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

爐火熊熊，猩紅的火舌舔舐著刀刃?！斑邸钡囊宦暎氰F匠重錘砸上燒紅的刀坯。火星進出詭譎的花朵，我恍惚間聽到刀的靈魂在嘴角怒吼。

這刀坊，今日不復(fù)冷清。送走了幾個德高望重的大師，他有些疲憊地揉揉眼。也是，任誰這么謙恭地站著聽前輩們指導(dǎo)上一整個下午都難免聽不消——不過他卻很珍情這次機會。

能得前輩們指導(dǎo)，也是極幸運了，他這么想，小徒弟倒不以為然：“師傅你為什么聽那群老頭兒啰嗦！依我看，你鑄的刀可比他們的好上許多。”

他失笑搖頭，到底是孩子心性，不打小受他指導(dǎo)，難免心高氣傲，不過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猶記得往日的自己，少年意氣，憑著近人的天賦一鳴驚人，從不肯向誰低頭，又仗著師傅溺愛。哪怕對著一眾前輩，也絕無謙恭可言，只覺得自己才最是了不得。

現(xiàn)在想來，何其幼稚！若不是經(jīng)歷了那一次慘敗，自己怕是久不能變成熟了，更何談謹恭。

那日賽館里人頭攢動，滿場喝采卻不是為了他。他呆立在那里，終于第一次認真咀嚼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句話，然而真正讓他蛻變的，卻是他的對手，那遙不可及的獲勝者，波瀾不驚地笑著，虛心請教自己一個小問題的樣子。

他曾以為只有自己這樣才算得純粹的熱愛，轟轟烈烈肆意飛揚，卻沒想到另一種姿態(tài)———單純謙恭，因謙恭而愈顯沉穩(wěn)而長久——是成熟的姿態(tài)。

回到刀坊，他沉默良久，終又拿起慣用的鐵砧。這回他目沉如水，有一些迷障在心頭散去，拂開了他的狂妄。雙手握捶，青筋暴起，汗水順著賁起的肌肉蜿蜒。燒煉、鍛打，淬火，開鋒………刀刃上的紋刃森然岑寂，仿佛火焰滲入骨血里不甘地燃燒，撕碎。他第一次認真回想旁人的建議，一步一步遵守著哪怕最細微的步驟。

一把刀，有血有肉地凌厲起來。

忽然間聽見師傅的聲音:“這是你打過的最好的雁翎刀?！睅煾敢性陂T邊，不緊不慢，似是洞悉了一切。

他回頭，目光里是從未有過的謙恭與成熟。原以為這次失敗會令自己的沮喪氣餒，原來卻不是。撇開無謂的自大，他反而發(fā)現(xiàn)了更珍貴的東西，是對鑄刀這工藝本身的愛重新指引了他愈成熟，便愈謙恭。

他站在熔爐邊，任火光將他的身影拉長成一柄刀，鐵水自熔爐中沖撞奔傾泄而下，如同鐵甲陣的浩歌，喚醒心中錚錚作響的斧鉞。那是刀的靈魂蜇伏在他的軀干里，成熟謙恭。

刀

爐火熊熊，猩紅的火舌舔舐著刀刃。“咣”的一聲，是鐵匠重錘砸上燒紅的刀坯?；鹦沁M出詭譎的花朵，他恍惚間聽到刀的靈魂在嘴角怒吼。

村莊早已敗落。磚、瓦、墻、凳無不顯出疲態(tài)。檐角急著干癟的豆葵，久久地地沉默。入目皆是灰敗，死氣沉沉，毫無生機。

這樣的寂寂風聲里，那鐵匠鋪子躍動的火焰，孤獨又突兀，

有時他不明白這么做的意義何在，他早就老去，生命的火焰就快燃盡最后一丁點的蠟燭。他歇著那一點點光，不可扼抑地想起遠方成了家的的兒子。何不聽他的話，到那城市里去呢，他可以整日喝茶逗鳥，像旁人預(yù)想那樣頤養(yǎng)天年…憑著先進的醫(yī)療，他這老骨頭或許還能多活幾年………

但是他不愿意。他是個眼界頗高的老頭兒，怎么也不愿自己的生命就那樣細弱地亮著點點殘光。他該珍悟它。在他看來，最好的法子莫過于讓那燭火更明，更亮！

干涸的眼里，猛地染上了一層火焰。他轉(zhuǎn)身邁進了他的鋪子。

火光映著他古銅色的臉龐，眉間皺紋如刀斧劈鑿一般深刻。摒去那些亂精物的思緒，他聽見暗紅色的鐵水自熔爐中沖撞奔突傾泄而下。猶如鐵甲陣前的浩歌，喚醒刀架上錚錚作響的斧鉞。

怎堪忍受啊，要他去接受那平淡的、庸常的、懦弱的余生！他寧可燃成盛大的婚火，哪怕是在這鄉(xiāng)野一隅，無人觀望 他知道，這才是自己所期待、所熱愛的生命，他寧可把它，都獻祭給這刀坊，這鐵站，這鮮活的一切！

雙手握錘，青筋暴起，汗水順著賁起的肌肉蜿蜒。燒煉、鍛打、淬火開鋒…這家傳的手藝他從未遺忘。刀上的紋刃森然岑寂，仿佛火焰涌入骨血里不甘地燃燒、撕碎，有血有肉的凌厲起來。

那種暢快的滿足感，從他本該枯死的心田里泉涌一般出現(xiàn)，激起他歷經(jīng)風雨的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這是他的村莊，他的作坊，他的刀，他的生命。人老了，總歸要老的，他卻毫不避讓，寧可讓它在此后的日子里實現(xiàn)其作為生命的最終價值。

他目光沉靜，驕傲又沉著。他看到他的生命因了他的珍視，灼灼地熨著他的心，那是刀一般的魂。蜇伏在他干癟的身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