻礙你。今后不論發(fā)生什么事,都沒有人能夠阻礙鈴芽?!?/p>
好幾道流星劃過天際,不久之后草原另一邊的天空開始染成粉紅色。是早晨。我注視著朝陽照射下的鈴芽,又重復一次:
「你會在光明當中長大成人?!?/p>
我說完拿起椅子站起來。鈴芽抬起頭看我,詫異地問:
「姊姊是誰?」
「我是──」
溫暖的風吹來。地上的花草被風吹起,像是在跳舞般飛舞在我們周圍。我蹲下來,把黃色椅子遞給鈴芽,告訴她:
「我是鈴芽的明天?!?/p>
鈴芽小小的手牢牢地抓住椅子。
* *?。?/p>
幼小的女孩前方有一扇門。
她一手抱著椅子,另一只手握住門把,打開門。
門的另一邊是灰色的世界。此刻還是黎明之前,天色幽暗,飄著粉雪。剛產生的瓦礫處處形成黑色的陰影。充滿悲傷、尚未得到療愈的三月土地,出現在門的另一邊。
在穿過門之前,女孩再一次回頭。
遠處的山丘上,有兩名大人的剪影。其中一人是長得很高的男人,另一人是連身裙隨風搖曳的女人。女孩直視他們。在起風的草原上,被銀河照亮的那兩人的身影美如一幅圖畫。這幅景象永遠烙印在四歲女孩的眼中。
女孩再度轉向前方,以確實的腳步通過門。她珍惜地抱著黃色椅子,回到灰色的世界。然后以幼小的手,確實地關上這扇門。
*?。。?/p>
「──我一直忘記了。」
關上靠在石墻上的門之后,我握著門把,喃喃地說。
「重要的東西──我其實在很久以前,就全部得到了。」
站在旁邊的草太面帶溫和的微笑點頭。天空的顏色是即將破曉的淺藍色?,F世的天空比常世更淡、更溫和,而且在這里到處都充滿了生命力。周遭傳來清晨的鳥忙碌的叫聲,遠處的道路上,準備要去工作的小卡車緩緩地移動。從防潮堤的另一邊,可以隱約聽到打上岸又退回去的海浪聲。
我從門把松開手,握住掛在脖子上的關門師的鑰匙。我把鑰匙插入浮現在門板表面的發(fā)光鎖孔,然后深深吸入早晨的空氣。這是混合著草木、大海和人類生活的小鎮(zhèn)早晨的氣味。這是我要生活的世界的氣味。
「我走了。」
我說完,把我的后門鎖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