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石城先生逝世十五周年:著名琵琶演奏家高虹講述《我與恩師林石城先生的恩緣》—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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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恩師林石城先生的恩緣
筆?述:高 虹
2005年12月6號,是中國音樂界的悲痛日子,因中國琵琶界一顆巨星的隕落——我的恩師浦東派琵琶大師、教育家林石城先生仙逝,到今天已整整15年了。

在15周年的紀念日,我想與大家分享一些鮮為人知的真實故事,以悼念恩師并感懷他對我的培養(yǎng)和恩典。
我常常說:“我的父母給了我生命,林先生給了我藝術(shù)生命。沒有林先生就不會有我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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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林先生第一次相遇是在1982年北方民族音樂大獎賽的活動期間。
當時只有18歲的我正在河北省藝術(shù)學校音樂科上學,師從琵琶教育家樊華麗老師。我們音樂科民樂班的全體同學都趕到濟南市觀摩學習此次比賽?;顒悠陂g樊老師帶著我拜訪了很多如陳重、秦鵬章、吳俊生等琵琶演奏家、大師,到他們下榻的酒店房間上小課。
因樊老師是林先生的學生,所以我也有幸能夠跟林先生上小課。當時內(nèi)心的激動之情無法言喻,不敢相信如雷貫耳、大名鼎鼎的浦東派傳人林先生就在我眼前。
林先生遞了一份《出水蓮》的譜子要我彈給他聽。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出水蓮》這首曲子,自然是沒彈過的。我看著陌生的譜子開始識譜演奏,也許因這首曲子是客家音樂的緣故,恰巧我是河南人,彈起來非常順手。
不久,有一位從東北來的琵琶教授進了林先生的房間,她在旁邊聽見我們上課,贊揚到:“到底是林先生的學生,彈得真好,名師出高徒!”。當時只是我第一次跟林先生上課還不到一個小時。
也許是這位老師的一句話“啟發(fā)”了林先生,他隨即問我是否愿意參加他第二天的琵琶講座作為示范學生演奏《出水蓮》,當時我嚇得“差點哭出來”。想到來自全國各地的藝術(shù)團體和知名院校的演奏家、教授、學生都要參加這個講座,讓我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學生在如此重要的講座中做示范演奏,可以說是“天上掉下來的千斤重量”,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我毫不猶疑地答應(yīng)了。
就這樣,我因這首《出水蓮》與林先生結(jié)了緣。后來我也常常告訴我的學生《出水蓮》是我最喜歡的音樂作品,因為它是我與恩師結(jié)緣的音樂作品。


1979年至1985年,經(jīng)過在河北藝校的六年學習后,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留校任教,學校對新留校的教師非常重視。從1985年秋季開始河北藝校送我到北京跟琵琶大師上一對一的小課,提供從石家莊到北京的來回火車票和10元人民幣的學費。經(jīng)過樊老師的引薦,我開始了跟中國琵琶大師劉德海先生的私下學習。
每兩個星期我就提著一只石家莊扒雞,帶著10元的學費到劉先生家上課。最有意思的是,先生祖籍是河北滄州,特別喜歡吃扒雞。有一次,先生同我說:“以后你別再給我10塊錢學費了,你就給我拿兩只扒雞就行”。之后我傻傻地,還真就提著兩只扒雞跑到先生家上課?,F(xiàn)在想想,自己太不懂事了!心中也愈發(fā)感懷先生的寬容溫厚。
跟劉德海先生上課大概半年多的時候,他告訴我自己要到美國演出,那段時間不能上課,建議我到中央院找另外的琵琶教授。理所當然,我就轉(zhuǎn)到中央院隨林先生上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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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1986年四月底的一節(jié)課,林先生問我要不要報考中央音樂學院。這是我當時做夢都不敢想的事,中央音樂學院實在是太難考了!我小聲地回答:“我很想”。但是,根本沒有真正考慮去實現(xiàn)。
五月初的一天,我在藝校剛剛給學生上完課,收到林先生寄來的一封信。信上說:我已經(jīng)給你報了名參加北京的初試,你準備一下考試的作品吧。當時我的世界像經(jīng)歷地震一般“天旋地轉(zhuǎn)”。
一周后我心驚膽顫地去北京參加了初試,成功晉級到復(fù)試,然后接到了文化課考試的通知......就這樣,林先生把我“選送”到了我夢中的藝術(shù)天堂——中央音樂學院,成為林先生的弟子!
在中央音樂學院的四年中,除了每周到林先生家上課外,我每天吃完午飯或晚飯一定會到住在食堂旁邊家屬樓的林先生家里坐一會,聽師母聊天。當時我的身體不好,每天到林先生家對面的傳達室熬中藥治病。
有一次,我媽媽從山東找到一副偏方,吃得我天天流鼻血,臉腫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林先生見了我的樣子讓我必須馬上停藥,還特意為我開了一個解藥秘方。我到西單的中藥店買了林先生開的中藥,吃了后癥狀全都消失不見了。林先生不僅僅給了我的藝術(shù)生命,他還用他的祖?zhèn)髅胤健熬攘宋乙幻保?br/>
林先生待我如女兒一般,處處關(guān)心照顧。記得恩師的女兒嘉美結(jié)婚的時候,我是他邀請的唯一一個參加了婚禮活動的在校生。在我結(jié)婚的時候,林先生將一串純天然水晶項鏈送做我的婚禮禮物,至今仍不舍得戴,一直珍藏著。

四年一晃而過,我度過了人生最美好的大學時光。畢業(yè)那年我作為全優(yōu)生,是民樂系準備推薦的四位保送研究生之一。當時,林先生一直在保研的事情為我費心,他親自到終身院長趙沨先生的家中講述我的情況。趙沨院長聽了以后非常感動,最后還特意為我寫了一封推薦信。最后因種種原因,我選擇去了北京歌舞團擔任琵琶首席和獨奏演員。
由于我鐘愛教學和學術(shù)研究,到團不久后我就去日本留學,研究中日琵琶比較學。林先生非常支持,馬上為我寫了推薦信。在東京學藝大學參加考試時,筆試開始前,考官就在教室里問:“誰是高虹?”我馬上回答:“是我”。他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就走了,我當時很納悶。
面試的時候,15個考官輪流問問題,當時我才到日本不足8個月,用不流利的日文對答。但我有預(yù)感我可能被錄取了,因為那位考官告訴我:“從今以后你會每天看到有幾位從中央音樂學院來的中國學生了”。果真,一個星期后,我就接到了東京學藝大學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那年一共有300多人報名,但是只有兩個錄取名額。
后來得知,原來是我的三封推薦信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因為這三封信都來自中國音樂界的泰斗:浦東派琵琶大師林石城教授;中央音樂學院終身院長趙沨教授;中國著名指揮家秦鵬章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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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留學剛一年,正準備到東京學藝大學上研究生之際,我受邀在1994年到美國紐約、克利夫蘭、丹佛、匹斯堡等10個城市進行琵琶獨奏音樂會的巡演。巡演后不久就與戴·保羅結(jié)婚了,就沒再回日本完成我的學業(yè),這是我的一個遺憾。但考慮到留在美國弘揚中國琵琶也是一個明智的選擇,雖萬事開頭難,卻也值得。如此,自1994年起我開啟了在美國的琵琶藝術(shù)生涯。
剛到美國不久,有兩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促使我一定要請恩師到美國巡演。一是報答林先生在我琵琶藝術(shù)道路上的栽培和支持;二是恩師去過世界各地巡回演出,但唯一遺憾的是沒有在美國演出過,我想實現(xiàn)林先生的心愿。
經(jīng)林先生的精心策劃,1996年3月31日我們成功在北京音樂廳舉辦了“林石城、高虹師生音樂會”,揭開了師生音樂會的美國巡演序幕。那天晚上,北京音樂廳高朋滿座,來自全國琵琶界和音樂界的眾多知名人士都前來觀看。其中包括中國音協(xié)主席呂驥先生、吳祖強、馮光鈺、鄺宇忠、王惠然、王次炤、張強等琵琶演奏家和教授。那天是我藝術(shù)生命中最難忘、最榮幸的一天。
當晚我是第一個上臺,開場演奏林先生的《龍船》,萬萬沒想到,剛彈一個音,一弦突然斷了。我迅速跑到后臺,直接從林先生的懷里拿過他抱的琵琶,重返舞臺開始演奏。
直到前幾個月前,一位著名旅美青年演奏家還與我提起此事,她說:“當年我只有8歲,我媽媽帶我去看了您和林先生的師生音樂會。當我看到您從容地從后臺拿著琵琶走向舞臺時,我和觀眾一起使勁地拍手,我的小手都拍紅了,那一場至今仍是我印象最深的音樂會”。





音樂會結(jié)束后的第三天,我與恩師坐上直飛夏威夷檀香山的飛機,在夏威夷大學成功演出了美國巡演的第一場師生音樂會。隨后,又到西雅圖、圣保羅、明尼阿潑利斯等城市順利地舉辦了美國的巡回演出。

每次看到這張在西雅圖演出后的合影,都會想起在西雅圖演出的情景。特別是看到他給我寄來的照片上寫著"小虹愛徒留念"的簽字,讓人感動得忍不住落淚。



歷時兩個月的巡演落下帷幕,林先生建議在明州的最后一場音樂會上最好有一張專輯發(fā)行可以給觀眾留下音樂回響。很快,我與恩師到明尼阿波利斯一家錄音室,錄下了一張《海青拿天鵝》的師生琵琶專輯。這張專輯除了包含林先生浦東派的代表作品外,還有最珍貴的兩首作品:《行街四合》琵琶二重奏和《春江花月夜》琵琶與中阮二重奏。
林先生剛到美國有時差,為了增加一些我們可以在巡演中演奏的琵琶二重奏作品,他一到明州就開始創(chuàng)作。第二天的凌晨三點林先生在廚房飯桌上譜寫了這首二重奏作品,所以專輯中的《行街四合》二重奏是我與恩師在美國的世界首演。
另一首作品《春江花月夜》,是林先生為琵琶、古箏編配的二重奏,在北京音樂廳“林石城、高虹師生音樂會”中由林先生和著名古箏演奏家李萌教授演奏。巡演時家里沒有古箏,我就用中阮代替古箏與林先生錄制了這首未演出過的琵琶與中阮版本。1996年專輯第一次發(fā)行時,考慮到整張專輯應(yīng)是琵琶演奏作品,所以此版沒有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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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fā),我宅家中清理舊時材料,竟翻到了這首作品的錄音母帶,我興奮地跳了起來。立馬托人把DAT磁帶轉(zhuǎn)成數(shù)字格式,我始終沒有忘記1996年林先生對我說過的話,“等我走(過世)了,這張專輯就更有價值。因為這張專輯的音響是最好的,我演奏的這個《海青拿天鵝》錄音也是我最滿意的,最好能在世界范圍內(nèi)發(fā)行“。
我將此想法傳達給英國ARC Music唱片公司老板。不到兩小時,老板非常激動地回復(fù):“當然可以!我們將用最短的時間實現(xiàn)全球發(fā)行!”
2020年9月25日,“世界音樂”排名第二的英國ARC Music唱片公司在全球發(fā)行了這張具有歷史意義的琵琶師生專輯,并在全球?qū)]嬇琶猩习馮op40全球最佳專輯。20多年前恩師的夙愿今天終于實現(xiàn),我想恩師在天堂一定會非常欣慰!


1996年林先生對這張專輯的首次發(fā)行特別重視,他親自設(shè)計封面、親筆題詞、選擇曲目。印象最深的是,凡是我的獨奏錄音,他都會一個音一個音看著譜子聽我彈,如果有一個音沒彈好,他一定要我重彈,而且不允許錄音師剪輯。他說美國人不懂中國音樂,如果剪輯的話一定剪不好。
所以,這張專輯的二重奏和各自的獨奏都是沒有經(jīng)過任何剪輯的錄音,著實是一張難得可貴的琵琶專輯,1996年初次發(fā)行時就被歐美權(quán)威認定為“20世紀最經(jīng)典的琵琶專輯”!


定居美國后,林先生特別關(guān)心我的事業(yè)。1997年我第一次與印度塞塔琴音樂家跨界合作錄制了一曲《早晨》,那時是我第一次與塞塔琴合作。演奏塞塔琴的音樂家Rao是著名印度音樂家香卡的得意門生,香卡看到我們的合作視頻后,非常激動地半夜打電話給Rao,說他認為這是他聽到的最優(yōu)秀的跨界作品。但是我很擔心林先生會反對這樣的跨界合作。
恰逢我回國探親,就小心翼翼地在北京林先生的家里讓他聽我們的演奏錄音。當時我已經(jīng)做好被“批評”的心理準備了,沒想到林先生聽后面帶笑容說:“你把琵琶帶到了美國,為琵琶的傳揚做出了貢獻”。得到了林先生的肯定和支持,我如獲珍寶。從此,弘揚浦東派琵琶和做跨界世界音樂的合作成了我一生的奮斗目標。
林先生在我美國家中住的幾個月里,除了巡回演出外,我們每天一起練琴,還跟他學習了遺失多年的《婆媳相爭》。這首失傳多年的經(jīng)典名曲,是林先生在我家居住時親自心傳口授的一首作品。
最有趣的是,我喜歡睡懶覺,住在房子的二層,林先生住在一層。他每天六點左右就起床了,怕吵醒我睡覺,自己抱著琵琶到地下室練琴。美國的樓房多是木頭蓋的,隔音效果非常差,所以我每天都是在林先生悠揚的琴聲中醒來。中國琵琶泰斗在練琴,學生還能睡著嗎?只要聽到林先生的琴聲,我就會立刻起床與他一起練琴。就這樣,度過了我藝術(shù)生涯最珍貴的時光。
“一日為師 終身為父”,林先生就像父親一樣常常給我寫信。我剛到美國演出繁忙沒有時間要孩子,他會掛念此事,特意給我寄來祖?zhèn)髅胤秸{(diào)理身體,希望我能早生貴子。
先生初到美國需要適應(yīng)轉(zhuǎn)向,有時候先生很可愛會問我:“為什么美國的太陽從西邊出來呢?“,“為什么美國的星星比中國多呢?”,“為什么美國的雪在太陽底下不化呢?”。
我初到美國不會開車,除了巡演外大多時間都在家中。他風趣地說:“高虹,你把我軟禁在美國,所以我們可以每天一起練琴,讓我每天給你上課了……”。如此慈祥溫暖的情景,猶如電影般時常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特別是對我這個從小離開父親的人而言,林先生待我如“親生父親”般,每每想到這些,都會紅了眼眶。

恩師仙逝15年中,我從未忘記過他對我的期待,一直在為弘揚中國琵琶不懈的努力著,為的是報答恩師對我的恩情。
恩師仙逝15年中,他慈父般的笑容從未在我的腦海里消失過,我與恩師的恩緣將永遠銘記在心中。
三生有幸能夠成為恩師的弟子!愿大師千古!愿恩師九泉之下安息!永遠感激我的恩師林石城大師!
2020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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