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瑞貝卡·安·喬丹（Rebecca Ann Jordan），作者、藝術家，2015年畢業(yè)于號角寫作班，并有藝術碩士學位。她以極大的熱情嘗試在筆下將自然世界與可怖的夢境相結合，其小說及詩歌見于《奇異視界》等知名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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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有文化差異，我能嘗嘗你嗎？

We Have a Cultural Difference, Can I Taste You

全文約7100字，預計閱讀時間14分鐘

作者 | 瑞貝卡·安·喬丹

譯者 | 孫薇

校對 | 羅妍莉、Mahat

我在舔舐這把帶有小掛鉤的青銅鎖匙，鎖匙包裹在我身體里。這把鎖匙僅供應急，我試著確定這次算不算急。

之后我到了房門前，將細桿的鎖匙輕輕插進應急鎖孔。我很了解這個機制。鎖匙咔噠一聲，跳了起來，然后我進了她的房間。

我的附肢在一堆堆半臟不凈的衣服上徘徊，讓氣味墻包裹著我——濃淡不勻的酸酸甜甜的女性麝香，刺鼻的干奶酪氣息，橡皮與石墨與整套彩色繪畫水筆以及一些只有妮娜才用的東西的味道。然后我更進一步：舔舐著細小的褶皺和一縷縷小麥味道的干燥絲線，在合成木材上摩擦著身體，試圖把那些粗大的邊角塞進身體，拽著整支筆、圓規(guī)和尺子穿過膠狀的開口，將它們的邊邊角角塞進我的身體里。妮娜的地方充滿了橡膠質地的東西、苦澀的金屬屏障，以及一頁又一頁的紙張。我激動過頭的時候，就忘記了將書本塞進自己的身體會讓他們大發(fā)雷霆；從《遠空星際旅行者指南》第四卷到《外星人藝術制作》和《構建23世紀：進步時代簡述》，我把它們都撕碎了。

然后我感覺疲勞極了，并在吸吮妮娜的毯子時，想起了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這里肯定有什么東西能解釋妮娜低能量的原因。當她悲傷的時候，她這具人類身體的脈動就不那么令人愉悅了，而她已經情緒不佳有一陣子了。也許她的魚出了什么問題？我振動著用回聲定位她書桌上的魚缸，然后把咸澀的水滴灌入自己的身體，再是蠟狀塑料做的裝飾水草，再是那條茶杯型的深海石斑魚，滿是鋒利的褶邊鱗片和牙齒。它的小心臟在我更加粘稠的體內加速跳動，它輕輕噬咬著我的內部。我扭動著，因為體內的所有東西感到快樂。我想要將它們全部消化掉。

門口一聲叫喊震動了我的膜。氣氛發(fā)生了變化，微風吹了進來，隨之飄進來的還有溫和的汗水味、石墨味和妮娜的化妝油混在一起的味道。

我紋絲不動了。我不振動了，一丁點都不。

根據(jù)我的本體感覺，房間里的壓力又發(fā)生了變化，與我另一名室友緹娜科特輕聲地呼呼飛轉的AI腦袋，再加上她那人造的固態(tài)腦物質吻合一致。門鎖咔噠一響。“至少這次是為了你的東西?！蔽抑肋@話什么意思，但如同往常那樣，無法理解她的語氣。當緹娜科特翻滾著離開房間返回走廊時，這間房里她的腦袋產生的壓力陡然消失。

妮娜矮胖的身軀匆忙沖進房間，她搶過自己的東西丟到房間另一頭?？諝庵许懫鹱矒袈暫团鲎猜暎浩痍囮嚌i漪，我隨著感官輸入信號而發(fā)出汩汩的聲音。我已經把這種行為與人類的憤怒聯(lián)系在一起了，但對于我的半滲透型皮膚來說，這種感覺真是太棒了。

“你真的在笑嗎？”妮娜尖叫道?？諝獍磯褐?，在我四周打轉。妮娜正在移動，“你根本不在乎什么私人空間，菲洛·吉！常識性的……禮貌！我不敢相信自己要對付這些，以我祖母的……” 她的聲音突然尖利起來，咕噥一聲后，她說道：“能否請你從你的……里頭小心點把莎士菲亞拿出來，”我?guī)缀醺杏X到她噘起了嘴，“將莎士菲亞放回它的缸里?！?/p>

當我延展身體、把石斑魚丟回骯臟的殘水中時，它扭動掙扎著。我已經想念它了。“我很抱歉！”我說，“我們有文化差異！” 我漸漸明白，這句有魔力的話通常能讓妮娜微笑著原諒我，然后她會允許我品嘗她以前用炭筆勾勒的舊圖。

這一次，一波波發(fā)紅的怒意從妮娜身上發(fā)出。她不打算獎勵我，于是我開始偷偷將現(xiàn)在已經是泥漿狀的纖維、塑料、顏料、紙張和碎木片的微粒排到地板上?！拔覀円呀涀隽艘荒臧氲氖矣蚜恕！?她沸騰的話音響起，平時是那么溫柔（我體驗過她舌頭的柔軟程度——只有一次！只是意外?。?。“別再拿那個當借口了?！?非常突然，這間房子里的壓力消散了。

我追著她到了公共區(qū)域：“你去哪里？”

“提交一份報告。”她的語氣再次平靜下來，又回到平時正常并醞釀著怒火的狀態(tài)。她有條不紊地重新把包收拾起來，將任何我可能拿到的東西都藏了起來。

這種平靜讓我沮喪。我靠在墻上，那里嘗起來有混凝土、油漆、鈦金屬和螺栓的味道。我對這些產生不了愉悅?！瓣P于我嗎？”

“是的，菲洛·吉?！彼辶饲迳ぷ?，這個動作讓我發(fā)癢，“我本來以為我是在做好事，自愿與你和你的一切分享房間。但很明顯，我們實在……無法生活在一起?！?通過我倆之間的空氣，我感覺她的皮膚變柔軟了。“這不是你的錯。只是——文化差異。” 她的聲音變小了，她靜默下來。

我的身體里面擰成一團。她不想和我生活在一起。盡管我不是什么優(yōu)等生，但我上的跨物種文化敏感課還是足以讓我明白這點?！昂冒??！?我說。

沒人理解。我僅僅是看不見，不代表我感覺不到房間里的人，他們微小的移動、扭頭還有絞手的動作。我知道她在那里，盡管她在離開時想要把門無聲關上。

應急鎖匙在我的身體里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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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提，我有一名律師！這名AI是我剛被錄取時分給我的，我是我們族群里第一個在星際學校上學的人。所以現(xiàn)在，盡管行政處問了我一些問題，我的律師還是從“南四象限”呼呼飛轉著趕來，告訴我：空間站不能就此事件對我提出任何指控。她正在努力協(xié)調，試圖將我的級別從瀕危物種調升到受保護級。

所以，當妮娜還在上“結構完整性-四”，而緹娜科特在上“高等理論物理應用”時，他們靜悄悄地將我的東西轉移到了一個獨屬于我自己的空間里。我?guī)缀鯖]什么東西，因為盡管有人給我捐了很多錢，但錢太美味了，我舍不得花掉。而確實歸我所有的東西都是被我翻來覆去反復吸進身體里、舔舐了很多遍的。

若干小時后，新的墻壁、椅子和地毯帶來的快樂開始殘留不好的味道，我習慣了在這樣的嬉戲后用妮娜的顏料來清洗味覺。一位醫(yī)生過來讓我服用抗生素，他說抗生素可以幫我抵御在與人類和其他外星生物共同生活時攝入的細菌。空間站將更多高壓空氣注入我的房間，讓我平靜了一些。我仍舊用破毯子裹住自己，然后將它吞下去，吸吮其裸露的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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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跨物種文化敏感-350”課上，輪到我做演講了。我現(xiàn)在很擅長講話！自從我學會將自己的某些部位內收進去，然后用下顎對準上顎振動，發(fā)出人類的聲音并轉成話語就并不困難了。

不過，我還是不理解他們。就像他們并不明白感知一切是怎么回事一樣。

“不管你桌子上有什么，” 我說，“將它們放到嘴里?！?/p>

與平時一樣，得到的反應混雜著尷尬的笑聲，以及將頭上長著羽毛、皮毛和葉子的腦袋轉向其他人，也許是要交換某種無言的理解和直接的反對。當聲音和話語在房間里四下彈跳時，當寂靜轉為由刺耳的吠叫聲、汗味、氣體、聲波和移動交織成的喧囂大合唱，一切都搏動著向我撲來時，這樣的關注讓我愉快地悸動著。

我最能分辨出的物質位于房間靠后處一個僻靜的小角落。妮娜今天聞起來是麝香和墨水的味道，還殘留著紙張與咖啡以及沒睡醒的味道，這些味道縈繞著她，就好像她是從宿舍急匆匆地沖出來，沒來得及沐浴似的。

圍繞著她的空氣變了。她拿著一支屬于藝術家的筆——很昂貴，將塑料與金屬制成的筆帽放進嘴里，然后閉上嘴唇。

除了我，沒人留意到。

教授讓我說重點，并提醒其他人安靜下來，遷就一下我，畢竟我可能會讓他們驚喜。他們照辦了，甚至連理論上不具有味覺感官輸入的AI們（至少這個型號沒有）都是如此。大多人將紙放進嘴里，要么就把食物塞進嘴里，這屬于作弊，不過我不在意?！艾F(xiàn)在，” 我說，我的神經都活躍起來了，“想象你的嘴巴是一只胃，而你的胃是你的整個身體。而且，它也能嗅到氣味。而且，它是液狀的。用舌頭將它翻過來。用言辭描述味道如何。它有多大。厚薄如何……”

“我想知道他們還會把什么放進嘴里?！?一個學生說道。

“所有東西！”我說，“總是那樣。聲波讓我發(fā)癢。事實上，吵鬧些會更好！我的肌肉組織增強了，粘度變化也加大了！這就是我成熟起來的方式，而不是靠營養(yǎng)。一旦我體驗了足夠的環(huán)境刺激——”

另一名學生說：“我會增加它們的振動程度……”

“很好，” 教授說，她的聲音很疲倦，“這樣就夠了。我要提醒你們，這堂課是根據(jù)參與程度來評分的，部分是你的同理心分數(shù)。”

我溜回了座位。當從技術上來說，并不具有符合傳統(tǒng)定義的心智時，是時候借助兩個AI做個關于心智理論的演講了。

角落里，筆帽在妮娜的嘴里翻來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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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助餐廳里，有個長著乳膠手的人時不時會給我一只手套。我喜歡坐在那里，借助周圍飄蕩的氣味細究這個世界：肉類替代品、蛋白質的小葉子、還留存著溫和木頭氣息的筷子、毛發(fā)制品、空氣的變動、氣體排放、橡膠底的鞋子和鞋子里的腳。

我琢磨著我的同學究竟指的是什么。如果他們的意思是主動提出要摸我，那么，他們可真是太好了！品嘗有機材料總是比金屬或者其他人工合成的產品要好得多，總會變成一些新東西。我試著吹口哨。

喧鬧的對話又讓我發(fā)癢。但我感覺，對話的某部分提到了我，我一聽出是誰，就集中了精神。

“……就是簡單的適者生存，” 緹娜科特說，“他們無法在與人類接觸后生存，由于在我們宇宙里，星系本質是不斷增大的，接觸是難以避免的?！?/p>

“那么為什么菲洛·吉還存在？”一只貓科的兩足類噴了噴鼻子。

一副鈦金屬肩膀聳了聳，讓我知道他們就坐在我后面的某個地方。我在這把專為兩足類設計的椅子里挪了挪身子，以便更近地察覺他們的振動?！斑@違反邏輯?！?/p>

“我想象著，他們正將那只阿米巴原蟲注滿藥物?！蹦侵回埧粕锍靶χ盁o怪乎那家伙那么激動?！?/p>

一個人類說道：“我們只能忍受那個體型過大的鼻涕蟲，直到它抓了什么東西，然后滅絕。”

“好了。” 那個有皮毛和尖牙的生物說，“我們別那么殘忍?！?/p>

“至少，” 另一個AI說，“空間站收留它以后，就開始獲得資助?！?/p>

本來這不會讓我生氣的——考慮到AI只能根據(jù)人類的電路圖來復制自身的事實（他們引用適者生存的理論真是太諷刺了）——只是這個AI轉向另一個散發(fā)著柔和氣息與建筑師用的炭筆味道的人類，并問道：“你是怎么忍受這個無腦生物的？”

妮娜攪拌著她的食堂燉菜，一言不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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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壁腳特別有意思。一般都這樣。而自助餐廳事件之后，在滾過宿舍走廊那空蕩有回音的內室時，聽著從各個角度產生的共鳴，我不再像往常那樣享受偷聽的樂趣。我自己的回音是干癟的點心，不過直到我聽到了宿舍門后的秘密，偷聽來的東西就還湊合了。

一扇門里，有人自顧自地哼哼。我覺得回哼一下會好些，我的聲音低沉而柔和，就像空調發(fā)出的聲音，所以里面的人聽不見。下一扇門，我可以聽到里面有兩棵三裂葉葛藤互相纏繞著繁殖，它們發(fā)出的咕噥聲和嘎吱聲泄露了秘密，它們那濃郁的葡萄般的香氣穿過門縫底下傳到了走廊上。我駐足了一下，思考著這種交配的解剖學原理，還有這個物種就像空間站里大多數(shù)生物那樣兩兩繁殖的必要性。從延續(xù)物種使之永存的角度來看，這種方式似乎不算可持續(xù)。話又說回來了，擁有易受人類傳播的疾病影響的半滲透性皮膚也不具有可持續(xù)性。

如果有人接近和進入我的身體，我也不會介意。

這個想法足以讓我萎靡，跌在下一扇氣息濃重的門外。思鄉(xiāng)之情讓我顫抖，讓我緊貼在那扇門上，那扇我不再擁有鎖匙的門。

她們的聲音振動著：妮娜的聲音壓抑而柔和，緹娜科特的則充滿了微小的電流干擾聲。

柔和的那個聲音開始不規(guī)律地打嗝。我畏縮了，在妮娜身上翻涌著的能量面前，我第一次退縮了。

“你太不理智了?！?這是緹娜科特那空洞的聲音。

“你不明白?！蔽覍⒆约和耆N在門上，以便更好地感覺她的振動起起落落?！拔沂亲婺葛B(yǎng)大的！我怎么能隨它去……”

“我很抱歉。你不是你們族群里第一個被遺忘的。一直在不記得你或不關心你的有機體上浪費時間是不劃算的?！蹦菽冗煅手槠饋??！拔液鼙??！?緹娜科特說，“我試著要幫你。”

“幫的效果不怎么樣。”

“我這個型號是在共情合成功能發(fā)明以前制造的。在我的程序里不具有理解悲痛的代碼。” 緹娜科特說，她的聲音里有一些我不曾注意過的東西，“請不要急躁了事。對我解釋一下?！?/p>

沉重的腳步聲，振動著我的下半身。我完全靜止，以便能捕捉這種振動。然后門開了，我跌進房間里。妮娜只猶豫了片刻，然后便從我身邊沖過去，帶著一陣聞上去是鹽和哀傷的波動。

“發(fā)生了什么！”我說，假裝冷靜。像AI一樣冷靜。

緹娜科特的機械身體靠近了?！拔覀冊谶M行重要的討論，菲洛·吉。你能等一會兒再回來嗎？”她讓妮娜背叛了我，她希望我像同類一樣滅亡。一種又酸又熱的感覺在我體內沸騰著，但并非來自外部。

我向她撲過去，品嘗著她鋒利的金屬、光滑的骨頭和橡膠表層，她大聲發(fā)出哭號，沖我喊叫著請保護硬盤，但我并不在意。我?guī)е黄饟u蕩著倒地，她的銅線磨損和斷裂時，她的尖叫讓我的內臟發(fā)癢，我嘗到的是關節(jié)液嗎？

當空間站職員過來，戴著手套將我拉開并把我緊閉在自己的房間里時，我并不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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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我正感覺匱乏?？臻g站的人從房門下塞進來一盤盤粉碎好的營養(yǎng)物質：蛋白奶昔、凍干海帶、人造動物肉片。我嘗試著消化這些食物，盡管并不滿足我。我從瀕危物種降級到了“腐蝕性物種”。健康中心的醫(yī)生過來了，散發(fā)著緊張的氣息。他告訴我要多喝點水，多睡覺，不要過度刺激自己。他給我加了抗生素。我吸收水分。我盡可能地貼在桌角上，將自己卷在上面，開始侵奪上面的所有味道?，F(xiàn)在我體積太小了，很難真正包裹住它。

我的律師大老遠從南四象限趕過來，向我解釋些什么。她說的東西造成不了感官的感知。我不再嘗試將它們構造成任何感官知覺。

現(xiàn)在是午夜，我感覺門上鎖扣咔噠一聲，便隨之驚醒，我讓身體更多表面曝露于振動中。

門蕩開了，一股涼風吹了進來，是空間站每天晚上送到走廊里的空氣。一個人形將她周圍的空氣粒子分隔開來。一股麝香、皮脂、石墨、橡皮碎末的氣味混在一起，遠遠就飄了過來，清晰異常。

“菲洛·吉？”

我松開身體，從正在咀嚼的桌角溜下來。妮娜手里攥著把緊急情況專用的鎖匙，還拿著個高高的矩形物體，而且也很重，她把它放在書桌上。

強烈而巨大的安慰讓我的身體放松下來。我身體的液體部分滑過膠質部分，釋放出語言：“你在這里做什么！現(xiàn)在是午夜！”

當我從桌上滑下來的時候，妮娜坐在了床上。她用指尖撫摸著我的破毯子。“我想道歉?！?她輕聲說，發(fā)出低沉而細微的振動。我突然明白了其意義——真誠的歉意?！拔摇?，反應過度了。你在我寢室的時候?！?/p>

我什么也沒說，我試著將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話語上，但無法控制自己不在她的氣味中扭動，不陶醉在她柔和輕快的聲音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念這些味道和聲音。我甚至沒意識到，沒有她那略微像是沒洗過澡的氣息時，我變得多么麻木?！皼]關系?！蔽夜緡佒?，幾乎聽不清。

“不，” 她輕柔地說，然后更堅定道，“不，不是你的錯。我沒有意識到……”她停住了，“我沒想過你會這樣……”

“怎樣？”

“孤單?！彼臍馕蹲兞耍簬е涛兜谋瘋?。

我們從未談論過那場由人類傳播、奪去了我所有親友和熟人性命的傳染病，也沒提過我能躲過全賴我的同胞手足哈里·古把我送到這里，送到這所空間站學校。當然，在這里我還是曝露于人類之中，跟別人一樣。但同樣是我的族類開始生病，我的律師很快給我提供了最好的醫(yī)療服務。而我的母星的其他人呢？就不是這回事了。

“我知道那不一樣，” 妮娜說，“但是……我祖母的阿茲海默病更嚴重了。她打了疫苗，但是……有百分之一的幾率不起作用?！彼龘u了搖頭，我聞到了她的香水氣息，還有她油膩分叉的頭發(fā)散發(fā)的味道，“就像……對她來說，我甚至不再存在?！?一種新的氣味：酸甜的鼻涕味道。我伸出肢體去觸她的臉，她畏縮了一下，然后在我吸干她的鼻涕和淚水時一動不動。我退了回來，不確定是否又讓自己尷尬了。

“我很抱歉！”我不確定為什么道歉。也許是為了所有這一切吧。

妮娜再次搖頭，她的內疚從她身上傾瀉而出，像過甜的波浪。我們扯平了。“聽著?！彼酒鹕?，“我想讓你養(yǎng)莎士菲亞?！?/p>

所以她帶來了魚缸。我還記得那柔軟、有著脊狀鱗片的身體在我體內的感覺，禁不住地扭動?！拔矣X得你很喜歡莎士菲亞。”

“是的。”我們一起走到桌子前，“我是說，它很漂亮。但是……孤單。就像——我們?！?/p>

我只敢把一個趾頭滑進缸里，莎士菲亞伸出尖利的細牙咬我，我的膠質部分整個刺痛著。

妮娜身上輻射出的熱量就像一個緩緩燃燒的暖爐。她移動時，手臂上的汗毛貼著皮膚?！八麄儾粦撃菢诱f。” 她悄聲道，“緹娜科特不應該那樣說你的同類。”

“沒事的?！蔽腋杏X越來越好了。她還沒有離開我身邊，我感覺有一股新的情感讓我既溫暖又甜蜜?！八麄冨e了。”

“你的同類活下來了嗎？”

“不是的，他們錯在說我是同類中最后一個。” 我?guī)缀跻鋹偟匕l(fā)出呼嚕聲。如果每天、每時每刻都能有這樣的感覺，我寧愿讓石斑魚多咬我?guī)卓凇！爱斘殷w驗足夠的物質和能量時，就會變大。當我體積過大，就會分裂成兩個?！?/p>

“你是無性繁殖的？”妮娜說，“你的物種不會滅絕！”

“沒錯?！?我高興地說，“我會為它們起名叫做菲洛·古和……”準備有絲分裂時，我已經為兩個自己選好了名字，但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我做了個決定。“妮娜·吉。”

“噢?！蹦菽绕届o地說，“我覺得我……受寵若驚?！彼砩显絹碓綗崃耍班?，你還以為你要讓我?guī)湍惴趸蟠蛘咂渌裁茨??！?/p>

我們咯咯地笑了起來?！拔也皇悄欠N類型的外星人。” 我說，“緹娜科特怎么樣了？”

“他們把她拼起來了。還做了些升級?！?/p>

我們安靜下來，我們倆都一動不動。我正死死抵著沖動念頭，努力讓自己不去夠她、不去吞沒她。

而她卻悄聲道：“我能不能……？”

她的語言也同時在另一理解層面上流動，就好像她也覺察到了我的一些振動。我輕輕嗯了一聲，發(fā)出邀請，她圓形、纖細、有角質層的附肢輕輕進入我的身體里，而我顫抖著控制自己不做反應，然后吮吸著她的表皮褶皺和繭子，還有所有的一切。她的味道嘗起來像是她今天還有之前所有時間里所觸摸和感受過的一切，我邀請她進得更深，一直包裹到她的手腕，并拉扯著她深色而健康的多毛根狀肢體。

她將手從我身體里抽了出去。我不情愿地放開了她。我已經忘記了莎士菲亞，它一直在咬我，已經將我身體的一小部分啃了下來。很痛，我的一塊郵票大小的表面暴露得更厲害了，流出了一些粘液，那是歡樂的噴發(fā)和飛濺。

但沒有關系。會長好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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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這篇小說的視角是來自史萊姆一般的外星人，它行為逾矩，辜負地球人室友的善意，又老是用“我們有文化差異”來狡辯，乍一看給人一種狡黠又無賴的不好感覺。但徐徐展開的情節(jié)為讀者解惑，原來史萊姆是人類擴張行為的受害者，它的同胞大部分死于人類攜帶的病菌感染。這是一個很明顯的文眼和提示，作者想要借助外星人的視角來探討西方歷史上殖民產生的影響與當今社會移民問題對西方世界的沖擊。顯然，“文化差異”需要利益相關的雙方雙向奔赴，才能彌合這種“差異”。故事最后兩人的和解，是作者心中對現(xiàn)實和虛構的雙方美好的祝愿。

——Ma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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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Mah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