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情是難得的消耗品，到了她們這個年紀更是如此。貝拉和乃琳都想坐得久一些、多看看這條河上往來的年輕人，可身子實在不允許。她體恤貝拉辛勞，說要先回酒店休息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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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姐，結婚之后沒有那么愛說話了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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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乃琳你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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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堅持要乃琳在回程的時候把簾子全放下來，所以聲音傳過來總聽不太清楚。河岸邊的風也緩了，她聽得出乃琳語氣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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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兒，先回去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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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真的要說什么的話，她自己會先忍不住，所以貝拉養(yǎng)成了不追問的好習慣。秋末的風光實在漂亮，片刻沉寂沒什么不好。對方的聲音聽了五十年，到頭來最懷念的，還是第一次來這里時的耳音。那時說了些什么呢？似乎沒什么重要的，之后的人生中有太多沉甸甸的回憶，這里的第一次雖無可奈何，卻也漸漸昏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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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們還不是戀人，五個人一起騎著車，各自懷揣著不安的夢想和躁動的春心；余下的細節(jié)，貝拉要靠老花鏡和泛黃的相片才記得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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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拉姐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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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真的很久沒有這么玩兒過了，原來貝拉也真的老了。她總是喜歡逞強，也從來只在自己面前卸下防備。貝拉不喜歡歪在乃琳的懷里，她靠在車窗挨著自己的一側，牽著乃琳的手，睡得很香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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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估計要睡一會兒。樂，你最近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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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小狼公主眼神是媚的、尖利的，如今變了模樣：她戴那副花鏡不是為了給觀眾們留下好看的側顏，只是看不清孩子們的樣貌了。她本來綽約的身形微微彎曲了，畢業(yè)之后她收養(yǎng)了很多孤兒，搬到鄉(xiāng)下去住，一待就是五十年。她是很隨和的老人，卻也有貫徹信念的決心；沒有找到志同道合的伴侶，她便一個人過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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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樣子。最近身體好一些了，但是比不上從前，估計就到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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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呢？孩子們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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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好，都好。早上她們把我接出去吃飯了。還是多虧她們，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坐車回來。老了，新東西學不會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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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每次聊天其實話題都差不太多，話也是轱轆一樣來回講?？删褪遣环?，就是喜歡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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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姐怎么樣？藥還堅持在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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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感覺手指溫熱的，心里也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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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的藥總是忘了吃，我的藥從來沒忘過，早上一起來就給我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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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姐，又忘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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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可能有些嚴重了。醫(yī)生說還是堅持藥物治療，多給她看看之前的東西。不過我們還是很幸運的，拉姐精神頭很好，一點兒不影響生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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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沒有聊很久，一會兒就掛了，車還沒有到酒店。乃琳沒有隱瞞什么，貝拉很多東西記不清了。但是她很高興，特別高興。貝拉沒有忘記她，從來沒有。她免不了要擔心，自己要是走了，沒有人再牽著貝拉，她會不會過得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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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個自私的愿望，她希望貝拉記她一輩子。不止知道有她這么一號人，而是永遠把自己放在心尖兒上。她把貝拉的手貼近自己的臉頰，貝拉睡得沉，不會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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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姐，要永遠永遠把我放在心上，記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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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乃琳五十年前在河邊對她說的話。乃琳替貝拉記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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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她們就在酒店解決了。酒店的菜有點兒貴，但勝在方便。貝拉本來說等乃琳睡個午覺再去逛，卻被乃琳自己否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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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行程很輕松，也隨性，就是在酒店附近轉一轉。當年的枝江市被拆成幾個區(qū)，她們下榻的酒店所在的，是枝江的市中心，現(xiàn)在改叫枝江區(qū)了。這里自然不比當年繁華，可靠近黃昏、天邊擦黑兒，依然有著當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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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最大的步行街上掛著最耀眼的屏幕，上面是枝江最引以為傲的五個偶像。她們就在匆忙與煙火氣味的交疊處，映照出枝江的模樣。那條步行街還在，五十年之后依舊在。她們特意等到下午四點多鐘，才慢悠悠晃到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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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要比當年好了不少，她們認不得這是什么技術，但總歸是要更好一些的。屏幕上滾動的是各式各樣的商業(yè)廣告，盡是些她們認不出的高科技產(chǎn)品。五個人花了好久才接受自己不再是枝江偶像的事實，花了更長時間才接受了枝江再沒有偶像的事實；可真回來、站在這塊屏幕前，她們才知道，自己從來沒有接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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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城市也不再年輕了，就像她們兩個一樣。沒有幾個年輕人，更沒有愿意為偶像駐足的年輕人了。她們倆系好了圍巾，手牽手，站在屏幕下面，抬頭一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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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新聞也在這大屏上播出，她們一條一條地看完，看到乃琳有些站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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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我們找地方坐一會兒吧。不早了，一會兒我們就回去歇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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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閉著眼睛，抓著貝拉的胳膊，嘴巴稍稍張開，又馬上閉緊。她有些發(fā)昏了。貝拉帶著她找了一處長椅，叫乃琳靠在自己的肩頭。乃琳是個不服老的臭美姑娘，平日里總笑貝拉出門帶個水壺，活像個老大爺；那水壺大得很，貝拉把它挎在腰間，的確不好看，可就是為這種時候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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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現(xiàn)在知道我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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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不算刺骨，只是略帶涼意，壺中熱水的溫度輕易就感染了周遭的空氣。發(fā)昏的感覺不好受，就像突然起身、兩眼一黑，在此之上眼眶還有些發(fā)麻，恢復也不似那么迅速。所以她站不住時，就抓右邊的手，靠右邊人的懷。這是長久形成的默契，她們兩個人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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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有充足的時間等乃琳恢復過來，溫水暖胃、相伴暖心，只是路燈不太友善。她靠在她肩頭，兩個人都不急。貝拉呆呆地看著屏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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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姐，我差不多了，咱們回酒店吧，明天中午還坐火車回去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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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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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面屏幕播了很久的新聞，一直是淺色的背景光。等她們拍拍衣服準備離開，那光忽然變了。紅色的、淺藍的、深藍的、粉色的，還有紫色的，像極了歲月里屬于她們的光。她們都以為自己看錯了，五十年了，怎么可能還留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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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姐，拉姐！是真的！你看那行字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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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近視和老花都沾一點，讀起來有點兒費勁。乃琳等她不及，先讀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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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祝枝江偶像組合‘A-SOUL’畢業(yè)五十周年！滾動播出歷史演出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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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手忙腳亂地拿出自己的新型機，花了半天才調出錄像模式；可再一抬頭，滾動已經(jīng)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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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滾動的話，我們等一會兒應該就又有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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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影像她們五十年來看過無數(shù)遍：在各種機型上看過、和對方一起看過、單獨看過，還和孩子們看過。就是從來沒有回來這里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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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實在是很奇怪的景象。本應該被這花花綠綠吸引的年輕人低著頭走過街區(qū)，不亮不暗的路燈照著兩個佝僂的老婦人，煥發(fā)出青春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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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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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五人群聊一直在。換了平臺，換了機型，都被她們保存下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群里的互動沒有文字、表情、分享，只剩下一通又一通的視頻通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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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然！群里的消息，你看一眼！我手不方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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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沒有看過的視頻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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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你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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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樂牽著孩子的手，那雙稚嫩的小手把手機和眼鏡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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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Kira：分享了一則視頻】

【乃琳Queen：五十年了！】

【貝拉Kira：分享了一個相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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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冊里只有一張照片。兩個老婦站在大屏前面，擺出背景里五個小姑娘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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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然今天吃什么：我們是A-SOUL】

【向晚大魔王：我們是A-SOUL】

【珈樂Carol：我們是A-SO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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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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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火車的座位連在一起。她替睡覺淺的她戴上眼罩，不一會兒她就睡著了。五十年了，她還是只敢在她睡著之后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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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乃琳。我愛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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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