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人物微論-寶釵



第一,寶釵之狡。
在27回,寶釵難得活潑了一次,因為撲捉蝴蝶而無意間聽見了小紅的心事。后為了不使得小紅疑心,而推說是在找黛玉,因此而留下了嫁禍之說。這就是通常不喜歡寶釵的人說寶釵狡黠的緣故。寶釵是不是在嫁禍黛玉呢?不是的。寶釵絕沒有嫁禍黛玉的意思。她本意是讓小紅安心不要生疑而已。書中寫到:“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鉆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墻,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她絲毫沒有任何要害黛玉的想法。那么她為何要假借尋黛玉的由頭呢?首先,如果沒有一個理由,僅僅是獨自到此,恐怕以小紅之機靈,難免不會其疑心。二則,平日里寶釵等小姐出門,多是丫頭要跟著的,但是此時寶釵的丫頭不在身邊,她必要要編一個可信的理由,而和黛玉等姊妹玩耍就是個十分恰當?shù)睦碛伞H齽t,既然是和姊妹們玩耍,那么誰合適呢?寶釵在園子里和姊妹中關系最好的還是要數(shù)黛玉了,三春她們和寶釵僅僅是面子上交情。所以正如某些學者所說,從心理學角度上,黛玉在寶釵心中地位是很重的,所以她才會馬上就想到黛玉,用黛玉作為掩護。第四,如果寶釵真是要嫁禍黛玉,那么黛玉必將會面臨禍事,這樣才能叫做嫁禍。但是黛玉會面臨禍事嗎?黛玉既沒有在后面因此而面臨禍事,也根本不會因此而面臨禍事。即使是黛玉真的聽見了,以小紅這樣的丫頭身份就能夠因故而招致黛玉的禍事?根本是不可能的。而達不到讓黛玉受禍的目的,有如何能叫做嫁禍呢?另外,在58回,寶玉見有老婆子訓斥藕官燒紙錢,而推說是黛玉讓她做的。難道這是寶玉在嫁禍黛玉?當然不是的。所以難道就因為寶釵很多人不喜歡,就可以無中生有,按照自己的結論去解讀出證據(jù)來?不過,雖則如此,寶釵也非沒有半點的瑕疵。寶釵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她固然是用黛玉搪塞住了小紅,她也知道小紅是個有心計的丫頭,但是她疏忽了一點——那就是小紅會因為黛玉的出現(xiàn)而心焦。寶釵沒有說黛玉是偷聽了小紅的話,而是說“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里蹲著弄水兒的”,她就是想避過聽聞小紅說話這個敏感的事情。況且,寶釵知道黛玉不是搬弄是非口舌之人,性格有些孤僻。她認為即使是小紅猜測黛玉或是聽見了,也不會太憂心忡忡的。但是小紅心里所想的是,剛才在這里的人,一定是都聽見了我的話。在倉促之中,寶釵沒有考慮周全,沒有能意識到,在丫頭們那里,黛玉是個如何之人。小紅就說了:“林姑娘嘴里又愛刻薄人,心里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風聲,怎么樣呢?”寶釵和小紅兩人對于黛玉認識的差異性和對立性,使得嫁禍說有了基礎。如果小紅對黛玉的出現(xiàn)根本不以為然,如墜兒所說:“便是聽了,管誰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那樣,那么所謂嫁禍說就根本沒有任何的基礎了。
第二,寶釵之滑。
寶釵世故,甚至是有些圓滑,這基本上是定論。不過有些人因為這樣而說寶釵迎合奉承賈母、王夫人等這樣的實權派,從而達到獲取寶二奶奶的目的,就有些過分了。寶釵是不是奉承過賈母?是的。她確實是說過賈母十分了得的話,也在聽戲文、吃東西等方面都迎合賈母的心意。但是這樣做就是為了寶二奶奶的位置?首先,作為晚輩,對長輩尊重,孝順,這不是人之常情嗎?這也是我們民族一直以來所推崇的美德??兹谧尷娼逃酥袊私鼉汕?,怎么沒人說孔融是虛偽呢?而寶釵按照賈母的喜好,點了幾出戲就是虛偽,就是拍馬屁,這樣的邏輯實在是不敢茍同。況且,在賈府中最喜歡討老太太歡心是誰?是鳳姐。鳳姐幾乎是處處在討好老太太,但是后人又是如何評價鳳姐的?多數(shù)說的是鳳姐會說話,會做人。難道所謂的真,就一定是要和長輩對著來,我行我素?如果是這樣,禮貌二字放哪里?況且,寶釵是客,賈母是主,客隨主便,這也是一個基本的道理。其二,寶釵不過是說了幾句好聽的話,順著賈母的喜好點了幾處戲,完全沒有其他刻意做作的獻殷勤。她的行為是恰到好處的,有理有節(jié)。有人說她總到王夫人那兒去,是在套近乎。但是,王夫人是她的姨媽,她為何不能走親戚?另外,晨昏兩次到長輩那兒去打招呼,這也是當時這樣的人家的規(guī)矩,根本沒有可以指責的地方。至于說寶釵和園子里的眾人都搞好關系,不管是下人還是趙姨娘賈環(huán)這樣的“壞人”,這就是在搞“統(tǒng)一戰(zhàn)線”,在收買人心,在為自己成為寶二奶奶制造輿論。寶釵是客,和主人家的各方面人等都搞好關系不是很正常嗎?即使是當代,在自己的工作圈子,生活圈子中,和各色人物搞好關系,形成一種和睦和諧的人際關系,不也是我們所要達到的嗎?為何我們定要指責寶釵呢?即使是趙姨娘賈環(huán)這樣的,在很多人眼里是“壞人”的人,和他們搞好關系,至少是不看輕他們,這也沒有什么不妥的。況且,趙姨娘和賈環(huán)到底還是探春的親人,平兒都知道要維護維護探春,寶釵豈有不明白的道理?很多人敵視寶釵的根由還是在于,他們定要認為寶釵這樣做是為了寶二奶奶的名分。但是寶釵是沒有這個意思的。就她的教養(yǎng)來說,嫁給誰,這根本不是她所能左右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正途。她的婚配是她媽媽和她哥哥做主的。在論及寶釵有意于寶二奶奶的時候,往往是論者將寶釵和其母薛姨媽混在一起了。薛姨媽或是有意將寶釵嫁給寶玉,這是自然的。但是不能因為這樣而說是寶釵自己有這個意思的。這是兩件事情。如果寶釵是真心地想去爭取寶奶奶的位置,那么我們就要認為寶釵是在積極地主導自己的命運,那么她就不會是一個禮教的遵守者而成為了禮教的叛逆者。而這實際上是和文本中的那個作為“圣人”的寶釵相矛盾的。所以,一個“處心積慮”要成為“寶二奶奶”的寶釵這一形象本身就是與“恪守婦道”、“女夫子”、“賢媳孝子”的寶釵形象向矛盾的,這兩種形象是不會再一個角色身上共存的。另外,即使她做不了寶玉的正妻,以她家的身份,她照樣是做其他大戶人家的媳婦,照樣是做奶奶的,所以她嫁到賈府也算不上是什么攀高枝,上青云。第三,以寶釵之精明,她能看不出賈府的外強中干,看不出賈府的不濟,看不出賈府的中落?那么既然是這樣,寶釵為何還要處心積慮地追逐寶二奶奶的位置呢?連抄檢大觀園她都要避著一些干系,賈府中的有些不堪什么的,她估計也是有所耳聞的,她為何不去躲著些還要往火坑里去呢?第四,寶釵并不因為有了金而驕縱,作為“金玉良姻”的資本,反倒是帶著十分的小心。當元春送她和寶玉一樣的禮物的后,寶釵是如何想的?書中說: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里越發(fā)沒意思起來。要說薛姨媽有嫁女給寶玉的意思,或是可以的,但是寶釵自己是沒有這樣的主動的想法的。第五,寶釵是很明白寶玉和黛玉之間關系的,她幾次都拿這個玩笑過黛玉的。君子成人之美,所以她不會去所謂橫刀奪愛。在書第一回,曾說:“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這就是在說《紅樓夢》這本書不會照著這樣的俗套而寫。就是在說,寶釵不會那個在寶玉黛玉感情方面挑撥搗亂的第三人。在程高本中,寶釵是默認了調包計的,所以很多人責難寶釵。且不說這是續(xù)書,并非是原本的意思。即使是原本也是這樣,我們也該對寶釵多幾分的理解。為何?因為寶釵是身不由己的。她是不能違拗自己的母親的。就賈府來說,這也是賈母、王夫人的意思。在父母之命的壓力下,寶釵能如何呢?難道要寶釵如同三姐那樣以死來抗爭?我們都譴責禮教的殺人,假如寶釵真的如讀者的愿剛烈而死,那么是不是讀者也在逼迫著寶釵去死呢?
第三,寶釵之冷。
寶釵還有一個備受指責的特征,就是所謂的“冷”。這個冷指的的是她對人情的冷,具體就是兩個人的死的問題上,她顯得冷。一個是金釧,一個是尤三姐。所以照這個邏輯,寶釵的藥——冷香丸,以及寶釵抽中牡丹后的句子:任是無情也動人,也都被認為是曹公在鞭撻寶釵。
要說寶釵冷,其實并不恰當。寶釵處事周全,面面俱到,在賈府里上到賈母,下到丫鬟婆子,幾乎沒有人說寶釵的短處,都是贊不絕口的,這就證明寶釵不可能是冷的——冷言冷語,孤傲自賞。她能一口一個“顰兒”,她能幫著湘云做東,她能幫著邢岫煙掩蓋當票,能說她是冷的?絕對不是的。不過鳳姐也曾說她: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但是這也不是說寶釵冷,因為寶釵是客人,怎么好管賈府中的事務呢?沒有這個名分。況且,即使是賈府自己的小姐,惜春都說,一個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沒有惹是非的。寶釵既是外人,不便介入賈府太深;又是沒有出嫁的小姐,不便攙和太多家長里短。寶釵是把握著分寸,根本談不上是冷。
就金釧和尤三姐的兩件事情來說,也不能看出寶釵是冷的。后人認為寶釵冷,大致是因為寶釵說了幾句話。就金釧的事情,她說:“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么想。據(jù)我看來,他并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看起來,她是對金釧的死十分不屑。甚至帶有些譏諷的意味。但是,她說這話的目的是什么呢?不能光看了這句話,不去思考說話的背景。她說這些的背景是,府中有人說金釧跳井了,寶釵“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王夫人在里間房內坐著垂淚”。作為晚輩,長輩傷心哭泣,自然是要寬慰一二的。即使不是長輩,見人感傷,也是要寬慰寬慰的,這是人之常情。金釧跳井死了,王夫人是內疚和不安的,王夫人不是所謂的偽君子,在人前做樣子的。她確實是傷心的。王夫人說:“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王夫人沒有跟寶釵說自己打金釧的實情,這是因為家丑,不便外揚。在這樣的情況下,寶釵也只能是順著王夫人提供的信息去理解整個事情。既然王夫人說自己打金釧并趕她走,是因為金釧失手弄壞了一件東西,那么在這樣的事件背景下,金釧跳井,難道不能說金釧“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如果我們不認為金釧是糊涂人,是個正常之人,那么我們就只能是推測,金釧不是自己跳井的,而是失足跌落的。所以寶釵所說,完全是有理有據(jù)的。根本算不上是對金釧之死心冷意冷。
再說寶釵對尤三姐之死的所謂冷。尤三姐死了,柳湘蓮走了,薛姨媽聽聞后,十分詫異,十分惋惜。她對寶釵說了此事,寶釵說:“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_@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日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經(jīng)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蔽覀冏鳛榭磿?,當然是知道尤三姐如何剛烈,如何癡情。所以認為尤三姐有情有義,死得悲壯。但是作為書中的寶釵,她還是閨秀,她豈能知道這些詳情?既然她不知道這些詳情,況且尤三姐素日和她也沒有瓜葛,僅僅知道他哥哥為柳湘蓮說的親就是她而已。那么在這樣的背景下,寶釵為何要對尤三姐之死一定要表示唏噓才好呢?寶釵是有教養(yǎng)的,不喜歡打聽東家長西家短。我們自己對于一個素無瓜葛之人的死亡,會有如何的感情?而且我有些懷疑,寶釵或對尤三姐過去的一些的放蕩形骸有些耳聞,所以她更有些不太上心。所以,要說寶釵對尤三姐的死十分冷淡,是可以說通的。但是,寶釵的冷淡是合理的,是合情的。
寶釵自小有些病癥,不得好,后弄了個方子,名為冷香丸,吃幾粒就可以緩解緩解。因為其名冷香丸,所以也被當作是隱射寶釵的“冷”?!袄湎阃琛笔侨绾蔚膩須v呢?它是:一個禿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癥,因請他看了……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叫作“冷香丸”。這個禿頭和尚和使得頑石下凡,以及帶走甄士隱的那個和尚,給寶玉驅魔的和尚,給賈瑞風月寶鑒的和尚應該是一個,這基本上是沒有異議的。那么這樣的一個神仙,一個濟世救人的仙人,他所給的這個冷香丸,會是一個帶有諷刺含義的藥?作為藥,冷香丸是要治“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的。什么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呢?脂批說:“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而當年“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所以,這“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也就可以理解成是人的欲望。那么冷香丸就是壓抑欲望的藥了。固然,我們可以說,冷香丸在這個意義上,猶如程朱理學的“滅人欲,存天理”,是禮教的代名詞,它的存在會讓人走向“冷”。但是,從更廣泛的儒家理論來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是這樣的一種通過壓抑自身的欲望,通過修身養(yǎng)性,通過自我的道德完善而獲取人生價值。而這樣的一個“修齊治平”一直以來被認為是十分正面的,即使是在當下也具有合理性的觀點。那么這樣的一種代表著“修齊治平”觀念的物品,會是在諷刺它的主人?我想,不會是這樣的。
“任是無情也動人”是寶玉生日那晚這些姊妹們游戲時,寶釵抽到的花簽上的話。其中的“無情”也多被人用來指責寶釵。這句詩完整的是:
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
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
芍藥與君為近待,芙蓉何處避芳塵
可憐韓令功成后,辜負秾華過此身
這首詩,是詠嘆牡丹的。說的是牡丹傾城和動人。這里的“無情”我看不是做現(xiàn)在意義的無情——也就是沒有感情,不講感情;而是應該是做“面無表情,不動聲色”講。也就是說牡丹花如果化為人形,那么一定是有傾國傾城之美,而且即使是面無表情,也是靚麗動人的。而且,眾姊妹聽聞了寶釵是抽到的牡丹,也都說:“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這些人是認同寶釵作為牡丹花的。很難想象,如果牡丹花是具有后人所認為的“無情無義”的含義,這些人還會認同其和寶釵具有同質性。另外,宋代的程明道在其《定性書》中說:“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順萬事而無情。故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边@里說到了“無情”。而“無情”才是至情,才是真情。因為“無情”才能“無私”,“無私”方能不偏不倚。很顯然,“無情”才是至高的境界,是圣人才能有的品質。那么對照寶釵,她能在賈府中,受到上上下下的贊譽——“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寶釵待賈母、王夫人等長輩自不用說,她對湘云、對岫煙,幫她們周全處事;她幫著探春理家;她給惜春說些畫畫的道理和技法;她陪著迎春看《太上感應篇》;即使是對黛玉,也是以姐姐待之,未嘗有任何的私心報復。就是趙姨娘和賈環(huán),她也以禮相待。這樣的人,你說她圓滑也好,世故也好,但實際上,她基本做到了“情順萬事”。寶釵在她的所及范圍內,情與理處置得十分恰當。正所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她幾乎是沒有什么個人的好惡。或許你可以說,這樣的人是虛偽的,是沒有天性的,是抹滅了自我個性的。然而,人需要成長,人的成長就是一個不斷抹滅個性的過程。因為,人是有社會屬性的,有集體屬性的。個體的我終究是小我,而社會的我,方是大我。釋迦摩尼的“普渡眾生”,耶穌的“神愛世人”都是一種“無情”而“至情”。都是一種“無我”而“大我”。況且寶釵雖然不如湘云那樣灑脫,有名士之風流,但是從來不是那種刻板呆滯的學究,她和姊妹們玩耍,和她們一起嬉鬧,還會撲蝶,會因為薛蟠說他想寶玉而哭,這都在說明寶釵的情感還是很豐富的。寶釵從來沒有泯滅自己的情感,她是發(fā)于心而止于理。
寶釵這個人是很素的,她不一定是很雅——主要之品位上,但是她確實是在生活上不講究,不怎么愛打扮。薛姨媽說她:“寶丫頭古怪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她自己也說:“這些妝飾原出于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寶釵住在蘅蕪苑,里面也是一片素凈,連老太太都說:“年輕的姑娘們,房里這樣素凈,也忌諱”。從里到外,寶釵都是素的,都是不那么著意裝飾的。她如此這樣,其實是和她的“冷香丸”以及“無情”是可以相通的?!袄湎阃琛笔菫榱艘种企w內的熱毒,而外部的素凈也正是這種內在抑制的外在的表象。而也正因為從內到外,寶釵是追求素凈的,所以也就會顯得“無情”——不為聲色犬馬的欲望所迷。但是也可以看到,即使是如此,寶釵還是需要不時服用“冷香丸”,因為欲望實在是太強大了,必須需要一種所謂的“神力”來加以壓制?!袄湎阃琛钡纳窳κ悄睦飦淼模靠纯础袄湎阃琛敝谱鞯脑希?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3 font-size-16">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春夏秋冬,每一季節(jié)的主花,而且都要是白色的,不能是其他有色彩的。這白色就是素,就是潔。然后還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雨露霜雪都是水,而且是所謂的無根之水,也是素的。把這些東西混合在一起,充分說明了“冷香丸”的藥力是來自于與生俱來的素,天然的素。不過,“冷香丸”還用到了“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這些都是十分甘甜的,這不是和素相悖了?但是,服用的時候“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黃柏是極苦的。用黃柏送藥,其實就是將藥中的蜂蜜和糖的作用完全地化解了。同時,也似乎是在暗示,“冷香丸”雖好,但是畢竟還是一種外力,其只能是萬一時候的一種臨時的措施,而不能替代人本身的作用?!袄湎阃琛敝杏蟹涿酆桶滋?,其實是也是一種誘惑的存在。而黃柏則是去壓制這種誘惑。要壓抑身上的熱毒,“冷香丸”有效,但是你要能忍受住它的苦澀,而要不那么苦澀,則需要的就是擺脫“冷香丸”,用自身的力量去戰(zhàn)勝熱毒。

最后,關于寶釵勸寶玉仕途經(jīng)濟,這似乎沒有什么可以討論的。但是有一個細節(jié),后人皆認為襲人是寶釵的影子,是寶釵的分身,寫襲人多是在影射寶釵。襲人那一次和寶玉約定三件事其中的一件是: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在這里,襲人說的明白,她不是真的非要寶玉讀書上進,仕途經(jīng)濟什么的,而是要做做樣子,為家里長輩保留些顏面而已。既然襲人是寶釵的影子,那么是不是寶釵對于寶玉的勸誡也是帶有這樣的性質呢?書中,至少在前80回中,沒有寶釵對寶玉勸誡的正面的描寫,只有側面的描寫。寶釵是可以說是禮教的衛(wèi)道士,但是她的內心究竟是真的那么刻板的,還是有所保留呢?從文中對寶釵的描述來看,寶釵不是那樣的刻板不能變通之人。另外,有句古話: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不能僅僅寶釵說了寶玉所不喜歡的話,就連帶不喜歡寶釵。朋友有幾種,有酒肉朋友,也有諍友。固然,了解自己的,說自己所想的人是朋友,可以將他奉為知己;但是簡單地將不合自己所想的人的話排斥掉,將這樣的人否定掉,這樣的人氣量有多大呢?胸懷有多大呢?是不是成熟了呢?
通常在論及寶釵和黛玉的時候,會說寶釵是要名——寶玉夫人的名分,黛玉是要人——寶玉的心。黛玉是一心想著寶玉的。但是寶釵是不是就只為著寶二奶奶的名分呢?我想是沒有的。我們既不能從文本中找到寶釵只要名分的證據(jù),也不能從寶釵的個人行為上推測寶釵是專心于名分。如果這樣,至少她不用說些“混帳話”勸誡寶玉了。另外,從《紅樓夢》全書看,書中的那些著重描繪的女子中,有沒有僅僅是對名分有追求,而不要男人心的呢?似乎是沒有的。小紅或是為了向上爬而接近賈蕓,但是實際上還是因為她對賈蕓有幾分意思和好感,不全是為了名分而耍手段。既然是這樣,那么寶釵將會是個唯一的例外?應該不是的。
王蒙在其《紅樓啟示錄》中論及寶釵,說到:她似乎沒有了內心世界,而只有永遠正確一貫正確的舉止言行。這種道行是非凡人所修成!這種境界確實令人不寒而栗!
王蒙的話,有部分我是贊同的——她似乎沒有內心世界。但是后面的不寒而栗,我不同認同。寶釵的沒有內心世界,正是因為她是內外統(tǒng)一的,是心口一致的。外在的言行舉止就是她內心實際的表達。這是寶釵的優(yōu)點。后世人都是黛玉是率真的,喜怒于色,是美的。大家都喜歡黛玉。但是寶釵這樣真,為何大家不喜歡呢?所以后世人是真的喜歡真而不喜歡假?為何要對寶釵的真不寒而栗呢?想來想去,或是因為寶釵不喜怒于色,外人不能揣測她的內心而致。這就很奇怪了,人們喜歡真,希望不去揣測人心。但是一旦我們看不到了外在的表情而不能以此來揣測人心的時候,我們又恐懼了。正因為這樣,我們才對寶釵的“無情”感到愕然不惑。
寶釵并不是讓人厭惡的。寶釵是在府里這些人里游走著,她是賈府的親戚,很多時候是將自己置身其外的。她有著在那個時代很正的世界觀人生觀。不能因為這樣而說她是什么保守的勢力,是極力維護傳統(tǒng)社會的勢力。而黛玉則是先進的、抗爭的勢力代表。這都是不對的。在那個時代里,寶釵是正統(tǒng),是主流;黛玉是末流。其實,黛玉也未曾看到有何的抗爭或者是叛逆。她雖然不曾規(guī)勸寶玉走所謂的正途,但是她也未曾鼓勵寶玉去對抗那個時代。她只是獨善其身。她這樣不正是置身于閨閣中而不問窗外事的大家閨秀的模范嗎?而寶釵雖然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是呢,她自己是有才的,甚至可以說是萬事通的,琴棋書畫,戲曲,養(yǎng)花養(yǎng)草,能有什么她所不通的?她倒是有幾分鳳姐精明能干的影子。寶釵規(guī)勸寶玉走正途,也是自然的,也是符合時代的。寶玉的行為在那個時代看來,就是在現(xiàn)在看來,也是紈绔子弟,雖然不算是不學無術。但是難道忠君愛國,救國救民都在寶玉眼里成了虛假的?不能因為現(xiàn)實中存在著像賈雨村那樣的以及賈珍賈赦那樣的貪官污吏而覺得那樣的一套觀念都是錯誤的。寶玉其實是有種天下崩于前而與我何干的想法的。寶玉既不是先進的代表,也不是保守的代表,他想置身其外,他想的只是自己能終身在這個桃花源中而已。有些紙醉金迷的感覺。而這樣的想法在哪個時代都不會認為是值得贊揚的。所以寶釵規(guī)勸怎么就會成為錯呢?反過來,應該是對的,是為了寶玉好。
寶釵是出身于商人家庭,但是卻可以說是才藝雙全的。但是就是這樣的一個才女,卻是時時在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寶釵的知書達理,其出發(fā)點或是因為家里人出于商人的眼光,將寶釵作為一種奇貨——送入內廷。而且寶釵自己是有靈性的,所以才情都是較為突出的。但是因為其出發(fā)點的功利性,所以寶釵實際上受到了各種的限制和約束的——這種約束就是如何作一個合乎社會規(guī)范的女性。這種約束久了,寶釵的靈性逐漸抹去,而心性則逐漸強化,成為一個無可挑剔的社會女性。
我覺得寶釵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候,或并不完全是順著原有的意思——女子不要有學問,一切三從四德即可了。而是有著自己的內心在里面的——女子有才了又如何呢?知道的越多,學問越多,所需要遵從的規(guī)范越多,所受到的禮數(shù)的約束越多,倒不如一個不識字的村婦來得輕松和天然。寶釵也是追逐過蝴蝶的,也是看過西廂的,但是這些都是秘密,都是不能示人的。寶釵何嘗不想順著天性,但是天性已經(jīng)逐漸轉向了心性。這就是寶釵的內心矛盾和悲劇所在。
蔣勛在其《微塵眾》中寫到:批評寶釵太容易了,“圓滑”、“圓滑”一路罵下來,或許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華人生活里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寶釵,我們自己也并不例外。
我們恨寶釵“圓滑”、“虛偽”,是恨著自己一生不自覺的許多妥協(xié)嗎?
難道不是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