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聶陽?！?/p>

　　聶…陽？

　　灰狼的聲音猶在耳畔回響，又漸漸遠去，朦朧而縹緲。

　　面前灰狼的身影剎那間竟帶給我一種莫名的熟悉。

　　眼前瞬間變得模糊起來，一陣又一陣的眩暈感不斷地襲來，我近乎無法正常思考。

　　興許是在太陽下站太久了的緣故。我停止思考之后，身體狀況立即好了不少。

　　胸口有些微燙，吊墜透過布袋散發(fā)淡淡的紅光。

　　世界上叫聶陽的人并不少，有重名的人也不奇怪，這個名字很常見。

　　我盡量不要讓自己多想。

　　“喂，你沒事吧？

　　灰狼伸出右手，把手掌放到了我的額前。

　　“有點燙啊?！?/p>

　　他皺起眉頭，有點擔心地看著我。

　　我說不出話，胃里一陣翻騰，很想吐，難受的要死。

　　“你這樣子也走不了路”，他背對著我蹲下來，“真麻煩，上來吧，我背你去醫(yī)務(wù)室?！?/p>

　　我深呼吸一口氣，艱難地搖了搖頭。

　　面對未知的突發(fā)癥狀，隨意移動病人反而不是明智之舉，有可能會因為顛簸等各種問題而引發(fā)更為嚴重的后果。

　　再說了，我對自己的情況很清楚，只要再在原地待一會，我大概就能夠恢復(fù)到自由行走的程度了。

　　“喂，你還不上來，我腿都要麻了?！?/p>

　　他嚷嚷道。

　　“我…沒事?！?/p>

　　我再次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他無需在意。

　　“小屁孩沒有拒絕大人的權(quán)利?！?/p>

　　他沒聽從我的話，直接把我背了起來。

　　雖然他的背確實挺結(jié)實和溫暖的，但也不能這么蠻橫……

　　不對，我到底在想什么…

　　眼前的景物一上一下地晃動著，灰狼背著我快步向教學(xué)樓的方向跑去。

　　“我已經(jīng)好很多了，沒有必要去醫(yī)務(wù)室。”

　　我踢了踢灰狼的腰，示意他放我下來。

　　“你說要我放你下來，我就放你下來？”

　　灰狼沒有理會我，繼續(xù)向前跑。

　　“卓洋老師在前面?！?/p>

　　“我操，你不早說。”

　　灰狼躲到了一棟樓后面，把我輕輕放下來，探頭看了下四周。

　　“你真沒事了？”

　　他有些懷疑地摸了摸我的額頭。

　　“沒事了，剛剛可能只是突發(fā)性中暑?！?/p>

　　我對他笑了笑。

　　這家伙舉止看起來很糙，其實心地也不壞，也有著獨屬于自己的溫柔。

　　“真沒事？出事了我可不管?！彼雌饋磉€在猶豫。

　　還真愛操心，我可不是那種時時刻刻都需要別人照顧的人。

　　你說對吧，狐吉？

　　“沒事的，把我從小徑背到教學(xué)樓這一路上，謝謝你了，聶陽?！?/p>

　　還是感覺怪怪的啊，對著別人的臉喊我自己的名字什么的。

　　————

　　“這一路上謝謝你了?！?/p>

　　白狼輕聲說著。

　　好像…好像很久以前也曾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他是誰？

　　她是誰？

　　它是誰？

　　好像有某種枷鎖被打開了一角，記憶相冊中那片褪色的空白正被一點點地染上顏色。

　　就好像是被埋葬在地面之下的寶藏，被取出時仍然留有斑斑銹跡。

　　記憶中的泡沫逐漸成型，逐漸凝聚成一個人的身影。

　　那個被我遺忘之人的身影。

　　……

　　“砰，砰”

　　我坐在巷子間的垃圾桶上，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手中生銹的水果刀。

　　隔壁原先是家外賣店，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變成了一家賣那些花花綠綠、又貴得要死的衣服的服裝店。

　　所以垃圾桶里從那該死的快餐店老板跑掉以后，就看不到什么剩菜剩飯了，操他媽的。

　　今天要是再找不到下手的目標，我就要考慮換個蹲點了，畢竟不能一直這么餓著。

　　我跳到地上，掃走煩人的蒼蠅，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向著巷子外面走去。

　　……

　　夕陽的紅光布滿了大地。

　　今天運氣不錯，才只過了半天，我就已經(jīng)找好了下手的目標。

　　我窩在草叢里，弓著腰，視野里出現(xiàn)了三個犬獸人，他們還在那里說笑打鬧，待會可有你們哭的。

　　他們是我下手的最佳目標，首先，他們看起來比我矮，我有身高優(yōu)勢。其次，這三個蠢貨敢獨自跑到公園里這么偏僻的地方，周圍又沒有大人。

　　這是天賜的良機，還是三份一起來。

　　光是他們身上的衣服和書包就夠我兩天的飯錢了。

　　我默默地跟著他們，等待出手的時機，這一塊的地形我了如指掌，再往前就是荒廢的舊公園，那里基本上沒有人會去。

　　當然，如果他們有原路返回的意圖，我不介意在這里動手。

　　幸運的是，他們?nèi)缥宜?，一路走到了舊公園。

　　這一切都太順利了，簡直就像是老天把飯喂到我嘴里。

　　他們在一座噴泉前停了下來，噴泉前好像還坐著一個人。

　　操他媽的，我就知道沒這么簡單。

　　我屏住呼吸，豎起耳朵，盡量去聽他們的談話，同時用眼睛觀察他們的動作。

　　我可不想煮熟的鴨子飛了。

　　“看吧，這就是我跟你們說的那傻子?！?/p>

　　為首的犬獸人跟旁邊兩個同伙說道。

　　噴泉前坐著一個北極狼獸人，跟我差不多高，年紀大概也差不多，絲毫沒有對他們的話產(chǎn)生反應(yīng)，只是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想必就是他們口中的“傻子”了。

　　嘁，就一傻子，他媽的害老子提防了這么久。

　　不過這傻子身上的衣服還挺干凈，倒是可以扒下來穿，反正我跟他體型也差不多。

　　“呦，還真是傻子啊?！?/p>

　　旁邊的犬獸人揪了揪那傻子的耳朵，他仍然沒有反應(yīng)。

　　然后是蟲子、鉛筆、鋼筆、尺子、圓規(guī)……

　　那傻子都沒有反應(yīng)，好像沒有痛覺似的，倒是傻得徹底。

　　“喂喂，你們說我拿這玩意砸他，他會不會還沒有反應(yīng)？”

　　為首的犬獸人掏出了一塊巴掌大的石頭，上下拋著。

　　“我賭一包充值卡，他會有反應(yīng)?！?/p>

　　“我賭他不會?！?/p>

　　他們嘰嘰喳喳地在那邊商量，吵死了。

　　我可不是來看他們施虐的，再說了，那么大的石頭是想砸死人嗎？

　　我向著他們沖了過去，距離很近，他們沒有反應(yīng)的時間。

　　先把手里拿石頭的那個犬獸人給踹到地上，再把另外兩個同伙打翻。

　　三個人看樣子很兇狠，那也不過是對更弱的人施暴而已，實際上就是三個連架都不會打的傻逼。

　　“蠢貨，把你們的錢交出來，身上的東西都留下，不然的話……”

　　我亮出手里的那把水果刀。

　　“…好好好……”三個蠢貨點頭如搗蒜，一臉切怕，生怕這把刀落在他們頭上。

　　那眼神，仿佛我是他們親爹媽一樣。

　　很快他們的價值就被榨干，被我打發(fā)走了。

　　我心滿意足地看著地上的一攤東西，收獲頗豐啊，比我想象的還要富一點。

　　本來還想從傻子身上拿點東西過來的，現(xiàn)在看來也沒必要，傻子身上的東西我還嫌晦氣。

　　迎著最后一點夕陽的余光，我近距離總算是看清了所謂的“傻子”。

　　白狼的臉上已經(jīng)多了幾道血痕，一些地方也因蟲子爬過而腫起了水泡。

　　沒受傷之前的話，長得也還算可以了。

　　說到底，這傻子也挺可憐的。

　　反正今天收獲不少，我猶豫了一下，遞給他一塊面包。

　　“吃嗎？”

　　我問他。

　　他仍然沒理我，只是呆呆地看著前方。

　　“愛吃不吃?！?/p>

　　我拆開包裝，一口吃了下去。

　　有飯吃就不錯了。

　　夕陽終于落下，路燈亮起。

　　傻子終于有了動作，他從噴泉邊上的矮墻起身，向著公園出口走去。

　　他要去哪里？

　　我有些好奇，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反正這里沒人來，戰(zhàn)利品暫時放這里也不會有事。

　　我跟著他走走停停，經(jīng)過幾個紅綠燈，拐了幾個彎，走了許久，最終到了一座公寓樓下。

　　他就住這里嗎？

　　這里已經(jīng)比較靠近郊區(qū)了，依稀可以看見遠處連綿起伏的山。

　　那傻子徑直走進了公寓樓，我咬咬牙，跟了上去。

　　一來我沒有對他做什么，那些傷反正不是我弄的，二來我都跟到這里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我跟著他進了電梯，電梯里就我們倆，他不說話，我也沒有開口。

　　“叮咚”，電梯門開了，我跟他走出了電梯。

　　他在樓道里又拐了幾個彎，最終停在了一戶人家門前。

　　嘛，他還是能自己回來的，虧我還有些擔心。

　　反正我的好奇心也已經(jīng)被滿足了，我也不想被他的家人發(fā)現(xiàn)，更何況我的“戰(zhàn)利品”還在公園放著——那可是我接下來的飯錢。

　　我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鑰匙與鎖孔相扣，隨著一聲清脆的聲響，門被打開了。

　　室內(nèi)漆黑一片——看樣子他的家人還沒有回來。

　　既然這樣的話，我順點東西當做保護費也不過分吧？

　　我臨時改變主意，跟著白狼進了屋。

　　潔白的燈光亮起，空曠的屋內(nèi)呈現(xiàn)在我眼前，略微讓我有些不安和好奇。

　　畢竟這是我第一次來別人家。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讓手顯得沒那么臟，關(guān)上了門。

　　回過頭來，先前的傻子好像意識到了我的存在，盯著我。

　　雖然是個傻子，但是我被這樣盯著還是不免感到警惕，這是我在社會里掙扎練就的本能。

　　“你為什么還不殺我？”

　　白狼開口了，聲音意外的偏中性，說出的話卻讓我悚然一驚。

　　他不是傻子，我此刻意識到了這個事實。

　　他恐怕是個瘋子。

　　對我而言，瘋子遠比傻子要更加危險，因為你永遠猜不到一個瘋子下一步想干什么。

　　我握緊了口袋里的刀把，觀察下手的部位，同時握住門把手，時刻準備逃跑。

　　靠，玩脫了。

　　我暗下決心，以后少管閑事。

　　“我知道你有刀，也知道你是一個地痞，想要我身上的東西。既然如此，殺了我吧?！?/p>

　　白狼喃喃自語，向我靠近。

　　操，精神病真他媽變態(tài)。

　　見他靠近，我下意識抽出了刀，他不退反進，伸出自己的脖子向我刀上撞來。

　　瘋了，這傻逼絕對瘋了……

　　我雖然打過不少架，但一個人也沒殺過。

　　殺人和傷人的性質(zhì)就完全不同了，要是殺了人，我這一生就真他媽完蛋了，而且最主要的是，我不想、也不敢殺人。

　　我沒有剝奪他人生存的權(quán)利，因為我深知活著的艱難。

　　我迅速把刀收起來，他撲了個空。

　　“為什么不讓我去死？”

　　他的語調(diào)依舊沒有起伏。

　　我不是一個膽小的人，但此刻，我真被面前的白狼搞怕了。

　　“你為什么這么想死呢？”

　　“如果我回答了你的問題，你可以殺了我嗎？”他用空洞的眼神望著我。

　　“看情況吧?！?/p>

　　我緩緩后退，已經(jīng)摸到了門把手。

　　“我和我父母遭遇了一場空難，他們?yōu)榱俗屛一钕聛?，死了。是我，我害死了最愛的人?！?/p>

　　他捂住腦袋，身體不斷顫抖。

　　“我已經(jīng)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說好的一起去游樂園，一起去哈里木高原看湖，說好的一起去海邊看日出……”

　　他崩潰了。

　　“毀了，什么都沒有了。”

　　“我已經(jīng)沒有活著的必要了?！?/p>

　　他越說語氣越急促，再也沒有之前的平緩，聲音不斷顫抖。

　　他近乎失態(tài)，屋里充斥著他悲傷的語調(diào)。

　　他抬起頭來，我看到一張滿是眼淚的臉和一副懇求的神情。

　　“所以，請殺了我吧?！?/p>

　　他求我殺了他。

　　“開什么玩笑？”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難以控制翻涌的憤怒。

　　先前的害怕、擔憂通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憤怒。

　　“你他媽有什么理由去死？就因為成了孤兒？”

　　我朝他大吼，對他露出嘲諷的笑容。

　　“老子他媽也沒爹沒娘，但你知道老子為了活下去有多拼命嗎？”

　　“每天去垃圾桶里找吃的，搶劫一些乳臭未干的小屁孩……”

　　“每天就像個蛆蟲一樣活著，有一頓沒一頓……”

　　“老子的夢想，就是他媽活著！”

　　我?guī)缀鯇χ哪槾蠛稹?/p>

　　“我爸我媽是軍人，我記事起就沒見過他們幾面，最后還不是死在那狗屁戰(zhàn)場上了，而我連他們尸體都沒見到！”

　　“留給我的是什么？哈哈，是他媽的一張死亡通知書！”

　　“還說什么保家衛(wèi)國，連他們的親生兒子都保護不了，衛(wèi)個屁的國！”

　　“看到了吧，生命就像紙一樣，只有活著才會有可能，哪怕是像我這樣茍活，死了就他媽屁都沒有！”

　　我大笑，又或者是大哭著，從未與他人說過的感受傾瀉而出，能夠感受到的只有滿臉黏糊糊的淚。

　　白狼沉默不語。

　　我好笑地看著他。

　　“你是不是想說，我父母的命應(yīng)該會給我換來一筆可觀的撫恤金？”

　　“你以為這筆錢能到我的手里嗎？貪官在這個小縣城，要多少有多少。”

　　“我他媽最看中的東西，在你眼里就成了燙手山芋一樣的垃圾？”

　　“虧你父母還犧牲自己想讓你活下去，就你這傻逼，根本不配活著?！?/p>

　　我朝他吐了口口水。

　　我們都哭累了，面對面抽噎，默然不做聲。

　　我透過窗看到夜色越發(fā)深沉，更加襯托出月和星星的明亮。

　　不知過了多久，白狼開口道：

　　“也許，你說得對，我應(yīng)該帶著爸媽的那一份，繼續(xù)活下去?！?/p>

　　“但是，我不認同你的觀點。我認為世界上總有比生命更加寶貴的東西，要不然我爸媽不會為我而死，你爸媽也不會為國而死?！?/p>

　　是這樣的嗎？

　　我張開嘴，卻無法反駁。

　　“但是生命是我們實現(xiàn)它們的資本?！?/p>

　　我開口道。

　　“所以我現(xiàn)在才決定活下去，帶著我爸媽的份一起。”

　　白狼走到陽臺前，打開了陽臺的門，說道。

　　涼爽的夜風(fēng)帶著草木潮濕的氣息和花朵的芬芳，灌入室內(nèi)。

　　我嘆了口氣，既然都是同命人，我也就沒有順點東西走的打算了。

　　“這么晚了，你也該回去了吧?！?/p>

　　他面朝著我，開口道。

　　回家？回哪里去？

　　我常睡的天橋底下，這么晚肯定早就被占滿了。

　　我撇撇嘴。

　　“都這么晚了，睡覺的位置肯定被占滿了，不過我睡街上也沒關(guān)系?！?/p>

　　我可不是那種嬌生慣養(yǎng)的人，只要有地方，我就能睡。

　　“拜了?！?/p>

　　我朝他揮揮手，拉開了房門。

　　有些寒冷的風(fēng)灌進屋內(nèi)，我裹了裹身上破洞的衣服。

　　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雖然都失去了自己的至親，但他比我要幸福多了。

　　也不知道公園里那些東西現(xiàn)在還在不在，我可不想煮熟的鴨子飛了。

　　我瞇起眼睛，眺望起夜空下的城市。

　　燈光交相輝映，五彩斑斕，一片繁盛。

　　但我的歸宿，終究是那濃厚夜幕下骯臟的巷子，是那平和的表面之下真實的腐敗之處。

　　“叮咚”。

　　電梯到了。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電梯上下樓，感覺還不錯。

　　當我正要走出公寓樓時，我的左臂被人一把拉住。

　　大概是保安吧。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我的穿著和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基本上會被當作小偷盤問一番。

　　不過我也無需擔心，因為我的確什么也沒拿。

　　我轉(zhuǎn)過身來，看到的卻是白狼。

　　他跟來干什么？

　　“其實…你可以來我家住一晚，比起在外面睡肯定是好多了?！?/p>

　　他湛藍色的瞳孔里滿是真誠，我別扭地移開視線。

　　“開什么玩笑？”，我甩開他的手，“我是地痞，是你們眼中的流氓。讓我進你家？我一晚上就能把你家搶空！”

　　“你知不知道，我們這種人是沒有底線的？為了活下去，我們可是什么都做得出來。你怎么敢讓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住進你家？”

　　我向他冷笑道。

　　這貨真他媽的蠢，以他這種性格，父母又不在，在別的同行眼里就是一塊行走的肥肉。

　　“但你是個好人，不是嗎？”

　　他忽然快走兩步，把我抱在了懷里，輕聲說道。

　　還是第一次有人說……我是個好人。

　　我是個好人嗎？

　　至少我認為自己不是。

　　“你這樣善良到愚蠢的性格，遲早有一天會害死你?！?/p>

　　“爸媽曾經(jīng)教過我要有善心，而且——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也沒有什么東西值得你覬覦?！?/p>

　　他很認真地說著。

　　“我相信你?！?/p>

　　相信我這樣的人……嗎？

　　我從來都把“相信”這個詞看得很輕，但此刻我卻感受到了它背后沉甸甸的重量。

　　相信，是一種無條件的托付。

　　他是第一個除我父母之外，這么愿意相信我的人。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么蠢的人，蠢得無藥可救。

　　回過神來，眼眶不自覺地濕潤了。

　　“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我聲音有些沙啞地開口。

　　“你不也把一個想死的人拉了回來嗎？這是回禮而已，像我們這樣的人，也就只能互相依靠取暖了吧。”

　　他忽然沉默，我知道，他想他爸媽了。

　　“先說好，如果住著舒服的話，我就賴著不走了啊。”

　　我想要活躍氣氛，卻也說不出什么幽默的話。

　　“想來的話就隨時來吧?！?/p>

　　皎白的月光將他湛藍色的眼睛映照得無比澄澈，比我見過最藍的天空還要好看。

　　…………

　　這不是我第一次用熱水器洗澡，畢竟我父母還在的時候，我仍然過著一般家庭的生活。

　　但這是我頭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這么臟。

　　不知道洗了多久，從我身上流下的水才不帶有灰色的雜質(zhì)。

　　用了半瓶的清新劑才把我身上的異味給清除干凈。

　　之前明明都沒有什么感覺，現(xiàn)在洗的干凈反而有些不適應(yīng)。

　　當我再一次站到鏡子前面時，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鏡中的灰狼和之前比簡直判若兩人。

　　我頭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剛毅的臉干凈起來有這么帥。

　　從基因上來看，我大概遺傳爸那邊的基因比較明顯，比較陽剛，棱角分明，當然我沒有他那種軍人威嚴的氣勢就是了。

　　經(jīng)過剛剛的一番介紹，我了解到白狼叫唐堯鏡。他也知道了我叫聶陽。

　　我們年齡相仿，他的生日是八月十二，比我小兩個月。

　　話說回來，我現(xiàn)在穿著小堯的衣服——反正我們尺寸差不多。

　　當然內(nèi)褲穿的是新買的。

　　至于稱呼，反正我比他大，就叫他小堯了。

　　他叫我小雙，這是我的小名。

　　但我挺想讓他叫我雙哥來著。

　　我此刻正躺在沙發(fā)上，燈已經(jīng)都熄滅，小堯也已經(jīng)回到房間休息。

　　我立起狼耳，彈了彈殘留的水分。

　　雖然我很疲憊，沙發(fā)也比堅硬的地面要柔軟的多，但我還是不習(xí)慣，沒有立即睡著。

　　趁著月光，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被摸得發(fā)白的照片。

　　上面是灰狼一家三口穿軍裝的合影。

　　右邊是我的父親，左邊是我的母親，我在他們中間，牽起他們的手，笑得很開心。

　　我為我的父母感到自豪，過去是這樣，現(xiàn)在也是這樣。

　　我先前的模樣，肯定不是他們所希望看到的。但現(xiàn)在，我有一個新的開始。

　　小堯的房門忽然打開，我匆忙把照片收進口袋，閉眼裝睡。

　　聽見他輕微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我睜開了眼。

　　他坐在陽臺中間的凳子上，癡癡地看著星星。

　　我現(xiàn)在知道，這是他想爸媽了。

　　而我又何嘗不是呢？

　　過了一會，他起身朝我這邊走來。

　　被發(fā)現(xiàn)了？

　　我屏住呼吸，努力裝睡。

　　他幫我蓋了蓋被子，然后走回了房間。

　　依稀可以聽見他輕微的抽泣聲。

　　他還在哭啊。

　　畢竟，他的父母剛走不久。

　　當時聽到我父母噩耗的時候，我又能比他好多少呢？

　　老實說，我從前并不能理解我的父母。

　　他們是軍人，總是把使命感和責(zé)任感掛到嘴邊，總是說為了國家，為了人民。

　　但他們甚至不愿意多花點時間放到這個小家里。

　　從小學(xué)起，每每看到其他人有父母接送，我都無比羨慕。

　　因為我的父母很少回家，同學(xué)問我父母的情況我也都沉默不語。

　　要說對他們沒有過怨恨是不可能的。

　　我受傷的時候，我被人欺負的時候，我生病的時候，他們都不在我的身邊。

　　那種被同學(xué)和老師用爛的家長照顧生病孩子的作文，我一篇都寫不出來。

　　我實在無法想象，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

　　盡管如此，當他們從前線回來時，那是我最開心的日子。

　　他們并不懂得照顧孩子，對我說過的最多的話就是“不要哭”。

　　在他們眼里，哭好像是一種無能的表現(xiàn)，而我身為他們的兒子，身為軍人的兒子，不應(yīng)該哭。

　　但我不笨，我從來不會當著他們的面哭。

　　他們每次回來，也許只是帶我出去散散步，也許只是跟我去游樂園買一串棉花糖，也許只是跟我講他們在軍營的生活。

　　即便這樣，我也已經(jīng)很開心，因為我能夠見到他們，跟他們在一起。因為我知道，他們也是愛我的。

　　即使這種愛，和其他人的父母不一樣。

　　但我知道，這就是他們愛我的方式。

　　不過也正因此，從小到大我與父母見面的次數(shù)不多，幾乎也沒留下什么照片。

　　我始終不能理解他們，不能理解他們掛在嘴邊的責(zé)任感，不能理解還能有什么東西比生命、比家人更重要。

　　但現(xiàn)在，我好像有一點點理解他們。

　　也許，正如小堯?qū)ξ业男湃我粯樱@種感覺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很難用語言描述，但能讓我安心，而有力量。

　　硬要形容的話，就像是你吃完了這一頓，而且已經(jīng)給自己安排好了下一頓，知道自己不會餓肚子的那種安心、那種對未來充滿希望的感覺。

　　想了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還是睡不著。

　　小堯睡了嗎？

　　猶豫了一下，我躡手躡腳走了過去。

　　房門沒鎖，唉，這傻子，什么時候才能學(xué)會保護好自己呢？

　　白狼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看樣子已經(jīng)睡著了，但還是能聽見他明顯的啜泣聲。

　　我輕輕走了過去，盡量不吵到他。

　　“爸，媽……”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沒有邏輯順序的詞語，身體微微蜷曲，看樣子是在做夢。

　　因為父母不在了，所以很沒有安全感嗎？

　　我也曾有過這種經(jīng)歷，所以很清楚這種感受。

　　不過我本來對于父母的依賴性就不是很強，所以自然要好很多。

　　銀色的毛發(fā)之上起了細密的汗珠，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蒼白，尾巴縮成一團，夾在兩腿之間。

　　真拿你沒辦法啊。

　　我上了床，鉆進了被窩，面朝著白狼。

　　他呼出的熱氣吹到我臉上，暖暖的，帶著股奶香。

　　不同于那些有錢人噴的名貴香水所散發(fā)出來的刺鼻氣味，小堯身上的味道是自然散發(fā)的，讓我感覺很舒服。

　　我將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然后緩緩攬住他的腰。

　　我把他抱在了懷中，我們抱了在一起。

　　我能感受到他溫暖的胸膛，我們彼此的心臟都在各自的心房有力地跳動。

　　我能感受到，同樣作為無父無母的孤兒，我們的呼吸、我們的生命，都在此時此刻交織在一起。

　　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天氣，我們相見，我們相遇，我們相訴，我們相擁著報團取暖。

　　我們要學(xué)會堅強，要在這樣一個骯臟與希望并存的小縣城，掙扎著活下去。

　　恢宏的銀河撒下滿天的光，落下的星星是秋天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