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招打草驚蛇，隨后一招橫掃千軍，接著力劈華山……幾招通用棍法舞過之后，便是寓劍意于棍的水火棍法，掄、掃等動作減少，劈、刺招數(shù)增多，舞動起來棍影團(tuán)團(tuán)，隱有雷嘯風(fēng)動之聲。

　　鐵匠們紛紛交好，掌柜也不由放下算盤，倚著柜臺凝神細(xì)看。

　　半晌，他忽而問莎麗：“老先生棍法精妙、內(nèi)息綿長，豈是年老力衰之人，小哥別來戲弄我，我們這里不過是賣廢銅爛鐵的地方，可不像客棧布料店一般油水豐足?！?/p>

　　莎麗笑道：“掌柜是把我們當(dāng)踩點(diǎn)兒的強(qiáng)盜了嗎？我和祖父行得正坐得端，武功乃是堂皇正道，哪里是什么剪徑小賊可比。”

　　掌柜輕輕笑了下：“剪徑小賊也好，江洋大盜也罷，都和我們這普通的小店沒什么關(guān)系，這棍子我送給令祖了，兩位快些離開吧。”

　　“掌柜何必如此焦躁。”察覺到這人懶散雙眸中有隱隱暗光閃過，莎麗確定他不是個簡單角色，剛才又趁著他注目大奔時瞥了幾眼賬本，當(dāng)真是……一干二凈，整整半個月沒什么交易。

　　這樣的經(jīng)營手段還能當(dāng)掌柜，這人肯定不只是生意人。

　　當(dāng)下莎麗言笑晏晏，指著大奔道，“不妨再細(xì)看看祖父的棍法，說不定能品出些妙處來呢?！?/p>

　　掌柜看著她的笑意有一瞬失神，不自覺隨她的話轉(zhuǎn)過頭，繼續(xù)看向正舞棍的大奔，看著看著，不由神色大變。

　　“奔——”

　　他霎時回頭，見鬼一樣地看著莎麗。

　　莎麗則是想到個不相干的事——原來這位掌柜大叔眼睛這么大，他是剛才是怎么瞇得只剩一條縫的？

　　她輕輕咳嗽一聲，收斂即將蔓延到嘴角的笑意：“掌柜好像看出了我爺爺?shù)募覀魑涔??！?/p>

　　“你們是七……”

　　“奇門八卦皆通曉，算命拆字全來得，雖沒什么名氣，倒也不愧這震位有雷老半仙的名號?！鄙惤亓怂脑?，抓住手邊的大旗搖晃一下，掌柜聽到其中隱隱有金鐵相交之聲，神情略有一番松動，卻又很快止住。

　　他搖頭道：“抱歉，做買賣的，不見兔子不撒鷹?！?/p>

　　“說得好！”莎麗拍手贊嘆，“我也算是個生意人，同樣不見兔子不撒鷹。掌柜不妨先和我透個底兒，反正我一個外人，知曉了你們天狼門的秘密也沒什么用處?！?/p>

　　掌柜重新瞇起眼睛，思索片刻，緩緩道：“好吧，既然小哥執(zhí)意問，那我也就說了，我本是藥堂副堂主，天狼門二當(dāng)家的親兵侍衛(wèi)，后來不甚折了幾根骨頭，再當(dāng)親兵就只是吃空餉，我不肯做個吃干飯的蛀蟲，于是自請外放，做這九嶷山外十三鎮(zhèn)的鐵匠行首領(lǐng)，勉強(qiáng)混口飯吃。”

　　莎麗了然點(diǎn)頭：“掌柜大叔還真是時時自省，不肯多貪一分錢?！?/p>

　　“這話怎么說？”掌柜問道。

　　“實不相瞞，我們兩個走遍了十三鎮(zhèn)，大凡是天狼門的產(chǎn)業(yè)，都進(jìn)去享受了一番，只覺得個個都像銷金窟，可是一翻賬本，又個個都清廉得很，絲毫不見掌柜你說的豐足油水。都是做生意的，賬面上那套功夫誰不懂，一出一入，銀子進(jìn)了誰的口袋，聰明人也都想得著?！?/p>

　　說到這里，莎麗微微一笑：“我本以為這里占據(jù)瀟湘水路，交通要沖，南來北往的江湖中人不少，兵器譜必然是最賺錢的路子，沒想到并非如此，十天半個月都沒有生意上門，好容易我們兩個送上門來做羊牯，掌柜也慷慨大方，絲毫沒有下手狠宰的意思。以上種種，可知掌柜雖然做生意，卻從沒想過往兜里撈錢，在這我們這熙熙攘攘逐利的生意人中，算得一股清流。”

　　掌柜笑道：“紫云劍主謬贊，您既然已經(jīng)查過十三鎮(zhèn)上的天狼門產(chǎn)業(yè)，就該知道天狼門眼線也是一樣的多，我們?nèi)?dāng)家可不是好對付的人，我勸您還是不要再查了?！?/p>

　　莎麗見她嘴上這樣說，手卻交叉在一起，朝外指了一指。

　　她向外看去，只見到綿延的九嶷山，在云海之中露出似實似虛的輪廓，心中不解，她便問道：“掌柜這話是真心的嗎？”

　　掌柜笑道：“自然是真心的，紫云劍主，天狼門的事，只要不鬧大，都是我們自己的家事，我追隨二當(dāng)家時，他總是這樣對我說，雖然我確實并不完全相信這一套，可是作為屬下，我必須踐行二當(dāng)家的意思?！?/p>

　　莎麗驚訝于他竟然忽然坦誠相待，旋即又笑：“二當(dāng)家失蹤之事，掌柜必然有所耳聞，難道這也算是小事？”

　　“失蹤？”掌柜當(dāng)即皺起眉頭，“二當(dāng)家不是……”

　　說到這里，他也醒悟過來：“是啊，出門尋藥，也不至于兩三個月都不傳消息回來，原來……”

　　院中，大奔已經(jīng)將水火棍法盡數(shù)耍完，他已許久沒有用銅棍做兵器，此時再度抓起棍子掄甩一回，哪怕只是演武，也讓他進(jìn)行不已。

　　最后一招“雷霆萬鈞”，銅棍攜著無邊威勢砸向演武臺，霎時磚生裂縫，轟隆隆雷響之聲綿延不絕，演武臺整個向下塌了一寸多。

　　掌柜回過神，搖頭笑道：“一根銅棍還不夠，還要重修演武臺，紫云劍主這下知道我為什么沒給三當(dāng)家送孝敬了吧，送孝敬首先得有孝敬不是。”

　　他面色重新變得古井不波，顯然還是不打算就這樣將自己的真實使命和心中秘密告知，莎麗也不強(qiáng)求，回頭看看九嶷山，又望向大奔：“爺爺，咱們走吧，掌柜的發(fā)話，這棍子就送給你了！”

　　大奔卻沒有立刻應(yīng)答，怔怔地看著地面上的裂縫出神，莎麗又喚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答應(yīng)著拎起銅棍，抱臂想各位拍手叫好的鐵匠告辭。

　　走出客棧，漸漸踱至鎮(zhèn)外，莎麗才小聲問道：“你怎么了？”

　　大奔摸摸頭，笑了笑：“沒事?！?/p>

　　只是望著地面上的裂縫時，忽然想起，昏睡時候他做了一個不成片段的夢。

　　他夢見自己幼時被干娘揪著耳朵學(xué)棍，學(xué)得累了，想討口酒解饞，偷偷摸進(jìn)酒窖，不慎誤觸機(jī)關(guān)，被鎖在里頭。

　　黑漆漆的酒窖里，傳來傳去都是自己的回聲，他怕得很，提心吊膽捱了不知幾個時辰，然后酒窖大門忽然開了，干娘提著燈朝她看。

　　一片漆黑里，唯有燈籠的光照亮了干娘的臉，像游魂，卻讓人安心。

　　著這么一段模糊的碎片，混在無數(shù)奔逃的夢境里，絞成令人傷心的一團(tuán)亂麻。

　　大奔一向粗豪，此時卻有一種難言的傷感。

　　他隱隱約約明白，失去至親并非只是那一刻的天崩地裂，此后綿綿不絕的一生中，總有重會的美夢在心頭浮泛，然后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