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與夏日絕句
李清照的夏日絕句,恰正是作于趙明誠赴任湖州之前。歷來都認為這首詩是在歌頌項羽,但我更傾向于把這首詩解讀為是在批判項羽,原因有三。第一,如果這首詩是批判項羽,那么它很可能是杜牧的“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的觀點的沿承,即認為項羽如果可以渡過烏江,在江東東山再起,如果可以活著成就霸業(yè),那么當為人杰,就算因為再度失敗而英勇赴死,亦可為鬼雄。但偏偏項羽畏懼失敗,亦不敢幻想自己可以成功,使自己人生的一切可能都終結(jié)在了一個不肯過江東的決定上,使后人至今都為之嘆息。所以夏日絕句前兩句與后兩句很可能是將一個假設(shè)與現(xiàn)實進行對比,從而對項羽的懦弱不前進行批判。
夏日絕句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夏日絕句可解讀為批判項羽的原因之二,宋人對項羽的評價風向與李清照的詩歌的政治取向。當我們來看宋人的詠史詩時,不難發(fā)現(xiàn),宋代詩人大都對項羽持一個批判的態(tài)度。
比如朱淑真的項羽二首。
項羽二首
自古興亡本自天,豈容人力預(yù)其間。
非憑天與憑騅逝,騅不前兮戰(zhàn)已閑。
注:《項羽傳》:有美人姓虞氏,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乃悲歌慷為歌詩:「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蓋世英雄力拔山,豈知天意在西關(guān)。
范增可用非能用,徒嘆身亡頃刻間。
注:《高祖紀》:令沛公西入關(guān)。
《前高祖紀》: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所以為我擒也。
又比如陸游的項羽。
八尺將軍千里騅,拔山扛鼎不妨奇。
范增力盡無施處,路到烏江君自知。
?— 宋代·陸游《項羽》
這幾首詩都是在感慨項羽的失敗和分析失敗的原因,這種對于項羽偏負面的評價風向很有可能是因為靖康之難后,宋代的文人想借用項羽這個敗軍之將來影射朝廷,而李清照是一個主戰(zhàn)派,如果她對放棄抵抗,無顏見江東父老的項羽是歌頌而不是批判,那么豈不是恰正與她主戰(zhàn)的政治觀點相悖?如果說后半生的李清照,可能因為在打壓主和派的政治環(huán)境下變得再難以在詩歌中透露直率的批判,那么前半生的李清照很顯然處于一個更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下,也更敢于直言對君王和朝廷的不滿,且恰正在烏江之渡不久之前,她在建康所寫的詩中流露出了對北狩的宋徽宗的諷刺,所以她在此刻借項羽來批判南逃的宋高宗,其實倒是與她以往的詩風一脈相承。另外,還有一些線索可以證明項羽在李清照心中可能象征著君王,從李清照的詩“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可以看出,既使改朝換代,李清照也更加支持有著正統(tǒng)背景的人登上王位,而項羽是六國中勢力最大的楚國子弟,相比劉邦更具有正宗的貴族血統(tǒng),再加上東周時楚國的疆域與南宋的疆域重疊,故李清照用這位楚王來諷刺現(xiàn)在的君王,在這幾點上也算是借古諷今。
夏日絕句可解讀為批判項羽的原因之三,李清照可能在借用項羽表達對趙明誠的不滿,用項羽的懦弱影射趙明誠的棄城而逃。而她之所以要這么做,可能與她處理關(guān)系的方式有關(guān)。
金石錄后序中寫道: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yīng)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也?!彼祚Y馬去。
趙明誠希望李清照在戰(zhàn)亂中用生命去維護金石文物,李清照似乎也察覺到了這個期待的不合理,但她后來還是拼盡全力去維護這些文物,這說明她內(nèi)心還是在壓抑不滿并且忍受這個不合理期待,甚至擔心如果她達不到這個期待會讓已經(jīng)死去趙明誠失望,故推己及人,她可能也會對趙明誠同樣有著過高的期待,并且會因為他達不到期待感到失望。這樣的期待比如,希望趙明誠堅守在城中,而不是逃跑,然而趙明誠讓她失望了。
要弄清楚李清照對趙明誠的期待與失望背后的想法,還要進一步探究到李清照對性別的看法,以及她與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
其實縱觀李清照的所有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她的作品中并沒有提及多少在事業(yè)上杰出的女性,相反,李清照對女性的看法還是相當符合傳統(tǒng)的。比如在李清照十七歲時的中興碑和詩中,她提出楊貴妃是安史之亂的罪魁禍首之一。而在她的另一首詞多麗詠白菊中,她又一次對楊貴妃進行了批評,并且把楊貴妃與孫壽、韓令、徐娘放在一起比較,這幾位女性都有一個相似之處,那就是歷史記載她們因姿容美而給男性帶來了行為上的淫亂,道德上的墮落或事業(yè)上的失誤等災(zāi)禍。她們在歷史文字中留下的通常只是簡單的別有用心的形象,其個性與做事的動機都未曾有更詳細的記載,也從未有女性參與相關(guān)的歷史書寫,所以就算這些事情是真實發(fā)生的,那這些評價也有站在男權(quán)視角,主觀進行有罪推論之嫌,在這種情況下,她們真實的話語也被部分地遮蔽掉了。但李清照在閱讀歷史后,卻并未對敘述的真實性產(chǎn)生質(zhì)疑,而是認同了史書中妃嬪會因其姿容而禍國殃民這個觀點,且從她的和詩“奴婢乃不能道輔國用事張后尊”可以看出,她也是反對女性掌權(quán)的。
同樣是在多麗詠白菊這首詞里,李清照還舉例了兩個她心目中的好女人:一個是被漢成帝封為婕妤后失寵,在紈扇上題詩的班昭,一個是在鄭交甫的挑逗下解佩定情的漢皋之女。這兩個女人都是屬于封建社會的標準下的好女人,這個好的標準在于她們表現(xiàn)出了對男性無條件的忠貞。不過,同樣是那個時代的女性,不同于李清照的多麗,朱淑真的“我無云翼飛歸去,杜宇能飛卻不歸”,則表達了對女性被要求要無條件的忠貞,而男性則背棄忠貞的抗議。
另外,朱淑真在一首詩里提到過漂母這樣的女性。
韓信
男兒忍辱志長存,出胯曾無怨一言。
漂母人亡石空在,不知還肯念王孫。
漂母出自如下典故:
韓信家貧,常從人寄食。 至城下釣,有一漂母哀之,飯信,母曰:「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今淮陰有漂母石是也。
朱淑真似乎更能代入到女性歷史人物的身份中,與之共情,而李清照則更傾向于置身事外地去評判女性。如果說,朱淑真看待女性的方式比較的靈活和生活化,那么李清照看待女性的方式則更加的類型化和政治化,或者說,她更傾向于站在一個男性史官的視角來審視女性。而像朱淑真的詩里像漂母這樣類似母親一樣的女性,在李清照的詩里卻是從未出現(xiàn)過的。究其原因,很可能是因為在她的童年時期,母親這個形象是缺失的,而父親則同時扮演了父親和母親的角色,對父親的認同可能會使她產(chǎn)生一定的戀父情結(jié),而戀父情結(jié)所指向的恰正是對母親的敵對。眾所周知,李清照的生母在她出生不久后便逝世了,所以這種敵對會直接指向在李清照八歲時來到這個家中的繼母。這個迷戀父親的女兒,會想要和繼母競爭父親,并且嫉妒與憎恨繼母,如果她不能夠很好地從戀父情結(jié)中走出來,那么她可能會在之后的同性競爭中復(fù)現(xiàn)這樣的情緒,從而影響她對女性的看法。而縱觀李清照前半生的經(jīng)歷,最能夠讓昔日的原生家庭中的三角關(guān)系復(fù)現(xiàn)的場景,莫過于趙明誠納妾之后李清照與妾室們的競爭,但是在這種競爭中李清照可能會有不一樣的體會。也許在之前李清照一直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所戀慕的父親可能并沒有她想象的那么完美,也許是出于某種自戀,父親縱容了她和繼母的競爭,甚至希望女兒努力成為他喜歡的那個樣子,而不是成為她自己。假如說父親不需要從兒女身上尋找自我價值,他是肯定不會去縱容競爭在妻女之間發(fā)生的,于是妻女之爭才更可能會趨向消弭,而不是愈演愈烈。如果說出于倫理,父親的自戀可能會更加地隱蔽而且不可言說,那丈夫的自戀就更加地直觀了。在李清照與家中的妾展開競爭關(guān)系的時候,趙明誠又是持一個什么樣的態(tài)度?假如說他樂在其中,聽之任之,那說明這樣的一種競爭是極大地滿足了他的自戀的,但若是站在李清照的視角,這未免讓人有些寒心,因為她的真心就這樣被丈夫所利用。那么當趙明誠棄城而逃之后,她寫夏日絕句可能是為了表達對丈夫累積的不滿,更重要的是,那個在她眼里原本理想的丈夫的形象,在這樣一件件的事情中,一點點地破碎掉了。同樣,這也會讓她想起已經(jīng)去世的父親,引發(fā)她在原生家庭中遭受的傷痛,因為曾經(jīng)她可能遭受了父親的蒙騙,但是卻壓抑了憤怒。而在她前半生的詩歌中對男性人物也頗多諷刺,也許正是在無意中表達這種憤怒。
另外,在李清照的家庭里,她所面臨的競爭不僅僅只有她與繼母之間的競爭,還有她被當做父親志向的繼承者之后與兄弟們的競爭以及與父親之間的競爭,所以除了和妾一起競爭趙明誠,李清照本身與趙明誠也是處于一個競爭關(guān)系的,這種競爭關(guān)系反映了李清照對父親既認同又反抗的矛盾。而夏日絕句里通過批判項羽表達的對丈夫的反抗,也許正是李清照從內(nèi)心深處想要超越自己的父親,掙脫父親的束縛,形成一個新的自我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