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等待

8

在樸次茅斯城外索思威克莊園別墅的盟軍海軍指揮部巨大的作戰(zhàn)中心里，人們在等待艦船的歸來。

高大寬敞貼著白、金兩色壁紙的房間里既忙碌又緊張，一張巨大的英吉利海峽航海圖覆蓋了整整一面墻壁。每過幾分鐘，就有兩個女兵站上活動梯子，在海圖上移動一些彩色的標(biāo)志，以顯示每組正在回歸的船隊的新位置。每逢有新報告來到，盟軍各機構(gòu)的參謀就三三兩兩湊在一起，默不作聲地觀看。從外表看他們很鎮(zhèn)靜，可是每個人心底里的那份緊張卻是無法掩飾的，船隊不僅要在敵人鼻子底下掉過頭，沿著掃過雷的特殊行道回到英國，眼下還要面臨著另一個敵人的威脅———海上的風(fēng)暴。對于行動遲緩、滿載部隊與裝備的登陸艦來說，遇上暴風(fēng)雨極可能是災(zāi)難性的。海峽里的風(fēng)已經(jīng)達到時速30英里了，海浪足足有5英尺高，天氣肯定會變得更加惡劣。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海圖上反映出了船隊返航時形成的規(guī)整圖形。有好幾行標(biāo)記直指愛爾蘭海，有的則麇集在懷特島附近，擁簇在英格蘭西南海岸各個港口與停泊處，有些船隊幾乎得用一整天才能回到港口呢。

向那面墻看上一眼，就能找到每個船隊乃至每一艘盟軍船只的位置，可是有2艘艦艇沒有顯示出來———那是一對小型潛艇，它們似乎完全從航海圖上消失。

附近的一間辦公室里，俏麗的24歲海軍女上尉正納悶，她的丈夫要過多久才能回到英國的海港來。內(nèi)奧米?科爾斯?昂納（Naomi Coles Honour）有點著急，但是還沒有擔(dān)憂過度，連她在“作戰(zhàn)”部門里的朋友好像也全然不知，她的丈夫喬治?巴特勒?昂納（Gorge Butler Honour）上尉和他的那條57英尺長的小型潛艇X23號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在離法國海岸一英里的大海上，一根潛望鏡伸出了海面。30英尺深的水下，喬治?昂納上尉蜷縮在X23號狹窄的控制室里，把軍帽往后推了推。“好了，先生們，”他記得自己當(dāng)時是這么說的，“咱們來好好瞧瞧?！?/p>

他把一只眼睛貼緊杯形橡皮眼罩，慢慢地轉(zhuǎn)動潛望鏡，當(dāng)那層扭曲泛光的水膜從鏡頭上消失之后，前面的朦朧景象變得清晰了，奧恩（Orne）河口邊上沉睡中的度假圣地烏伊斯特勒昂（Ouistreham）出現(xiàn)在他眼前。距離那么近，再加上鏡頭放大了好幾倍，昂納都能看見煙囪里冒出的炊煙，以及卡昂（Caen）城西卡爾皮凱（Carpiquet）機場剛剛起飛的一架飛機。他還看見了敵人呢！他驚訝地注視著河口左右兩側(cè)的沙灘上正在抗登陸障礙物之間靜靜干活的德國士兵。

對26歲的皇家海軍預(yù)備上尉來說，這是個偉大的時刻。他從潛望鏡跟前退后一步，對負責(zé)這次行動的導(dǎo)航專家萊昂內(nèi)爾?G?萊恩（Lionel G.Lyne）上尉說：“來瞧瞧，瘦子———我們都快要撞到目標(biāo)上了。”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反攻已經(jīng)開始，盟軍的第一艘艦艇和第一個軍人，已經(jīng)在諾曼底海灘之外就位了。X23號的正前方就是英國—加拿大軍隊的攻擊區(qū)域，昂納上尉和他的船員并非不知道這個特殊日子的意義。四年前的6月4日，33.8萬名聯(lián)軍官兵中的最后部分，就是從距此地不到200英里的烈焰沖天的敦刻爾克港撤走的。對于X23號艇上5名特選出來的英國人來說，現(xiàn)在是個令人緊張、驕傲的時刻，他們是大不列顛的先鋒隊：X23號的官兵是為數(shù)以萬計即將殺回法國的同胞來開路的。

5個人擠在X23號的多功能小船艙里，身著橡膠蛙人服，懷里揣著制作精巧能對付最多疑的德國崗哨嚴格檢查的假證件。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張貼著照片的假法國身份證，外加工作許可證、配給證，上面蓋著官氣十足的德國橡皮圖章，還有別的信函與文件。萬一出了什么差池，X23號沉沒了或不得不放棄，這些船員也能游到岸上，在新身份的掩護下逃過搜捕，與法國地下抵抗組織取得聯(lián)系。

X23號的任務(wù)異常艱險，在攻擊開始前20分鐘，這艘小型潛艇和姐妹挺X20號———它在20英里以外的海邊，正對著一個叫勒阿梅爾（Le Hamel）的小村———將勇敢地浮出水面，充當(dāng)導(dǎo)航標(biāo)志，明確標(biāo)識英國—加拿大軍隊登陸區(qū)域的兩端。這片區(qū)域由三個代號為“劍灘”、“朱諾”和“金灘”的海灘所組成。

這兩艘潛艇要執(zhí)行的計劃相當(dāng)細致復(fù)雜。一浮出水面，它們就要啟動一臺能連續(xù)發(fā)出信號的自動操作無線電信標(biāo)機，與此同時，聲納導(dǎo)航系統(tǒng)將自動向海里放送聲波，好讓水價接收裝置能夠收到。運載英國與加拿大部隊的艦船，將依據(jù)其中一種或兩種信號對準(zhǔn)目的地進發(fā)。

每艘微型潛艇還將攜帶一根18英尺長的望遠鏡桿，它和一架小型的大功率探照燈連在一起，發(fā)出的光束在5英里外都能看到。倘若發(fā)出的是綠光，就表示潛艇到達指定位置上；如果沒有到位，發(fā)出的將是紅光。

作為輔助性措施，計劃還要求，每艘潛艇派出一條搭載一名水兵的泊系橡皮艇，這條小艇得朝海岸漂過去一段距離。小艇上也配有燈光設(shè)備，由艇里的水兵操縱，附近的艦船依據(jù)潛艇與所屬小艇的燈光顯示的方位，將不難找出3個登陸海灘的確切位置。

一切情況都算計到了，甚至連微型潛艇說不定會被某艘笨拙的登陸艇撞翻的危險也估計在內(nèi)。作為保護措施，X23號將升起一面巨大的黃旗，昂納估計這面旗子對德國人來說是一個最好不過的靶子。盡管如此，他還是計劃再升起另一面巨大的被水手們戲稱為“戰(zhàn)斗抹布”的白色海軍旗，昂納和他的船員做好了挨敵人炮轟的準(zhǔn)備，但是他們可不想讓自己人撞翻，葬身魚腹。

所有的這些設(shè)備再加上許多別的東西都塞在X23號已很狹小的船艙里，潛艇原來定員3人，現(xiàn)在又增加了兩名導(dǎo)航專家。在X23號唯一的多功能艙房里，站立和坐下都找不到空間，這間只有5英尺8英寸高、5英尺寬、不到8英尺長的倉房里，現(xiàn)在又熱又悶。他們在天黑后才敢浮上水面，換氣之前艇內(nèi)的空氣自然是越來越惡濁。

昂納知道，即使白天呆在這樣的近岸淺水里，潛艇也很可能被低飛的偵察機或是巡邏艇發(fā)現(xiàn)———而且他們在潛望深度待的時間越久，被發(fā)現(xiàn)的危險也越大。

萊恩上尉通過潛望鏡觀測了一系列的方位，很快就認出了一些目標(biāo)：烏伊斯特勒昂燈塔、鎮(zhèn)里的教堂以及西邊幾英里外等濱海朗格呂訥（Langrune-sur-Mer）村與濱海圣歐班（St.-Aubin-sur-Mer）村教堂的尖塔。昂納說得不錯，他們真是“撞到靶子”上來了，這里與他們的預(yù)訂位置只差四分之三英里。

距離目標(biāo)那么近，昂納感到很寬心。這次航程既漫長又艱難，從樸斯茅斯來到這里的90英里路程，他們用了幾乎兩天，其中有許多時間是在布雷區(qū)里航行。現(xiàn)在他們要駛?cè)腙囄?，然后再坐沉到海底，這次代號為“棄兵局”（Gambit）的行動會有一個好的開端。昂納心里暗暗希望當(dāng)初選定的是另一個名稱，他雖然并不迷信，但是在查詢了這個詞的意思之后，年輕的艇長驚訝地發(fā)現(xiàn)“gambit”在國際象棋的下法中意味著“開局時犧牲一兩個卒子以換取優(yōu)勢”。

昂納透過潛望鏡對在海灘上干活的德國人看了最后一眼，心想明天這個時候，這幾片海灘上就要亂得不可開交了?！笆諠撏R。”他命令道。隨后X23號坐沉到了海底，并與基地切斷的無線電聯(lián)系。

昂納和他的艇員還不知道登陸已經(jīng)延期了。

9

到上午11點，海峽里的風(fēng)刮得正兇。在與英國其他地方嚴重隔絕的海濱保密區(qū)，登陸部隊在苦苦等待，他們的全部天地如今只有集結(jié)營地、飛機場和艦船。這幾乎像把他們活生生地從本土上割裂開來———古怪地懸吊在熟悉的英吉利世界與未知的諾曼底世界之間，一層重重的保密帷幕把他們與熟稔的世界隔離開來。

在帷幕的另一邊，生活在照常進行，人們干著他們每天該干的事，絲毫不知曉有數(shù)十萬名軍人正在等待一道命令，而這道命令標(biāo)志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的序幕即將拉開。

在薩里郡的萊瑟黑德（Leatherhead），一位54歲的物理教師正在遛狗。倫納德?西德尼?道（Leonard Sidney Dawe）是位不愛說話的謙謙君子，除了小圈子里的朋友外沒有什么人知道他。可是這個逐漸淡出生活的人卻自有一大人批追隨他，其數(shù)量遠遠超過一個電影明星的崇拜者，每天早晨都有上百萬的讀者，為他和他的教師朋友梅爾維爾?瓊斯（Melville Jones）給倫敦《每日電訊報》編制的縱橫字謎游戲絞盡腦汁。

20多年來，道一直是《每日電訊報》縱橫字謎游戲欄目的高級編制人，在此期間他所出的困難而又復(fù)雜的縱橫字謎既讓成千百萬猜謎人惱火，又讓他們感到過癮。有些縱橫字謎游戲愛好者認為，《泰晤士報》的縱橫字謎難度更大，可是道的崇拜者立即反駁說，《每日電訊報》上的謎面從未重復(fù)過。矜持寡言的道正是以此為榮。

道會大吃一驚的，倘若他知道，自5月2日起自己竟成了軍情五處（英國秘密情報局的反間諜部門）委托給倫敦警察廳（別名蘇格蘭場）的一個重點調(diào)查對象的話。一個多月以來，他的縱橫字謎游戲多次引起盟軍最高統(tǒng)帥部（SHAEF）多個部門的驚慌。

在這個不同尋常的星期天早晨，軍情五處決定要和道談一談。道遛狗回來時，發(fā)現(xiàn)有兩個人在家門口等著他。和別的人一樣，道聽說過軍情五處，不過他們找自己又有何貴干呢？

“道先生，”其中一個人開口問道，調(diào)查由此開始，“上個月，涉及某項盟軍行動的一系列高度保密的代號出現(xiàn)在《每日電訊報》的縱橫字謎游戲里。你能談一談為什么要用這些詞嗎———或者談一談你是從哪兒知道它們的嗎？”

還不等驚訝萬分的道開口，軍情五處的那位先生就從口袋里抽出一張字條，他指著那張紙條說：“我們特別想知道你是怎么會選中這個詞的。”

5月27日《每日電訊報》但有獎縱橫字謎競賽里有這樣一個謎面（橫11）———“可是某個這樣的大亨有時候偷去一些……”，這個神秘莫測的迷面還是難不倒道的忠實追隨者，倘若他們沒有摸錯門徑的話。僅僅兩天之前也就是6月2日，報上披露的謎底里赫然有著盟軍整個反攻計劃的代號———“霸王”（Overlord）。

道根本不知道他們所講的盟軍行動是怎么回事，所以他自然對這些質(zhì)問感到震驚，甚至是憤慨。他告訴他們，他無法解釋怎么和為什么會單單挑中這個特殊的詞。他指出，在歷史著作里這是一個挺普通的詞。他反問道：“我又怎么會知道哪個詞是你們用來當(dāng)代號，哪個詞沒有用呢？”

軍情五處的兩個人倒是挺講道理的，他們也承認這確實很難說清?？墒沁@么多用作代號的詞語都在同一個月里出現(xiàn)，豈不是太奇怪了嗎？

他們和這位戴眼鏡的教師逐一研究字條上列出來的詞語，老先生現(xiàn)在稍稍有些不安了。在5月2日的縱橫字謎里，謎面“美國的一部分”（橫17）的答案是“猶他”；而5月22日“縱3”的謎面“密蘇里的紅印第安人”的答案恰好是“奧馬哈”；5月30日“橫11”的謎面“此種灌木是育苗革命的一個關(guān)鍵”這謎底是“桑樹”（Mulberry）———這是將要在登陸灘頭外圍構(gòu)筑的兩個人工港的代號；而6月1日“縱15”的謎面，“大不列顛和他緊緊擁抱著同一個物體”的答案是“海神”（Neptune）———這是反攻中海軍的行動代號。

道對為什么使用了這些詞語無法提供解釋。他說，就他所知，字條里提到的這些縱橫字謎游戲6個月之前就已經(jīng)編好了。那么究竟應(yīng)如何解釋呢？道認為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神奇的巧合。

可是還有別的讓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呢。3個月之前，在芝加哥中心郵局偌大的辦公室里，分揀桌上有只包得不結(jié)實的郵件，破裂后露出了一些看上去很可疑的文件，是關(guān)于“霸王行動”之類的，至少有十來個分揀員看到了內(nèi)容。

不久后情報人員蜂擁而至，分揀員受到了盤問，并被要求把可能看見的一切全都忘掉；接著完全無辜的收件人受到了審問，那是一個姑娘，她無法解釋這些文件為什么要寄給她?？墒撬J得出信封上的筆跡；于是從她那里又追溯到文件的寄出者，駐倫敦的美軍指揮部里一個同樣清白無辜的士官，他發(fā)誓說寫信封時犯了糊涂，竟把文件寄到他在芝加哥的妹妹那里去了。

這件事情雖然不算大，但是如果盟軍最高統(tǒng)帥部知道德國的情報機構(gòu)———被稱為“阿勃維爾”（Abwehr）的軍事情報局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霸王”這個代號的意義，那就會對它做出完全不同的評估了。軍事情報局有個名叫迪埃羅（Diello）的阿爾巴尼亞人———在局里他的另一個名字“西塞羅”（Cicero）更為人所知———在1月份就給柏林送去了有關(guān)情報。起初西塞羅判定這個計劃叫“霸主”，可后來他做了更正，柏林方面很信任西塞羅———他在駐土耳其的英國大使館里當(dāng)貼身男仆。

可是西塞羅未能探明霸王行動最關(guān)鍵性的秘密：登錄的時間與地點。這個機密保守得極其嚴密；4月底之前也只有幾百名盟軍軍官知道，可是就在這個月里，盡管反間諜情報部門不斷警告德國間諜在整個英倫三島非常活躍，還是有兩名高級軍官———一名美國將軍和一名英國上?！唤?jīng)心地泄了密。在倫敦克拉里奇飯店的一次雞尾酒會上，這位將軍對幾個相熟的軍官說，登陸將在6月15日之前進行。而在英國另一個地方，那名擔(dān)任營長的上將就更大大咧咧了，他告訴幾位平民朋友，自己的部下正在受訓(xùn)，以便攻占一個特別重要的目標(biāo)，他還暗示那個地方是在諾曼底。這兩位冒失鬼都被立即降了級，并且調(diào)離了原單位?！?】

【1.雖然那位將軍曾是艾森豪威爾在西點軍校的同班同學(xué)，但是最高統(tǒng)帥別無選擇，只能把他送回美國。D日后，這個將軍的事鬧得滿城風(fēng)雨，他后來以上校軍銜退役。至于那位英國軍官的事，沒有檔案材料能證明艾森豪威爾的最高統(tǒng)帥部有所知悉。此事是由該軍官的上級悄悄處理掉的，此公后來還當(dāng)上了國會議員?！?/strong>】

可是現(xiàn)在，在6月4日這個緊張的星期天，又一次嚴重得多的泄密事件令最高統(tǒng)帥部大為震驚。頭天晚上，美聯(lián)社的一個電傳打字機打字員，為了提高打字速度在一架空閑的打字機上練習(xí)。誰知他出了錯，竟然將練習(xí)用的含有“簡訊”的穿孔紙帶，接到每晚要發(fā)的俄語公報的前面去了。僅僅30秒鐘之后錯誤就得到了糾正，可是電文已經(jīng)打出去了，在美國收到的“簡報”是這樣的：

緊急快訊，美聯(lián)社，艾森豪威爾的總部宣布盟軍在法國登陸。

這條信息所造成的后果可能非常嚴重，但是要采取補救措施為時已晚，登陸的巨大機器已經(jīng)開足馬力了。現(xiàn)在，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天氣變得越來越壞，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一支空運與兩棲部隊，在等待艾森豪威爾上將作出決定。艾克是否會把6月6日定為D日？或者會不會由于海峽上空的天氣———這是20年來最惡劣的一次———再次推遲進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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