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末，懷恩正猶豫著是否要進去提醒一下，北堂墨染自己掀開帷幔走了出來。懷恩心里暗暗松了口氣，陛下從未讓任何人留宿過紫宸宮，冷不丁這么一下子他倒還有些不知所措。

懷恩剛想命宮人進內服侍，北堂墨染卻擺了擺手，直接去了外間，由著宮人服侍著穿戴好后才吩咐道，“讓他繼續(xù)睡，莫讓人驚擾了他。”想了想，又皺眉道，“你去內廷監(jiān)審一下，自作主張下藥的狗東西，杖斃！”

北堂墨染本性驕傲，他想要馴服謝允，卻從未想過要對他下藥，平白顯得他自己下作。內廷監(jiān)或許不過是循例而為，卻著實讓北堂墨染不悅，只是想到謝允那因著藥物主動乖巧的樣子，與平日里故作迎合的虛假全然不同，心里便是一熱，竟忍不住想著，若是謝允能在意識清醒的時候也這般服侍他，他說不得還有當昏君的潛質呢。

北堂墨染哂笑了一下，摒棄了雜念，出宮上朝去了。懷恩回頭看了看內室的方向，不由有些咂舌，吩咐了宮人一聲便往內廷監(jiān)去了。

謝允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要入夜了，若非一直摸著沒有起熱，也沒有出現(xiàn)別的什么癥狀，北堂墨染差一點就想要傳喚太醫(yī)了。他也知道前一晚他折騰謝允折騰的有些狠了，便也由著謝允一直睡著，甚至都沒有讓人將謝允從龍床上挪走。

謝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過去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環(huán)視了一下被床幔遮著的，有些昏暗的這一方小天地，并沒有看到北堂墨染的身影，隱蔽的舒了一口氣。

他掙扎著坐起身，鼻翼間嗅到了一絲很是熟悉的藥味。謝允蹙著眉頭，輕輕掀開衣領，身上斑駁的痕跡上被人涂了些嫣紅色的藥膏，更顯得觸目驚心，只是涂的并不均勻，有的地方厚些，有的地方薄些。

謝允無意去深究到底是誰給自己上的藥，掩好了領口便準備下床離開，既然已經(jīng)醒了，他一刻也不想在這龍床上多待。

“醒了？”北堂墨染撩開床幔走了進來，謝允本能的收回了腿，往著床里縮了縮。

北堂墨染垂了垂眼，只做看不見，“你若再不醒，朕也要命人喚醒你了。你都已經(jīng)睡了一天了，也該起來吃些東西了?！?/p>

謝允下意識的摸了摸肚子，被北堂墨染這么一提醒，他才察覺出來自己確實是有些饑腸轆轆了。他心里存了事，前一夜晚膳本就沒用多少，又被北堂墨染折騰了大半夜，之后又昏睡了一天，如何能不餓呢。

早有伶俐的宮人過來束好床幔，又備了水服侍著謝允洗漱。謝允本不習慣別人的服侍，可北堂墨染在一旁不錯眼珠的盯著，謝允不想生事，只得默默的接受了。

宮人退下后，北堂墨染接過懷恩遞過來的碗，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遞到謝允的嘴邊，“朕特意命人熬得參粥，快喝吧！”

謝允不知道北堂墨染這又是怎么了，有些不自在的張開嘴喝了，而后伸出手想要接過湯匙和碗，“不敢勞煩陛下，我自己來就好了……”

北堂墨染避開了謝允的手，又舀了一勺遞了過去，“聽話！喝完之后，朕命人送你出宮?！?/p>

謝允眼睛一亮，不再說話乖乖的張開了嘴。

一碗粥很快喂了下去，北堂墨染轉身將空碗遞回給懷恩，又轉過身來看謝允，謝允下意識的低下頭，不敢讓他看到自己眼里的期待。北堂墨染抿了抿嘴，到底吩咐了懷恩一聲，徑自起身，轉身離開了。

謝允很快被送回了家，他撐著身體去廚下燒了水，仔仔細細清洗了身體，熟練的給自己上好了藥，猶豫了片刻，走到衣柜旁，從衣柜深處取出了一個木匣，手放在鎖扣處好一會，到底沒有打開，攜著木匣回了床上，抱著木匣，蜷縮著睡下了。

紫宸宮，北堂墨染揮退了前來回話的暗衛(wèi)，慢慢閉上了眼，良久以后，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氣。

出乎謝允的意料，之后的幾日北堂墨染并未再對他做什么，他也終于得以按時出宮。忐忑了兩天之后，謝允決定不再去想了，每日出宮之后都會趕在宵禁前出去溜溜逛逛，想著給師父師姐還有谷里其他的人買些禮物。

臨行前一日，用完午膳后，北堂墨染突然問謝允，“東西可都收拾妥當了？”

謝允愣了下，心里一慌，生怕北堂墨染又要做什么，緊張的攥緊了衣服，有些不安的點了點頭。

北堂墨染瞥了他一眼，淡淡的說道，“朕命人往你那宅子里送了些東西，你明日一并帶著吧?！?/p>

謝允張了張嘴，下意識就想推拒，一旁侍立的懷恩陪笑道，“謝大人，陛下專門命人從內庫里取的上好的藥材，有從番邦那邊進貢來的雪蓮，蟲草，琉球那邊進貢的落龍子，魚翅，并兩株上了年份的人參和靈芝?！?/p>

謝允一愣，推拒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了，雪蓮倒還好說，藥王谷外的雪山上偶爾也能得著一兩顆，可其他的藥材縱是藥王谷，也不是那么易得的了，他師父如今上了年紀，正該是用些好藥材將養(yǎng)身體的時候。

懷恩繼續(xù)說道，“陛下知道謝大人與谷中的師姐感情極好，還特意命人準備了些京中時興的釵環(huán)首飾，綾羅綢緞。”

謝允垂下眼，到底還是鄭重的行了一禮，“多謝陛下！”

北堂墨染挑了挑眉，他倒是許久不見謝允這般真心實意的向自己行禮了，心情驀然添了一絲愉悅，“不必，說到底也是你的師父師姐。”想了想又道，“罷了，午后并沒什么事，你且早些回去吧，今夜好好休息，明早也好趕路?！?/p>

看著謝允難得露出了幾分歡喜的臉，以及那迫不及待出宮的背影，北堂墨染的眉又慢慢皺了起來，心里某一處總覺得有些不舒服，卻又說不清道不明。

謝允并不知道北堂墨染的復雜心思，他回家之后便看到狹小的后院停了一輛頗樸素的馬車，猶豫了一下撩開門簾，就看到許多大大小小的，他一眼看去竟都沒數(shù)清楚的錦盒。

他隨手拿出來一個小的錦盒，錦盒的上面貼著簽子，寫著他師姐的名字，打開來一看是一只很漂亮的鳳釵。謝允不太懂這個，卻也能看得出來這鳳釵雖不大，做工卻極精致，想來應該價值不菲。

謝允咬了咬唇，仔細一看，那些錦盒上面的簽子上，分明寫著他藥王谷里所有人的名字，就連他四師兄今年剛收下的小弟子都沒有落下。

太多也太貴重了，謝允愈發(fā)的心神不安了，他抬頭看了看皇宮的位置，卻無論如何也不敢進宮去推拒，思忖片刻，從房間里取了自己收拾好的行禮放進馬車里，鎖上院門牽著馬車快速出了城。

暗衛(wèi)很快將此事稟報給了北堂墨染，北堂墨染眼中一寒，直接捏斷了手中的御筆，冷笑道，“不受教的東西！”就這么迫不及待的逃離他的身邊么？！

暗衛(wèi)垂著頭，聲音毫無起伏的請示道，“可需將人抓回來？”

北堂墨染隨手扔了斷筆，“罷了，隨他去吧！”不過是個不聽話的小東西罷了，等他去藥王谷見到唐三，自己的計劃也算是進行了一半了，之后如何就要看唐三的選擇了。北堂墨染揉了揉額頭，他似乎在謝允的身上投注了過多的注意力了，也是時候該冷一冷了。

回程的路上很順利，可謝允站在谷外，突然就不敢進去了，他害怕這會像那個他做了無數(shù)遍的夢一樣，不管他怎么努力，不管他多么拼命的跑，卻始終都進不去……

“小七！”云苓提著裙子，不顧形象的跑了出來，“真的是你？！你這孩子，要回來了怎么不提前說一聲？”

不到最后一刻，謝允幾乎都不敢相信他真的回來了，自然也沒往谷里送信，云苓聽到谷中雜役弟子的話的時候，幾乎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戳著謝允的額頭氣道，“你都回來了怎么也不進去？！要不是有人看到告訴我了，你是要站到什么時候？”

“師姐……”謝允一把抱住了云苓，，咬著唇拼命忍著不哭出來，心里的委屈差一點就要破口而出了，可到底還是艱難的忍住了。

云苓一瞬間就察覺到了不對，小心的拍著謝允的后背問道“小七？出了什么事了？可是在京城有人欺負你了？！”

謝允強自忍了忍，松開了云苓，若無其事的笑了笑，“哪有！我就是太想師姐了！”

云苓皺著眉細細打量著他，“當真沒有？！”又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謝允的臉，“可我看著，怎么好像瘦了些？！”她費勁巴拉喂出來的奶膘的？！這才幾個月，就沒了?。?！

“沒有沒有！哪有瘦了，我是長個子了！”

云苓伸手比量了一下，勉強點了點頭，“確實是高了一點點……”隨后又有些憂慮的問道，“那你是不是京城的飯食吃不習慣？正好五師兄也回來了，不然我跟著你去京城照顧你？”

謝允連忙搖頭，他不愿意讓師姐知道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事，更不愿意讓她去京城，誰知道北堂墨染會對她做出什么事來？！“師姐，真不用！我挺好的，陛下……對我很好，我吃的用的幾乎都是宮里給準備的，不知道多精細！師姐，你就安心在谷里照顧師父吧，我沒事的！”

說完，怕云苓不相信，還指了指身后的馬車，“陛下知道我想回來給師父祝壽，不但準了我的假，還給師父也準備了壽禮，還有好多東西，都是送給谷里其他人的?！?/p>

云苓撩開馬車門簾，也被這錦盒的數(shù)量驚了一下，心里倒是略略放下了心，哪怕于皇帝而言不過是隨口吩咐一聲，可既然能想的起來，也當算是有心了，這么看來那皇帝對她這傻師弟倒也還算可以。她又打量了一下謝允的衣著，心里暗暗點了點頭，比起從前不在意這些，整天為了方便只是穿著一身棉布短打的樣子，謝允如今看起來，竟有幾分世家小公子的風雅寫意了。

雖然疑惑從前幾位師兄入京當值的時候都沒有這樣的事，不過想到那位皇帝的年紀，心里估摸著可能是拿她這小師弟當自家晚輩了，畢竟她這小師弟性子單純，生得又可愛，一向都頗得長輩的喜愛。

云苓管著藥王谷的內務，這么些年見多了為了治病被送進谷中的金銀古董，倒也沒太在意這些東西，只是命弟子將馬車牽了進去，東西也都先放在謝允的院子里，這才拉著謝允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叮囑道，“你一路舟車勞頓，想必也是乏了，一會去給師父問個安，便先回去休息吧。等到晚膳的時候，我再去看你，順便陪你一起用膳，好不好？”

謝允自然沒有不應的，他也看出他師姐是真忙，就這么一會功夫，已經(jīng)有兩撥弟子來詢問事務了，“師姐，你快去忙吧，我又不是不認識路，自己去就行了，晚膳的時候我等你！”

云苓也確實忙的有些焦頭爛額，藥王谷一向與人為善，又從三十年前開始一直侍奉皇帝，勉強也算是受到了朝廷的庇護，江湖中人也更愿意與滿谷皆是治病救人的神醫(yī)的藥王谷攀上交情，是以她師父這一次整壽，來的人實在不少。光是安排這些人的食宿問題，都夠讓云苓煩躁的了，更別說她雖然有五個師兄，但大半都不會處理俗務，她現(xiàn)在都快嚴重懷疑她師父當年收她做弟子的目的了！又叮囑了謝允幾句，云苓這才轉身帶著弟子急沖沖的走了。

謝允笑著目送他師姐離開，慢慢環(huán)視著這谷中熟悉卻又有些陌生了的景致，他明明不過走了才幾個月，竟似乎恍如隔世了一般。

謝允乖巧的去給師父問了安，老谷主也顯得十分高興，仔細問了他在京中的生活，這才打發(fā)他回去休息。

謝允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看著被人仔細照顧，長勢極好黑節(jié)草，又看著一塵不染，顯然經(jīng)常有人打掃的房間，心里終于安定了下來。他脫下外衣鞋子，躺在床上，拍了拍曬得蓬松綿軟的被子，不過片刻便睡了過去。

謝允已經(jīng)許久沒有睡得這般安穩(wěn)了，云苓拎著食盒來的時候他甚至都還沒醒，被云苓好說歹說才給拽了起來。謝允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睛，擁著被子坐在床上，云苓無奈的拿著濕帕子擦著他的臉，“快醒醒神，起來吃些東西吧！”

謝允揉了揉眼睛，下意識的沖著云苓笑了笑，乖乖的起身穿好外袍，跟著云苓去到桌邊坐好。云苓舀了一碗湯遞給謝允，“先喝點湯吧。”

云苓難得沒講究“食不言”的養(yǎng)生規(guī)矩，邊吃邊問謝允京中的生活細節(jié)，得知唐三曾去京城看他便說道，“唐少主倒是有心了！他前幾日就隨唐門主來谷中了，還問了你幾次，不如明日你便去客院那邊見見他。”

謝允動作一頓，有些慌亂的低下頭，“我……我明日給師姐幫忙，就……就不去見他了……”

謝允初初與唐三定情時，曾在寄給師姐的信中含糊的說起過，云苓隱約知道些唐三和謝允之間的事，聞言便皺眉道，“小七，你可是因為那雷家大小姐的事，才不想見唐少主的？”

“雷家大小姐？”謝允抬起頭，有些茫然，“那是誰？”

云苓抿了抿嘴，自悔失言，只是想著那位大小姐這幾日在谷中的行徑，又不想謝允到時看了心煩，便道，“是江南雷門門主的獨女，前陣子不知怎的，江湖上突然傳出了雷大小姐對唐少主‘一見傾心，非君不嫁’的傳聞。她也隨雷門主一并來給師父祝壽了，這幾日總是纏著唐少主，想讓唐少主帶著她四處游玩一番。不過小七你也別多心，我看著唐少主一直有意避著她的。”

謝允怔了怔，好半晌才勉強笑道，“挺……挺好的呀……雷大小姐和三……唐少主……很是般配……”

他知道雷門，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門派，與昊天門南北鼎立。他恍惚聽說過這一代的雷門門主只有一個女兒，掌珠一般，極為珍視，從前一直說想要招贅的。

“小七？”云苓有些擔心，“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呀，”謝允笑著回道，“我當唐少主如哥哥一般，他若是娶了妻，我自然是要替他高興的！”

云苓看著謝允竟不像是勉強的樣子，心里不免懷疑自己從前是不是意會錯了，只是若是小師弟沒事，那自然是最好的了，她也算放下了這一樁心事。

送了云苓出門，謝允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無蹤了，他苦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臉，自從被北堂墨染……之后，他似乎越來越會做戲了，如今連師姐都被他瞞過去了。

謝允關好了門，回到床邊，從行李中取出了一個木匣看了許久，眼眶慢慢的紅了，這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