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火月10日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情感的缺失，但對此不以為意。在過去的幾天里，拉娜經(jīng)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她對自己這段超出認知的冷靜心態(tài)表示感謝。

我應(yīng)該比我想的還要堅定一些。這段日子老是讓我想起了自己在扮演公主這個角色之前的樣子。盡管佩戴個這樣的面具是很方便，但也未免太無聊了。

然而，還有一些事情急需處理，為了我還有我的克萊姆。

她決定到宮外走走。和她在一起的是老騎士麥克納馬拉和克萊姆，負責(zé)在她漫步王國街道時提供守衛(wèi)。拉娜在她的生活中曾多次進行這樣的散步，一方面也是為了利用此來激發(fā)對王國和民眾未來的思考。但更多情況下，她僅僅只是為了取樂。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盡管拉娜現(xiàn)在有些意興闌珊。

看到他能穿著那件盔甲實在是......令人愉悅。我好想知道他現(xiàn)在到底正在想些什么：最肯定的應(yīng)該是驕傲吧，期間還夾雜著一些似是而非的尷尬和焦急……咳，以后會有時間的，現(xiàn)在還不是回味這些的時候。這次外出是為了取得某些進展，而不是為了品嘗最后勝利的果實。

她懶洋洋地繞了一圈，打算在弗藍西亞的城墻外消磨半天時間。王國的首都是一座大城市，即使快步走也需耗費足足一個小時，但還是無法從城墻的一個門跨到對面的另一對門。因此，拉娜決定要參觀幾個較近的街區(qū)，或許可以遇見一些可靠的情報與投資。

她穿了一件要比平時的禮裙更為實用的衣服，一條開叉裙和絲質(zhì)上衣給她帶來了必要的便利。此刻，她正漫步走向伊里西卡貿(mào)易所（Illithica Exchange 注：lllithica有不正當(dāng)貿(mào)易之意，此僅凸現(xiàn)貿(mào)易繁多令人感到混亂），那是本市中最為富麗堂皇的易貨大廳。一個由商販而非貴族所持有主權(quán)的領(lǐng)域。拉娜本無意進入那里，但誰讓它就位于東西向的大道上呢。

黃金公主的出現(xiàn)毫無意外地吸引了很多人，她如往常一樣地向市民們微笑和揮手。當(dāng)她經(jīng)過時，周圍的談話便被胡亂地打斷，一些敏銳的人們轉(zhuǎn)過身來，蠕動嘴角，似乎相對這位王國的珍寶說些什么，而拉娜卻早已穿過了人潮。

真是諷刺呀，被自己同階層的人們憎恨至此，卻又被他們的臣民如此愛戴。越是在血統(tǒng)的排名中靠后的人們，反而越能注意到我的存在。葛杰夫……啊，他應(yīng)該還在邊境，一場新的危機？父王或許會認為這是一場由帝國主導(dǎo)的謀殺。但我更偏向于斯連教國。或許在他回來后，我需要和他再好好談一談。

貿(mào)易所附近的道路上擠滿了人。來自王國各省和其他海外地區(qū)的貨物都在此暫留：來自深林羅布泊（注：Roble，語出西班牙，橡木）的橄欖色皮膚商人攜帶著精美的飾品，那是阿格蘭茲島嶼（注：Arglands，有諸島之意）生產(chǎn)的掛毯鋪滿店鋪，還有一些從混亂的阿波羅尼（注：Abellion，語出希臘神話一蘋果神）處拖運來的獸類毛皮。街道上飄蕩著邊境地帶草藥商人獨有的刺鼻氣味，而在陰暗的閣樓里，煉金術(shù)士之間仍在為著高格曼草、異獸的毛皮和貝貝亞莫克蘚(注：Galgenmaennlien化用Galgenman，一種流傳可以治療不孕的巫草、Ajina,語出阿拉伯，野獸的皮毛；Enkaishi詳見原著第八卷)等的價格喋喋不休。而在另一個古怪的地方，一個面無表情的黑暗精靈正在兜售著那用某種拉娜不知道的生物的外骨骼制成的盔甲，用濃重的口音訴說著它的靈活性和輕盈性。街頭的廚房嗡嗡作響，柴火燉菜、粥和烘烤的食物以銅板的價格出售。

這當(dāng)然已經(jīng)足夠大了，但這個城市仍然沒有像阿溫塔爾（注：Arwintar，巴哈斯帝國首都。中譯本似乎僅以帝國首都或魔法省來稱謂。）那樣構(gòu)建出國際性的大商貿(mào)區(qū)。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能力親自去巴哈斯帝國考察一番……如果排除近來不斷動蕩的邊境戰(zhàn)爭的話，我甚至懷疑我們商品的種類和范圍連那地方的四分之一都沒有。那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都市。與此相比，王國實在是……咳。

麥克納馬拉老騎士厭惡地抽動著自己的鼻子。這在高血統(tǒng)中并不罕見，一種文化優(yōu)越感充斥著由王國上層人士組成的隊伍中，而且不分男女。即使是拉娜有時也容易受此影響，如果不是拉裘絲努力讓她了解到了其他國家的烹飪傳統(tǒng)，她應(yīng)該也會照搬老近衛(wèi)的做法吧。

啊，王國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如此地孤陋寡聞。他們甚至還不允許我泡一杯有意思的茶。麥克納馬拉騎士，你能忍受那慘烈的戰(zhàn)斗，卻不能忍受調(diào)味過度的菜肴嗎？你能忍受死亡的威脅，卻對黑暗精靈一族嗤之以鼻？這是一種多么可憐又可悲的狀態(tài)呀，但它卻實實在在構(gòu)成了我們民族的性格。

在王國，區(qū)與區(qū)之間的交叉點往往模糊不清，但較富裕的街區(qū)和較貧窮的街區(qū)之間卻又涇渭分明。雖然大路仍然是鋪設(shè)的，但小路卻從磚頭兀自滑向了泥土。值得欣慰的是，夏日的天頂幾乎完全將地面的水分抽走，泥潭在此陷入了一年兩次的“夏眠”?？吹竭@一幕，吉爾尼夫的問題再次響徹拉娜的腦海。

在這個問題上與我作對的是一整個權(quán)貴集團，難道不是嗎？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罕見的派系團結(jié)的時刻——只為了拒絕鋪設(shè)王國所有道路的提案。王室成員不愿意為了一個黃金公主就把自己的脖子給伸出來。甚至就連首都，他們也只是滿足于讓它沉入泥澤。真是個奇怪的想法，他們似乎沒有意識到，王國的低級和無血緣關(guān)系的人要比權(quán)貴本身要重要得多。難道你不希望你的農(nóng)奴崇拜你嗎？如果不是，那又為什么要夸大其詞地講述自己與帝國對抗的遠大榮耀呢？況且，就連這些成就也不是你們自己持有的，而是那些被權(quán)貴們所征調(diào)，所家破人亡的兒子和他們父親的。想想吧！穿上那不合身的胸甲，被送到名為卡茲平原邊境的某個地方送死，僅此以維持下一個下風(fēng)月的安穩(wěn)，既然如此，改善這些奴隸們對你們的看法又有什么作用呢？或許下次可以提案時可以說是要確保他們不再在每場雨中把泥土帶入他們的住所？——但這就是統(tǒng)治的力量，這就是權(quán)力。

拉裘絲是怎么說的？"八指的想法和你不一樣。" 這句話的適用范圍或許要比她說的要廣許多，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以句話來衡量利益集團的舉措。一想到自己曾在祭典上和那些貴族一樣自以優(yōu)越，我就感到一種羞恥。不，即使這樣，我也絕不能回頭。說來說去，對這些拒絕，我還是感到相當(dāng)?shù)膼阑?我……

拉娜抓住了一個貧民的目光。他是個孩子，面容憔悴，雖然在她收留他的時候，他的年齡可能是她的克萊姆的兩倍，但還是讓她深深地回想起了那一天。那是一種壓倒性的感覺，歡笑中兼雜著些許憂郁。雖然她還是更喜歡她的克萊姆，但她新近覺醒的意識提醒著她，如果她那天沒有遇到他，她現(xiàn)在反而會帶走這個男孩。拉娜微笑著對著男孩點了點頭，男孩的眼睛因敬佩而睜得大大地。拉娜知道他將在余生中都記住這一刻。

不，王國下層的臣民們不僅僅是欽佩我，他們還崇拜我。我不只是王室的一角，還是一個真心關(guān)注著他們?nèi)粘＠Ь车娜?。父王疲于?zhàn)爭，而巴布羅也在處處挑起爭端，但從實際情況來看，我是唯一一個真正考慮到他們需求的王室成員。修建高速馬路，擴充現(xiàn)有的道路，試驗肥料，鼓勵工商業(yè)，促進冒險者公會的發(fā)展，為獵殺怪物提供臨時補貼……所有這些的提議，除了取締奴隸制之外，無一例外全都失敗了。我一直認為這些措施是為了促進王國的穩(wěn)定--如果它們通過了，確實如此--但人們實際上是在拒絕中變得更加地痛苦。實際上，世人對失去的憤怒遠遠超過對擁有東西的喜悅。許多建議都化作沙子從民眾的指縫中溜走了。我一直都把物質(zhì)利益看作是作物高產(chǎn)、物流可靠性、國家生存的一些基本事項在字面意義上的增加——但也許它們只是看起來重要罷了……

拉娜轉(zhuǎn)向克萊姆。道路上的灰塵已經(jīng)落到了他盔甲的護脛上；這讓他不禁略帶羞愧地看著那里，打算回去清洗一遍。但當(dāng)他終于發(fā)現(xiàn)拉娜正在看他時，男孩猛地挺直了身子。

"怎么了，拉娜殿下？"

"克萊姆。你對王國的民眾有什么看法？"

他的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呃，這個問題有點大，殿下。"

"好吧。讓我重新表述下。你認為王國的人民過得怎么樣？或者說，他們還需要什么？"

他花了一些時間來醞釀一個答復(fù)。

"......是和平，殿下？"

"你說的對。"

"殿下？"

"怎么了？"

"您為什么會這么問？"

"因為我想知道我們做得是否足夠。我和我的同胞們，這個國家的貴族和領(lǐng)導(dǎo)人。"

"殿下，您做得已經(jīng)夠多了！"

我已經(jīng)嘗試過了，的確，如果我的建議能夠?qū)崿F(xiàn)，我將改善他們的地位。但我沒有，只是讓他們更加地怨恨。

"禁止奴隸制是唯一通過的事情。"

"是的，但其余的也會通過的，如果它們沒有被阻擋的話--"

克萊姆在話說到一半時戛然而止，他吞下了口水。麥克納馬拉正在瞪著他，老騎士的目光直直地盯著他的臉，看他是否有繼續(xù)講下去的跡象。

你知道貴族們阻止我，但我擔(dān)心其他人也會這樣做。如果如此的話，那么我的政策草案便不是簡單地被否決，而是被徹底殺死。

"護衛(wèi)隊副官克萊姆。你有意愿說完這句話嗎？"

麥克納馬拉聲音中的怨恨是可想而知的，惡毒的言語從他嘴里講出。這是一個尖銳的諷刺，竭力誘使克萊姆作出反應(yīng)。他憎恨著克萊姆，這種憎恨從他第一眼看到這個男孩時就開始了，并且一直都沒有隨時間而消逝。

看著自己的話語被忽視，老騎士把自己的目光轉(zhuǎn)向前方。

"嗯，好吧，我的同事們認為這些都不大可行......"

雖然公眾可能還把這個秘密記在心里，但他們對我的關(guān)心確實超過了國王，以及任何其他貴族的成員。他們怎么會不關(guān)心呢？他們知道我是黃金公主，而仁慈的她希望把公眾渴望的東西如天露般賜給他們。

拉娜不禁停下了腳步，一種莫名的恐懼感籠罩著她。

真是個危險的想法。它將把我引向什么黑暗而又畸形的地方？不，應(yīng)該說，考慮這條路線就是一種背信棄義的破壞，無論從任何意義上講。諸神的眼睛時刻都凝視著這片土地，在神圣的事情上，異端不可能隱藏于諂媚的身后。但事實真的如此嗎？

拉娜不知道如何看待諸神。雖然在思想上自己并不是一個無神論者，但她卻一直秉持著懷疑的態(tài)度。神靈的存在是不可否認的。但全知全能這一點顯然不是正確。歷經(jīng)歲月和神權(quán)統(tǒng)治而不斷篩選保留的神圣經(jīng)文描繪了一條良性的生存之路，為那些遵守其條款之人宣揚了一個烏托邦式的來世。位面從那里降臨，而又掉入世界的深淵迎來毀滅。拉娜想知道為什么諸神沒有繼續(xù)干預(yù)，或者為什么他們會允許所謂的全能流失己身。八欲王是反對四神或六神全能的最有力的論據(jù)，在她的腦海中，她想知道他們是否是一組同等級的生命。如果自己確實如典籍記載般流經(jīng)著這些神靈的鮮血，拉娜便感到一陣害怕，因為她不能排除這些生命可以由此觀察到她靈魂深處最隱秘的褻瀆。

不，我不應(yīng)該讓它阻止我。我的凡人之軀夭折后的道路不應(yīng)涉及到現(xiàn)在的這些行為。我懷疑我的父王是否真的擁有那般神圣的使命，同樣，吉爾尼夫也是如此，羅布泊的卡爾卡-貝薩雷斯更是如此。如果諸神真的關(guān)心人類事務(wù)，為什么他們?yōu)槭裁床恢苯訌母咛幵宜雷锶?？……這些的問題還需更多的思考。

她強打起精神，準備公開接受這種危險的想法。

吉爾尼夫，你問我為什么要讓自己失敗。那么我便告訴你吧，我并沒有失敗。我建議的，我所做的正是我想做的事。通過權(quán)力，我播下了分裂的種子，而通過這種分裂，我創(chuàng)造了變革的機會。通過對我的想法的介紹以及被否定，我創(chuàng)造了憤怒。這些被制造的憤怒是有用的，因為它促進了我在民眾眼中的存在。雖然我在高層圈子里可能完全無能為力，但我在下面還有一面鏡子，而那面鏡子里醞釀著力量。

拉娜望著她面前的人群，成百上千的生命熙熙攘攘，但這只是王國數(shù)百萬人中的一小部分。每個人都在為生存而努力掙扎著，就像克萊姆之于拉娜。她以一種抽象的方式了解到了這一點，但她并沒有在意。一種病態(tài)逐步籠罩著了她，拉娜覺得自己真正控制住了自己。

長期以來，我一直認為王國的穩(wěn)定是必要的，因為它增加了我和我的克萊姆可以過上平靜生活的概率。但現(xiàn)在看來，這種想法是錯誤的。從此以后，我將再也不會讓自己的行動限制在王國的利益范圍以內(nèi)。

拉娜咧開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