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拉古地如其名，是個紛爭之地。

黑幫盤踞，切割土地，這一點就算是礦石病不再的今天也從未消失，甚至于重點舊火，火上澆油。由于接觸就會導(dǎo)致的疾病不在，黑幫火拼與勢力對抗就越發(fā)平常，居民門窗緊閉，儼然沒有想要外出的意思。

除了走在街上的混混毒販，或者是開著豪車揮霍的黑幫頭目，就是兩位匆匆走過的旅客。

即便是這樣嚴峻的環(huán)境，莫斯提馬總能找到些可供欣賞的風景線。地下隧道偶有幾只烏鴉經(jīng)過，為天空抹上蕭瑟的黑灰，這里總能有霧靄繞空，怎么也看不見半點陽光，或許是太陽也不屑于在這樣的地方久留，藏起了它嬌貴的臉龐，又或者是這層層覆蓋在上空的迷霧也只是反映了此處亂象橫生，破敗不堪的封閉現(xiàn)狀。昏暗的隧道下沒有什么人經(jīng)過，就算有也是拉幫結(jié)派的毒販正在聚眾犯罪，又或者流浪漢臥倒在報紙上睡眠，有些熱血方剛的青年總能抓著一罐噴漆圖畫，在無人看管的墻面上書下自己的腦袋里藏著的那些或紅或青的小世界。

那灰暗墻壁下是骯臟的管道，滴出的水滴點在地面，混沌在水中的整個城市比現(xiàn)實中的這里更加真實；鏡下萬象，皆為虛妄，這里的紙醉金迷與功成名敗，全都是罪惡之下掩埋著的沙塵，輕輕一揮即可消去，倒不如喝上幾口劣質(zhì)烈性酒在街上爛醉，嘔吐在一旁的灌木叢中來的逍遙自在。那黑色，綠色，血紅相交的胡亂疊圖大概是某個初學者的作品，狂亂而毫無章法，明明有想要表達出的意思卻無法用手中的漆罐在墻上描繪下他自己的色彩，只能用這種胡來的方式標榜自己的個性——不過也無所謂了，本就是為求展露想法，自由奔放的涂鴉何必在乎那么多，等到他自己再熟練一些就能繪出一旁那樣鮮艷的涂鴉了。

就算是新手，也絕不會去仿照著一旁的涂鴉臨摹——那是對街頭涂鴉的不敬，是對自己的不敬，是對自由的不敬。

角落有一罐蔚藍的噴漆，博士拿起那一罐搖晃兩下，扔給莫斯提馬。

“還有多的，要試一下嗎？”

“為什么不?！彼舆^便往空白的墻面上隨意噴涂，原本有污漬的爛墻在她的點裝下變成有些混雜，卻也澄澈的藍色，仿佛不是那一罐涂鴉的顏色，而是莫斯提馬本人的色彩映在墻面，吞噬掉其他所有的顏色。

她肆意地噴灑，從左到右揮舞著手臂，樂此不疲地涂鴉著什么形狀；博士饒有興致地在后方觀望，笑看這家伙同樣毫無章法地繪畫。

直到最后放下那一罐噴漆，從壺口里抖落的藍色站在地面，撒上一層深沉的藍；墻面上并不是什么繪畫，而是字體，有些扭曲的字跡是英文，博士扭著頭看上，莫斯提馬退后幾步，叉著腰站在博士身側(cè)，看上去對這幅作品甚為滿意。

她的藍色近乎噴灑了整個墻面，霸占其他涂鴉的位置，若是讓某些正在趕來的老手看到恐怕會勃然大怒。彎曲的直線隱約能看清楚是博士的名字，巨大的英文生怕別人看不清楚他的一筆一劃。跟在名字后的還有一顆藍色的愛心，潦草不堪，甚至連空隙都沒有填滿，只有或粗或細的一條線段，甚至連左半邊和右半邊都湊不齊，笨拙而顯得傻氣。

“都多大了還玩這種小學生一樣的事情?！?/p>

她摟著博士的后頸，手肘環(huán)起；壞笑著靠近他的臉，就連吐出的空氣也是那樣香甜完全和這里的污濁形成對比。帽子上的羽絨蹭的博士有些癢，她的藍發(fā)越過博士的耳尖，是她的藍舌輕輕滑過耳廓，酥麻，針刺般的傳遞到博士腦中，忽遠忽近的音調(diào)像極了勾引人類墮落的惡鬼，正晃動自己的身姿向他貼近。

“你要不要也試試？很好玩哦?！?/p>

“服了你了...”

“喲，你們倆是新來的吧?！?/p>

身側(cè)傳來一聲輕蔑的笑，領(lǐng)頭的年輕人帶著后方的十幾個青年，正慢悠悠地走來?！爸恢肋@里是我們老大的地盤？”

對面兩位正挨在一起親熱，那藍發(fā)的美人連正眼也不瞧一下來者，而是拿她棉花糖韌度的柔嫩身體刻意緊密地讓那個兜帽男人感受，不懷好意地扭動著腰腹；看不見他帽子下的表情，他只是輕輕拍打著天使的背后，便再也沒有抵抗。

“嗯？不把我拽開嗎？”

“有你這樣的人抱著，怕是做鬼也風流。”

“現(xiàn)在終于承認了？”莫斯提馬勾起一抹笑容，擰起他黑瞳下的鼻梁?！耙郧霸趺茨敲吹挚梗俊?/p>

“這個嘛?！辈┦坑行┎缓靡馑嫉仄查_眼睛?！熬退闶俏乙矔形C感的...”

“嗯...原諒你了?！笔持篙p輕彈上他的腦殼，力度不輕不重，只是一瞬便重又摟住博士的脖頸，像是一塊藍色的圍脖掛在博士身上，她踮起的腳尖支撐著地面，又向前挪步，踩在博士的腳上。

“我也是?！?/p>

“喂！你們兩個什么意思？??？（魯珀粗口）看不起我們是不是？外來的？”

沒有回應(yīng)。那兩人就那樣站在那里，相視而笑。然后如同幽靈般穿過幽長的隧道，直直向著那幾個小混混走去；擦過他們的身邊，兀自并肩向前，視線從未瞄上過那些年輕人一眼。

“這兩個家伙怎么回事？”領(lǐng)頭的從未見過這種舉動，至少也應(yīng)該稍微抬頭看他一眼，可這兩個根本沒有一點反應(yīng)，就這樣略過了他的身邊。于是他做出了此生最為后悔的決定：拿出腰間別著的匕首對準莫斯提馬的后背，狠狠揮了下去——

響起的卻是他自己的慘叫。

“用得著這么狠嗎？”莫斯提馬看著背后逃竄的幾個黑幫和那位不幸身體被從頭到尾扭曲的不成人形的尸體，心有余辜地瞟向博士。

“我對黑幫沒有好感。”他像是在闡述某個事實般冷靜。“況且還敢襲擊你?！?/p>

博士確實對黑幫沒有任何好感。這也和他來此地的目的有關(guān)，這個渾身上下滿是缺陷的城市，唯有一個地方讓他感到留戀，以至于必須要看上那么一眼。

“如果我死了，博士，請把我葬在敘拉古——塵歸塵，土歸土，過去也應(yīng)該在過去掩埋。”

博士還記得那天前拉普蘭德對他說過的話語，至今仍像頭頂?shù)哪侵粸貘f盤旋在他的上空。

行得比較遠了，兩人才終于走到一處偏僻的泥土小徑。相較于城市中的骯臟雜亂，反而是這里的自然風光更為美麗，就算濕泥有些粘鞋，就算漫天的霧靄籠罩起這里的景色，和殘破的綠植斷墻湊成神秘的代名詞，也至少比明面上的罪惡要賞心悅目上太多。

“還是老樣子啊?！辈┦啃岬揭还沙睗翊种氐臍庀ⅲ蟾攀谴笞匀坏谋窍?。有隱隱約約的煙草味道順著小路傳來，博士知道她已經(jīng)先到了。

那高挑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倚靠在石碑之上。周圍已經(jīng)被她清出一塊干凈的空地，那些胡亂長大的雜草被掃到一邊，地上躺著的是一把破掃帚。而它的主人正傾身立在石碑一旁，香煙被叼在她的嘴前，散發(fā)出濃烈的煙味。

“不吃pocky了？”博士打趣，撿起地上的掃帚繼續(xù)清掃。

德克薩斯自嘲地干笑兩聲，再瞥一眼前來的兩人?！皬乃吆缶蜎]吃過了?！?/p>

“最近還好嗎？”

莫斯提馬好歹是同事，稍微向她點頭打個招呼；不過德克薩斯和她同屬于對人情淡漠的一類，只是回以一個眼神，繼續(xù)望著天空。

“一般般。繼續(xù)在企鵝物流送快遞?！彼淘仆蚂F，化作灰暗的煙霧被風帶走，那股刺鼻的味道嗆入博士的鼻中，聞得的卻是別樣的酸楚?！暗故悄銈?，怎么樣了？”

“我們還能怎么樣？也就是到處跑跑。像往常一樣?！?/p>

德克薩斯沉默著，大概在思考如何回復(fù)。拉普蘭德走后她就變了個樣，曾經(jīng)的她是背上重負前行的狼，現(xiàn)在那厚重的膽子已經(jīng)自行離開，這個敘拉古也成為封鎖在她記憶深處的，已經(jīng)痊愈的創(chuàng)傷，雖然并不疼痛，卻那樣醒目地刻在她的靈魂之中，無數(shù)次鞭撻她的心靈。

“她最愛的千層酥?！辈┦糠畔履潜P之前做好的餐點。

石碑雖然不大，卻被烏云密布之上那潛藏的太陽所青睞，于是投射下它金黃色的光線，替灰色的石碑蒙上一層金光。周圍是凌厲的風，像拉普蘭德曾經(jīng)的步伐，混雜在風中凌亂著步子向她們走來；仍然是那樣狂放不羈的笑容被那周圍的樹木學得，也學著她的樣子搖晃著發(fā)出聲響，在德克薩斯與博士聽來卻如同最后的哀歌。明明是那樣瘋狂的人，她的行為下卻是藏著如此深沉的魂。

她是她的過去，而過去總有一天會過去。

博士想明白了為什么在最后，拉普蘭德要讓博士把她葬在這個地方——因為德克薩斯的過去就隨著她的消失，也被一并埋在了這里，永遠也無法侵擾到她現(xiàn)在的生活。

平原之上，城市外圍；穿過泥濘小路才能找到的荒郊野外卻是比起那灰暗的城鎮(zhèn)更威風繁華昌盛，相較于城市中那罪惡的人性更為明亮地閃爍著光芒，照亮兩人前方的路。如果不是她在最后給他們兩人都上了一課，恐怕礦石病也不會消失，德克薩斯也走不出自己心中的陰霾。

“她總是逃?！崩仗m德晃著自己的耳朵坐在博士桌前。“逃吧，逃吧....”

“最終沒有人能逃得掉?！?/p>

沒有人能逃得掉。德克薩斯反復(fù)在口中咀嚼著這句話，這句是在滿身血痕的拉普蘭德的手撫上自己面龐，留下一道鮮紅的血跡時說過的。

誰逃得過自己的過去呢？只要有記憶尚在，沒有人能夠逃脫它的捕獵范圍；可是其實過去又是如此的狐假虎威，只要稍微轉(zhuǎn)身面對它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向前奔逃的前方反而藏著更多的悲傷與痛苦，而那過去的陰影倒顯得如此滑稽可笑，頗像是一個黃毛小兒。

能將過去的陰影掩埋的，來自于未來的陰影。

今天沒有下雨，每次來這里時都沒有下雨，似乎拉普蘭德不期望在這個時刻讓他們觸景傷情——她不值得他們哭泣，她要他們面對自己的未來。

“博士...作為過去的我總會死去。所以請好好正視你的道路?！?/p>

她唯一一句用溫柔語調(diào)說出的話語，居然是最后的訣別。

她倒在德克薩斯的懷里，不著一塵，只是笑著離開，正如她每次瀟灑離開戰(zhàn)場的背影，只不過這次倒下的不是她身后的敵人，而是她自己本人；德克薩斯和博士都沒有落淚，他們只是無言地達成了某種默契，隨后站起身。

德克薩斯的臉上掛著一道血，是拉普蘭德的狼魂之血，此刻的她早已不再是孤獨一人。

有一位名叫德克薩斯的狼，從此正式接過她的雙刃。

她看著眼前的敵人們，是那些嚴陣以待的黑幫，不過看到他們現(xiàn)在只有兩人時，都放松了不少警惕，乃至于開始嘲笑起這一狼一人。

博士看著德克薩斯懷中的拉普蘭德，她仍是笑著，笑得狂妄，笑得心安，笑得悲愴。她的笑里到底包含著幾種意思，博士已經(jīng)不想深究；他只想要讓她好好看著自己從中學到的一切，若是那狼魂能助自己一臂之力便好。

她輕輕把她放在身后的石堆上，拉普蘭德就那樣橫臥在那里，她身上的白潔皮膚仿佛還在呼吸，一塊玉石般混雜在石頭之上。

德克薩斯轉(zhuǎn)過身，從她的腰間拔下兩把銀刃，一把背在身后，一把握在手中。一把金色，一把銀色，輕輕相碰，爆發(fā)出巨大的能量，震撼大地，驚動天空。

就在這土崩瓦解之下，德克薩斯終于明白了拉普蘭德；從此她眼中的蕭殺更為鮮艷，那過去的塵土再也無法阻擋她的雙腿，邁開步伐沖向前方的道路。

“沒有人能阻擋我——包括我自己也不行?！?/p>

博士總是小視這場災(zāi)難，他更為看重的反而是那些方舟上人們的生命與維護，曾經(jīng)的他總是認為，守護才是他的責任，而攻擊并非他的本意。一次又一次的手下留情讓他付出數(shù)不勝數(shù)的代價，他卻還沒有意識到這一切都是他的狂妄所致，等到拉普蘭德因為突發(fā)礦石病卻仍要在戰(zhàn)場上作戰(zhàn)的那個時刻，他才意識到，“只有擁有殺死他人的覺悟才配拯救他人，只有屠殺過生命才懂得生命的脆弱”。

人是一種權(quán)衡利弊的生物，世界也是。人的信念不同，動機不同，有人得利便有人失去。博士這才明白，拯救所有人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拯救整個大陸并不是拯救所有人。人們總是以拯救更多的人為目標，所以企圖救下的總是大多數(shù)人，而那些少數(shù)人便成為犧牲品，無奈地在命運中沉淪；博士的選擇很簡單，從現(xiàn)在開始，他只救自己能救的人，只救那些可以救的人。

當他的手中開始凝結(jié)碎片時，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神，而是個普通的人而已。

鮮血四濺。

那群剛才還在圍殺拉普蘭德的黑幫怎么也想不到，之前的孤狼已經(jīng)夠他們打的了，要不是有人看準了她的弱點以及她虛弱的身體，可能他們派來的人還不夠；那頭白發(fā)的蒼狼直到兩人最終到來前都沒有倒下，甚至是尸體也直直立在地面，刀刃插入地面安靜地等待?，F(xiàn)在的兩人氣勢遠遠不壓于剛才的那頭孤狼。

于是他們恐懼了，他們因為絕對的力量與信念差距后退，一個接一個跑走。

“...拔刀。”

金黃的劍雨從天而降，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頭灰狼，那頂著德克薩斯的榮光與拉普蘭德的魂魄戰(zhàn)斗的狼，真正的狼王。

博士再也不會留情了。這次絕不放跑一個。

那天的戰(zhàn)場尤為慘烈。鮮血遍地，斷肢橫生；沒有任何一具完整的尸體，除了拉普蘭德的身體，連一絲其他人的鮮血都沒有沾上。

就像現(xiàn)在這樣，她的石碑高高立起，遠離了城市的喧囂，在這有些枯燥卻也純凈的世界里傲然挺立著她的身姿，就仿佛她的雙耳仍然高高揚起，她還在那里抓著兩柄銀色的刀，孤獨地前行下去。

狼魂之中，便是覺悟。

“接下來打算去做什么？”

德克薩斯點上下一支煙，博士撒上些白酒，算是祭奠著她的靈魂。

莫斯提馬安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fā)生，又看了一眼博士，仿佛德克薩斯抬頭望向天空的眼神，透著一分的憤怒，四分的憂愁，七分的感謝，與十分的無言。

那是她在看著拉普蘭德的眼神。

莫斯提馬又看向德克薩斯；那是她在看向自己的眼神。

“接下來...”博士抓起背包?！叭ツ抢?。面對我的過去?！?/p>

“祝你好運?！?/p>

她猶豫了一陣，最終還是轉(zhuǎn)過身握住博士的手，用力晃了晃。

“三生有幸，居然能被德克薩斯主動握手?！?/p>

她閉上眼睛，微微笑了；她的笑里不只有對過去的釋然，也仿佛拉普蘭德就在她身上，看著博士的臉龐。

“別開這種玩笑。我已經(jīng)不再是那時的我了。”

接下來的話，并不是說給博士聽的，而是直接敲擊在莫斯提馬的耳中，深徹地回響。

“那時的我沒有留住她，放任她而去了，收獲的是現(xiàn)在的我。你呢？你在追尋什么？”

“你想要這樣放任他離開嗎？”

敘拉古終于下起了雨；淅淅瀝瀝，打在石碑上，打在莫斯提馬的發(fā)梢。

下一站就是最終站了啊。

這才醒悟。

歡迎加入我的粉絲群！這里是群號：320229393

這里是群二維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