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長沙這座城:一切都像鍍上了玫瑰紅
陌生的貧乏
現(xiàn)在想來,我所度過最為貧乏的日子是在長沙讀大學的那些年。
填大學志愿時我魯莽且漫不經(jīng)心,幾乎沒怎么想,就寫了離家很遠的學校。當時還是二零零幾年,夜里從南京上火車,坐了足足快二十個小時到株洲,再轉車去長沙,第二天深夜終于到達。迎新的學長把我們帶上學校大巴,窗外夜晚空曠的馬路外面一片空蕩蕩的荒蕪。沒有像樣的高樓,路燈不明朗,路邊也光禿禿的。
相較南京滿城都是懸鈴木,這邊的馬路邊似乎連一棵樹都沒有。想到自己即將在這度過五年的建筑系學生生涯,心下十分失望:怎么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城市,倒是和我們縣城沒什么差別的樣子。
校園乏善可陳,圖書館里的書看起來都破破爛爛,建筑系的專業(yè)教室在最老的一棟樓的北側,終年沒有陽光,對著只有兩棵樹的光禿禿的院子。城市里似乎也無處可去。沒有像樣的美術館,市中心只有一條步行街,永遠響著震耳欲聾的音樂,洶涌的人群和如有若無的檳榔味道混在一起。岳麓山在城市邊緣,爬山需要買門票。湘江似乎也沒有什么可看。有一天隔壁大學的男生約我們宿舍的幾個女生一起聯(lián)誼,實在無處可去,最后去了烈士公園,那里有一個游樂場。過山車上人群尖叫,我們站在下面排著長長的隊伍。太陽很大,烈日下我感覺到汗水從自己的短發(fā)里淌下來。
那一刻,城市與生活里這種陌生的貧乏幾乎擊倒了我,它更接近于一種精神的荒蕪狀態(tài)。而這也是我對這座城市最初的印象。
暴烈的不溫柔
長沙的夏季熱烈而漫長,因為沒有高大的行道樹,到處是明晃晃無處可躲的陽光。四月初已經(jīng)熱得要穿短袖,打開電風扇在寢室里喘氣。一直到11月,那種彌漫整個城市的炎熱才會漸漸消散。而冬季則總是十分寒冷,至于春天和秋天,我們都沒怎么見過。城市似乎總帶著一種暴烈的不溫柔。
2008年冬天,回南京的火車票已經(jīng)提前十幾天買好,雪卻下起來了。不是柔軟的鵝毛雪,是雪粒子,濕濕的,落下來硬邦邦的。漸漸路面全部結了冰,幾乎無法外出,走路都要扶著墻。不記得是第幾天開始,全城停電,只有小區(qū)對面的酒店靠著發(fā)電機還亮著燈。當時我已搬出學校宿舍,和那時的男朋友一起住在學校附近一個老小區(qū)的頂樓。七樓,水管被凍得爆裂,于是水也停了。每天我們就在冰窖一般的屋子里瑟瑟發(fā)抖,刷牙洗臉靠著礦泉水,天一黑就坐到床上。有一天我們實在忍不住,出門找到一家還在營業(yè)的理發(fā)店洗了頭。店里的人說著新聞,因為雪災,一切都令人惶然。
車票上印著的那天終于來到,我們高興地早早去了火車站。然而火車在大雪里尚未到達長沙,我們需要等,而要等多久并不知道。候車大廳里全是舊報紙行李堆,到處都是人。一種集體性的恐慌感彌漫在空氣里,久久不散。
天漸漸黑下去,我蜷在人們的行李堆里睡著,被騷動驚醒,原來是武警送來來一些姜湯給大廳里的人喝。男朋友讓我繼續(xù)睡,起身往人群里走去。他很快消失在人群里,大約十分鐘之后回來了,遞給我一杯。我坐直了接過來喝一口,又燙又辣又甜。
我們等到第二天下午,三十幾個小時之后,火車來了。
火車在次日抵達上海,我們那么久以來第一次看到了微薄的陽光。
一點鮮活的明亮
但這座城的優(yōu)點也非常明朗。
食物好吃,幾乎沒有不好吃的東西。我們在深夜里往往要出來一趟。有時是好不容易趕完圖,更多是我在屋子里打游戲,總是顧不上吃晚飯,夜深了才穿上外套出來覓食。從住處慢慢走到學校后街,聽得人群的喧嘩聲漸漸大起來,夏季長長的夜晚脫離了暴烈的極端,洋溢著模糊的氣息。
芒果個頭很小,青黃顏色,味道卻很好,橘子也便宜,一車挨著一車,可以買幾個拎在手里一邊往前走一邊吃。常德津市米粉店隨處可見,米粉分兩種,扁粉和圓粉,味道卻完全不一樣?;⑵さ罢ǖ梦⑽l(fā)皺,浸泡在牛肉紅湯里。
賣鴨子鹵味的小攤尤其多,小推車上有一個亮著燈玻璃柜,鴨架、鴨脖、鴨爪和翅膀,碼得整整齊齊,也有腐竹和毛豆,藕煮熟了,肉粉色的一大截,敦厚得很。老板把東西從玻璃柜里的架子上拿下來,鴨架切半,鴨脖切成幾段,土豆對半切開,藕片要多少切多少,放到一旁的鹵水汁里再加熱煮一下,撈起來瀝干碼到一次性飯盒里。回去到電腦前再次坐下,屏幕的亮光在黑夜里幽幽亮著,辣味和肉香混合在略帶茫然的黑暗里,是生活里一點鮮活明亮的東西。
像樹一樣生長
大二那年中秋,我們去湘江邊露營。堤壩很高,有人借著黃昏的光在上面放風箏,飛成風里小小一個點。秋天江水淺,干涸的江灘上蘆葦枯萎掉一大半。天色漸暗,月亮升起來,明亮又帶著霧氣。
江邊人很多,都是賞月的人,橘子洲頭在遠處也亮起星星點點的燈光。男同學在沙灘上挖一個坑,把帶來的木炭放進去,再找干枯的蘆葦和帶來的碎紙片一起引火。我們坐在一旁的報紙上,把烤肉小心串起來。夜晚明亮,月亮渾圓,火光耐心地將一小片空氣烘得紅紅的。夜深之后我們在鍋里煮面條,熱氣騰騰地從鍋里撈起來吃掉,連碗也沒有。男生們喝著啤酒,大笑不停。那時我們都沉浸在當下的時光里,只說著眼前的事情,未來像頭頂?shù)脑铝聊敲催h,我們甚至都沒有抬頭多看幾眼。
而一年前我們剛到學校的第二天也是中秋節(jié)。
只見過一面的我們被臨時組織起來,晚上一起去學校后街的小餐館里聚餐。傍晚學校發(fā)了廣式月餅,一塊鳳梨餡,另一塊是蛋黃蓮蓉。我收起來放在桌上,和軍訓的迷彩服一起。因為組織的班長是北方人,我們去了一家餃子館。夜晚依舊悶熱,在小餐館里最大的兩個圓桌上,我們互相介紹自己。大部分人小心翼翼,除了來自哪里愛好打籃球不知道再說些什么好;也有男生已經(jīng)從旁邊的小賣部里買來一大包檳榔,熱心地給每個人發(fā)一包。后來他們喝起酒,臉漸漸紅起來,有人被塞一根香煙在懷里,他們點燃,一點一點地抽掉,似乎在學習如何打開那個此刻依舊陌生的自己。
后來我看到菲茨杰拉德在《爵士時代的回聲》里寫,“若在二十幾歲的年紀能度過這樣一段確鑿的、無憂無慮的時光,還是很讓人愉快的……那時候,我們喝著酒精,每天都以各種方式變得越來越美好,那時,在年輕的我們眼前,一切都像是鍍上了玫瑰紅,浪漫無比,因為此后,對于周遭的環(huán)境,我們將永遠不會再如此感同身受?!睍r,我忽然就想到那個湘江邊的夜晚,遠處的江水在月光下也隱約跳躍著光芒,而他們的笑聲則在月光下?lián)u晃。那個夜晚有些類似用油畫棒匆匆涂就的畫面。顆粒分明,色彩艷麗,卻又帶著一些模糊感,似乎來不及多想就已經(jīng)匆匆定格。然而回想起來,我又可以確定那其中有某些可以打動人心的東西,或許正來自于那份狼狽的倉促。
生活像樹一樣慢慢生長起來。在這個空蕩蕩的缺乏綠化的城市,每個人似乎都在扮演著樹本身,暗自扎下細根。
并非光榮的貧瘠
后來我大學畢業(yè),離開長沙,這些年換了三個城市生活。25歲之后,一個人做了生活里的絕大部分事情。工作,念研究生,畢業(yè),找房子,養(yǎng)貓,加班,畫畫,給自己做飯。煮秋葵的時候靠在灶臺邊,看著窗外。不遠處的居民樓立面一層一層里豎向天空里去,均勻地擋住大部分視線,云在樓與樓之間的縫隙里。開水在小鍋里煮開,冒出大而密的氣泡。周末一個人去展覽館,靠著黃浦江,大風從江上過,拖著黃沙的渡船在江面上緩緩移動,沙堆宛如金字塔群。
這些瑣碎的事,大概都是在努力地耕耘著自己的貧瘠之地,以期收獲一點生活的意義。
畢業(yè)的時候,有天我們幾個人送一個女同學走。凌晨的候車室里稀稀拉拉沒有幾個人,巨大的風扇發(fā)出呼啦啦的風聲。有人在坐椅上東歪西倒地睡著,也有人像是為了驅趕走寂寞似的走來走去。我們坐在座位上,也不知道再說什么話。于是小聲唱起歌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離別的歌詞似乎總是傷感,然而我們并不傷心。我們都度過了糟糕的大學生活,沒有付出多少努力,也沒有為未來打算更多,因為對生活漫無目的而什么都沒有抓住,除了一些無用的細枝末節(jié)。等站在畢業(yè)的夏季里,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空無一物,空蕩得如若那時候夏天的夜晚。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這些夜晚的迷惘與荒廢的青春,再不負責任地將期待放在尚未展開的未來的日子里。
而我甚至不敢確定地將這段時光稱之為真正的青春?!叭绻嬗幸欢慰梢苑Q之為青春的歲月,我想,那指的并非某段期間的一般狀態(tài),而是一段通過青澀內在,在陽光照射下輕飄搖晃、接近透明而無為的時間吧?!鄙酱蟮肋@樣說,“換句話說,那是一種光榮的貧瘠、偉大的缺席?!?/p>
我們并沒有獲得過這樣的類似透明的光榮。那種苦澀的貧瘠倒是歷歷在目,但那也還好,后來我想,可能我們只是度過了另外一種青春而已。
我離開長沙的那天,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在悶熱的候車室里,身陷香煙的迷霧和檳榔濃重的氣味里,想到岳麓山一次也沒有爬過,卻還是確信“應該再也不會回來了吧”。再也不會回來了,那個暴烈中又帶著一絲溫柔的城市,連同青春里那些貧瘠但卻并不光榮的日子。(有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