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之子】第十章 超固態(tài)(4)
2032年，北京市海淀區(qū)，航天城某居民小區(qū)
“怎么回事？你們兩個，怎么搞的？”
深夜，在一戶尋常的套三平層住宅里，一個穿著靛藍色軍裝的中年男人正在訓(xùn)斥一大一小兩個孩子。
年紀較大的少女穿著白襯衫和牛仔褲，頭發(fā)凌亂，眼鏡歪斜，眼眶發(fā)紅，但帶著一種倔強的神氣；年紀較小的男孩則套在一件臟兮兮的小學(xué)校服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著。他戴著一頂碩大的摩托頭盔，身上布滿傷痕，兩個鼻孔塞著紙巾，領(lǐng)口滿是血跡，頭發(fā)也被凝固的血痂糊成一綹一綹的。
“凌云，你來說。為什么要在街上跟人打架？”
“那個人又來騷擾我。”葉凌云平靜地說，“我不答應(yīng)，他就動手動腳。多虧了凌霄......”
“嗯？”
“多虧凌霄放學(xué)路過燒烤攤，看到我有了麻煩，他提起一把椅子就沖上來，把那個人打倒了?！?/span>
“嚯！可以??！一個小學(xué)生，放倒了一個一百五十斤的大學(xué)生？”中年男人轉(zhuǎn)向正在哭泣的弟弟，提高聲音說，“說實話！到底怎么回事？”
男孩抹著眼淚，不知所措地搖頭：“我......我......”
“我來說吧！他知道自己太小，打不過那個人，所以用了點計謀?！比~凌云面不改色地說，“他在燒烤攤旁邊停著的摩托車上拿了一頂頭盔保護頭部，背了書包增加體重，還拿了三把塑料椅子疊在一起，護在胸前。當(dāng)我被那個人揪住頭發(fā)的時候，他悄悄拉開三十米距離，然后助跑沖刺，用動量上的優(yōu)勢彌補質(zhì)量上的劣勢，將那個人用椅子叉倒了......”
“哦......”中年男人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那你不也被一起拉倒了？”
“沒有！凌霄他很聰明，瞄準的是那個人的下盤，距離肚臍往下三分之一左右身高的位置。根據(jù)角動量定理，如果將人體近似為均質(zhì)圓柱桿的話，那里恰好是‘打擊中心’——擊中瞬間，圓柱桿頂部的線速度為零。當(dāng)時我還在被那個人糾纏，如果撞擊那個位置，就可以避免在撞擊瞬間把我也一起拉倒。”
“嚯，厲害??！那你弟弟是怎么傷成這個樣子的？”
“那個人......閃了一下。凌霄撲空了，摔了一跤。但他沒有跑，又回來使勁抱住那個人的腿......”葉凌云說，“沒有考慮到理論和實踐的區(qū)別，是失敗的原因。但這不怪凌霄！”
“廢話！這種餿主意，怎么可能是他想的！他才上小學(xué)三年級，還什么‘角動量定理’、‘打擊中心’，這明顯是你在搞鬼！”中年男人怒道，“凌云啊，伸張正義是好事，但以后不準再這樣搞了。尤其不準帶著弟弟。明白嗎？”
“那姐姐怎么辦？！”男孩突然喊道。
“凌霄！”少女抓住了男孩的肩膀。
“我非要說！”男孩甩開姐姐的手，話音帶著哭腔，“媽媽走了，你又要到太空出差，不知什么時候才回來！姐姐又沒有好朋友幫她。如果她又被壞人欺負了怎么辦？”
中年男人的動作僵住了，愣了好久，才緩緩蹲下，替男孩解下頭盔，輕輕摸了摸他的后腦勺。
“凌霄，凌云，你們打了架，但你們知道為什么爸爸不懲罰你們嗎？”
男孩抹了抹眼淚，搖了搖頭。
“你們出生在一個和平的時代，卻要在動蕩中成長。爸爸只能保護你們一時。終有一天，你們還是要揚帆出海、直面時代的巨浪的?！敝心昴腥苏f，“我不知道那會是怎樣的巨浪，但是，有一條始終不變：你們要學(xué)會戰(zhàn)斗。戰(zhàn)斗不靠熱血，不是逞能，更不能圖一時之勇。要多看，要多想，要謹慎，也要嘗試。只有這樣，在守護你最珍惜的事物時，你才能以最小的犧牲取得最大的戰(zhàn)果?！?/span>
“可是，那種情況下我們該怎么辦？”
“報警啊！”
“如果報不了呢？”
“敵我力量懸殊時，撤退并不是一件可恥的事?！?/span>
?
通天塔紀元152年6月，福音城，超固態(tài)工業(yè)聯(lián)合體
“撤?！痹诖瘫堑南鯚熤校~凌霄從牙縫里蹦出一個詞，“快撤！”
此時，他和晴川正匍匐在龍門塔吊的維修平臺上，透過鐵絲網(wǎng)，俯瞰著運河上突發(fā)的戰(zhàn)局。顯然，報警是沒用的。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跑——趁著雙方混戰(zhàn)的時間，盡快逃離此地。
然而，僅僅用了兩秒鐘，戰(zhàn)斗便分出了勝負。
勝利的一方顯然是矢羽結(jié)標，通天塔中排名第一的甲級進化者；而戰(zhàn)敗一方的身份成謎。其中有衣衫襤褸、穿著外骨骼裝甲的“次人”，有披著各色斗篷的進化者，還有和晴川一樣隸屬于“太陽教團”的米沙。葉凌霄只能猜到，他們和“往昔之盒”收到的神秘短信有聯(lián)系。
顯然，他們在這里埋伏已久，并且準備充分。但面對頂尖的進化者，無論是電磁槍子彈、蒸汽霰彈還是肩扛式導(dǎo)彈，都完全失去了效用。它們要么被磁場偏轉(zhuǎn)，要么被他頭頂“光環(huán)”中射出的高能粒子束攔截。即便是天女散花般的霰彈，也被高能粒子束在千分之一秒內(nèi)挨個“點名”。幾萬枚霰彈瞬間被打得凌空粉碎，碎片環(huán)繞著矢羽結(jié)標形成了一頂璀璨奪目的華蓋，宛如電焊時綻放的火花。
接著，矢羽結(jié)標張開了翅膀。
“嗡”地一聲，一片銀藍色的“羽毛”從他的翼尖激射而出，仿佛死神的鐮刀，在運河兩岸的人群中高速飛舞。只過了零點五秒，就飛回到了翼尖上，發(fā)出一聲如哨笛般尖銳的嗡鳴。
然后，所有的人同時倒了下去。
因為速度太快，葉凌霄只能看見一線飄逸的銀藍色殘光，宛如針線，將那一百多人串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完美的“一筆畫”的解答。如果這里有一臺高速攝影機，可以看到那片羽毛精確地穿過了每個人扣住扳機的手指，將扳機、彈夾和手指一起切斷；然后，它做了一個銳角急轉(zhuǎn)，貼著水面反向飛行，又切斷了每個人雙腳的跟腱、外骨骼裝甲的液壓缸。
這一切都如閃電般迅速。當(dāng)“羽毛”切斷最后一個人的跟腱時，第一個人的手指和步槍恰好落地。
只聽一片“嘩啦啦”的濺落聲，所有人都摔倒在水中。暗紅的血跡在水面上暈開。傷員們怒視著矢羽結(jié)標，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其中就有那個壯碩如棕熊的米沙。他癱坐在河岸上，撿起剛才脫下的斗篷，給傷口做了簡易包扎。
因為這種具有“光學(xué)迷彩”功能的隱身斗篷，葉凌霄和晴川剛才經(jīng)過那里時，竟然對這上百人的伏兵毫無察覺。
“怎么，這時候想逃跑了？”晴川低聲說。
“不然呢？”葉凌霄壓著嗓子說，“快，從那邊的豎梯下去。那里也有鐵絲網(wǎng)掩護，電磁波視覺看不到我們......”
“站??！你不是有三只眼小姐的單片眼鏡嗎，沒看到天上的東西？”
“天上？”
葉凌霄猛然抬頭。透過變頻眼鏡，他看到云層中赫然有一片深紅色的光暈。它呈橢球形，安靜而緩慢地向龍門塔吊下降，仿佛一只在宇宙星云間游動的、燃燒的巨鯨，其中有數(shù)十顆亮綠色的“星辰”在閃爍。那是丙級進化者的特征光譜。
“飛艇......”葉凌霄再次匍匐在地，渾身僵硬，“‘代行者’的飛艇！”
剛才他沒有發(fā)現(xiàn)飛艇，一是因為它被爆炸揚起的水霧和煙云遮蔽了，二是因為它沒有啟動螺旋槳。它悄無聲息地下降，試圖占領(lǐng)龍門塔吊這一戰(zhàn)場制高點。
與此同時，幾條繩索從飛艇上垂下來。身披黑袍的“代行者”猶如黑夜中的蝙蝠，無聲而迅速地垂降到了塔吊的兩端，阻斷了葉凌霄和晴川逃跑的道路。
“二乘十二，一共二十四個，丙級，還裝備了電磁槍和蒸汽霰彈槍。這可沒得搞！”晴川皺眉道，“冬眠的，等他們都上了棧橋，我們就沖出去，躲到橋中間的吊籃里。這樣他們兩邊互相忌憚，沒法開槍......”
葉凌霄點點頭：“好辦法。然后呢？”
“順著吊索滑下去！”
“??？那不就是懸在半空中的靶子嗎？失去了鐵絲網(wǎng)的干擾，你不就被電磁波探測到了嗎？還有......”
“我靠，你能不能少啰嗦兩句！”晴川怒道，“準備好，聽我倒數(shù)！五，四，三......”
當(dāng)塔吊兩邊的“代行者”都垂降完畢、走到龍門塔吊“門”字形那一橫的兩端時，兩個人影突然從側(cè)面的維修平臺竄上棧道，宛如出膛的炮彈，向懸在“門”字中央的吊車急速奔去。
“什么人？！”代行者們紛紛舉起步槍，但看到對面的友軍，猶豫了一秒鐘沒開火。
趁著這個時機，葉凌霄和晴川“噔噔噔”地沖出了六、七米遠，離那臺吊車只有幾步距離......
“??！”突然，晴川發(fā)出一聲驚呼。一枚足有手指粗的長釘從斜上方射下，擊穿了她的右肩，帶著鮮血，又穿透了葉凌霄的斗篷，擦傷了他的右臂，將兩人一起拉倒在地。
葉凌霄抬起頭，看到頭頂?shù)娘w艇已經(jīng)鉆出了云層，四臺螺旋槳震耳地轟鳴著。一挺電磁狙擊槍掛在飛艇下，居高臨下地瞄準了兩人。
“哆！”又一枚粗長的鋼釘從槍口射出，擊穿了晴川的左腳腳踝，將她完全釘死在地上。
電磁槍開火產(chǎn)生的電脈沖吸引了矢羽結(jié)標的注意。他抬頭望向龍門塔吊，視線恰好看到了倚著棧橋扶手的葉凌霄。兩人四目相對。
“趴下！手放背后！”代行者們一擁而上，將兩人堵在棧橋中間。
“誰來誰死！”晴川齜牙咧嘴地低吼道。銀藍色的“汗珠”從她的指尖涌出，凝成鋒利的貓爪；背脊上也凝出了一排棘狀的銀藍色“刀刃”，宛如被逼到墻角的豪豬。
但葉凌霄正猶豫要不要投降。畢竟，大丈夫能屈能伸，遵從心的意志并不丟人。
就在雙方僵持的時候，突然，一聲尖嘯響起，像無形的長鞭撕裂了夜空。只見河岸的雜物堆里射出了一枚重型反坦克導(dǎo)彈，劃出一道筆直的火線，向著漂浮在滾裝船前方的矢羽結(jié)標飛去！
只見矢羽結(jié)標輕挑嘴角。一道高能粒子束從他頭頂?shù)摹肮猸h(huán)”射出，精確地命中了導(dǎo)彈的“眼睛”——主動雷達導(dǎo)引頭。失控的導(dǎo)彈猛然翻滾起來，像回旋鏢一樣，劃出一個詭異的U形軌跡，斜斜地飛向了龍門塔吊前方的天空，然后失去速度，直直地墜落......
塔吊上的“代行者”們發(fā)出一陣驚叫，手忙腳亂地后退，想避開下墜的死神。
但葉凌霄沒有動。他和晴川都被釘在原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枚足以摧毀一輛坦克的導(dǎo)彈失控墜落，仿佛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落在自己面前。
“哐！”導(dǎo)彈扎進棧橋的鐵絲網(wǎng)中，撕開一個大洞，但沒有爆炸，只是從尾部冒出了一股濃煙。
正當(dāng)葉凌霄發(fā)愣的時候，導(dǎo)彈的外罩突然裂開了。一股熱浪涌出，火花伴著滾滾黑煙從那里噴射出來。原來，這枚導(dǎo)彈里裝填的不是炸藥，而是鋁熱劑和金屬焊料。它們在幾千度高溫中劇烈燃燒了幾秒鐘，將導(dǎo)彈外殼完全燒熔，“焊接”在了金屬棧橋上。
這時葉凌霄才發(fā)現(xiàn)，這枚導(dǎo)彈的尾部拖著一條細線。它由超固態(tài)纖維纏繞而成，極為強韌，內(nèi)部包裹著電纜，被鋁熱劑“焊接”到了棧橋的金屬橋面上。剛才導(dǎo)彈失控后形如回旋鏢的奇怪軌跡，就是被這條電纜拉扯的結(jié)果。
這是要做什么？葉凌霄迷惑地愣了一秒鐘，忽然恍然大悟。
“雙腳并攏！”他扯著嗓子對晴川喊道，“不要碰橋上的任何地方！”
“什么？你說什......”
話音未落，兩人就被一片刺目的電光淹沒！
無數(shù)條璀璨奪目的藍白色電弧剎那間爆發(fā)，從棧橋下方落下，直擊水面，宛如銀河墜地，星落九天。白熾的電弧在龍門塔吊下織起“門簾”，又像閃電的瀑布，橫跨運河，將滾裝船劈成兩半。粗大的電弧瘋狂地扭動著，揮舞著，抽打著周圍的一切，在金屬船殼上撕開火花噴濺的裂縫，在巖石河堤上打出焦黑的傷痕。而矢羽結(jié)標正是這片閃電風(fēng)暴的集中點。
同時，葉凌霄和晴川雙腳并攏，渾身發(fā)麻，頭發(fā)根根立起，像僵尸一樣筆直地站住橋上。
眼前的情形和高壓電線斷落的事故類似：斷頭的電纜落在地上，電流以接地點為中心向周圍流散，形成電勢差。如果人雙腿站立，相當(dāng)于把自己的身體并聯(lián)到了電路上，兩腳間距越大，電壓也就越大。這被稱為“跨步電壓”。
因為葉凌霄和晴川及時并攏了雙腿，他們承受的電壓還在可接受的程度。但周圍的“代行者”就慘了。剛才，他們幾乎都在大跨步地逃跑，承受的跨步電壓比葉凌霄要大十倍。
放電只持續(xù)了兩秒時間。隨后，電光熄滅，一切重歸黑暗。
只見棧橋上的“代行者”們紛紛軟倒在地，像泄了氣的包裝袋，渾身冒著青煙，還散發(fā)著焦糊味；飛艇上的電磁狙擊槍也被“閃電風(fēng)暴”產(chǎn)生的電涌破壞。為槍支充能的電容器都被擊穿，完全不能用了。
葉凌霄探頭俯瞰河面。只見蒸汽彌漫，矢羽結(jié)標沒有動靜，身份不明的傷員們也不見蹤影，好像憑空蒸發(fā)了一般。只剩下?lián)p毀的武器和斗篷遍地散落，宛如蒼涼的古戰(zhàn)場。
他努力控制住還在抽搐的肌肉，從牙縫里蹦出一個字：“跑。”
晴川點點頭，忍痛拔出左腳上的釘子，在葉凌霄的攙扶下，和他一起跳進了吊車。她轉(zhuǎn)動繞線軸的搖把。纜繩發(fā)出“吱吱”的聲音，緩緩伸長，將兩人放到了巨型滾裝船的前甲板上。
只見甲板上放著一個像祭壇似的臺架，上面豎立著一排排超固態(tài)板材。它們高三米，寬一米，厚度卻不到一毫米，捏上去手感和銅版紙相仿，仿佛插在刀架上的一排銀藍色的利刃。即便是最堅硬的鎢鋼、高溫合金，被軋制成這樣的一塊薄板后，都會變得像紙一般柔軟。但這些板材仍然極為堅硬，任憑葉凌霄用吃奶的勁，也沒法在它的邊緣掰出一點彎曲來。
固定它們的臺架上寫著標注“31ppm”，以及三行用世界語、英語和中文三種語言書寫的紅色警告：
嚴禁低溫！
嚴禁將多塊板材重疊擺放！
嚴禁將板材正對“日徑線”擺放！
這是什么意思？葉凌霄困惑地皺起眉頭。
禁止低溫好理解，因為超固態(tài)又稱“冷沸鋼”嘛，低溫會讓它們土崩瓦解。但為什么禁止把超固態(tài)板材重疊在一起？“日徑線”又是什么？
晴川感到葉凌霄的腳步慢了下來。她看到他困惑的眼神，就指了指超固態(tài)板材旁邊的甲板。只見甲板上嵌著一個羅盤般的儀表，上面的箭頭指向左舷，箭頭的末端畫著太陽的標志。
“日徑線?！鼻绱ǖ吐曊f。
順著箭頭的方向，葉凌霄抬頭仰望：只見船的左舷一側(cè)是“通天塔”的底部。十幾公里外，一個碩大的半球體懸在半空中，仿佛一輪超級月亮，在云層間若隱若現(xiàn)。上個月他去找老望的時候就看見過這個龐大的半球體。當(dāng)時他以為那里是“通天塔”的聚變反應(yīng)堆，但現(xiàn)在看來，這里的能源根本就不需要那樣的反應(yīng)堆提供。
這么說來，“日徑線”應(yīng)該是平行于通天塔中軸的“太陽柱”、指向塔底的那個半球體的方向指示線。
但是，“超固態(tài)”板材的安裝方向為什么和那個半球體有關(guān)？是為了向那里聚焦某種能量嗎？還是為了避免遮擋某種從“穹頂”之上輻射到那個半球體的能量？
也許，那個大球里真的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突然，晴川狠狠地掐了葉凌霄一下，將他從恍惚中拉回現(xiàn)實。她輕輕點了點葉凌霄的肩，然后指了指船首的左舷。葉凌霄隨之望去，霎時間忘記了呼吸。
只見矢羽結(jié)標正站在船舷的欄桿上。他背對著甲板，身上毫發(fā)無傷，銀藍色的翅膀如羽毛斗篷般披落著，似乎完全沒注意到自己身后還有兩個人。他的目光聚焦在河岸上，那里有一個皮膚黝黑的大胡子男人。
那人在黑夜里仍戴著墨鏡，叼著一只不知吸了多少次的煙屁股，皮夾克敞著懷，胸口茂盛的毛發(fā)還在冒著電火花。
“哈倫·拉希德教授，‘砌塔人’的領(lǐng)袖，超固態(tài)材料的發(fā)現(xiàn)者?！笔赣鸾Y(jié)標向他微微鞠躬，輕佻的話音里暗藏著冷酷的殺意，“畏縮了整整一百多年，您終于鼓起了勇氣，來為自己的研究成果殉葬了？”
哈倫忽然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然后噴出一口煙圈，把煙屁股吐在地上。
“年輕人啊，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他說，“超固態(tài)材料產(chǎn)量已接近臨界。如果這批貨送走，穹頂就會崩塌。到時候，不管你是甲級還是丁級，不管你信仰科學(xué)還是神明，不管你是圣人還是罪犯，都要在烈火中徹底毀滅。所有人，都得死?！?/span>
“你說得沒錯?！笔赣鸾Y(jié)標冷冷地回答，“但我會活下來。”
“這么說，傳聞是真的？真有人能拿到通過穹頂?shù)摹T票’？”
“沒有人能活著通過穹頂。甲級也不行。但甲級只是個開始，進化遠遠沒有盡頭?！笔赣鸾Y(jié)標冷笑道，“不過，你就不必為這個事情操心了。你這反復(fù)無常的人生，馬上就要在這里結(jié)束?！?/span>
周圍的空氣頓時沉靜下來。多說無益，一場決死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突然，“當(dāng)”地一聲，剛才焊接在龍門塔吊上的電纜被人切斷，重重地砸在了甲板上?！按姓摺眰円呀?jīng)從高壓電擊的麻痹中蘇醒過來。幾十把蒸汽霰彈槍居高臨下地瞄準了河岸上的男人，其中也有兩把指向了晴川和葉凌霄。
只見哈倫·拉希德嘆了口氣，脫下夾克，渾身茂盛的毛發(fā)根根直立。每根毛發(fā)的尖端都放出藍白色的電弧，仿佛科技館里常見的電漿球，又像一叢急速生長的、以閃電為枝杈的植物。電弧向矢羽結(jié)標不斷蔓延，一路點燃了枯焦的苔蘚，在河面上打出爆裂的蒸汽，在金屬表面打出飛濺的火花......
然而，當(dāng)電弧推進到矢羽結(jié)標面前五米左右時，他的周圍突然豎起了一圈淡紫色的半透明光幕。那些電弧打在光幕上，就像用水槍射擊瀑布，瞬間就被帶著拐彎90度，急轉(zhuǎn)直下，流向了他腳底的金屬船殼。
“法拉第籠？”哈倫笑道，“看來，埃里克也教了你一點東西......不過，等離子體是很不穩(wěn)定的。哪怕在核聚變堆芯的約束磁場中，等離子體都很不穩(wěn)定，何況這里是開放的大氣環(huán)境。這種時候，只要一陣風(fēng)......”
他一邊維持著放電，一邊揮了揮手。
河岸邊的雜物堆里突然鉆出了一個人，那正是米沙。他扛著一具120毫米單兵火箭筒，上面裝著一枚粗短如煤氣罐似的彈頭。
葉凌霄不算是軍迷，但因為父親長期耳濡目染，也認識一些特殊的武器裝備。那是一枚小型云爆彈，是用來摧毀碉堡和永備工事的。它命中時產(chǎn)生兩次爆炸：第一次先噴灑出易爆的活潑金屬粉末和高能燃料，與氧氣充分混合，形成一團燃料云團；第二次再引爆這個云團，發(fā)出強大的沖擊波和三千多攝氏度的高溫，威力足以摧毀一座足球場。
米沙沒有瞄準矢羽結(jié)標，而是瞄準了貨船中部的位置，也就是葉凌霄、晴川所在的地方。那里有超固態(tài)板材遮擋，矢羽結(jié)標沒法攔截；而爆炸的沖擊波卻可以吹散他的等離子體護盾。
“米沙！”晴川大吼道，“你丫給我住手——”
但她喊得慢了一步。只聽“哧”地一聲輕響，云爆火箭彈從發(fā)射筒中鉆出，朝著兩人所在的位置急速飛來。
生死瞬間，葉凌霄頭腦“嗡”地一熱，眼前所見的一切都變成了慢鏡頭——他看見火箭彈拖著火焰慢慢變大；看見晴川吼聲的聲波傳到了米沙的耳邊；看見米沙的表情從冷漠變?yōu)轶@愕；看見他被什么人猛然向下拽了一下，跌進了他之前藏身的“密道”之中；看見那個拉拽他的人從“密道”躍出，仿佛一只騰空的小鹿。她的短發(fā)還在甩動，斗篷在空中飄浮，長劍揚起，指向了已經(jīng)距離船舷不到十米的火箭彈。
“轟！”一道纖細的淡紫色光芒閃過，火箭彈凌空爆炸，形成一團玫瑰色的巨大火球。沖擊波將甲板上所有人都掀翻在地，連滾裝船也因此猛然橫搖了起來。
因為云爆火箭彈是被外力引爆，而不是按預(yù)定程序進行兩次爆炸，威力比預(yù)計的小得多。葉凌霄和晴川因此撿回了一條命，只是耳朵嗡鳴，口鼻流血。河岸上蘇明聲嘶力竭的吼聲，在他們聽來就像在天邊般遙遠。
“快——跑！”蘇明喊道，“橋——要——塌——啦！”
只聽“嘎——”的一聲巨響，仿佛一百片銳利的金屬互相刮擦。滾裝船上方的龍門塔吊終于承受不住屢次爆炸的沖擊，“門”字形中間的一橫扭曲著歪倒，折成一個“V”字，帶著棧橋一起狠狠地砸在了滾裝船中部。橋上的代行者們也紛紛失足墜下，在超固態(tài)板材之間摔成了一堆。
當(dāng)然，進化者不會因為這種跌落而受傷。只有一個倒霉蛋恰好落在超固態(tài)板材的邊沿上，被干脆利落地切成了兩截?？墒?，和其他人相比，他的結(jié)局還算是幸運的。
爆炸的沖擊也折斷了甲板上的臺架。原來平行于“日徑線”整齊排列的超固態(tài)板材歪斜著倒下，有橫著的，也有豎著的，像一桌被洗亂的撲克牌，彼此胡亂地搭在一起。那十幾個摔落的“代行者”剛從甲板上爬起來，就被困在了板材所搭成的“紙牌屋”中。
接下來，葉凌霄、蘇明、晴川和米沙目睹了恐怖的一幕。
“啊！”一聲凄厲的慘叫刺破空氣，然后是第二聲，第三聲。
在板材所圍的中央，“代行者”們痛苦地倒在地上，扭曲著，慘叫著，蒸汽從他們的眼耳口鼻處噴出，五官面孔都像蠟油似的融化。接著，一簇簇白熾的火焰從他們頭部所有的孔竅里噴出，順著溢流的脂肪滴迅速蔓延。很快，他們停止了動彈，變成了一支支熊熊燃燒的大蠟燭。
葉凌霄目瞪口呆。這是人類越過“穹頂”時的反應(yīng)！
劇烈燃燒持續(xù)了十幾秒。接著，“蠟燭”的火焰膨脹開來，變成暗淡的絳紅色，仿佛一顆步入暮年的恒星，向四周噴吐出煙灰和蒸汽，然后緩慢熄滅。焦臭味和臭氧味一起擴散開來。那些人身上幾乎所有的肌肉、骨骼都化為飛灰。要知道，即便是火葬場的焚燒爐高溫灼燒一小時，也無法將骨骼燒成這樣細碎的灰燼。
但還有些東西剩了下來。那是一些晶瑩的、銀藍色的管狀纖維。起初，它們還勉強保持著人體內(nèi)血管和神經(jīng)纖維的形狀，能看出動脈、脊柱、延髓、肋間神經(jīng)和坐骨神經(jīng)，但很快就在高溫下扭在了一起，好像發(fā)芽的菌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生長，一直長到五米多高才停下。
十幾株怪異扭曲的“枯樹”驟然聳立在眾人面前。盤根錯節(jié)之間，還能隱約看出人體的輪廓。
另外，“代行者”們的手、腳和內(nèi)臟也沒有被焚毀，而是被銀藍色的纖維包裹了起來，仿佛蠶蛹，又像是掛在“樹”上的成熟的果實。
“它......”晴川顫抖著喃喃道，“它們好像在動......”
話音剛落，這些早已死去的骨骸之樹，突然像被電擊一般，劇烈地抽搐起來！
只聽一陣令人反胃的“咯咯”聲，掛在樹梢的“手”、“腳”紛紛掙斷了“枝條”，仿佛離家出走的野孩子，撒開四根手指作為四“足”，靈活地在甲板上亂竄。它們有的像蜥蜴一般爬行，有的像青蛙一般跳躍，還有的像螃蟹一樣橫著走。
其中一只“手”竄到葉凌霄腳下。它的手腕處還連著半截骨頭，被扯斷的血管冒著蒸汽，像尾巴一樣耷拉著。它的大拇指高高昂起，像蜥蜴扭頭一樣轉(zhuǎn)向這邊，指甲蓋早已脫落，里面擠滿了微小的、沒有瞳仁的眼睛。
葉凌霄鼓起勇氣，與那些“眼睛”對視。
這是他第一次在近距離上見證“異種”產(chǎn)生的過程，一切細節(jié)都可能成為通往真相的鑰匙?？謶肿屗爰饨?，想轉(zhuǎn)身逃跑，但理智讓他如一座鐵錨般站在原地，仔細觀察著那只“手”上的眼睛。
如果姐姐在這里，她也會這么做的吧......葉凌霄想。
仿佛是感受到他目光的鋒芒，那只“手”垂下了拇指，轉(zhuǎn)身躍下船舷，“撲通”一聲跳進河水中。
接著，掛在那些“枯樹”腹部的腸子也蠕動起來，表面發(fā)出星星點點的熒光。那正是葉凌霄初次來到通天塔時，在小巷子里遭遇的蛇形“異種”。它們滑下銀藍色的骸骨之樹，像尺蠖一樣弓起身子，扭動著，伸縮著，在甲板上飛速游動，越過葉凌霄、晴川河矢羽結(jié)標，同樣從船舷一側(cè)躍入運河，向“穹頂”的方向游去。
矢羽結(jié)標看了一眼已經(jīng)變成一地狼藉的超固態(tài)板材，又看了一眼河堤。蘇明站在河堤上，長劍正指著他，發(fā)著紫色的薄光；而哈倫·拉希德已經(jīng)披上了隱身斗篷，不知去向。他冷哼一聲，像巨鷹一般撲動翅膀，騰空而起，消失在水霧迷茫的夜色中。
葉凌霄長吁一口氣，虛脫般地癱倒在甲板上。
也許是因為剛才大戰(zhàn)中神經(jīng)高度緊繃，也許是因為被爆炸的沖擊波震傷了內(nèi)臟，他感到自己渾身發(fā)熱，四肢無力，滾燙的鮮血正從鼻孔和耳朵里流出來。他伸手一模，血液粘稠而滑膩，似乎夾雜著不少油脂。
“我靠！”他感到頭部越來越熱，一股稀薄的蒸汽正從自己的鼻孔里噴出，“那些超固態(tài)......”
他試圖站起來逃跑，卻發(fā)現(xiàn)四肢已經(jīng)麻痹，仿佛變成了別人的一般。稍微一動，他就失去了平衡，整個人摔倒在甲板上。
“喂！怎么了你！”晴川被嚇得退開一步，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趴下來，試圖探葉凌霄的鼻息，“冬眠的！別給我裝死，快起來??！”
“哈......”葉凌霄吐出一口血沫，喃喃道，“終于，明白了......”
“什么明白了？！”
“異種，進化者，還有穹頂?shù)恼嫦?.....”
說罷，葉凌霄劇烈咳嗽起來，血霧像蒸汽噴泉般噴向半空。然后，他微笑著平靜下來，胸膛緩緩癟下去，冒著蒸汽的頭顱歪到一邊，瞳孔放大，失去了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