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天人五衰》(八)| 長篇科幻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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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更新王克的長篇,《天人五衰》第8話。
【前情提要】
李威廉家里來了個怪異的少女張楓悅,她是李威廉的培養(yǎng)對象。因為一場悲劇,在初時李威廉對她心存憎惡,張楓悅也只能待在李威廉的房子里。
隨著時間推移,年幼的兒子政愷與張楓悅建立情感,來自她本體的躁郁癥也漸漸顯露。為了解決她的情緒問題,李威廉破例帶她出門。然而正是在一次外游戲時,張楓悅遭到鄰居的誤會和攻擊,本已好轉(zhuǎn)的躁郁癥被重新激活。
在交貨日,張楓悅咬傷了委托人盧耀輝,遭到擊殺。李威廉不愿放棄這個買賣,答應盧耀輝“重做”張楓悅。

| 王克?|?剪輯師,喜歡躲在靜謐的暗夜,透過時間線冒充笨拙的上帝。?
天人五衰
八 雙生花(二)?
全文約2900字,預計閱讀時間6分鐘。
那一夜,格外寒冷。
距離我的二十六歲生日、恰是圣誕節(jié)的日子,只有幾天時間。臨近節(jié)日,形單影只的人難免落幕。在“關于記憶編輯的未來與猜想”交流會上,我硬著頭皮作了一番推銷員似的演講,更覺寂寥。
在過去幾年里,記憶編輯的發(fā)展軌跡與我投身工作之初的設想早已背道而馳。無奈的是,從導師到背后金主,無不期盼它在最短的時間里完成落地,實現(xiàn)全民商用。
我的天,這可不是隆鼻隆胸那般簡單的手術,是赤裸裸地侵入玩弄人的大腦??!
從講臺上下來,我不顧活動策劃人盧耀輝的挽留,逃也似地離開會場,一頭扎進街角的小破酒館。
“給我來杯威士忌,雙份,不加冰?!蔽掖謿鈱票XQ起兩根手指。一口悶下半杯,心緒方得安寧。我又要了個雙份,倒入杯中,才在角落靠窗的小沙發(fā)上癱坐。環(huán)顧四周,酒館墻皮斑駁,空氣中彌漫著汗液與荷爾蒙混雜的氣味,感覺濕噠噠的。這兒全是來自周邊學院的年輕愛侶,我的正裝與皮鞋在一片連帽衫牛仔褲和帆布鞋的組合里顯得格格不入。
燥熱涌上心頭,救星倏然出現(xiàn)。她施施然地穿過人堆,與我像老朋友般并肩而坐。
“小時候,我們總盼著與眾不同,長大以后,想要的則正好相反,不是嗎?”她耳語道。一股白茶花的香氣頓時撲鼻而來。
抬眼看去,她身著正裝套裙,腳踩紅色匡威帆布鞋,深褐色的瞳孔在暗紅燈光的映襯下,泛著傲氣的神采。她的頭發(fā)短直,很襯硬朗的下巴,嘴唇薄若柳葉刀,與所謂的美女模樣略有出入。真是一張很有意思的臉。
“獨特或從眾,只要是自己的選擇,都挺好的?!蔽艺f。
“比如你此時此刻坐在這里,也是自己的選擇?”她笑道。
我輕輕點頭。
“我不這么認為。出于某種原因,很可能是事業(yè)、前途,你作了番不情愿的演講,支持一個你并不贊同的論調(diào),然后焦慮感爆炸,才慌不擇路地跑進這個學生扎堆兒的酒館——”她修剪得體的眉毛微微上翹,“我說得對嗎?李威廉先生。”
顯然,我臉上的意外神色讓她很是滿足。
“別擔心,我不是故意跟蹤你的狂熱迷妹——雖然你長得還算可以,身材也過得去?!彼{(diào)皮的笑容讓冷笑話顯得有那么點兒可人。
“我叫沈思弗,記憶編輯師,剛聽過你的演講?!闭f罷,她伸出右手。
沈思弗的握力比我預料中的有勁兒。
“你是盧耀輝的朋友吧?”我不禁表露不屑。
她點頭道,“我一直有關注你的微博和技術論壇,你是個嚴重反對觸碰記憶的人——雖然你只用馬甲發(fā)表,但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你?!彼蛄艘豢谔O果汁,“今晚你居然為記憶編輯的產(chǎn)品站臺,我真的非常意外?!?/p>
“畢竟從創(chuàng)業(yè)之初,我就全身心投入這個項目——”
“你彎彎繞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可愛,”她的笑既挑釁也迷人,“直說重點吧?!?/p>
我本不打算與這個陌生女人多言,但濕熱的氣息拂過耳垂,竟激起了我的表達欲望。
“沈小姐,你看過一部電影,《睜開你的眼睛》嗎?”
她點點頭,“一個毀了容的可憐蟲,在夢中,或者說靠記憶,改寫、編輯,找到理想人生,還獲得不曾得到的愛情,多好?!?/p>
“但他是個人。”我沉沉地說道。
“那又如何呢?”
“對一頭豬、一條狗這么干,OK,我沒意見,但對人,即便不說那些后遺癥,這樣的欺騙也未免太殘忍!別忘了,即便是電影,在結(jié)尾,當事人寧可跳樓,也不愿在人造的記憶中多待一秒?!蔽腋傻舯芯疲瑓s提不起要下單的臂膀。
“夢境也好,記憶編輯也罷,能讓當事人快樂的,所謂真假,真的比自由的選擇重要嗎?”
“這當然重要!對于極度需要記憶編輯的重癥病人來說,要支付巨額費用才能維持服務,一旦失去人為打造的蜃景,他們將面臨徹底的崩潰,這點,我要是沒猜錯,是不納入你們的售后服務里的,對吧?”
這下?lián)Q作沈思弗沒了興致。
“更不說,記憶編輯倘若大面積投入市場,難免會有人鋌而走險,制造完全與現(xiàn)實相悖的內(nèi)容,”我忽然停下,朝另一角落努努嘴,讓沈思弗轉(zhuǎn)身看去。兩個醉醺醺的男青年正用猥瑣的目光掃描著她的曼妙軀體。
“倘若那倆人這會兒就回家,把你寫入他們的記憶,并在每次感到寂寞的時候啟動那些虛假片段,你不覺得惡心嗎?”
她一怔,扭頭直盯著我,如水的眼眸漸泛起慍怒。我被看得有點兒心慌。她卻忽然噗地大笑出來。
“那也是他們的自由啊,親愛的李威廉,不論他們閉上眼睛后感受到的是什么,現(xiàn)實中他們并不能把我怎樣,不是嗎?”
“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我的聲音幾乎蓋過酒館老板剛換上的電音。周圍的男孩紛紛側(cè)目,投來譴責的目光。
我毫不在乎?!安皇敲總€人都有能力控制記憶編輯后滋生的欲望,把記憶當玩具不可怕,要命的是把記憶中人當玩具!那個禁區(qū),你們能管制得了?”
她陷入沉默,抬手要了瓶冰啤酒。
“你的擔憂不無道理,但我追著你來這兒,是想找你探討另一種可能?!?/p>
“什么可能?”
“記憶的移植?!彼蛔忠活D地說道。
在交貨日之后,政愷常問我張楓悅的下落。他有著和沈思弗一樣的眼睛,看人時有股扎進內(nèi)心的勁兒。我只能目光閃爍,含糊其辭。
幾乎是一年后。
那天我正在第三層忙碌收拾。樓下忽然傳來政愷的大叫聲。我連忙跑下去,投影幕上放著一部愛情電影,女主角是個馬戲班的演員,紙鶴般地蕩漾在半空唱歌。政愷在幕前高興得手舞足蹈,“爸爸你看,是張楓悅,是張楓悅!”
我將他抱起,低語道:“政愷乖,那個姐姐不是張楓悅,爸爸和你說過的呀,張楓悅出遠門了,過幾天就回來了。”
政愷不解地看著幕中人,眼中滿是期待。
這一回,我沒有騙兒子。
幾天后,張楓悅回來了。她一如既往地和政愷擊掌擁抱,做著彼此熟悉的游戲。
雖然時年五歲,但政愷的閱人和記憶力儼然是個大孩子。很快,他就察覺闊別一年后的張楓悅的怪異之處——比如她的眉眼變化,說話語速,又比如,吃飯時先喝湯還是先吃菜——盡管當時,我早已對她做了初步的記憶編輯,并將上一任在這座房子里的記憶移植過去。
政愷的對張楓悅的問題越來越多,我逐漸招架不住。我需要一個可以讓他分心的新玩具!
總結(jié)了上一任的教訓,我決定不再讓張楓悅離開房子半步。在她到來前的半年,我和盧耀輝不但一幀幀地看遍本體的冗長記憶,還走訪了許多曾經(jīng)與她有過接觸的人,試圖找尋她的躁郁癥根源。
然而,我倆一無所獲。那個活在鎂光燈下的女人,既沒有不堪回首的童年噩夢,也沒有媒體口中的風流往史。在學院門口的奶茶店被星探發(fā)掘以前,她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水族店老板的女兒,對珊瑚情有獨鐘。
兩個月后,在第二層的飯廳一側(cè)出現(xiàn)了一只水族箱。我在旁邊擺上沙發(fā),這樣孩子們就能愉快且有耐心地欣賞缸中物。水族箱比我還高一點,小半個飯廳那么寬。設置好凈水系統(tǒng)后,我往里鋪上一層細軟的海沙,置入珊瑚和些許魚蝦,湛藍的小世界頓時活分起來。
這個手段相當奏效,在往后的日子里,張楓悅的性情越發(fā)成熟穩(wěn)定,不論對我還是政愷,再也沒有展現(xiàn)丁點負面情緒。
凡事過猶不及。
交貨日還是在她到來的第三年,仍在第三層。
整個過程,我記得很清楚,沒有激烈的沖突,也沒有滿意的贊賞。
“這一個不行啊!完全沒有靈氣,怎么替代本體?”盧耀輝聽上去失望至極。
“給她一點時間,我再調(diào)整培養(yǎng)課程——”我低著頭,瞥著他來回踱步的影子,不停地抽煙。曾幾何時,我鄙夷這等可恥的憐憫。如今,它壓在肩頭,讓我在頹敗的暮色中更顯得傴僂不堪。
“給她時間?老板可等不起??!頭三年,還能用以前拍的存貨頂著,這三年,跟公眾說她閉關休養(yǎng),現(xiàn)在重新出來反而變笨了?鬼才信??!”盧耀輝停住腳,使勁兒抓撓著后腦勺?!八@樣兒肯定交不了差——這樣吧,我再穩(wěn)住老板一段時間,你再想想辦法——老板可不是什么善茬兒,李威廉,話我先撂這兒了,要是最后失敗了,你可別說我不念舊情?!彼挠陌瞪碛氨焕瞄L長的,懸在那兒,仿若彷徨的刺刀。
?
這一夜,在張楓悅陷入沉睡后,我走到她的身邊,關掉床頭的記憶編輯裝置。在這個曾經(jīng)屬于我和沈思弗的房間一角,我打開暗門,取出一只塵封已久的密封箱。里面只有一塊沉甸甸的鈦合金硬盤,上面貼著一張相片。相片是用拍立得抓的,相片里的沈思弗低著頭,看著懷中吃奶的政愷,笑得恬靜,溫暖。
端詳許久,我才輕輕撕下照片,拿起冰冷的硬盤,走向另一頭的控制室。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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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康盡歡
題圖?| 動畫電影《攻殼機動隊》截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