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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再次睜眼時已是早上十點多，兩節(jié)課都泡湯了。他呆坐床上，看著窗外的霧氣和飄雪，仿佛世界末日。雪散射作無數(shù)針芒，蒼白的冬日在其間破碎，每一個出走在外的身影，都像挨了霜刃的茄子，在朦朧的白幕里歪七扭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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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jī)在開機(jī)時震動不止，先跳入眼簾的，是無忌給他發(fā)的語音，他說，今天線代課和思修課都給你簽了到，你不用擔(dān)心其他事啦，運氣不錯，老師沒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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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費勁地從被窩掙扎起來，打字回復(fù)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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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的四人小群像被一個按鈕開啟了啟動機(jī)關(guān)，登時活躍起來，宿舍里的“大哥”六六問他，想吃哪個食堂的菜，中午給他打包一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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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連忙說自己點了外賣，不需要麻煩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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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相對少話的卡西說，今天是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外面風(fēng)雪正疾，出門的話多穿點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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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打起精神，對他們小心翼翼的關(guān)懷一一應(yīng)了。無忌作為宿舍里的話癆擔(dān)當(dāng)，開足馬力屏幕轟炸，嘰嘰喳喳說起了思修課的老頭催眠術(shù)有多強(qiáng)，一節(jié)課下來睡倒一大片；又說今天線代課老師又點了六哥起來回答問題了，畢竟以他那顆比西紅柿還耀眼的頭，想不被注意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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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對昨日避而不談，稀稀疏疏編織著語言的長繩，活躍的珠子不間斷地蹦跶在互動中，他們有意不讓這根線斷，避免尷尬的冷場與留白。羔覺得很累，他知道他們是在努力，想把他從一蹶不振里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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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們不會知道自己真正的痛苦，鮮明的悲哀再度活來，沉重得快將他的心臟壓倒。室友們的好心和必定的徒然讓羔歉疚感加重，終于寒暄完，也覺得自己將無可救藥地跌至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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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像被點了穴，枯坐在床上良久。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不起來，昨夜激烈斗爭下的思緒像太空垃圾，在腦海中空蕩漫游著，隨手抓來一看，只有一張模糊焦黑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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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幾近死機(jī)的大腦是被外賣電話再喚過神的，他隨便裹了件睡袍走下樓，一手攥著寬大的袍子衣領(lǐng)，在當(dāng)頭棒喝的寒風(fēng)中微弓著身，瞇眼推開寢室樓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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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向門外隨便一瞥，就在那個瞬間，冷空氣猛然掐緊了他的皮膚和血管，大腦缺氧，整個人都傻兮兮地皺成一團(t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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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看過一則研究報道，人在面對超過承受范圍的意外時，不管是驚喜還是災(zāi)難，都不能當(dāng)即做出開心或是恐懼的表情，只會僵直在原地，面色一片空白。這也是為什么人會眼睜睜看著疾馳的車向自己撞來，卻不能馬上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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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的他大概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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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有且僅有一個人，擁有不分場合不分時間，只要一出現(xiàn)就直接奪走羔所有視線的專橫特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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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著與環(huán)境融為一體的蕭寂，黑風(fēng)衣黑長褲黑傘，在稀稀拉拉的人群里，穿著也并不顯特別。但因為常年訓(xùn)練健身的緣故，不比同齡少年的單薄，身形高挑且精瘦，撐著傘佇立在雪中，八風(fēng)不動，都有種不落言筌的模特氣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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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一會兒，羔才被解了定身術(shù)，眼睛誠實地?zé)崃?，疑是自己睡眼昏花晃出幻覺，慌忙低下頭，不敢再看那個方向，在一地外賣中倉促找到自己的，才慢慢站起身，僵硬地向門口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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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羔啊?！?/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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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被這一聲叫喚捏著命門，他雙肩顫動，良久才轉(zhuǎn)過身來，被迫正視這輩子不可企及的欲望，他愛之深恨之切的靈魂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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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鷗收了傘向他走近，任由細(xì)雪淋至頭頂和衣襟，風(fēng)衣獵獵敞開，被雪沫洇出斑駁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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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戴霜履冰，冰封的過往在這方寸之間被步步鑿開，海鷗來到羔的跟前，連帶著小羔曾經(jīng)功虧一簣的九十九步，再由自己親自走一遍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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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鷗試圖在分崩離析的記憶里，找尋第一聲心動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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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襁褓中的小嬰兒口齒不清喊出第一聲哥哥，臉白得堪比珍珠美玉。他看見小男孩捧著玩具歪歪扭扭湊到跟前，被他連人帶玩具毫不憐惜摔砸開。他看見比自己矮半個頭的小不點總是跟著自己，一路跟著跟著就長大了，悄咪咪的，不吵不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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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一同罰站雪地里緊握他的手。他看見校服外套下劃傷的手。他看見挽留他不要走的手。他看見一葉一葉包扎玫瑰的手。他看見無數(shù)次想要觸碰自己，卻悄無聲息錯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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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那雙貓一樣的眼睛，沉默、羞澀、明亮的黑眼睛，懂事有分寸感，不動聲色的黏人，曾被他欣喜也被他厭惡，視之為楊小娟的罪證，在惡意的占有下含著受傷又屈辱的淚紅。在多年以后，它成為了海鷗情動或情痛時駐足的禁區(qū)，在床榻間反復(fù)又小心親吻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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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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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結(jié)不已的取向，一度作為不可撼動的原則，海鷗為此搖擺不定，猶豫不決很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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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過立風(fēng)許多愚蠢的問題，如果兩個人談崩了怎么辦，如果要分手該怎么說，總是考慮著最壞結(jié)果，這是成年人的思考方式，說來說去，也沒有十足信心能走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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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風(fēng)對這樣不聰明的假設(shè)回敬了一個白眼：為什么要分手？我炸哥就是最好的，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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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他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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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你看向他的眼睛時，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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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鷗看著羔的眼睛，仿佛走進(jìn)了追溯光陰的鏡像長廊，在與過往無數(shù)次的對視里，睫毛翕張，所有宇宙的裂痕也隨之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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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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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guān)乎性別、身份、年齡等一切外物，如果口袋里只有一片面包，他只想送給羔。如果手中只有一束玫瑰，他只想送給羔。如果，如果心臟的位置只允許一人通行，他會掃除路徑上所有障礙，拔掉身上所有利刺，放出所有怨毒的、骯臟的陳舊污血，再歡迎羔的入住。這扇心門自母親去世就再也沒打開，這里荒草叢生，銹跡斑斑，但擁有最完整的、不曾被任何人擾動的核心，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自己可以給羔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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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想親一親那雙躲閃的眼睛，告訴他就算是大逆不道千夫所指，你也不是一個人跪著背負(fù)所有罵名，我永遠(yuǎn)是你的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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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關(guān)系無法具體稱呼，一錘定論，在初次結(jié)合過后，這份親密便突破了淺顯的色//欲之歡，形成一條難以言喻的紐帶。它勾畫出閉合紋路的鐐銬，一頭銬著海鷗，另一頭銬著羔，他們相互制約也相互侵占，在非同尋常的廝磨間，啜飲彼此的淚水與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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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漫長，星夜荒涼，雪一直在下，像上帝不容拂逆的權(quán)威，共同的寂寥飄舞在他們相距不遠(yuǎn)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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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看見海鷗從荒原深處走來，和他出于同源的烏黑長發(fā)，冷白肌膚，下巴的小痣。風(fēng)燃燒著絮雪，也亮不過海鷗瞳孔里傾覆日月的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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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假得像一場夢，而他是唯一的真相，盡管這個真相也被世俗斷論為荒謬。夢里那只灰白色的鷗鳥張開翅膀，頂著烏蒙磅礴的厚雪，突破霜濃露重的封鎖線。它用尖銳的箔邊，割開夢與現(xiàn)實的隔閡，它飛來，它向他飛來。其他別的什么，統(tǒng)統(tǒng)都變成了喑啞的背景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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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這么多年賓客往來，人跡雜杳，羔也看不到記不起其他人了，海鷗的存在正如他的長相，強(qiáng)勢而富有侵略性地驚艷了羔整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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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掙扎出半個角落，赤金色的光透過裂縫傾斜下來，海鷗展開雙臂，他的風(fēng)衣被星星點點的落雪覆白，而溫暾的陽光尾隨而至，將他的后背與臂展都照出金茸茸的質(zhì)地，在純黑里流光溢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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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的純潔，金的神圣，他帶著天使的祝福，以全部飽滿，用力擁住盡頭那朵落雨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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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熟悉的背頭，露出犀利的眉目輪廓，桃花眼一貫鋒利，沒有柔波萬種的余地。海鷗的眼睛里雕刻著雪花，凌厲又精致，就像浸洗過銀河之水的黑曜石，每個鋒面都閃耀著銳不可當(dāng)?shù)牧骱?，底色卻是漆深的肅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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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在近距離里抬眸一瞬，就看見自己不偏不倚落在眸子中央。他縮了縮脖子，隔著鼻間漫起的冬霧，忽然不敢相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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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羔啊。”那聲音徐徐而沉緩，寬厚的胸膛震顫著，傳到了另一片心房，險些讓羔直接飆出眼淚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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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憎惡這樣的酥麻，讓他丟盔棄甲，讓他原形畢露，讓他好不容易構(gòu)筑起來的強(qiáng)硬瓦解，淪為親人眼中永遠(yuǎn)沒有話語權(quán)的稚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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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鷗不放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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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羔啊?！?/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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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前一天沒睡好，頭發(fā)也亂作一團(tuán)，他再次低下了頭，無措又無助地垂著手，只覺得自己現(xiàn)在紅腫著眼睛，頂個雞窩頭杵在雪地里，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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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渴望逃走，回到那熟悉又可怖的幽寂中，自己現(xiàn)在這丑陋不修邊幅的模樣，毫無預(yù)兆地放大在最在意的人面前，是多么難堪，卻又被一聲聲“小羔啊”粘在懷抱里，放棄反抗，成為溫柔的戰(zhàn)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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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過于濃烈的情緒在夜晚抵死糾纏，它們互相廝殺，殘余只有疲憊的安靜，更準(zhǔn)確地說，是一層爛稻草般的麻木，隨便一陣風(fēng)來就能捅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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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擁抱以沉默起始，再以沉默收尾，羔揉去了眼角的酸楚，盡可能地，用沒有起伏的聲音問道：“哥，你怎么來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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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鷗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羔，眼底還漂浮著血絲。他再抬起手掌，將羔臉側(cè)的亂發(fā)撥至耳后，端詳許久，輕描淡寫地說：“很想見你，所以就過來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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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篇文章的主要靈感是“看見”，看了《阿凡達(dá)》和第二部，電影里出現(xiàn)頻率比較高的一句話也是“I see you.”男女主之間說，對他們的子女說。

心理學(xué)上有個說法，叫“愛就是看見”，人感覺到圓滿，感覺到全然的幸福，其實也是潛意識里能夠感覺到自己被另一個人全然的關(guān)注，自己的想法、感受、做的事情被另一方關(guān)注——也就是“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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