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陳母程太君六十壽序【代】

先大父文貞公有高第弟子，曰陳需齋徵君。壯年挾書，南北遊數(shù)千里，前後客三十年，尋師覓友，討論絕學。而其家庭之內，孝友敦睦。跡雖羈旅，其事則次第脩舉。學成歸老，則附郭二頃，向所無者，今則闢焉；子女三人，向之幼者，今則婚嫁焉。徵君雖間一過家，亦僅能圖其大者。至若經(jīng)理出納，斟酌細微，則非徵君之所諳。何以井井若此哉？

惟我程老夫人，本鉅儒之裔，爛詩禮之訓，尊甫芳洲先生嘗謂尊慈劉太君曰：“此女賢孝出自天性，且儀度端雅，正未可與俗生作配，當擇天下名士嫁之。”未幾，而果得徵君。徵君家素貧，志不在溫飽，惟以德業(yè)為己任。結褵甫三月，擔囊遊京師，欲求所謂大人碩德者，以考証其所心得。最後謁先文貞公於邸第，一見投合，遂留不去。徵君出門時，老母在堂，弟妹幼弱，一以屬諸夫人。後或數(shù)歲一歸，歸見慈顏康強，穉齒成立，則知夫人能任其責，不更煩內顧憂，遂得益肆力於學。以窮理為文章，以實踐為體驗，貫穿六經(jīng)，博綜羣籍，名聞帝廷，以諸生召見，分領經(jīng)局，成一代制作。此雖徵君學自得之，要皆夫人默以相之也。

迨徵君辭祿就養(yǎng)，襆被出都，雅志高懷，傾動朝野，夫人不以失榮為慍，而以遂初為樂，夫婦相莊，問安視膳者二年，太夫人始以天年終。及徵君服闋，四方名卿大夫仰其學問，競相延致為子弟師。徵君亦恐絕學之不傳，以辜先文貞公所託也，吳楚閩越，遊歷數(shù)載，於是其業(yè)益廣，其道益明。所謂成己成物，而學於是乎大成，而徵君垂白且杜門矣。

夫人少徵君二歲。歲己酉，徵君年六十，余方被命主江南試?？舟E涉疑似，不敢登徵君之堂。今夫人年六十，余又督學兩淛，仍不敢離職守，少展方寸於執(zhí)友，是則余之所內慙也。然自幼識徵君於坐隅，欽其言論風采，隱隱立之師範，并聞夫人之賢明，而嘆有以成夫之德也。今者秋風乍涼，壽筵方啟，子得賢婦，女適名族，雍容一堂，以次拜舞。田宅閭井，雖不能如富族之饒裕，然亦足以供賓客，備享祀，以為子子孫孫世業(yè)者，孰非夫人三十年中辛勤拮據(jù)之所成也哉！

易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蓋坤之德主乎成，故文言以為妻道也。今夫人之所以克成其夫者也，且不止于家業(yè)，而并及其德行道藝，君子以為盡坤道焉。令嗣元常，賢而有文，春初，過余錢塘試院，乞余言為夫人壽。余固不文者，然既失禮於前，敢不承命於後！今其期已屆矣，用書所見聞，以徵無疆之福于他日，不但為目前稱慶已！

〇鷗嶼二兄七十壽序

閏六月初吉，從父兄鷗嶼先生自木瀆來省吾父。值酷暑，背汗浹衣，三四重箑，不可去手。坐定，詢入夏起居狀對，飯設涼酒一壺，與吾父述少年事，歷歷如昨日。蓋兄少吾父九歲，父年七十九，兄則七十矣。父乃命騏曰：“爾兄八月七日誕。涼秋，巖桂已花，吾目疾稍可，當率羣從往舉觴。爾宜前致辭，勿如世俗所為壽言也?！彬U曰：“唯?！毙衷剿薅?。弟少於兄二十有三年，知兄壯年以後事。其孝友敦睦，慈和愷悌，人所共見，不必縷述。惟逸思曠志，有足概其平生者。

兄為世父棲碧翁仲子。世父隱瀆上，祖母嚴太君在城，月率諸子一再省，羣聚太君室中，嬉戲以為樂。世父或迎太君往城中，諸父亦率諸子省瀆上，聚樂亦如在城時。弟善謔，兄善笑，兄啞啞笑，而諸兄弟哄然笑。太君為解頤，或佯嗔而實喜也。城東故居為洽隱園，王父所遺也。世父瀆上者為樂飢園。洽隱與山遠壘太湖石數(shù)畝許，危峰絕壁，爭奇競秀。環(huán)繞東西兩池，蒼松翠柏，高槐踈柳，交枝疊映，俱數(shù)百年物?；[曲廊，鳥翔幽澗，四時之賞，非可悉數(shù)。樂飢在靈巖、堯峯之間，園中不置一石，惟喬柯百本，繚以脩竹，花亭月榭，灣環(huán)碧沼旁。遠近諸峰，臚列墻外，若拱若揖，朝暮寒暑，景象遞變。吾兄弟互相往來，非流連數(shù)日，其興不止。

兄素謹厚，遇骨肉相聚，則劇談縱飲，投瓊拇戰(zhàn)，縱橫跌宕，竟日夕不肯休。時或扁舟挈伴，策杖獨往，凡湖山之深林邃谷，琳宮梵宇，名僧達士往來之區(qū)，探歷幾徧。兄好吟，弟嘗效兄所為，或共拈一題，分一韻，刻燭立命就。弟初奉兄為指南，兄曰：“弟也才，有不可。”必令再三改，不肯阿私所好也。兄性不詭隨，又坦率無城府，是非黑白，必抗言以剖析之，過輒忘，不以前事為耿耿。負郭田無幾，資束脯以卒歲，顧薄紈綺習，豪門招引，掉頭不屑就。中年，嫂沒玉川，赤腳能摻井臼者又相繼謝世，兒女旦夕為累。乃卻幣聘，杜門教授，蕭然一室，灌花瀹茗之外，惟講論經(jīng)籍，參稽玄奧，人望之如枯禪野衲云。

兄今年七十矣。弟髫年，兄壯盛，兄既老，弟亦寖寖始衰矣！回憶祖母在堂，諸父環(huán)侍，吾兄弟居子孫之列，羣聚遨嬉。轉眼數(shù)十年，諸父六人，惟吾父如魯靈光巋然獨存，而兄亦如故家喬木，閱歷興廢，蒼然特秀于雨垣風棟之間，不可謂非家門之慶。兄神益清，氣益王，而貌益豐腴，興益孤遠。平日讀書養(yǎng)志，安貧樂道之懷，益純粹而不間雜。上奉伯兄，下率諸弟，保先人之廬，佑啟我後人。兩姪能務本節(jié)用，以圖色養(yǎng)，後福其未有涯也！書以呈吾父，父曰“可爾”，即以是進一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