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上走過的人
樓梯
這是那段樓梯。
她在上邊那層。
又是這段樓梯。二十四個登臺上邊,她又回到她那個家,今天數(shù)學(xué)作業(yè)又有單位一的應(yīng)用題,我真害怕,明天就是周六,焦憲青若在家,那又是仨人,只要孫艷婷不在家就好了,我和焦憲青倆人總歸好對付,她就變成特別聽我話的人,根本沒有那個只要三人一塊就無端冒出鬼點子的焦憲青,我會很被動,不是叫說長大后想去的地方就是哪天可去家以外更遠(yuǎn)地方,最后都是輪到我來,我根本不了解祖國有多大,有時想說青島,那次得到她們嘲笑,“李萌你就沒去過別的地兒么?”我就什么都不說了,她們不放我“那算你真沒出過家門,你就編,編一個還不會么……”。
之后我總在她和她笑里藏刀的眼神里低著眼皮,看地。有一回我是下定決心不甘再讓她們?nèi)⌒ξ夷懶《饝?yīng)焦憲青,爬了爬家門口的煤礦山。結(jié)果根本沒達(dá)到她幾周前摑著胖臉說的近,吃滿嘴的黑煤,手到上課有刀在砍。
我也根本不想和她和她去找有鬼住的樓。上個星期發(fā)生就夠了。
李萌分出來,快要到101門,心底猜定不會聽誰先說 BYE BYE,狠了狠心,頭都沒回,擦入走廊陰影。果然誰都不愿開口,場面相當(dāng)尷尬。從一年前開始這樣,來到一樓對分別的第一人說再見誰就低人一頭,慢慢就再聽不見最普通的告別。李萌住一樓,先走,心里鐵定一點今天最后又過回去,路上打成一片,接著回歸正常,軸上了。有時踫巧一人兒忘了,接上三個之前熱話沖口聲BYEBYE——大家都很高興,何來芥蒂,BYEBYE聲一片,此起彼伏,那個走廊也就不黑。孫艷婷臉上溫和,焦憲青容面變俊,李萌連連回頭直到關(guān)上門那刻才收起笑容。但是這種情況一年中僅一兩次。第二天早上有人記性好,會繼續(xù)發(fā)揚這種精神,一路萎萎蔫蔫,最終到學(xué)校分手亦是這般。
李萌又到101門口五米,這次她假裝稍微側(cè)了側(cè)眼,假裝在看83年老樓跟掉落的新灰墻皮,余光瞄到孫艷婷焦憲青在笑,輕咳了咳走進101室,心帶著點焦慮,恐怕明天又是三人聚。
哎?明天,我和我媽去植物園海上公園游泳,別來找我了。
像得救般,雖說李萌有點不太相信耳朵,回眼前幾乎噴出那口笑意:???又好好地忍回去,兩眼既大又圓,等待最終審判。
焦憲青胖身子逼孫艷婷后,看不見她表情,孫艷婷一副猜透李萌心思但不掛臉的聰明勁又說:啊,明天別找我了,我不在家。
接著李萌張著嘴目送她倆隨隨便便上了樓。
?
?
這段樓梯怎么這么長啊……李萌不會這時開開門吧,啊?孫艷婷艱難地回了回頭,看見她母親心話虧得沒說剛才話。孫艷婷還沒回全頭,小腿底下烘熔漿,先灘在踝,往后陣陣熱蒸氣燒烤,順著三根神經(jīng)上來,剛到膝蓋火舌頭就揪人,像鳥啄樹,又和噴天而降的熱火花,呯到一些肌理,一些穴位,依個穴開了膛,帶上血意,熱哄哄往上奔。孫艷婷裂了裂嘴,“哎呀……“一聲出口,她母親趕緊扶住她左胳膊,那時她整人正向右開始想倒。她生怕她張嘴,顧不得疼痛瞪大黑色眼睛,她母親看出來悶聲點頭,倆人做賊樣向上共同邁第一節(jié)的三個階。孫艷婷邊嫌棄母親胖臂邊閃過去偷看101,沒動靜,松口氣,潑上老命狠狠走快五步,上拐彎的第四階子,這時若李萌恰巧開門她能有時間躲一躲,閉上眼歇了歇,孫艷婷母親胖胖身子穿的酒紅紗衣被風(fēng)吹起,站在綠鐵欄桿旁低頭瞧了瞧上邊點墨荷花。孫艷婷剛伸出手招呼,她母親倒早看出躲回她這邊,可她先遭上重罪:她胳膊被澆瓢剛出鍋點油的二荊條,瀖層粘糊糊山藥皮里汁,孫艷婷張大嘴閉著眼想,上周見一個衣架子從盆泡厚衣水里撐出件濕紗衣,刮——嗶——那時她感覺衣服摩擦的難忍勁來到她落下的胳膊。她手護了護皮就炸回原位,踫上更疼,孫艷婷眼里滿淚,趁這急空兒,她母親幾步加幾步扶她上樓,一路孫艷婷都閉子眼,來到202門口痛苦睜開,朝樓梯旋轉(zhuǎn)圈向下看,樓底101仍然保佑沒有動靜。
晚上,孫艷婷關(guān)上自己屋門,看著墻上故去多年爺爺照片,后來再說話都和在個山谷中往這傳。她母親只聽了其中幾句,就想敲門,孫艷婷看著怎么爺爺?shù)淖扉_始變形,哦,一會兒淚下去,爺爺又開始慈祥地笑。那時她聽她母親隔門問她還不餓么。孫艷婷一肚子怨屈,甩到黃木門后一個馬上撕裂的眼神,接著意識到這是她母親啊,就憋著,眼睛咕嚕一下滑到82年以前,那種雜花紋紋相片框子,嘴邊像嘟囔,我待會再……吃。
又是等會兒,等會,這要到什么時間?沒事,差不多就行了,頂多一周,就得好。
別再說啦——
孫艷婷屋中有很大哭聲。
?
第二天終于周六,李萌不是李萌了,李萌不再抻著耳朵聽101上邊聲音。每當(dāng)下來人,從樓梯上雜花步下的是她不認(rèn)識也不害怕的人,李萌只怕一種聲音,一個腳尋思著落到臺階,剩個腳很慢,有時她聽著就像沒有這只腳,就這樣等一步,再等一步來到101門之前,李萌吸回肚一長口涼氣,那聲長長的李——萌——?出現(xiàn),李萌不得不開門。其實李萌非常矛盾,她也并不是單純害怕孫艷婷,她怕只要三個人待在一起的時間,也就是說,有時她是在聽,但不好保證到底是倆人還是仨人,因為有時焦憲青完全可以壓得很低,埋藏在孫艷婷的步子里,有相當(dāng)幾次,是孫艷婷剛剛踏進101門檻,李萌剛放心,焦憲青信心十足地一臉陰笑,腳先嵌在檻坎,哎……?等等,???李萌總覺得這最后一個啊字含意復(fù)雜。
但今天劃世紀(jì)的不同,孫艷婷說了,不必找她。
李萌上了301屋內(nèi),和焦憲青拉滅燈,在無燈氛圍中聽瓦格納,最后沉浸在流浪者之歌。聽的過程李萌開始想上外看,透過窗便是國稅局高樓,她能輕松地看每條走廊上方黃燈。李萌覺出孤寂況味,但沒說,這時流浪人恰巧來到最悲憫,一片寒雪之中。
哎?聽出來了么,真悲啊,開頭就這樣,這是個雪天,是,嗯,是雪天……
李萌頭沒回,看見焦憲青又浮上高于年齡的表情,滿臉遠(yuǎn)方,臉上也開始笑,她逐漸發(fā)現(xiàn)走廊里盡是流浪的人物,那盞燈,那幾個廁所打開的邊門,那排侯椅,那所有走廊上鋪滿的金黃色,都在流浪。過一會兒焦憲青也過來了,李萌先是試到她這邊跪坐的軟皮沙發(fā)吱扭一聲,接著她依然沒側(cè)頭的臉的余光,見到肥肥的黑黃臉,依舊有笑容,非常神秘,最后召引著她,焦憲青果然是一臉深邃,看到人了么……
?
李萌接著轉(zhuǎn)回身來,面向黑色音響,這時好像在播放柴可夫斯基的那個最著名小提琴協(xié)奏。哎你記得去年冬天,咱們也在這聽,結(jié)果是經(jīng)歷了場虛驚以后那件事么?
你怎么還記子呢?哼……焦憲青笑了口,李萌不管她,卻相當(dāng)自責(zé),怎么一下子又不小心引到導(dǎo)火索,陡然冒出三人行舊事,那又或可有了第三個人,但這次很奇怪后邊人并沒聽到似的欣賞窗外。
這天后來直到李萌要走,都是她在想,她在說那年幾人差點被商廈中壞男孩子尾隨跟到家的驚人大事。焦憲青好像也一直跪在沙發(fā)上。
?
第三天,果然還總是有第三天存在。倆人,不管是孫艷婷和李萌,李萌和焦憲青,焦憲青和孫艷婷,都有個臨界點,玩到頂就想到缺個人兒。特別是李萌最煩的就是,當(dāng)她總在感覺和焦憲青又可以大談特談藝術(shù),談文學(xué),總之可談?wù)勑┧退貏e中意的小范圍的事時,焦憲青總到最能延長這點美好感覺的第二天就想到要是三個人在就好了??烧嬉侥菚r,焦憲青就不是焦憲青,她會是惡魔,不是最聽懂莫扎特,不是最喜歡小說的人,而是要不咱周末去個遠(yuǎn)地兒,要不這次這個地方千萬不能讓父母知的壞孩子王。
這種第三天又要到來。
她說這是孫艷婷不讓找的第二天,她在說第十天以后的計劃,她再說如果那樣將是怎么個樣境界!那是哪兒,???“愛琴?!?!當(dāng)然那是青島的夜晚愛琴海。李萌什么沒說,表面上表情從淡,內(nèi)地兒波譎云詭的下雨。
?
這段樓梯真短。
李萌先上了三樓,叫出興高采烈的焦憲青,臉上沒有特別高興,也沒特別不高興,焦憲青很高興,一直在高興著下樓。剛來到三樓二樓拐彎,李萌就想到一年,春初幾那是,孫艷婷特別驕傲著在吃陀裹進蜜三刀的奶油蛋糕,眼朝樓梯旋轉(zhuǎn)圈下看,腳一步高一步下的踏,那種不多見的溫馨感覺好像也是有焦憲青在旁邊,不過那時她還小。
終于抵達(dá)無比莊嚴(yán)無比高大無比黑暗的201門口。孫艷婷的家和焦憲青的家和李萌的家截然不同,因為常年干凈,碧綠防盜門始終是碧綠色防盜門。
門最先是被誰敲響的,這之后李萌都怎么也想不起來。但她的頭好像低著。焦憲青的頭向門鎖以上抬升。大家都認(rèn)為這是三人大約三天沒見面的第一回踫頭。那扇門卻開啟得慢,這不像孫艷婷風(fēng)格!一種陰影上迂迂量量覆蓋了另一張圓陰影,又像孫艷婷又不像在家的孫艷婷,那是——孫——艷——婷——的——奶——奶。
哎喲!小李萌?李萌又聽到她奶奶頗為靠近東北的口音。焦憲青生著氣,聽著。孫……孫艷婷,我跟你說,你可千萬別再告訴別人,?。磕恪∏嗲?,聽見了嚒……你們,記住了么,啊?得記子點。
什么呀?李萌和焦憲青都在肚子里輕輕在問,都在嘗到點危險,日益逼近,突然降臨,逼迫著這天,逼迫這學(xué)年,逼迫這一生,孫艷婷的一生!因為她和她,清清楚楚聽在耳后邊的話,“孫艷婷可見不得人嘍。以后可見不得人啦……”
還在說著,就漸漸壓滅這塊長的門的黑影子,關(guān)掉了門。
門早是那個綠門后的黑門了。焦憲青才和李萌開始看對方,一雙大眼盯對細(xì)小,小眼再不威脅人,再不突然閃現(xiàn)狡黠,開始溫柔,當(dāng)一種變量溫柔和持續(xù)溫柔眼對上,她身后那面墻正在變黑,變舊,頹然高大,頹然轟塌。
所有的爭,所有的比,所有的怕的昨天,所有恐懼的明天,所有一切寫的應(yīng)用題,所有的作文,所有開過的運動會,所有有我有她有她猛摔的學(xué)校一樓厚棉墊子,所有昨天晚上騎行的車,所有那個雨天發(fā)生的閃電,所有冬天看過的帶尾巴流星,所有說的,所有共同吃的,所有我爺爺住院到她家喝的一周不重樣的湯,所有晚上,所有白天,所有課間,有時那個怪鈴,有時那個鬼樓,有時那個老等我和她的低年級小孩……都不值一提,不值的一提了。
?
李萌和焦憲青那天很早回家,確切說聽到這個消息后接著分流,一個上原先的三樓,一個下到一樓,但在每個人心中都堅定著一個答案:孫艷婷被強暴了。
?
震驚成功裹挾住倆人,并沒給對方家庭透露一個字,她們認(rèn)為此刻彼此正在做的,是件極其莊重極其悲涼的守靈。
這要怎么辦呢,下周即周一,還得要上學(xué),那些臉,那張老師嚇人的臉,當(dāng)她萬一被逼不得不說時候。
毫無懸念,以下一整周那條時刻掉蟲的槐樹街沒有孫艷婷,李萌課桌前沒有孫艷婷,李萌再看不到幾天就可見的新鉛筆盒子,焦憲青分手前每回都跟李萌主動告別。
李萌有時也不計較一千零一次的先致意。
?
孫艷婷可下樓的時候還是夏天,她是突然來到一樓一段太陽之中的,李萌那天有點磨蹭,回屋帶了點文具,焦憲青看地唱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李萌由屋往外奔時想到還是上年冬天最冷一天聽她自己門外唱過,那時她在自家廚房準(zhǔn)備洗手。焦憲青感覺到光被暗了,不帶希望的慣性緩慢抬頭,卻發(fā)現(xiàn)了榮光煥發(fā)的孫艷婷。
李萌也沒聽到什么特別的唏噓聲音,就走出了101門,而后她是看著孫艷婷逐梯逐梯的走下。也穿了件薄紗紗裙,白的,像霧,霧中有落花,頭上載了段蝴蝶結(jié),也是紗霧的絳色,停在右方,童顏麗質(zhì)。
焦憲青眼光追著那段裙,落到李萌眼,就聽孫艷婷說了:走啊,哎?怎么不走啊。
那天焦憲青、李萌、孫艷婷都和原來一樣說了一路話。
?
還是這周最后一天,她奶奶看我們一團和氣,半間磨時候從一桌子香香鴨湯上探了探頭,非常欣慰地說哎喲俺婷婷還真不容易,好歹的褪完嘮這層皮咧……要不然,哎!
而后孫艷婷笑得最開心。
我和焦憲青也開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