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 (練筆)
梁年,是一位姿容過人的大家千金,在書香門第的熏染之下,自幼便把持一股寧和而清雅的不凡氣質(zhì)。因生得姿色過人、乖巧懂事,且又是獨一女,家族上下悉心照顧,關(guān)愛有加,放眼那時,竟找不出第二位受寵優(yōu)渥如此的女孩。更有,她并未恃寵而驕,而依仗自己那得天獨道的資源,通曉史書古籍,談吐文雅,畫作也得心應(yīng)手,一副《春湖》憑借其別有韻味的運色和獨特的落筆曾受當?shù)禺嬂鹊母裢馇嗖A,就連下午茶時,她也能和著輕柔溫婉的風,拉上一曲磬人心脾的小提琴。悉數(shù)一圈,似沒有什么才華能逃過她的手掌,那纖細而精巧的玉體里承載著數(shù)不盡的水墨春秋。如此這般,她自然地成為了王公貴族沙龍聚會中耀眼的一顆明珠,哪怕一舉一動都在世人眼下,流言蜚語的閑雜也撥不動她一根金發(fā)。世傳,任何與她坐談的人都能明里暗里嗅到那滿腹經(jīng)綸的氣度,無不為之傾倒。那時飄蕩在鄰里街外的女孩們,她們的畢生要事便是成為第二個梁年,婚姻于她們似也比不起幾分重量?!帮L華絕代而不失嬌媚的俏麗美人”是人們橫加在她發(fā)梢的一頂高帽,不錯,她就是氣度非凡,卓爾不群;翩若驚鴻,宛若蛟龍。 每一場沙龍都因她的出席而增色頗多,若是少了她的曼妙舞姿,這集會便如同綻放于無雪之冬的梅花,凌寒獨開。艷紅奪目,香氣喜人,卻丟了那一股白里透紅的倔強韻味。 如果可以修一架直達云海的天梯,那她的追求者們,就足能夠摘到天上泛著銀光的星星,摸得到斜在梁家門前那溫潤如玉,陰晴無常的鉤月??梢侨绱吮隳苴A她回家,這些富豪大亨無不愿為了她去登那九天,攬那銀河。又苦得她有一樣和那銀月一般無常的性情,便叫是父母,也拿捏不透她心里氤氳著的情愫。每每被問起,她的眼里總蘊著一徑令人見之忘返的水秀,輕盈的眼角直插到兩鬢里去,高挺的鼻梁在余光里挺拔,只聽得那泛著荔枝粉的櫻桃小嘴微微上揚,悄悄細語著:“不是我的命中郎呀?!? 絕非她故作矜持,而是她心里明白,這一去,便不回。 腰纏萬貫的公子她一笑而過,權(quán)勢正盛的貴族她閉門不見,那容貌俊俏,風度翩翩令萬人傾頹的鄰國王子專程來訪,她也只不過打了個匆匆一面之緣??偼泼撘膊皇寝k法,父母的急切像是席卷而來的颶風,隨著她的年歲不斷累積而愈發(fā)呼嘯。不光是為人父母,歲月也懂得這個道理,好的女孩,是經(jīng)不住時間斫傷的。 “唉。不是我的命中郎呀。” 梁年總是這樣笑著。 日子一天一天從她的指尖奔流著,但卻無法從她臉上看到一絲驚惶的模樣,就像她的容顏總是那般姣好,總也不老。她說,她不羨慕飛鳥,如果她想,隨時可以把它打下來;她羨慕河流,你可以建大壩,但河流沒有被截斷,而是在等待。頭頂?shù)难嘧釉僖淮物w了回來,落在梁家門前那棵高高的懸鈴木上。新樹又開了幾度嫩芽,就連老樹也煥發(fā)了好些個春。 最終成功迎娶梁年的,是一個鎮(zhèn)上的送奶工。這位姓錢的工人在世人看來,一沒有家世,二沒有財富,就連房子也比梁家小了不知多少載年華,而且梁小姐甚至還是位填房夫人。消息如同鼠疫一般在人群里傳播開來,所到之處,寸草不生。這樣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有人捶胸頓足而哭,有人徹夜難眠而終,有人譏諷斥罵而痛,還有人無奈惋惜而去。無論家族親眷、親朋好友乃至曾經(jīng)追求過而失敗的王親貴族們?nèi)绾钨|(zhì)疑,如何勸說,如何不解,但梁年只輕輕一笑,揮一揮她那纖細精巧的手腕道:“這便是我的如意郎君?!? 梁家的前院里擺著一方紅木檀香桌,三只樺木椅子環(huán)繞桌邊,統(tǒng)統(tǒng)被一只五色琉璃陽傘籠括在一塊陰影里。桌椅身邊花團錦簇,四周圍載滿了厚重的綠楊。本是放在園中用茶的好去處,卻成為了二人相識的契機。這一條街上的牛乳被他所承包,家家戶戶都認得這位吃苦勤勉的送奶人。兩點一線,梁年家是路途中心,每次送奶至此,他總能在門口的紅木椅上稍作休息。他坐穩(wěn)身子,向后欠著身子,伸出碩大的手,從背后的赤褐色包袱里拿出一盒平日里送的牛奶,撕開封口,細致地舐去了沾在手上的牛奶,而后不知從何處掏出一透明玻璃瓶,將開口對準瓶口,汩汩地,純白的牛奶就全部入了瓶中。這樣的過程一氣呵成,每天梁年都在窗邊看著他來,看著他坐下,注視著他倒牛奶,又目送他離開。 在某個平常的日子里,當她目送著他離開的時候,他卻一下子回了頭,發(fā)腳上的汗水被這突然的動作甩向脖頸,順著他黑紅黑紅的脖子流進淡藍牛仔襯衣里。他們對上了眼,兩個人,四顆眼珠,似乎是用一根線串成的,難解難分。 世事更迭,斗轉(zhuǎn)星移,說破了也只是天一黑一亮,葉子黃了又綠。過去那高攀不起的明珠,轉(zhuǎn)瞬便跌落了凡間,成為無人愿意品嘗的禁忌之果。世人眼里,任憑她手中怎樣的才華橫溢,曾經(jīng)的光彩在如此“不入流”的丈夫的加持之下,只有淪落為陰影的份兒。世人眼里,琴棋書畫總好像成了累贅,如同一個個被祭奠給名利這塊墓碑的貢品。 影影綽綽前來邀親的人物中,到底沒有哪個是真正愛著她的。梁年哪里會不知個中道理,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聚會中的眾星捧月,左不過赤身裸體的小獸闖入肉食之林,那花言巧語的追捧,毫不吝嗇的施舍,皆是裹著糖衣的荊棘陷阱,一旦深陷其中,被層層棘刺傷至千瘡百孔后成為“某夫人”,她梁年才算是真的落入凡間。她哪里會不知道呢。如此下去,再是十全十美的女子其作用不過為丈夫錦上添花,夫人們徹底變成了依附于男人背后的某種模糊的附庸。若得以從名利榮華和臃腫的貴族爛規(guī)矩里脫身,真正選擇一位將不及物的愛全權(quán)移交到自己身上的丈夫,這一生也不枉來這一遭。所以她選擇嫁給錢氏,她選擇相信錢氏,她選擇相信命運。 她的生活雖然遠不如從前生活在富麗堂皇中那般安逸自在,但憑借自己的巧計謀生這還是頭一遭。勞動對于錢氏來說稀疏平常,可如此才獲得報酬的生活直教梁年上了癮。他們在城對面購置了一間老舊的別墅,就算安頓了下來。 某夜晚,赤身裸體的她輕輕抱著他健壯的軀殼,彼此依偎在床上,蓋著一張櫻桃紅輕紗綢薄被。梁年突然想到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心癢不已,她問道: “錢,我想問問你?!? “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彼皇终碓谀X后,一手撫摸著梁年散在枕邊的金發(fā)。“你為什么要特意把牛奶倒進那只瓶子再喝?”她揉著他粗糙的手說?!爸苯雍炔缓妹??!卞X氏思索了片刻,說道:“我對那種撕開的紙盒過敏,只是碰到身上都會全身起疹,不知怎的。”她望著他的眼睛,那雙仿佛能容得下萬物的深邃的眼睛?!岸夷侵黄孔邮俏夷赣H送給我的。我從小用到大,離了家,總也算是份思念?!彼a充道?!跋麓巫屛乙苍囋??!彼f。她就是愛他那份真誠?!昂茫灰阆?。”他親吻著她的額頭。梁年突然掀開被子,起身跳到封著玻璃窗的衣櫥前,拿出了一身素凈的青金蕾絲白邊連衣裙站在窗前,指著它說:“那么,這就是我的思念?!贝扒暗乃呀?jīng)被月光浸了個透,身上閃著白皙透嫩的光,淹得遍體通明。 五年后,又是一個和平常相同的日子里,錢氏車禍死亡的消息跨過他一直工作的那條街,那條她的人生開始的街,跨過整座城,烏泱泱壓到了她的肩頭。她獲得了一筆不小的賠償,足夠撐過自己的余生。消息是白天來的,她沐浴在白晝的磊落當中,除了簡單的應(yīng)答之外并沒有什么明顯的感覺涌上心頭。她正裹著層深灰色頭巾,帶著手套,裹著一條陳舊但干干凈凈的圍裙,清理閣樓的衛(wèi)生——那里是他們計劃留給孩子的小房間,盡管他還沒有出生。 有人說,這是她自討苦吃,找個貴族人家門當戶對,當了第一房妻,作夫人,怎會落得如此下場;有人說,這是她命里克夫,她自知不能傷了別家貴人,于是專找了個不上臺面的人相愛,這是梁小姐大度;有人說,這就是命,命運到這里了,該怎樣就得怎樣。還有人說,這死因倒蹊蹺,似乎是某個曾經(jīng)瘋狂地追求過她而不得的富人懷恨在心,在那條街上蹲點呢。不死,則罷,若死了,倒也不虧,人家有的是錢啊…… 熬到了夜里,這張清木雕花床好像從未如此寬闊,大的就要將她吞噬。當無邊無際的黑暗潮水般涌上來,淹沒了每件物品,她抱著他的枕頭,看著那一袋床邊的玻璃碎片,就像是冰在眼眶里融化了那般,兩行淚無聲無息地淌了一夜。 她接受。她的氣度能令自己汗顏。當初她作下決定的時候,她就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天到來,只是過程大相徑庭。 又是五載光陰飛逝,梁年五年如一日,穿著那件青金蕾絲白邊衣裙,一根細長的朱紅色頭繩緊緊將她輕金色的頭發(fā)箍成馬尾模樣。她好像忘記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沒有忘掉。每日她都會到家對面的商店里坐坐。下午茶的習慣她戒不掉,索性下樓,買一盒牛奶喝。那日,她往窗邊一瓢,赫然發(fā)覺櫥窗里有一件和從前丈夫心愛的玻璃瓶相差無幾的瓶子,埋藏在腦海里的,素日里的回憶瞬間都被鉤了回來,填滿了她空洞的心房。玻璃瓶被放在桌上,多少年過去了,牛奶仍舊是這一盒。她試著回憶起第一天看見那個壯碩的男人坐在自己家前院的景象,學著他的樣子,咬開盒口,又舐了下手,試著將開口對準瓶口。 她成功了,她看著牛奶涓涓地從盒子里淌進瓶子,玻璃的通透一下被潔白浸染了大半。 她想起了看見他的第一次,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講話,想起了她下定決心要嫁給這個男人的自己,想起了和父母大吵一架的曾經(jīng),想起了他們依偎在床上彼此的溫暖,想起了如今,她孤身一人。 她哭了。那牛奶盒子似乎足有千斤重,她再也拿不穩(wěn)了。白花花的順著杯壁一路攤在桌上,傾倒的牛奶形成了兩條慘白的棱柱,一條連接著桌面和盒身,一條滴答答地零落在地上,連接著過去和未來。 卮言 2023.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