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北京秋天的夜里
? ? ? ? 北京的秋天按理說是一年熱比一年,不曾想在這個罕見的不怎么見陽光的辛丑年,丙申月甫一出頭,連綿了一個夏季的積雨云被風吹散,明晃晃的陽光穿過了黑色的霉斑、綠色的青苔,竟引得氣溫陡降,單衣不燥,見秋意濃了。今年北京的秋,那么清,那么凈,來得格外的早。
? ? ? ? 無奈我是甚為肥美的主兒,蚊子不管花的灰的都不講禮貌,自顧自吃起自助餐來。幸而作為靈長,可以令吃霸王餐的交出天空的權利來還債,而不至因肥美被拿去打火鍋的湯底。蚊子固然殘暴,卻敵不過氣候的懲罰。北京天氣熱,可一旦入了秋,就老虎也得皮包骨頭。何況今年夏天雨水極為充沛,荷花都開不了三四朵,月季干脆藏在閨房,各種蟲子也不興旺。轉(zhuǎn)眼七月廿七,天空上翻騰起暗紅的云塊雨卻還在呼和浩特的外面,夜里已然不足二十度氣溫,蚊子歇了業(yè),人也休了工。偏偏濕度的微升讓我反側(cè),于是這夜便為我所消受。
? ? ? ? 已過丑時出來,一條路上人或許是沒有。秋雨還早著時候,夜半微風而清涼,那么清,那么凈,卻不是那么罕——才躲開了樓道里的睡覺聲,兩邊的灌木里,上夜班的草蟲曲曲索索唧唧吱吱地演奏起來,像電飯鍋打開那一刻的水霧,氤氳周遭浸潤起來。畢竟對于此起彼伏成千上百的紡織娘來說,只有接連不斷地叫著,短暫的生命才可能找到一點樂子。更何況,我也沒有能力和功夫,去消遣草蟲的意義。
? ? ? ? 走出樹木懷抱的路口,微微翻著紅光的天空籠蓋了四野。舉頭偶見藍白色的點,原來積雨云還遠著,留著北京的一片窗口。我極目遠眺,隱隱約約可見英仙座的幾顆恒星,往年秋夜里常尋的織女星卻遠離了天頂不知去向——原來已經(jīng)三點了。大部分星座都隱沒了,北斗偶見三四點盛向斜下方,或許是北京城的光太明了,亦或是秋雨前的水汽微重,不過或許最有可能的并非如此——畢竟頭頂?shù)穆窡暨€亮著。
? ? ? ? 當然,路燈也不是哪都能照亮,路的對面是個荷花池,街燈間夾了許多不可見的陰影。白日下的荷花池四面八方都十分明朗,滿滿一池突出來的碧玉,環(huán)著灰石綠水交替的玉帶,綠頭鴨子就在這玉帶間穿梭,向周圍絡繹不絕的老大爺老大媽以及他們的孫輩討要面包。而夜里沒有了人,我穿過了路進到園子里,尋了個燈下的長椅,獨占從荷池吹來清清涼的風。
? ? ? ? 夜晚的荷花池,所能見的只有燈下的一點光亮,不過黑暗中其實也沒有什么東西。還好天氣涼,忤逆的蚊子不敢造次。而今年究竟是雨水太多,燈下沒有一朵開著的荷花,只有密密麻麻朝著四面八方像極面盆的出水的荷葉,只是有大有小,卻大概是同一個廠家生產(chǎn);也不見有飛蟲——除了一只撲騰著翅膀,好像插了四面小旗的草蛉。輕輕地由著半夜的風吹拂,猶如含著薄荷糖,燥熱不見了蹤跡。荷葉微朽的氣息升騰而來,在草蟲的歡歌里營造出寧靜的氛圍。
? ? ? ? 北京的秋夜那么清,那么凈,但是并非那么靜。微風拂過荷葉,波紋從燈下沒入黑暗之中,傳來了守夜的鴨子的一聲輕嘆。而隔著黑暗,遠處燈光的那邊,四環(huán)路上依然有來來往往的車輪聲傳來。感官收回到燈下灌木叢里,撲朔朔得不知是貍子還是黃鼠狼在尋找宵夜。不過其實還是罕的,因為對于我,也大約只有我,可以獨占秋夜的清靜,在荷池的微風中。
? ? ? ? 荷池微風漸漸起來,楊葉海的濤聲逐漸蓋過了草蟲,街燈似乎映出了光暈,毛孔有寒涼鉆了進來。這時看向天空,英仙座也已經(jīng)歪了過去,北斗則不知斜到了哪去??磥頃r候?qū)⒃缌耍端部炱饋砹?。于是我將神緒從荷花池的角落拉回,從長椅上站起返回。
? ? ? ? 出園子時腳下硌了一下,移開腳面,是一顆有著油亮光的棕紅色的棗。抬頭開來,春末灑落一地小棗花的枝條,如今已經(jīng)掛滿了脆棗。
? ? ? ? 于是回想起兩年前的九月六日夜晚,我嘗坐在樓中間的噴泉旁邊,搖著扇子,吟唱道:
月凝在夜里
夜沉在水里
誰共與夜色一坐
?我把扇風留到亥時過半了又半
? ? ? ? 我繼續(xù)走我的路,大概是會回到屋子里面吧。當天亮,我會翻出溫暖的駝褐,因為北京的秋天來了。北京的秋,那么清,那么凈,又那么早。
? ? ? ? 當我碼下這些文字時,我撓了一下腿,陡然意識到自己的愚昧——在神游的功夫,蚊子已經(jīng)開席了。
? ? ? ? 北京的秋夜,那么清,那么凈,但是并不罕,至少靜不屬于我。一如我只知道秋天會來,卻拿不準時候;一如我只知道秋天會去,卻想不通換什么毛。
南察二〇二一年九月三日作于海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