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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通往歷史的樓梯,去長安城看滿天繁星 | 科幻小說

2023-11-07 19:22 作者:未來事務(wù)管理局  | 我要投稿


這是一篇結(jié)合了歷史學和地質(zhì)學的科幻小說。一對科學家夫妻發(fā)現(xiàn)了神秘遺跡:一道能穿越時間的旋梯。他們沿梯子不斷向下走,走過許多歷史時代,逐漸發(fā)現(xiàn),梯子的長度恐怕比人類的歷史還要漫長……?

本文收錄于未來局“不存在”系列科幻選集《時間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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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野 | 科幻作者,擅長以簡明的物理原理構(gòu)建超出日常想象的宏大意象。代表作品《黑色黎明》獲得2019年中國科幻讀者選擇獎(引力獎)短篇小說獎,《時間之梯》 獲得2019年黃金時代獎,《至高之眼》獲得首屆“未來全連接”超短篇科幻小說大賽金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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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之梯

全文約151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30分鐘

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車子搖搖晃晃地停在高聳的宮門前時,這是陳渙央腦子里浮現(xiàn)的第一個句子。她不得不提醒自己,那是許多個世代之后的詩句,描繪的也并不是如今的長安。

“下車?!蓖饷?zhèn)鱽硪粋€冷冷的聲音,隨即簾子被掀開,露出一張干瘦的臉龐。

看著陳渙央有些意外的神情,那張臉上浮出了譏諷的笑容:“怎么,你覺得自己能走馬乘轎進未央宮?”

陳渙央默不作聲,她明白這是皇帝給她的下馬威。

“下車。”老宦官再次催促道。

陳渙央順從地下了車,跟在老宦官身后。進了宮門,迎面便是長長的甬道,甬道盡頭是未央宮的前殿,前殿坐落在高臺上,要到達那里,還得爬上一條階梯。

時近黃昏,秋光下的未央宮寂靜無聲,殿宇在沉默中顯得愈發(fā)巍峨莊嚴,一如這里的主人的威儀,令人不敢仰視。

陳渙央在宣室殿外面等了很久。她沒有生氣,更沒有焦急,如今她最不缺的就是時間。終于,老宦官從里面出來了:“不耐煩了?”他斜睨著陳渙央,問道。

“豈敢。”陳渙央平靜地回答,“當年文皇帝在此召見賈誼,景皇帝在此召見晁錯,董仲舒先生也在此為讀書人訂立萬世規(guī)矩,能在宣室門口候著,換了誰都該覺得榮幸。”

老宦官一愣,似乎沒料到陳渙央會是這樣的反應(yīng):“不錯,你確實該覺得榮幸?!彼目跉饨K于和緩了些,“進去吧。陛下宣你覲見?!?/p>

陳渙央低頭進了宣室,按當年叔孫通和蕭何制定的禮儀小步趨前,行禮后便站在那兒,一言不發(fā)。

“抬起頭來。”大殿上終于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

陳渙央依言抬頭,坐在那里的男人已經(jīng)老去,歲月不饒人,他滿頭白發(fā),臉上也添了許多深深的皺紋。但他的威儀不減半分,反而依舊與日俱增。只要坐在那里,他便是大漢,便是這天下的主人。在他身故后,子孫將稱他為漢武帝。

“居然是個女子?!贝蛄克S久之后,武帝似乎嘆息了一聲,“你是什么人?”

“一個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标悳o央答道。

“朕見過許多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也殺過許多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蔽涞鄹砂T的嘴角泛起一個冷笑,“騙子,庸醫(yī),敗軍之將,無能的官員,你是哪一種?”

“哪一種都不是?!标悳o央似乎對武帝的恫嚇無動于衷,“非要說的話,我是一個迷途之人,正在找回家的路?!?/p>

“這么說,你走錯了地方?!蔽涞鄄[起眼,“未央宮是朕的家?!薄拔銓幷f我走錯了時代?!标悳o央拋出一句讓武帝摸不著頭腦的話,“我來自明日?!?/p>

“朕見過許多方士,他們和你一樣,滿口盡是些云山霧罩的胡話。”武帝俯身向前,“朕不是文皇帝,也不是景皇帝,賈誼和晁錯或許可以靠鬼神之說得兩位先帝寵幸,但你不行。一次巫蠱案已令大漢傷筋動骨,朕不會再做傻事?;蛘撸迲?yīng)該現(xiàn)在就殺掉你,免得你像江充一樣妖言惑眾?”

陳渙央默然不語。前不久才結(jié)束的巫蠱案株連之廣,即便放到百年千年后的史書上,讀來依舊聳人聽聞。

“你為朕做了許多事情?!蔽涞垩劭羯钕?,眼眶深處的目光卻仍凌厲無比,“張騫在西域得你引路,霍去病和衛(wèi)青在漠北得你傳遞敵情,桑弘羊和東方朔都對你贊賞有加,朕登基數(shù)十年來,大漢天下到處能看見你的影子,可你卻等朕快要老死了,才肯來未央宮見朕一面,是為什么?”

“我若來得早了,只怕陛下要把我當成仙人。”陳渙央看著武帝衰老的面龐,心中浮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仙人,仙人,”武帝再次嘆息,“朕被李少君騙過一次,已夠慘了;朕自謂文治武功,無一不超過秦始皇帝,可偏偏在求仙這件事上,朕和他一樣竹籃打水一場空。”

“世上本無仙人。”陳渙央點點頭?!耙虼耍阋矡o法讓朕不死?!蔽涞壅f。

陳渙央再次點頭。

“除你之外,應(yīng)該還有一個男子和你同行。傳言中無論在西域還是在漠北,你們二人始終形影不離。他人在哪里?”武帝眺望著宣室殿門口,問道。

“他……”陳渙央的神色黯淡下來,“他已經(jīng)永遠走失了?!?/p>

武帝陷入思索,但只過了一會兒,他便決定不再深究眼前女子的古怪言語。朝廷最不缺能臣酷吏,要查問這女子來歷,武帝有的是手段。而當下最要緊的是——

“朕時間所剩無多,但還可以答允你一件事情——只要是大漢傾人力物力能辦得到的事情?!蔽涞鄣穆曇舳溉磺逦似饋?,仿佛金鐵交擊般鏗然有力,“若你來見朕是為了索取報酬,現(xiàn)在便開口吧?!?/p>

一旁的老宦官不禁變了臉色,眼神里流露出不加掩飾的艷羨。天子一諾,豈止千金萬金之貴!

“我想從此消失?!标悳o央不暇思索地說道。

武帝怔住了,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跋??”他大笑道,“那朕該讓你和刑部的諸位愛卿們好好聊聊,他們有的是法子讓人從大牢里蒸發(fā)。”

“不必驚動刑部,”陳渙央搖頭道,“請讓我見見太史公。”

武帝的臉色沉了下來:“你要見那個受了宮刑的人?”“只能是他?!标悳o央肯定道,“只有他能讓我從歷史上徹底消失?!?/p>

“朕不明白?!蔽涞鄣谌螄@息,“但朕言出必行,你要何時見他?”“現(xiàn)在?!标悳o央馬上回答。

武帝挑了挑眉毛,卻沒再多問,而是轉(zhuǎn)頭吩咐那個老宦官:“楊得意,帶她去天祿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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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清冷,未央宮地面的石板上仿佛凝結(jié)了一層霜。

夜如何其?夜未央。

“到了?!崩匣鹿偕焓忠恢该媲暗母唛w,閣中的一扇窗子里透出燈火光芒,“看來司馬大人還未歇息。你請自便,老身便在這門外候著?!崩匣鹿僭谑A下站住,似乎不肯再多走幾步進天祿閣。

陳渙央推門而入。門內(nèi)一個憔悴的老人抬起頭,費力地瞇眼辨認她的面孔:“是誰?”

“太史公?!标悳o央在他對面的席子上坐下,“不知大人是否還認得我?”

司馬遷看著她想了好一會兒,目光漸漸變得清澈:“我認得!你是……”“認得就足夠了?!标悳o央伸手阻止他說下去,“我是個不該出現(xiàn)的人,因此,特地來請大人忘掉我。”

“這是為何?”司馬遷不解地望著她。

“就當是償還大人欠我的人情吧?!标悳o央說,“另外,想必大人把我寫進了史書——”“是的?!彼抉R遷指指案頭的竹簡,“就快寫完了?!?/p>

“請刪掉史書中一切有我出現(xiàn)的地方?!标悳o央毫不遲疑地說。

司馬遷也怔了一怔?!斑@,恕難從命?!彼卮?,“史官自當秉筆直書。當年在下與你相見時,還有一位先生陪著你,他也在這史書中有一席之地?!?/p>

“請把他也一并刪去。三十二年前,司馬子長先生答應(yīng)過我,日后可為我做一件事?!标悳o央直視著他。司馬遷只是漢廷的太史令,他答允的一件事和武帝答允的一件事,分量不可同日而語,但陳渙央知道,這兩人都是決不食言的男子。

司馬遷凝視了她很久,最終垂下頭,仿佛做了個艱難的決定:“大漢流傳后世的所有文章里,不會出現(xiàn)有關(guān)你或那位先生的任何一字?!?/p>

太史令掌管宮中典籍,他做出這個承諾,比武帝親自做出這個承諾還要有效。陳渙央起身向司馬遷作揖:“有勞太史公,在下還想在天祿閣中查閱一些典籍,了卻一樁陳年心愿?!?/p>

“請便?!彼抉R遷擺擺手,“朝廷藏書,盡在天祿、石渠兩閣中,任君取閱?!?/p>

陳渙央拿上一只燭臺,向司馬遷身后那一排排高大的書架走去。天祿閣是漢代皇家書庫,其中卷帙浩如煙海,在書架間拐過幾個彎,司馬遷桌上那盞如豆燈光已經(jīng)看不到了,只剩下書架間的幢幢陰影。

陳渙央默默數(shù)著腳步,一百四十步后,她在天祿閣深處的一面墻壁前停了下來。她在墻上摸索了一會兒,墻壁輕響一聲,彈出一扇門。陳渙央向后望望,沒有人跟來。她打開門扉,里面是一條窄窄的樓梯。

走上樓梯之前,陳渙央最后一次回頭,最后一次看了一眼窗外。

漢宮秋月,月華正濃。

與此同時,楊得意帶著御林軍沖進了天祿閣。武帝的意思很明確,對陳渙央賞賜在前,格殺在后,漢廷上下幾乎無人不欠她情,這般神通廣大之人,即便有功,也萬萬留不得。

但御林軍只找到了一臉錯愕的司馬遷,陳渙央?yún)s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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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倫·拉希德哈里發(fā)俯瞰著御座下的女人。分列兩側(cè)的文武大臣們在竊竊私語、交頭接耳。若是往日,這樣大不敬的舉動必然招來哈里發(fā)的嚴懲,但今日哈里發(fā)本人似乎也沉浸在震驚之中——伊斯蘭世界里,先知子民的土地上,還未曾聽說女人可以在朝堂上覲見尊貴的陛下!

陳渙央用余光瞟著大臣們。他們的表情寫滿了不屑,顯然,他們都認為這里是男人的地盤,而像她這樣的女人的位置,應(yīng)該在后宮華麗的大床上。

“我記得你。”哈倫·拉希德終于開口,大殿上立時肅靜下來,“當年我與拜占庭軍隊作戰(zhàn)時,得到過你和你丈夫的幫助。你丈夫在哪里?按先知傳下的規(guī)矩,應(yīng)該由他代表你來說話?!?/p>

“他已經(jīng)去了一個唯有真主能看顧的地方?!标悳o央并不信仰伊斯蘭教,但她懂得伊斯蘭世界的語言和禮儀,更懂得該怎樣與伊斯蘭世界的人們打交道,“愿先知庇佑他?!?/p>

“你想要什么?”哈里發(fā)單刀直入地問道,“那時我允諾過,為了回報你們,我可以給你們巴格達最豪華的宅邸、底格里斯河兩岸最肥沃的土地。真主在上,哈倫·拉希德言而有信,發(fā)過的誓必然踐行?!?/p>

“請陛下下令,抹去我和我丈夫在世上存留過的一切痕跡,燒掉所有曾提到過我們的文字?!?/p>

哈里發(fā)皺了皺眉。他不理解這是為什么,但并沒有急著追根問底:“這并不難。”他召來一名書記官吩咐了幾句,書記官隨即銜命而去。“今夜之后,巴格達的圖書館里就再不會留下任何與你有關(guān)的記載?!惫锇l(fā)拍了拍手,雙手上的戒指互相碰擊,發(fā)出清脆響聲。為了讓自己的威勢達于帝國四境、令百姓牢牢記住除了真主以外只有一位哈里發(fā),他曾抹去不少人的名字,如今再多抹去一個也無關(guān)緊要。“你還需要什么?”他問。

“請陛下為我準備最快的車馬,送我直到蔥嶺。”陳渙央回答。

蔥嶺。哈里發(fā)知道,那片大山的對面,有另一個強盛的國度,其風俗、語言、文化與先知教誨下的土地大不相同。

“看你的相貌,你的確來自蔥嶺另一邊的民族。”哈里發(fā)說,“你要回家嗎?你可以在巴格達終老,在這座真主眷愛之城里,你能找到世上一切樂趣?!?/p>

“多謝陛下。”陳渙央向他行禮,“我確實是要回家,但我的家并不在蔥嶺以東,那里只是我歸鄉(xiāng)途中的一站。我來自明日?!?/p>

哈里發(fā)見過許多占星術(shù)士,眼前這個女人的腔調(diào)簡直和他們一模一樣。

“如果你不愿留下,我不勉強。”哈里發(fā)點點頭,“我會叫人在你的住處備好快馬,明日你就可以啟程。”

當天夜里,哈里發(fā)的親兵沖入陳渙央下榻的豪華驛館,卻發(fā)現(xiàn)陳渙央早已離去。

“那女人會死在沙漠里的?!毙l(wèi)隊頭領(lǐng)搜查驛館后搖了搖頭,“沒有向?qū)?,她根本別想回到家鄉(xiāng)。”

與此同時,陳渙央已經(jīng)和一支商隊一同上路,伴著駝鈴聲步入大漠。

作為一個歷史學家,她知道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這正是《一千零一夜》所描繪的那個時代,阿拉伯帝國臻于鼎盛。阿拔斯王朝最著名的君主哈倫·拉希德雄才偉略,行事風格與武帝有幾分相似,知人善任、不拘小節(jié)卻又充滿猜忌,他治下的巴格達是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之一——去不掉“之一”,是因為西邊還有個拜占庭帝國的君士坦丁堡,東邊還有個大唐的長安。

又是長安。又見長安。

依然秋風渭水,依然落葉滿城。相比貞觀、開元年間的繁盛,如今的長安有了幾分蕭索之意。李世民和李隆基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李白和杜甫的時代也已經(jīng)過去,安史之亂后,藩鎮(zhèn)日漸坐大,仿佛一群虎視眈眈的壯漢,而長安像一個長袖善舞的美人在壯漢間回旋,維持著越來越微妙、脆弱的平衡。

經(jīng)歷數(shù)月的長途跋涉,商隊伴著駝鈴入城,陳渙央終于可以重新?lián)Q上漢人的服飾。這一夜,她終于能放心地睡一個好覺,而不必擔心漢武帝御林軍的劍鋒、哈里發(fā)親衛(wèi)隊的刀光。

但她依舊花了很久才終于入眠。她的夢境單調(diào)而灰暗,夢中只有一個男人的面龐和背影。

李識非。她無意識地嚅動嘴唇,喃喃重復(fù)著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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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下山途中發(fā)現(xiàn)了那道樓梯。

聽到李識非的大呼小叫后,陳渙央急忙順著登山繩滑下,降落在他面前。李識非正站在一個黑漆漆的洞口前,洞口旁是一塊剛剛被他移開的大石板。

“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崩钭R非指指那塊石板,上面刻有一張夸張的人臉,人臉上兩只沒有瞳仁的大眼睛凝視著面前的不速之客。圖案輪廓已經(jīng)出現(xiàn)明顯的風化痕跡,但仍然掩飾不住人臉浮雕上略顯神秘的笑意。

陳渙央第一反應(yīng)是,這東西來自古蜀文明。三星堆遺跡那些青銅面具的模樣在她眼前浮現(xiàn)出來,無一例外有著大得變形的眼睛和難解其意的微笑。但她的注意力隨即被那個洞口吸引了過去:“這是你挪開的?”她指著石板問道。

“我剛才敲了敲,發(fā)現(xiàn)石板后面是空的,所以——”李識非聳了聳肩。

陳渙央不禁為之氣結(jié)。“擅自打開遺址會對里面的文物造成損害!”她沖李識非喊道,“竹簡,絲帛,涂料,這些東西最怕的就是陽光和空氣,只要一陣風吹進去,里面很可能就氧化得什么都不剩了!”

李識非有些慌了:“對不起……我當時沒想這么多?!彼念^垂了下來,“我現(xiàn)在就把它挪回去。”他說著上去抱起石板,要把它放回原位。

“不用了,就算你現(xiàn)在放回去,遺址的氣密性也已經(jīng)被破壞了?!标悳o央拉住他,“你還不如直接陪我進去看看,然后打個電話叫文物局的人來接手?!?/p>

李識非看著洞內(nèi)黑漆漆的空間。懸崖下光線很昏暗,他只能勉強看出里面是一條狹窄的通道。

“你覺得我們找到什么了?一個古代王陵?”他有些心虛地問。

陳渙央笑了?!安?,還是別這么樂觀的好,經(jīng)過民國時期和建國以來的發(fā)掘、考察,四川盆地不太可能憑空冒出大型遺跡了?!?/p>

李識非打開手電向洞內(nèi)照去,里面的通道由厚重的石塊砌成,石塊表面長滿了滑溜溜的青苔,還能聽見滴滴答答的滲水聲。

通道并不長,走了四五十米后,他們面前出現(xiàn)了一扇半掩的石門。陳渙央仔細看了看,門上從前似乎刻有圖案,但早就被歲月剝蝕得無法辨認,只剩一些晦暗的斑塊。她伸手摸了一把,巖石粉末從她指間簌簌落下?!安徽撨@里記載過什么,都已經(jīng)風化掉了?!标悳o央說。

從石門的縫隙里望去,后面似乎還有很大一片空間。“能打開嗎?”李識非遲疑不決地看著陳渙央。

陳渙央聳聳肩:“門本來就沒關(guān)著?!?/p>

李識非用肩膀頂開石門,門后是一條樓梯,與之前的通道相比,這里意外地干燥,沒有苔蘚也沒有積水,梯級上落滿了厚厚的灰塵,顯然已經(jīng)許多個世紀未曾有人踏足。

“走哪邊?”李識非晃動手電朝上下兩頭照去,樓梯在兩個方向上都出現(xiàn)了拐角。

“往下。”陳渙央想也不想就說道,“歷史學家和盜墓賊有同樣的毛病,我們總認為好東西都埋得很深?!?/p>

走下三十二級臺階后,樓梯拐了個直角,繼續(xù)盤旋向下。然后又是三十二級臺階,又是一個直角。到達第四個樓梯拐角處時,李識非忽然停了下來,陳渙央沒來得及收住步子,一頭撞在他后背上:“怎么了?”

李識非沒有回答,他把手電筒指向前方,樓梯一側(cè)的墻壁上有一扇木門。

出于好奇,陳渙央上前拽了拽把手,紋絲不動,門軸似乎徹底銹死了。

李識非聳了聳肩,接著往下走去。

不久,他們就看到了另一扇門。陳渙央又上前試了試,門后似乎有極為沉重的東西堵著,李識非也過來用力推了幾下,但推不動。

他們繼續(xù)下行,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段樓梯的墻壁上都鑲嵌著風格不同的門扉,石質(zhì)、木質(zhì)、鐵質(zhì)都有,有些門看起來富麗堂皇,透著一股宮廷氣派;有的門則布滿了血跡般的污漬,甚至拴著鐵鏈,令人想到監(jiān)獄之類不祥的地方。

兩人一邊向下走一邊不斷試著拽開墻上的門,但沒有一扇能打開。十分鐘后,陳渙央終于有些膽怯地停下了腳步?!斑@地方到底有多深?”她不安地踮腳向下望去,樓梯依舊在朝下延伸,直至沒入黑暗。

“你想回去了嗎?”李識非轉(zhuǎn)身問道。陳渙央咬住嘴唇,點了點頭:“這些門……”她指指墻壁,“讓我有點害怕?!?/p>

“別怕。”李識非拍拍她的肩膀?qū)捨康?,“我再往下走一段兒,要是還找不到別的路,咱們就回去?!?/p>

“小心些。”陳渙央抓住了他的胳膊。李識非從背包里掏出另一只手電遞給她:“不用擔心?!?/p>

他消失在樓梯拐角處后,陳渙央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恐懼,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緊緊攥著手電筒,在這片漆黑而壓抑的空間里,手電筒纖細的光束就像油燈一般昏暗,絲毫不能給她帶來安全感。

陳渙央聽過古蜀文明的一些傳說,先民們崇拜的神明執(zhí)掌著森林中的一切,從陽光、雨水、瘟疫到糧食的收成,先民們事事都要卜問眾神旨意,然后才會采取行動。以前陳渙央只不過將古蜀文明的故事當作傳說,但現(xiàn)在,她真真切切地覺得有東西正在石砌磚墻背后盯著她——

是森林里古老的眾神嗎?還是什么更加不可名狀的事物?

陳渙央盯著墻壁,那些石磚厚重、堅固而又灰暗,仿佛從太初時代就已經(jīng)矗立于此地,并將永世長存。在手電筒的光線下,墻壁上凹凸不平的石磚形成了輪廓詭異的陰影,像默不作聲的幽靈一般俯瞰著她。

陳渙央摸索著抓起手電筒胡亂揮舞,墻上的影子隨之迅速變換著方向和形狀。那里什么都沒有,別胡思亂想。她這樣告誡自己。

然后,她聽見了李識非的叫聲:“渙央,下來!”

她逃也似地追了下去。李識非正站在那兒,身邊是一道敞開的小門。

陳渙央向門外望去,她看到了地下深處絕不可能看到的東西——燦爛的星空。

那是她第一次到訪長安。

通過街道上的建筑形制、城中張貼的布告文字,陳渙央很快得出了結(jié)論:他們正身處唐德宗年間的長安城。

李識非聽到這個結(jié)論后,第一反應(yīng)是大笑。陳渙央也覺得這實在有些滑稽,但很快他們就笑不出來了:街道盡頭轉(zhuǎn)出一隊手持火把的巡邏士兵,士兵們一見他們便齊齊拔出武器,沖了過來。

兩人唯一的選擇就是逃回那扇門里。李識非用力拽上門,然后拉著陳渙央不要命地向下跑了幾十圈,確認那些士兵沒有追來后,他們才腳下一軟,靠在墻上不停喘氣。

“唐朝……京城……有宵禁制度?!标悳o央抓著自己的衣領(lǐng),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夜里二更天之后出現(xiàn)在街上的人,一律按盜賊抓捕,我們要是給逮住了——”

李識非翻了個白眼:“謝天謝地。”

陳渙央和李識非都是善于接受現(xiàn)實的人。最初的震驚和恐懼過去后,興奮感緊緊擭住了他們的心臟。這顯然并非尋常的遺跡,他們不斷沿著階梯下行,借助陳渙央豐富的歷史學知識,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正走過一個又一個時代。

這是歷史學家夢中才會發(fā)生的事情,在李識非陪伴下,陳渙央造訪了漢唐時的長安,阿拔斯王朝的巴格達,查士丁尼時代的君士坦丁堡,這條樓梯像是一座迷宮的中樞,四通八達,那些門扉甚至把兩人帶到了上古的巴比倫,以及更早時的埃及名城底比斯。當然,他們也沒有錯過生活在這些時代中的偉人,哈倫·拉希德、司馬遷、衛(wèi)青、霍去病,都與他們有了交集。

他們完全無法遏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于是在這道樓梯上不斷向下,再向下,沿著時間長河一路回溯,直到——

那是他們離開底比斯后發(fā)生的事情,自此向前,很長一段路上再沒有任何門扉出現(xiàn),冷冰冰的石壁上光滑而堅硬,只有狹窄的樓梯依舊不停延伸。

陳渙央忽然發(fā)現(xiàn)丈夫的臉龐有些不對勁:“天哪,你的臉怎么了?”“我的臉?”李識非疑惑地摸摸兩頰,“有什么問題嗎?”“你自己看看?!标悳o央從背包里掏出一只折疊鏡,李識非接過來照了照——他下意識地罵了個臟字,雖然五官輪廓沒變,但他的顴骨明顯高了一塊,額頭也略有突出,除此以外的整張臉龐則扁了許多,仿佛迎面挨了一拳似的。

“你胳膊上怎么有這么多汗毛?”陳渙央又皺著眉頭問道。“大概是太長時間沒打理了。”李識非有些心不在焉地回應(yīng),他一時還無法接受自己長相的變化。

“剛才肯定沒有這么多?!标悳o央摸了摸他的手臂,“說真的,識非,你不算英俊,但也絕不是這副大猩猩德性?!?/p>

李識非的某根神經(jīng)突然被觸動了一下。

大猩猩?

就著手電筒的燈光審視自己的“尊容”,再加上剛才渾身的不適感,以及無緣無故茂盛起來的體毛——

李識非突然捧住陳渙央的臉,仔細摸著她的顴骨和眉弓?!澳惴甘裁疵。俊标悳o央驚恐地推著丈夫的胸膛?!澳愕哪樢灿行┳兓??!崩钭R非放開了她,說道。

女人在乎自己的容顏就像孔雀愛惜自己的尾羽。陳渙央一把搶過了李識非手中的折疊鏡。

李識非說得沒錯。她的面部骨骼已經(jīng)變得比以往更粗大、突出,陳渙央現(xiàn)在看起來像中亞或者北非的游牧民族女人。

“這是怎么回事?”她喃喃著問道。李識非沒有回答,而是又把鏡子從她手里搶了回來,轉(zhuǎn)身向上跑去。

“你去哪里?”陳渙央在他身后喊道?!安灰獎?,在那兒等我!”李識非已經(jīng)消失在了上面的樓梯轉(zhuǎn)角處,只留下一陣喊聲在冰冷的石壁之間回蕩。

李識非一邊向上爬,一邊不時照照鏡子,鏡中他的面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fā)生變化,顴骨漸漸縮了下去,手臂上的毛發(fā)也逐漸稀疏起來。

他再度轉(zhuǎn)身下樓,回到陳渙央面前時,陳渙央手里正拿著另一只折疊鏡,她拼命按摩著自己的額頭,似乎是希望能把眉骨摁回原來的地方。

“別白費力氣了。”李識非笑著拍拍她,“這是某種程度上的返祖,我們的身體開始顯示出我們祖先的特征了?!?/p>

陳渙央困惑地望著他。

“你有沒有想過這條樓梯是怎么建造的?”李識非岔開話題,望望周圍冰冷的墻壁。他們原先攜帶的手電筒早已耗干了電量,因此兩人現(xiàn)在拿著從底比斯城里買到的火把,在明滅不定的火光中,樓梯下方是一團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看不到盡頭。

陳渙央搖搖腦袋。

李識非露出了開心的笑容。他是個古生物學家,一路上全得仰仗妻子的歷史知識,如今他的地質(zhì)知識終于能派上用場了。

“地質(zhì)學上有一條著名的地層層序律,在正常的沉積巖序列中,先形成的巖層在下,后形成的巖層在上?!崩钭R非解釋道,“拿一盆水,往里面不斷地撒沙子,水干涸后沙子再經(jīng)過幾百萬年的地質(zhì)作用壓實、硬化,就形成沉積巖。很明顯,先撒進去的沙子在下頭,后撒進去的沙子在上頭,對吧?”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嗎?”陳渙央皺了皺眉頭。“地質(zhì)學上,很多定律就是這種‘明擺著的事’?!崩钭R非聳聳肩,“我猜,我們現(xiàn)在就走在一套沉積巖層里面……只不過,這兒沉積的是時間?!?/p>

陳渙央明顯沒聽懂,李識非進一步解釋道:“你把每一個時代都看做一粒沙子,把時間看成那盆水。無數(shù)個時代在時間之河里沉積下來,形成一套厚厚的巖層,現(xiàn)在在這巖層里開挖一條樓梯,會怎么樣?”

“越古老的時代埋藏得越深?!标悳o央醒悟過來,“所以越往下走,我們就越接近遠古……”

“剛才你我都表現(xiàn)出了晚石器時代人類的某些特征,顴骨變高、面龐變扁?!崩钭R非指指陳渙央和自己,“我猜,如果繼續(xù)往下走,我們也許會變成更原始的人類,從智人變成直立人,再變成能人,甚至最終退化為南方古猿——相對于文明的發(fā)展速度,人類進化是個很緩慢的過程?!崩钭R非又摸摸自己的臉,“從陶器到原子彈,我們只花了幾千年;但從猴子到智人,這個歷程超過兩百萬年。我們在這樓梯上肯定跨越了相當漫長的時光,才能讓身體和骨骼出現(xiàn)這么明顯的變化?!?/p>

“有多漫長?”陳渙央問?!班?,十萬年左右吧?!崩钭R非說,“我們?nèi)匀皇巧锓诸悓W意義上的智人,不過是較為早期的智人了。十萬年前的人類與如今的人類智力差距已經(jīng)不大,如果他們受到良好的教育,同樣能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一份子?!?/p>

陳渙央笑了:“這么說,我們是真正的摩登原始人了?!彼旅妫袂榧群ε掠制诖骸叭绻恢弊呦氯?,會怎么樣呢?”

李識非以行動做出了回答:“跟著我?!?/p>

“我可不愿意變成猩猩?!标悳o央躊躇不決?!跋胍娨娺@條樓梯的建造者嗎?”李識非轉(zhuǎn)身沖她咧開了嘴,“不斷走下去,總會走到這條樓梯被造出來的那個年代,那時肯定存在一個相當發(fā)達的文明?!?/p>

陳渙央抿著嘴想了一會兒,終于挪動步子,跟上了他。李識非不由暗自發(fā)笑,陳渙央向來對古代文明毫無免疫力。

又走下幾圈樓梯后,李識非再次停住腳步。陳渙央越過他的肩膀看到了樓梯的新變化:從這里開始,墻壁與樓梯的材質(zhì)不再是巖石,而是變成了厚重的黃土,天花板上有一些扭曲的樹根鉆了下來,他們似乎在一片森林下面。黃土墻壁上還有一條長長的裂痕,一縷陽光透過裂痕照了進來。

李識非關(guān)掉手電,湊近那條裂痕?!班?,天哪,天哪……”他驚嘆道,“過來,渙央,不看看這個你會后悔一輩子的!”

李識非讓開地方,陳渙央靠到裂縫前,明亮的陽光讓她一時睜不開眼——等眼睛漸漸適應(yīng)光線后,她看到外面是一片開闊的草地,一群黑黝黝的龐然大物正在草地上游逛。

“猛犸象?”她難以置信地盯著那些家伙卷曲的鼻子和長牙,說道?!皽蚀_來說,是哥倫比亞猛犸象?!崩钭R非眉飛色舞地回答,“它生活在更新世的美洲南部,由于氣候比較溫暖,它們不像歐亞大陸上的親戚那樣渾身長滿長毛。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上一個冰河世紀!”

猛犸象群踱著步子慢慢走過草原,仿佛在享受冰川期難得的燦爛陽光。那時候這些巨大的生物還不懂得畏懼人類,一頭正當壯年的猛犸象幾乎沒有天敵,整個美洲大陸都是他們的樂園。

裂縫外面忽然飄進一股略帶血腥的氣息。陳渙央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草叢開始晃動,隨即那里冒出了一只野獸的背脊,然后是另一只,第三只、第四只——“李識非,這是什么?”她問。

“讓我瞧瞧。”李識非擠到她身邊,那些野獸安靜而謹慎地在草叢中潛行,絲毫沒注意到身后有兩個鬼鬼祟祟的人類在偷窺,它們的目標顯然是那群猛犸象?!斑@是似劍齒虎?!崩钭R非端詳了一會兒,根據(jù)它們碩大的牙齒做出了判斷。

落在最后的一只似劍齒虎忽然回過頭,似乎聽到了陳渙央和李識非的談話聲。它抽動著鼻子,慢慢向裂縫這邊走來。李識非伸手捂住了陳渙央的嘴巴,他很清楚面對這種猛獸最好的辦法就是保持安靜,以免徹底暴露。

似劍齒虎從裂縫前面走了過去,陳渙央甚至聞到了它身上的腥臭味道。但還沒等她松一口氣,陽光就忽然暗了下來,陳渙央發(fā)現(xiàn)一只琥珀色的大眼睛正貼在裂縫上朝里看,近得幾乎和她面對面。

似劍齒虎咆哮一聲,隨即一巴掌拍在裂縫上,裂縫周圍的黃土簌簌落下。陳渙央嚇得甩開李識非的手,沒命往下跑去?!袄潇o點,渙央!”李識非在她身后邊喊邊追趕,但陳渙央充耳不聞,她可不覺得那面墻能頂住似劍齒虎的進攻。

李識非追了好半天才抓住陳渙央的肩膀。陳渙央彎下腰大口喘息:“它沒追來吧?”“肯定沒有?!崩钭R非微笑著扶起她,“別忘了,這是時間之梯,我們又往遠古走了很遠很遠,那只似劍齒虎已經(jīng)被我們甩在時間長河的下游了?!?/p>

陳渙央點點頭,繼續(xù)向下走去,她對那些史前巨獸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只想離它們越遠越好。

又拐過一道彎,光線陡然明亮起來,這里樓梯外側(cè)的墻壁完全坍塌了,天空烏云密布,他們面對著一片白茫茫的原野。

李識非走出去四下望了一眼。這兒是一座小山丘,樓梯位于山坡下面,山坡上最近似乎剛剛發(fā)生過一次滑塌,滾落的巖石砸碎了這面墻壁。

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荒涼的曠野上。他目力所及的地面都被積雪覆蓋,看不見一點兒生命的綠色。

“好冷?!标悳o央抱著胳膊走到她身邊,瑟瑟發(fā)抖地說道。

“當然冷?!崩钭R非喃喃道,“這是更新世,是第四紀冰川期的鼎盛階段?!?/p>

他向天邊望去,這時候連接歐亞大陸和美洲的白令陸橋還未中斷,要再過幾萬年的時間,陸橋才會在海平面上漲和地殼運動的共同作用下沉入水底,形成白令海峽。

同樣,要再過幾萬年時間,人類才會在白令陸橋沉沒前追隨著他們的獵物——猛犸象群,來到美洲大陸。

現(xiàn)在,美洲是一片徹底的蠻荒之地。

李識非緊緊抱住了陳渙央。他突然感覺很孤單。這個時代里,離他們最近的人類也遠在太平洋對岸,從阿拉斯加到安第斯山脈之間的廣大土地上,他們是唯一的智慧生靈。

他回頭望望,暴露在曠野里的樓梯已經(jīng)幾乎看不出梯級的存在,它更像是在土層中挖出的一條斜斜向下延伸的隧道,即便這些黃土曾經(jīng)有臺階的形狀,也早已被寒風磨蝕殆盡。

那些神秘的建造者們,在最后一個冰川期來到之前就已降臨美洲。

他們究竟是誰?

“我們走吧,這里沒什么可看的了?!崩钭R非說。

兩人沿著樓梯下行,繼續(xù)下行,在時間長河中逆流而上,一萬年、兩萬年、十萬年、二十萬年,樓梯與墻壁也不斷變換著材質(zhì)與模樣,從沉積而成的石灰?guī)r到黃土,再到巖漿溢流形成的黑色玄武巖,李識非知道這代表樓梯所處的環(huán)境也在不斷變化:大河流域、熱帶草原、火山盆地,數(shù)十萬年的時光飛逝而去,他以肉眼見證著大陸滄海桑田的變遷。

“識非,我……有點累了。”陳渙央終于支持不下去了,她靠在墻上疲倦地說道,“我的腦子不大清醒,現(xiàn)在思考越來越費勁了——”

“這很正常,親愛的。”李識非捧住她的臉頰,她的臉龐此刻看起來又大又扁,皮膚泛著暗黃色,小臂上也生出了許多細密的汗毛,但她的眼睛依舊十分美麗?!拔覀円呀?jīng)進入直立人的時代了,”他說,“那是生活在兩百萬年前到二十萬年前的人類先祖,他們的腦容量與現(xiàn)代智人有明顯差異。再繼續(xù)走下去,我們的智力就要開始退化,因為直立人的頭蓋骨里放不下那么多記憶蛋白?!?/p>

陳渙央把下巴擱在丈夫肩頭,休息了一會。她再度抬頭時,隱約發(fā)現(xiàn)前面的樓梯轉(zhuǎn)角處似乎有些異樣。她越過李識非頭頂,瞇著眼望去:“那是什么?”

李識非聞言轉(zhuǎn)身,舉高火把向下走了幾步,火光照亮了轉(zhuǎn)角處的墻壁——

“噢,天哪……”陳渙央下意識地發(fā)出一聲輕呼。

自他們踏上這條樓梯以來,墻壁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文字。從地面直到天花板,整面墻上涂滿了各式各樣的符號。

“這些……”李識非舉著火把,仔細辨認那些字跡,“顯然來自不同的時代。”

“也來自不同的文明?!标悳o央走到他身邊,抬頭說道。她認出了七八種符號系統(tǒng),有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希臘人的線形文字,羅馬人的拉丁文字,還有明顯是刻上去的古巴比倫楔形文字,以及不少線條流暢的阿拉伯文字,與她在哈倫·拉希德宮廷中見到的十分相似。

當然,其中也有他們能夠辨認的文字——中國的小篆、大篆、隸書與楷書?!敖ㄔ辏馍节w伯當。”李識非將火把移近墻壁一側(cè),讀著寫在那里的一個名字和一個年份。“建元是東漢光武帝劉秀的年號?!标悳o央說。

“這兒還有,大興二年,長沙周子恒。”李識非又讀出另一行字?!澳鞘菚x元帝司馬睿的年號?!标悳o央接口道。

再往下,人名、地名和年號越來越多,李識非粗略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不少年號著名到連自己都能大致對得上是哪個時代:隋煬帝的大業(yè)、唐太宗的貞觀、宋仁宗的慶歷、明成祖的永樂……

“我們不是第一批到達這里的人?!崩钭R非垂下火把低聲說道,“每個時代、每個國家都有人發(fā)現(xiàn)這條樓梯,并一路向下來到這兒——”

“我們也不是最后一批?!标悳o央突然說道,伸手指著墻壁的另一角。李識非將火把移了過去,發(fā)現(xiàn)那兒赫然刻著一串數(shù)字:2126.11.08。

兩人一時面面相覷。那是將近一百年后。

在樓梯的這一點上,似乎沒有了所謂的過去未來之分。陳渙央扭頭向高處望去,越往上的字越令她感到陌生,有些符號看起來就像是數(shù)學運算符或純粹的幾何圖案,那是幾個世紀后的新語言嗎?

“這兒還有東西呢,是我們時代的文字?!崩钭R非又把注意力轉(zhuǎn)回那串數(shù)字附近的墻面上,留下日期的人用簡體字寫了一小段話。

歡迎來到理智的邊緣。歡迎來到人性的黃昏。不要怕,前面除了黑夜,別無他物。

“理智的邊緣,人性的黃昏……”陳渙央琢磨著這幾個字,“什么意思?”

“應(yīng)該是說,如果繼續(xù)向前走,我們就不再屬于人類了?!崩钭R非靜靜道。

“那么,是時候回去了?!标悳o央把身子靠在墻上說道?!安?,”李識非回答,“我要繼續(xù)走下去,看看更古老的時代,看看那時候的生物?!?/p>

陳渙央愣了一下:“李識非,我知道你是個古生物學家,這對你肯定很有誘惑力,但如果繼續(xù)走下去,你會忘掉自己所有的知識,即便見到那些生物,你也不可能認出它們……”

“我明白?!崩钭R非微笑道,“可我所有的知識都來自于化石和遺骸,它們怎么比得上活生生的古代動物帶來的震撼呢?”

“可是……”陳渙央忍不住爭辯道,“隨著你智力的退化,你遲早連自己為何來到這里都會忘記,等你變成一只南方古猿,就算把所有已經(jīng)滅絕的物種都擺在你面前,你也許看都不會看它們一眼,而是會像動物園里的猴子一樣,專心致志地擺弄幾根樹棍!”

“你說到問題的關(guān)鍵了。”李識非握了握拳,“有智慧卻得不到知識,與擁有知識卻沒有理解它們的智慧,哪個更有意義?或者說,哪個更痛苦?”

陳渙央想了一會兒,最終卻只能捂住自己的額頭:“你把我繞暈了,識非,我已經(jīng)沒精力去想問題了,你居然還能思考哲學?!?/p>

“對我而言,存在比理解更重要?!崩钭R非說道,“如果能讓我回到中生代的森林里,和那些美麗的生物沐浴同一時代的陽光,我寧愿做一只淤泥里的蟲子,即便下一秒就可能被碾碎也無所謂?!?/p>

啪。陳渙央扇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那我呢?”她的火氣躥了上來,“我也得變成一只蟲子嗎?”

“當然不用?!崩钭R非一怔,仿佛根本沒料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你可以返回,不必陪我走下去。”

“李識非?!标悳o央看起來馬上就要哭出來了,“你要我自己回去嗎?只有我一個人?”

李識非終于明白過來。

“放棄那個瘋狂的念頭,我們一起回去吧?!标悳o央看出他動搖了,繼續(xù)懇求道,“我們已經(jīng)走得夠遠了,不是嗎?”

李識非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點點頭:“對不起?!?/p>

“用不著道歉?!标悳o央搖搖頭,吻了他一下。

“這是我們作為人類的最后一次親吻了?!崩钭R非笑道,他的兩頰已經(jīng)深深凹陷,茂盛的毛發(fā)讓他顯得十分邋遢,但他的目光依舊炯炯有神。

陳渙央的眼神驚惶起來?!袄钭R非,你是什么意思?”

她突然感覺后腦受了重重一擊,隨即眼前就黑暗了下來。

再度醒來時,陳渙央頭疼欲裂。她掙扎著爬起身,發(fā)現(xiàn)伸手不見五指,她一腳踢到了什么東西——是火把!

陳渙央連忙跪在地上,摸索著抓住火把,然后從懷里掏出打火機——謝天謝地,這玩意很耐用,走過了這么多時代,依然能點著東西。

火光再次亮起后,李識非已經(jīng)不見蹤影。

“識非?”她喊道。

黑漆漆的樓道里沒有回應(yīng)。一股恐懼擭住了她的心臟,她放開嗓子又喊了一聲:“李識非?你在哪兒?”

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從樓梯轉(zhuǎn)角處傳來。陳渙央猛地將火把往下照去,那里空無一物。過了許久,她鼓起勇氣,慢慢向下走去。寫滿符號的墻壁上,來自千年之前、百年之后的無數(shù)文字仿佛一只只默不作聲的眼睛,它們從不同時代投出的目光聚焦在這個孤單的女人身上,陳渙央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時間之河里的那顆沙子,正不可逆轉(zhuǎn)地沉淀下來。

陳渙央的步子挪動得很慢很慢。她感覺自己腦子里有一根無形的弦在逐漸繃緊,一旦這根弦斷掉,她將不再屬于人類。

走過轉(zhuǎn)角后,窸窸窣窣的響動聲更大了。陳渙央彎腰把火把放低,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感覺這個轉(zhuǎn)角后面的樓梯格外之長,她隱約看到下一個轉(zhuǎn)角的平臺處有個矮小、佝僂的身影。

火光吸引了它的注意,它抬起頭,向陳渙央爬來。這個“人”下頷突出,毛發(fā)蓬亂,關(guān)節(jié)十分粗大,渾身上下透露著一股野蠻的味道。它能夠直立行走,但仍不時會用前肢碰一下地面作為支撐,面龐黝黑,看起來至少有一半大猩猩血統(tǒng)。

陳渙央恐懼地望著它慢慢走近?!袄钭R非?”她輕聲呼喚,矮小的生物在樓梯半中腰停了下來,一雙機敏的小眼睛直直盯著她。她試探著伸出手去,那個“人”猶豫了一下,也向她伸出手,手掌攤開。

它的手心里有個亮晶晶的東西。那是李識非的婚戒。

陳渙央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李識非,別再走下去了!”她不顧一切地喊道,“跟我回去吧!”

小矮人顯然嚇了一跳,它咆哮一聲,將婚戒沖陳渙央狠狠丟了過來,隨即一邊尖叫一邊蹦跳著向下逃去,轉(zhuǎn)眼消失在樓梯拐角處。

陳渙央渾身虛脫地靠墻坐下,摸索著將那只婚戒握在手里。

她不像李識非那樣精通古生物學,不過也了解一些皮毛。剛才那只小矮人,很可能是智人和直立人的祖先——能人,再向前追溯,就是南方古猿了,那是人與猿猴的第一個分水嶺。

小矮人走遠后,陳渙央等了許久,直到心中那一點希望的火苗搖曳著冷卻、化為灰燼。

她再也沒有聽到小矮人發(fā)出的聲音。

陳渙央熄滅火把,靜靜讓潮水般的黑暗把自己淹沒。

李識非,你是個混球。

她幾乎能想象出李識非的背影,他將變得越來越矮小、越來越佝僂,如果把時間的方向倒轉(zhuǎn),沿進化之路一路回溯的話,他會在大約四千萬年前變成四足著地的原始哺乳動物,在六千萬年前變成統(tǒng)治中生代的爬行動物,在兩億年前變成二疊紀沼澤中的兩棲動物,在三億年前變成石炭紀森林里的巨大昆蟲,在四億年前從陸地回到海洋,成為泥盆紀魚類的一員,再往前就是生命肇始的寒武紀和奧陶紀了,他將變成渺小的浮游生物……

假如時間之梯能延伸到那些時代,假如時間之梯能延伸到沼澤、森林和海洋中去,假如時間之梯的建造者比那些時代還要古老的話。

啜泣停止后,陳渙央擦干臉龐,再度點燃火把,向上走去。

李識非喜歡過去,可她也熱愛未來。作為歷史學家,那些夭折在沙漠、荒原和密林深處的古代文明給予了她一次又一次震撼,令她一次又一次驚嘆于人類的創(chuàng)造力,自從擁有智慧之后,似乎只要給予足夠的時間,人類就能實現(xiàn)任何奇跡。

她很愛李識非,但絕不會陪他一起回到原始世界里去。

陳渙央跌跌撞撞地爬上一層又一層樓梯。她要回到現(xiàn)代世界,可在那之前,還有些事情要做。

她得返回她和李識非走過的每一個時代,將他們出現(xiàn)過的痕跡徹底抹去。他們在那么多時代都留下了腳印——雖然不知道這是否會對現(xiàn)代世界造成影響,不過陳渙央不打算冒險,她不是物理學家,但也聽說過“蝴蝶效應(yīng)”。

樓梯的材質(zhì)再度開始變換,泥巖、灰?guī)r、玄武巖、黃土,她在時間之河上順流而下,期間數(shù)度吹拂冰川期的寒風,也沐浴了美洲曠野里的陽光。

那些熟悉的門扉再次出現(xiàn)在墻壁兩側(cè)時,陳渙央的眼眶紅了起來。

她獨自從人類的遠古時代返回,由蒙昧走向文明,目睹原始部落發(fā)展為城邦、帝國,重游李識非陪她觀覽過的那些名城:底比斯、雅典、羅馬、巴格達……

當然,還有長安。

?

在長安客棧的床上醒來時,暗藍色的天光剛好照亮陳渙央的臉龐。她感覺自己仿佛做了一個長長的、空空蕩蕩的夢,李識非化作了這夢境的一部分,再也不可能回來。

這是最后一站了。自此往后的歷史,沒有被她和李識非動過手腳。

陳渙央憑著記憶離開旅館,在唐德宗年間的長安城小巷里找到那扇門,門后是她熟悉的樓梯。她向后望望,長安東市人聲嘈雜,無人注意到一個平凡的女子,于是她消失在了樓梯上。

陳渙央不知道自己向上爬了多久。但她終于看到了那扇平凡的石門,門后有一條狹窄的通道,通道另一頭是四川盆地的森林,是她生活的那個時代。

陳渙央不自覺地嘆了口氣,感覺自己仿佛已經(jīng)度過了許多次人生。她站在通道口,習慣性地仰頭看了一眼。無窮無盡的梯級向上延伸、轉(zhuǎn)折,然后靜默地消失在黑暗中。

陳渙央的心跳突然開始加速。如果不停向上走,會怎么樣呢?

文明發(fā)展的加速度是極其恐怖的。人類兩百萬年的歷史中,99%的歲月都處于未開化的階段,之后1%的歲月里創(chuàng)造了99%的文明成果;而如果把這1%的時間再拆開來看,又可以發(fā)現(xiàn)最后短短一兩個世紀里的創(chuàng)造超越了之前所有時代的總和。

上面的那些門后是什么景色?

陳渙央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她又望望通道盡頭,隱約能看到石門那里透入的光線,外面的天色還沒有黑下來,四川盆地的密林里,有不知名的鳥類在啼鳴。

陳渙央終于下定決心,轉(zhuǎn)身背對通道,慢慢走上臺階。

(完)

編者按

滕野的《時間之梯》構(gòu)想了一道能夠穿越時間的旋梯,用兩個時間旅客的見聞,帶給讀者宏大而細致的閱讀體驗。

時間之梯不斷向深處延展,讓故事的格調(diào)也隨著時代的不同發(fā)生著變化。當時間回到人類進化的節(jié)點時,時間旅客也必須面對自己生理和智力上的門坎,遭遇劉慈欣《朝聞道》一樣的難題:在真相和毀滅之間,如何選擇?

——宇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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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宇鐳


走下通往歷史的樓梯,去長安城看滿天繁星 | 科幻小說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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