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深/古風] 十里茶莊(一)
*開始陸續(xù)把lof上的文也搬到這里來(喜)
*第二章因為想要稍微小改一下所以就先不放上來了
01.
康桓十五年,春三月。
雨后的江南遠山如黛,近水含煙。清澈的雨珠從屋檐的一角緩緩滴落,在那滿是積水的石青路面上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因著雨天,街上并不比平時熱鬧,來往的行人卻仍舊不在少數(shù)。他們大多都撐著傘,挽著竹籃,盡管雨后的路面濕滑異常,卻依舊行色匆忙。偶爾遇見熟悉的街坊鄰里,他們會略微停下腳步,寒暄的話題不約而同。
「你們聽說了嗎?梨園的孩子們馬上就要來了耶!」
「當然聽說了,我還聽說他們在中秋節(jié)都會留在咱們鎮(zhèn)上?!?/p>
談起這個話題時,每個人的語中都隱隱帶著幾分雀躍與期待,一輛美輪美奐的馬車卻在此時從他們身后緩緩駛過,在路上留下了兩條蜿蜒的水痕。他們的話題瞬間轉(zhuǎn)變成「這個馬車好美」、「一看就是哪個富貴人家」,諸如此類的贊嘆。
也有人不以為意,「依我看吶,這多半是從京城避難而來的富貴人家,咱們該慶幸戰(zhàn)火尚未波及到江南一帶?!?/p>
馬車一直行駛到街頭的轉(zhuǎn)角處才在一座名為水陽客棧的建筑前停了下來,墨色的布簾子被一把掀開,露出少年那張白凈而秀氣的臉龐。
周淺緩步下了車,卻仍不肯合上手中握著的那卷詞集。一個瞧著約莫五六歲的孩子在一旁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他瞥了他一眼,猶豫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將詞集合上夾在右手的臂彎間,伸出左手將他向他伸出的小手握在掌心。
孩子咧嘴咯咯地笑了,本欲拉著他繼續(xù)往前走,卻被剛下車的年輕女子一把拉入懷中,「果果,娘親帶你上去看看?!顾D(zhuǎn)眼望向他,語中再沒有半分先前的溫柔,「你佇在這里做什么?去把行李拿上,別整日不務正業(yè)地捧著你那詞集不放手?!?/p>
周淺的神色仍舊淡漠,瞧不出任何情緒,只是被緊緊攥在手中的衣袖卻無聲地告訴別人,他在生氣。
只是那無聲的暗示太過隱晦,自然沒有人察覺?;蛘哒f,根本沒有人在乎。那女子已帶著被喚作「果果」的孩子進了屋,他輕嘆一聲,終究是任命地打開了自己斜挎在身上的書包,將手中的詞集小心翼翼地收好在其中,提著大袋小袋的行囊舉步維艱地往水陽客棧的方向走去。
水陽客棧樓高三層,屋檐下的琉璃燈璀璨耀眼,與小鎮(zhèn)上的萬家燈火交相輝映出一片輝煌的盛世景象。
小掌柜在門口看見了他,本欲前來幫忙,卻因他的搖頭婉拒而作罷,只在一旁賠笑道:「周公子里面請。方才周夫人說您平日喜靜,特地讓小弟為您單獨開了一間房。」
「勞您費心了。」
周淺語中得體卻隱隱透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疏離,小掌柜倒也十分識趣地噤了聲,只默默走在前頭為他引路。
「公子若有什么需要隨時找我便好?!?/p>
小掌柜仍是先前那般恭敬的模樣。周淺禮貌地道了謝,待他走后便立馬將整個身子埋入軟軟的被窩之中。
客棧的房間很大。此時窗外的天色早已黑將下來,床榻旁的小木柜上擺放的那一盞琉璃燈便更顯奪目。他有些煩躁地滅了那盞燈,窗外晃耀的燈光便成了這偌大房間的唯一光源。
萬家燈火吹簫路,五夜星辰賭酒天。
翼翼歸鳥,馴林徘徊。
日夕氣清,悠然其懷。
后者并不是什么十分應景的詩句,卻不知怎么地忽然闖入他的腦海中。
小時候讀到這首詩的時候,他總說但愿可以像鳥兒般自由自在。只是同學們聽后都笑言,「你本就是那只鳥兒,又何必對牠如此羨慕呢?」
周淺的父親是已故的當朝丞相,生前深受皇帝信任,連帶著族人也跟著沾光,他自然也成為了京中頗有名氣的周公子。
自由自在的時光他也不是不曾擁有過,只是那段時光太過短暫,也太過久遠,久遠到已然成為那被封塵在腦海中的殘舊記憶了。
父親是在他七歲那年去世的。只是那時的他年紀尚幼,對所謂的生離死別只有懵懂的理解。旁人也只告訴他,父親去了另一個地方生活。七歲的孩子信了,卻不理解為什么在那個所謂「吊唁」的日子里府上來了很多據(jù)說都是親戚的人,不明白為什么他們都在哭,更不知道為何自從父親離開以后母親便像是變了個人,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溫柔可親的母親了。
自打父親離開后,除了平日里到學堂去,母親再也沒準他出過門。一開始的時候他自然不愿意,母親卻說父親是因為他不思進取才離開的。她更以此為由收走了他的一切詩詞文集,只許他苦讀四書五經(jīng)。
他徹徹底底地成為了一只囚鳥。只是他十歲時才意識到這一點。
孩子眼中的世界總是最干凈的,如一汪清水般清澈而透亮。那時候他只以為父親真的是如母親說的那般,因而從不敢違抗她,找到父親的想法亦從此在心中落了根,哪怕他不知道父親究竟去了哪里。
后來他在偶然讀到《桃花源記》的時候也曾無數(shù)次想過,父親是去了桃花源嗎?他在那里,過得還好嗎?
再后來他漸漸長大了,逐漸明白了生離死別的含義,自然也再不肯聽從母親的話。他尋了個機會將從前所擁有的詩詞文集取回來藏入學堂,且常常借故在夜深之時才肯歸家。雖然他只試了一次便再不敢這樣做——那次晚歸后母親罰他禁閉一周,就連學堂也不讓他去了。
他想,上學堂是他唯一能夠離開大宅深處,外出走走的機會了。哪怕為了這個機會他也只能暫時隱忍著。
這些事情他自然不肯同別人講,只有他從小便極為信任愛戴的師傅對此略知一二。師傅因而常常語重心長地勸他,「考科舉有什么不好的,哪怕你是真的志不在此,利用科舉考試的機會離開這里也不是什么壞事?!?/p>
「阿淺,你要永遠記住,得不到自由,任何想象都不過是徒勞?!?/p>
自由……嗎?
他忽然像是得了什么啟示,一把抓起自己的行囊,推開房門便往樓下奔去。
「公子您去哪兒——」
小掌柜下意識地想要喚住他,他卻只是掏出幾把碎銀給他,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聲張后便匆匆離去,只留下小掌柜與其他正在用膳的住客面面相覷。
離開客棧后周淺在附近的一個小攤檔那兒買了盞油燈,漫無目的地走在喧囂的街道上。
他其實并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卻只是一路向前,始終不肯停下腳步。不知走了多久,他隱隱感覺到似乎有一滴水珠滴落在他的手背,觸手有些冰涼。
眼前已經(jīng)是一片燈火闌珊的景象。借著手中油燈的一點昏黃的燈光,他依稀看見那漆黑一片的天空中飄散著幾縷細微的雨絲。
又下雨了。
他離開時忘了帶傘。雖然雨勢并不算大——至少算不上滂沱大雨,卻也濕透了他的衣裳和頭發(fā)。他用衣袖輕輕將額前的水珠拂去,又將斜挎在身上的書包頂在頭上,有些無奈地嘆口氣。
再這么下去他遲早得染風寒。
幾縷清風從他單薄的衣衫間拂上皮膚,陣陣涼意激得他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低頭掩唇輕咳了幾聲。再抬眸的時候卻恰好瞥見在不遠處的河岸旁坐落著一間毫不起眼小屋。他將手中的油燈稍稍舉高了些,卻見微敞的窗欞間炊煙裊裊,與朦朧的雨絲逐漸混為一體。
這大抵是哪戶人家,正好也可以去借宿一晚。
周淺如是想著,一路小跑著往屋子的方向奔去,墨色的衣袍微微揚起。
屋子是一間三層樓高的木屋,外觀上倒也同村子里普通的住屋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屋檐下正中間的位置掛著一個招牌,上面端端正正地刻著四個大字。
十里茶莊。
周淺伸出手,輕輕推開了木門。入目是幾張樸實無華的方形木桌。
或許是因為天雨的緣故,茶莊里并沒有什么顧客,陰雨天的傍晚甚至連燈也沒點。只有一個瘦小的男生伏在柜臺上,似是在閉目養(yǎng)神。聽得動靜,他撐著站起身望了他幾眼,借著他手中油燈的光亮點上了屋內(nèi)的油燈,俯身拿出一條淡藍色的綿巾和一件墨色的披風遞給他,「你渾身都濕透了。外頭天涼,仔細著別染了風寒?!?/p>
「多謝?!?/p>
周淺道謝著接過,細細打量著眼前人。男生瞧著與他年齡相仿,臉色卻蒼白如紙,氣色多少顯得有些懨懨的,只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瞳卻格外澄澈。他的聲音干凈到根本不染一絲塵埃,而且語調(diào)總是柔柔的,很好聽,只是說話時多少顯得有些中氣不足。
男生扶著桌沿輕緩了幾口氣,攏了攏身上的絨毛披風,輕聲開口:「公子需要些什么?」
聞得男生的問題后他低頭思索了一瞬,借宿的請求到了嘴邊卻變了調(diào)。
「請問能給我一杯碧螺春么?」
「好。」
男生輕輕應了聲,轉(zhuǎn)身便掀了簾子往廚房走去。周淺尋了個位置坐下,默然環(huán)顧四周。這茶莊倒是頗為罕見地主打一個儉樸的風格,甚至連半點內(nèi)飾都沒有。若不是外頭懸掛著的招牌,乍眼一看誰也不知道這兒竟是一間茶莊。微風伴著清涼的空氣從微敞的窗欞間拂入室內(nèi),吹得掛在窗前的那串風鈴叮當作響。
像是那小巧玲瓏的山間百靈,用最清脆的嗓音唱出獨獨屬于春日的美麗歌謠。
碧螺春被端來的時候還熱著,連帶著氤氳在半空中的霧氣都帶著幾分暖意。
來送茶的是一個年邁的老爺爺,鬢發(fā)花白,雙眸卻炯炯有神。周淺有些詫異,老爺爺卻只是和藹地笑笑,「小深身子有些不適,我讓他先上去歇著了。」
周淺微微頷首,輕啜了幾口茶。溫熱而香醇的茶水緩緩淌過喉間,一時間就像是卸下了身上所有的負擔,讓他的心神放松了許多。
「看你風塵仆仆地樣子,想來定是趕了不遠的路吧?」
老爺爺本是隨口一問,卻讓周淺倏忽紅了耳根,忙從行囊中翻出一把碎銀,有些窘迫地開口,「我……可否在這里小住一陣子?」
「當然可以,樓上還有不少房間,只是這銀子你還是自己留著用罷?!?/p>
老爺爺爽朗地笑著,沉厚而略帶幾分沙啞的嗓音仿若春日里的暖陽,為這微涼的雨夜平添了幾絲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