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書(庚)作者:李百藥 唐朝

卷四十四 列傳第三十六
◎儒林
○李鉉 刁柔 馮偉 張買奴 劉軌思 鮑季詳 邢峙 劉晝 馬敬德 張景仁 權(quán)會 張思伯 張雕 孫靈暉 石曜
班固稱: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行教化者也。圣人所以明天道,正人倫,是以古先哲王率由斯道。高祖生于邊朔,長于戎馬之間,因魏氏喪亂之馀,屬爾朱殘酷之舉,文章咸蕩,禮樂同奔,弦歌之音且絕,俎豆之容將盡。及仗義建旗,掃清區(qū)縣,以正君臣,以齊上下。至乎一人播越,九鼎潛移,文武神器,顧眄斯在,猶且援立宗支,重安社稷,豈非跼名教之地,漸仁義之風(fēng)與?屬疆埸多虞,戎車歲駕,雖庠序之制有所未遑,而儒雅之道遽形心慮。魏天平中,范陽盧景裕同從兄禮于本郡起逆,高祖免其罪,置之賓館,以經(jīng)教授太原公以下。及景裕卒,又以趙郡李同軌繼之。二賢并大蒙恩遇,待以殊禮。同軌之亡,復(fù)征中山張雕、渤海李鉉、刁柔、中山石曜等遞為諸子師友。及天保、大寧、武平之朝,亦引進名儒,授皇太子諸王經(jīng)術(shù)。
然爰自始基,暨于季世,唯濟南之在儲宮,性識聰敏,頗自砥礪,以成其美。自馀多驕恣傲狠,動違禮度,日就月將,無聞焉爾。鏤冰雕朽,迄用無成,蓋有由也。夫帝子王孫,稟性淫逸,況義方之情不篤,邪僻之路競開,自非得自生知,體包上智,而內(nèi)有聲色之娛,外多犬馬之好,安能入便篤行,出則友賢者也。徒有師傅之資,終無琢磨之實。下之從化,如風(fēng)靡草,是以世胄之門,罕聞強學(xué)。若使貴游之輩,飾以明經(jīng),可謂稽山竹箭,加之以括羽,俯拾青紫,斷可知焉。而齊氏司存,或失其守,師保疑丞,皆賞勛舊,國學(xué)博士,徒有虛名,唯國子一學(xué),生徒數(shù)十人耳,欲求官正國治,其可得乎?胄子以通經(jīng)仕者唯博陵崔子發(fā)、廣平宋游卿而已,自外莫見其人。幸朝章寬簡,政網(wǎng)疏闊,游手浮惰,十室而九。故橫經(jīng)受業(yè)之侶,遍于鄉(xiāng)邑;負笈從宦之徒,不遠千里。伏膺無怠,善誘不倦。入閭里之內(nèi),乞食為資;憩桑梓之陰,動逾千數(shù)。燕、趙之俗,此眾尤甚。齊制:諸郡并立學(xué),置博士助教授經(jīng),學(xué)生俱差逼充員,士流及豪富之家皆不從調(diào)。備員既非所好,墳籍固不關(guān)懷,又多被州郡官人驅(qū)使,縱有游惰,亦不檢治,皆由上非所好之所致也。諸郡俱得察孝廉,其博士、助教及游學(xué)之徒通經(jīng)者,推擇充舉。射策十條,通八以上,聽九品出身,其尤異者亦蒙抽擢。
凡是經(jīng)學(xué)諸生,多出自魏末大儒徐遵明門下。河北講鄭康成所注《周易》。遵明以傳盧景裕及清河崔瑾,景裕傳權(quán)會,權(quán)會傳郭茂。權(quán)會早入京都,郭茂恒在門下教授。其后能言《易》者多出郭茂之門。河南及青、齊之間,儒生多講王輔嗣所注《周易》,師訓(xùn)蓋寡。齊時儒士,罕傳《尚書》之業(yè),徐遵明兼通之。遵明受業(yè)于屯留王總,傳授浮陽李周仁及渤海張文敬及李鉉、權(quán)會,并鄭康成所注,非古文也。下里諸生,略不見孔氏注解。武平末,河間劉光伯、信都劉士元始得費彪《義疏》,乃留意焉。其《詩》、《禮》、《春秋》尤為當時所尚,諸生多兼通之?!度Y》并出遵明之門。徐傳業(yè)于李鉉、沮俊、田元鳳、馮偉、紀顯敬、呂黃龍、夏懷敬。李鉉又傳授刁柔、張買奴、鮑季詳、邢峙、劉晝、熊安生。安生又傳孫靈暉、郭仲堅、丁恃德。其后生能通《禮經(jīng)》者多是安生門人。諸生盡通《小戴禮》,于《周》、《儀禮》兼通者十二三焉。通《毛詩》者多出于魏朝博陵劉獻之。獻之傳李周仁,周仁傳董令度、程歸則,歸則傳劉敬和、張思伯、劉軌思。其后能言《詩》者多出二劉之門。河北諸儒能通《春秋》者,并服子慎所注,亦出徐行之門。張買奴、馬敬德、邢峙、張思伯、張雕、劉晝、鮑長暄、王元則并得服氏之精微。又有衛(wèi)覬、陳達、潘叔度雖不傳徐氏之門,亦為通解。又有姚文安、秦道靜初亦學(xué)服氏,后更兼講杜元凱所注。其河外儒生俱伏膺杜氏。其《公羊》、《谷梁》二傳,儒者多不措懷。《論語》、《孝經(jīng)》,諸學(xué)徒莫不通講。諸儒如權(quán)會、李鉉、刁柔、熊安生、劉軌思、馬敬德之徒多自出義疏。雖曰專門,亦皆粗習(xí)也。
今序所錄諸生,或終于魏朝,或名宦不達,縱能名家,又闕其由來及所出郡國,并略存其姓名而已。俱取其尤通顯者列于《儒林》云。熊安生名在周史,光伯士元著于《隋書》,輒不重述。
李鉉,字寶鼎,渤海南皮人也。九歲入學(xué),書《急就篇》,月馀便通。家素貧苦,常春夏務(wù)農(nóng),冬乃入學(xué)。年十六,從浮陽李周仁受《毛詩》、《尚書》,章武劉子猛受《禮記》,常山房虬受《周官》《儀禮》,漁陽鮮于靈馥受《左氏春秋》。鉉以鄉(xiāng)里無可師者,遂與州里楊元懿、河間宗惠振等結(jié)侶詣大儒徐遵明受業(yè)。居徐門下五年,常稱高第。二十三,便自潛居,討論是非,撰定《孝經(jīng)》、《論語》、《毛詩》、《三禮義疏》及《三傳異同》、《周易義例》,合三十馀卷。用心精苦,曾三冬不畜枕,每至睡時,假寐而已。年二十七,歸養(yǎng)二親,因教授鄉(xiāng)里,生徒恒至數(shù)百。燕、趙間能言經(jīng)者,多出其門。
年三十六,丁父喪。服闋,以鄉(xiāng)里寡文籍,來游京師,讀所未見書。州舉秀才,除太學(xué)博士。武定中,李同軌卒后,高祖令世宗在京妙簡碩學(xué),以教諸子。世宗以鉉應(yīng)旨,征詣晉陽。時中山石曜、北平陽絢、北海王晞、清河崔瞻、廣平宋欽道及工書人韓毅同在東館,師友諸王。鉉以去圣久遠,文字多有乖謬,感孔子"必也正名"之言,乃喟然有刊正之意。于講授之暇,遂覽《說文》,爰及《倉》、《雅》,刪正六藝經(jīng)注中謬字,名曰《字辨》。顯祖受禪,從駕還都。天保初,詔鉉與殿中尚書邢邵、中書令魏收等參議禮律,仍兼國子博士。時詔北平太守宋景業(yè)、西河太守綦毋懷文等草定新歷,錄尚書平原王高隆之令鉉與通直常侍房延祐、國子博士刁柔參考得失。尋正國子博士。廢帝之在東宮,顯祖詔鉉以經(jīng)入授,甚見優(yōu)禮。數(shù)年,病卒。特贈廷尉少卿。及還葬故郡,太子致祭奠之禮,并使王人將送,儒者榮之。楊元懿、宗惠振官亦俱至國子博士。
刁柔,字子溫,渤海人也。父整,魏車騎將軍、贈司空。柔少好學(xué),綜習(xí)經(jīng)史,尤留心禮儀。性強記,至于氏族內(nèi)外,多所諳悉。初為世宗挽郎,出身司空行參軍。喪母,成喪以孝聞。永安中,除中堅將軍、奉車都尉,加冠軍將軍、中散大夫。元象中,隨例到晉陽,高祖以為永安公府長流參軍,又令教授諸子。天保初,除國子博士、中書舍人。魏收撰魏史,啟柔等與同其事。柔性頗專固,自是所聞,收常所嫌憚。
又參議律令。時議者以為立五等爵邑,承襲者無嫡子立嫡孫,無嫡孫立嫡子弟,無嫡子弟立嫡孫弟。柔以為無嫡孫應(yīng)立嫡曾孫,不應(yīng)立嫡子弟。議曰:
柔案禮立適以長,故謂長子為嫡子。嫡子死,以嫡子之子為嫡孫,死則曾、玄亦然。然則嫡子之名,本為傳重。故《喪服》曰:"庶子不為長子三年,不繼祖與禰也?!抖Y記》公儀仲子之喪:"檀弓曰:'何居,我未之前聞。仲子舍其孫而立其子何也?'子服伯子曰:'仲子亦猶行古之道也,昔者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發(fā),微子舍其孫盾而立弟衍,仲子亦猶行古之道也。'"鄭注曰:"伯子為親者諱耳,立子非也。文王之立武王,權(quán)也。微子嫡子死,立其弟衍,殷禮也。""子游問諸孔子,孔子曰:不,立孫。"注曰:"據(jù)《周禮》。"然則商以嫡子死,立嫡子之母弟,周以嫡子死,立嫡子之子為嫡孫。故《春秋公羊》之義,嫡子有孫而死,質(zhì)家親親先立弟,文家尊尊先立孫?!秵史吩疲?#34;為父后者為出母無服。"《小記》云:"祖父卒而后為祖母后者三年。"為出母無服者,喪者不祭故也。為祖母三年者,大宗傳重故也。今議以嫡孫死而立嫡子母弟,嫡子母弟者則為父后矣。嫡子母弟本非承嫡,以無嫡,故得為父后。則嫡孫之弟,理亦應(yīng)得為父后。則是父卒然后為祖后者服斬,既得為祖服斬,而不得為傳重者,未之聞也。若用商家親親之義,本不應(yīng)嫡子死而立嫡孫。若從周家尊尊之文,豈宜舍其孫而立其弟?或文或質(zhì),愚用惑焉。《小記》復(fù)云:"嫡婦不為舅姑后者,則姑姑為之小功。"注云:"謂夫有廢疾他故,若死無子不受重者。小功,庶婦之服。凡父母于子,舅姑于婦,將不傳重于嫡,及將所傳重者非嫡,服之皆如眾子庶婦也。"言死無子者,謂絕世無子,非謂無嫡子。如其有子,焉得云無后?夫雖廢疾無子,婦猶以嫡為名。嫡名既在,而欲廢其子者,其如禮何!禮有損益,代相沿革,必謂宗嫡可得而變者,則為后服斬,亦宜有因而改。
七年夏卒,時年五十六。柔在史館未久,逢勒成之際,志存偏黨。《魏書》中與其內(nèi)外通親者并虛美過實,深為時論所譏焉。
馮偉,字偉節(jié),中山安喜人也。身長八尺,衣冠甚偉,見者肅然敬憚。少從李寶鼎游學(xué),李重其聰敏,恒別意試問之,多所通解,尤明《禮傳》。后還鄉(xiāng)里,閉門不出將三十年,不問生產(chǎn),不交賓客,專精覃思,無所不通。趙郡王出鎮(zhèn)定州,以禮迎接,命書三至,縣令親至其門,猶辭疾不起。王將命駕致請,佐史前后星馳報之,縣令又自為其整冠履,不得已而出。王下廳事迎之,止其拜伏,分階而上,留之賓館,甚見禮重。王將舉充秀才,固辭不就。歲馀請還。王知其不愿拘束,以禮發(fā)遣,贈遺甚厚,一無所納,唯受時服而已。及還,終不交人事,郡守縣令每親至其門。歲時或置羊酒,亦辭不納。門徒束修,一毫不受。耕而飯,蠶而衣,簞食瓢飲,不改其樂,竟以壽終。
張買奴,平原人也。經(jīng)義該博,門徒千馀人。諸儒咸推重之,名聲甚盛。歷太學(xué)博士、國子助教,天保中卒。
劉軌思,渤海人也。說《詩》甚精。少事同郡劉敬和,敬和事同郡程歸則,故其鄉(xiāng)曲多為《詩》者。軌思,天統(tǒng)中任國子博士。
鮑季詳,渤海人也。甚明《禮》,聽其離文析句,自然大略可解。兼通《左氏春秋》,少時恒為李寶鼎都講,后亦自有徒眾,諸儒稱之。天統(tǒng)中,卒于太學(xué)博士。從弟長暄,兼通《禮傳》。武平末,為任城王湝丞相掾,恒在京教授貴游子弟。齊亡后,歸鄉(xiāng)里講經(jīng),卒于家。
邢峙,字士峻,河間鄚人也,少好學(xué),耽玩墳典,游學(xué)燕、趙之間,通《二禮》、《左氏春秋》。天保初,郡舉孝廉,授四門博士,遷國子助教,以經(jīng)入授皇太子。峙方正純厚,有儒者之風(fēng)。廚宰進太子食,有菜曰"邪蒿",峙命去之,曰:"此菜有不正之名,非殿下所宜食。"顯祖聞而嘉之,賜以被褥縑纊,拜國子博士。皇建初,除清河太守,有惠政,民吏愛之。以年老謝病歸,卒于家。
劉晝,字孔昭,渤海阜城人也。少孤貧,愛學(xué),負笈從師,伏膺無倦。與儒者李寶鼎同鄉(xiāng)里,甚相親愛,受其《三禮》。又就馬敬德習(xí)《服氏春秋》,俱通大義。恨下里少墳籍,便杖策入都。知太府少卿宋世良家多書,乃造焉。世良納之。恣意披覽,晝夜不息。河清初,還冀州,舉季才入京,考策不第。乃恨不學(xué)屬文,方復(fù)緝綴辭藻,言甚古拙。制一首賦以"六合"為名,自謂絕倫,吟諷不輟。乃嘆曰:"儒者勞而少工,見于斯矣。我讀儒書二十余年而答策不第,始學(xué)作文,便得如是。"曾以此賦呈魏收,收謂人曰:"賦名六合,其愚已甚,及見其賦,又愚于名。"晝又撰《高才不遇傳》三篇。在皇建、大寧之朝,又頻上書,言亦切直,多非世要,終不見收采。自謂博物奇才,言好矜大,每云:"使我數(shù)十卷書行于后世,不易齊景之千駟也。"而容止舒緩,舉動不倫,由是竟無仕進。天統(tǒng)中,卒于家,年五十二。
馬敬德,河間人也。少好儒術(shù),負笈隨大儒徐遵明學(xué)《詩》、《禮》,略通大義而不能精。遂留意于《春秋左氏》,沉思研求,晝夜不倦,解義為諸儒所稱。教授于燕、趙間,生徒隨之者眾。河間郡王每于教學(xué)追之,將舉為孝廉,固辭不就。乃詣州求舉秀才。舉秀才例取文士,州將以其純?nèi)?,無意推薦。敬德請試方略,乃策問之,所答五條,皆有文理。乃欣然舉送至京。依秀才策問,唯得中第,乃請試經(jīng)業(yè),問十條并通。擢授國子助教,遷太學(xué)博士。天統(tǒng)初,除國子博士。世祖為后主擇師傅,趙彥深進之,入為侍講。其妻夢猛獸將來向之,敬德走超叢棘,妻伏地不敢動。敬德占之曰:"吾當?shù)么蠊佟3?,過九卿也。爾伏地,夫人也。"后主既不好學(xué),敬德侍講甚疏,時時以《春秋》入授。武平初,猶以師傅之恩,超拜國子祭酒,加儀同三司、金紫光祿大夫,領(lǐng)瀛州大中正,卒。贈開府、瀛滄安州諸軍事、瀛州刺史。其后侍書張景仁封王。趙彥深云:"何容侍書封王,侍講翻無封爵。"于是亦封敬德廣漢郡王。子元熙襲。
元熙字長明,少傳父業(yè),兼事文藻。以父故,自青州集曹參軍超遷通直侍郎,待詔文林館,轉(zhuǎn)正員。武平中,皇太子將講《孝經(jīng)》,有司請擇師友,帝曰:"馬元熙朕師之子,文學(xué)不惡,可令教兒。"于是以《孝經(jīng)》入授皇太子,儒者榮其世載。性和厚,在內(nèi)甚得名譽,皇太子亦親敬之。隋開皇中,卒于秦王文學(xué)。
張景仁者,濟北人也。幼孤家貧,以學(xué)書為業(yè),遂工草隸,選補內(nèi)書生。與魏郡姚元標、潁川韓毅、同郡袁買奴、滎陽李超等齊名,世宗并引為賓客。天保八年,敕授太原王紹德書,除開府參軍。后主在東宮,世祖選善書人性行淳謹者令侍書,景仁遂被引擢。小心恭慎,后主愛之,呼為博士。歷太子門大夫、員外散騎常侍、諫議大夫。后主登祚,除通直散騎常侍。及奏,御筆點除"通"字,遂正常侍。左右與語,猶稱博士。胡人何洪珍有寵于后主,欲得通婚朝士,以景仁在內(nèi)官位稍高,遂為其兄子取景仁第二息子瑜之女。因此表里,恩遇日隆。景仁多疾,每遣徐之范等治療,給藥物珍羞,中使問疾,相望于道。是后,敕有司恒就宅送御食。遷假儀同三司,銀青光祿大夫,食恒山縣干。車駕或有行幸,在道宿處,每送步障為遮風(fēng)寒。進位儀同三司、尋加開府,侍書、馀官并如故。每旦須參,即在東宮停止。及立文林館,中人鄧長颙希旨,奏令總制館事,除侍中。四年,封建安王。洪珍死后,長颙猶存舊款,更相彌縫,得無墜退。除中書監(jiān),以疾卒。贈侍中、齊濟等五州刺史、司空公。
景仁出自寒微,本無識見,一旦開府、侍中、封王。其妻姓奇,莫知氏族所出,容制音辭,事事庸俚。既詔除王妃,與諸公主、郡君同在朝謁之例,見者為其慚悚。子瑜薄傳父業(yè),更無馀伎,以洪珍故,擢授中書舍人,轉(zhuǎn)給事黃門侍郎。長息子玉,起家員外散騎侍郎。
景仁性本卑謙,及用胡人巷伯之勢,坐致通顯,志操頗改,漸成驕傲。良馬輕裘,徒從擁冗,高門廣宇,當衢向街。諸子不思其本,自許貴游。自蒼頡以來,八體取進,一人而已。
權(quán)會,字正理,河間鄚人也。志尚沉雅,動遵禮則。少受《鄭易》,探賾索隱,妙盡幽微,《詩》、《書》、《三禮》,文義該洽,兼明風(fēng)角,妙識玄象。魏武定初,本郡貢孝廉,策居上第,解褐四門博士。仆射崔暹引為館客,甚敬重焉,命世子達拏盡師傅之禮,會因此聞達。暹欲薦會與馬敬德等為諸王師,會性恬靜,不慕榮勢,恥于仕宦,固辭。暹亦識其意,遂罷薦舉。尋被尚書符追著作,修國史,監(jiān)知太史局事?;式ㄖ校D(zhuǎn)加中散大夫,馀并如故。
會參掌雖繁,教授不闕。性甚儒懦,似不能言,及臨機答難,酬報如響。動必稽古,辭不虛發(fā),由是為儒宗所推。而貴游子弟慕其德義者,或就其宅,或寄宿鄰家,晝夜承間,受其學(xué)業(yè)。會欣然演說,未嘗懈怠。雖明風(fēng)角,解玄象,至于私室,輒不及言,學(xué)徒有請問者,終無所說。每云:"此學(xué)可知不可言。諸君并貴游子弟,不由此進,何煩問也。"會唯有一子,亦不以此術(shù)教之,其謹密也如此。曾令家人遠行,久而不反。其行人還,垂欲至宅,乃逢寒雪,寄息他舍。會方處學(xué)堂講說,忽有旋風(fēng)瞥然,吹雪入戶。會乃笑曰:"行人至,何意中停。"遂命使人令詣某處追尋,果如其語。每為人占筮,小大必中。但用爻辭、彖象以辯吉兇,《易》占之屬,都不經(jīng)口。
會本貧生,無仆隸,初任助教之日,恒乘驢上下。且其職事處多,每須經(jīng)歷,及其退食,非晚不歸。曾夜出城東門,鐘漏已盡,會唯獨乘驢。忽有二人,一人牽頭,一人隨后,有似相助,其回動輕漂,有異生人。漸漸失路,不由本道。會心甚怪之,遂誦《易經(jīng)》上篇。一卷不盡,前后二人,忽然離散。會亦不覺墮驢,因爾迷悶,至明始覺。方知墮驢之處,乃是郭外,才去家數(shù)里。
有一子,字子襲,聰敏精勤,幼有成人之量。不幸先亡,臨送者為其傷慟,會唯一哭而罷,時人尚其達命。
武平年,自府還第,在路無故馬倒,遂不得語,因爾暴亡,時年七十六。注《易》一部,行于世。會生平畏馬,位望所至,不得不乘,果以此終。
張思伯,河間樂城人也。善說《左氏傳》,為馬敬德之次。撰《刊例》十卷,行于時,亦治《毛詩》章句,以二經(jīng)教齊安王廓。武平初,國子博士。
張雕,中山北平人也。家世貧賤,而慷慨有志節(jié),雅好古學(xué)。精力絕人,負篋從師,不遠千里。遍通《五經(jīng)》,尤明《三傳》,弟子遠方就業(yè)者以百數(shù),諸儒服其強辨。
魏末,以明經(jīng)召入霸府,高祖令與諸子講讀。起家殄寇將軍,稍遷太尉長流參軍、定州主簿。從世宗赴并,除常山府長流參軍。天保中,為永安王府參軍事。顯祖崩于晉陽,擢兼祠部郎中,典喪事,從梓宮還鄴。乾明初,除國子博士。遷平原太守,坐贓賄失官。世祖即位,以舊恩除通直散騎侍郎?,樞巴鮾扒蟛┦烤鍖W(xué),有司以雕應(yīng)選,時號得人。尋為涇州刺史。未幾,拜散騎常侍,復(fù)為儼講。值帝侍講馬敬德卒,乃入授經(jīng)書。帝甚重之,以為侍讀,與張景仁并被尊禮,同入華光殿,共讀《春秋》。加國子祭酒,假儀同三司,待詔文林館。
胡人何洪珍大蒙主上親寵,與張景仁結(jié)為婚媾。雕以景仁宗室,自托于洪珍,傾心相禮,情好日密,公私之事,雕常為其指南。時穆提婆、韓長鸞與洪珍同侍帷幄,知雕為洪珍謀主,甚忌惡之。洪珍又奏雕監(jiān)國史。尋除侍中,加開府,奏度支事,大被委任,言多見從。特敕奏事不趨,呼為博士。雕自以出于微賤,致位大臣,勵精在公,有匪躬之節(jié),欲立功效以報朝恩。論議抑揚,無所回避。宮掖不急之費,大存減省,左右縱恣之徒,必加禁約,數(shù)譏切寵要,獻替帷扆。上亦深倚仗之,方委以朝政。雕便以澄清為己任,意氣甚高。嘗在朝堂謂鄭子信曰:"向入省中,見賢家唐令處分極無所以,若作數(shù)行兵帳,雕不如邕,若致主堯舜,身居稷契,則邕不如我。"其矜誕如此。
長鸞等慮其干政不已,陰圖之。會雕與侍中崔季舒等諫帝幸晉陽,長鸞因譖之,故俱誅死。臨刑,帝令段孝言詰之。雕致對曰:"臣起自諸生,謬被抽擢,接事累世,常蒙恩遇,位至開府侍中,光寵隆洽。每思塵露,微益山海。今者之諫,臣實首謀,意善功惡,無所逃死。伏愿陛下珍愛金玉,開發(fā)神明,數(shù)引賈誼之倫,論說治道,令聽覽之間,無所擁蔽,則臣雖死之日,猶生之年。"歔欷流涕,俯而就戮,侍衛(wèi)左右莫不憐而壯之。時年五十五。子德沖等徙于北邊。南安之反,德沖及弟德揭俱死。
德沖和謹謙讓,善于人倫,聰敏好學(xué),頗涉文史。以帝師之子,早見旌擢。歷員外散騎侍郎、太師府掾,入為中書舍人,隨例待詔。其父之戮也,德沖在殿庭執(zhí)事,目見冤酷,號哭殞絕于地,久之乃蘇。 $
孫靈暉,長樂武強人也。魏大儒秘書監(jiān)惠蔚,靈暉之族曾王父也。靈暉少明敏,有器度?;菸狄蛔釉缱?,其家書籍多在焉。靈暉年七歲,便好學(xué),日誦數(shù)千言,唯尋討惠蔚手錄章疏,不求師友?!度Y》及《三傳》皆通宗旨,始就鮑季詳、熊安生質(zhì)問疑滯,其所發(fā)明,熊、鮑無以異也。舉冀州刺史秀才,射策高第,授員外將軍。后以儒術(shù)甄明,擢授太學(xué)博士。遷北徐州治中,轉(zhuǎn)潼郡太守。
天統(tǒng)中,敕令朝臣推舉可為南陽王綽師者,吏部尚書尉瑾表薦之,征為國子博士,授南陽王經(jīng)。王雖不好文學(xué),亦甚相敬重,啟除其府諮議參軍。綽除定州刺史,仍隨之鎮(zhèn)。綽所為猖蹶,靈暉唯默默憂悴,不能諫止。綽欲以管記馬子結(jié)為諮議參軍,乃表請轉(zhuǎn)靈暉為王師,以子結(jié)為諮議。朝廷以王師三品,啟奏不合。后主于啟下手答,云"但用之",仍手報南陽書,并依所奏。儒者甚以為榮。綽除大將軍,靈暉以王師領(lǐng)大將軍司馬。綽誅,停廢。從綽死后,每至七日及百日終,靈暉恒為綽請僧設(shè)齋,轉(zhuǎn)經(jīng)行道。齊亡后數(shù)年卒。
子萬壽,聰識機警,博涉群書,《禮傳》俱通大議,有辭藻,尤甚詩詠。齊末,陽休之辟為開府行參軍。隋奉朝請、滕王文學(xué)、豫章長史。卒于大理司直。
馬子結(jié)者,其先扶風(fēng)人也。世居涼土,太和中入洛。父祖俱清官。子結(jié)兄弟三人,皆涉文學(xué)。陽休之牧西兗,子廉、子尚、子結(jié)與諸朝士各有詩言贈,陽總為一篇酬答,即詩云"三馬俱白眉"者也。子結(jié)以開府行參軍擢為南陽王管記,隨綽定州。綽每出游獵,必令子結(jié)走馬從禽。子結(jié)既儒緩,衣垂帽落,或噭或啼,令騎驅(qū)之,非墜馬不止,綽以為歡笑。由是漸見親狎,啟為諮議云。
石曜,字白曜,中山安喜人,亦以儒學(xué)進。居官至清儉。武平中黎陽郡守,值斛律武都出為兗州刺史,武都即丞相咸陽王世子,皇后之兄,性甚貪暴。先過衛(wèi)縣,令丞以下聚斂絹數(shù)千匹以遺之。及至黎陽,令左右諷動曜及郡治下縣官。曜手持一縑而謂武都曰:"此是老石機杼,聊以奉贈。自此來并須出于吏民,吏民之物,一毫不敢輒犯。"武都亦知曜清素純?nèi)?,笑而不?zé)。著《石子》十卷,言甚淺俗。后終于譙州刺史。此外行事史闕焉。
贊曰:大道既隱,名教是遵,以斯建國,以此立身。帝圖雜霸,儒風(fēng)未純,何以不墜,弘之在人。
卷四十五 列傳第三十七
◎文苑
○祖鴻勛 李廣 樊遜 劉逖 荀士遜 顏之推 袁奭 韋道遜 江旰 眭豫 朱才 荀仲舉 蕭愨 古道子
夫玄象著明,以察時變,天文也;圣達立言,化成天下,人文也;達幽顯之情,明天人之際,其在文乎。逖聽三古,彌綸百代,制禮作樂,騰實飛聲,若或言之不文,豈能行之遠也?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大圣踵武,邈將千載,其間英賢卓犖,不可勝紀,咸宜韜筆寢牘,未可言文,斯固才難,不其然也。至夫游、夏以文詞擅美,顏回則庶幾將圣,屈、宋所以后塵,卿、云未能輟簡。于是辭人才子,波駭云屬,振鹓鷺之羽儀,縱雕龍之符采,人謂得玄珠于赤水,策奔電于昆丘,開四照于春華,成萬寶于秋實。
然文之所起,情發(fā)于中。人有六情,稟五常之秀;情感六氣,順四時之序。其有帝資懸解,天縱多能,摛黼黻于生知,問珪璋于先覺,譬雕云之自成五色,猶儀鳳之冥會八音,斯固感英靈以特達,非勞心所能致也。縱其情思底滯,關(guān)鍵不通,但伏膺無怠,鉆仰斯切,馳騖勝流,周旋益友,強學(xué)廣其聞見,專心屏于涉求,畫繢飾以丹青,雕琢成其器用,是以學(xué)而知之,猶足賢乎已也。謂石為獸,射之洞開,精之至也。積歲解牛,砉然游刃,習(xí)之久也。自非渾沌無可鑿之姿,窮奇懷不移之情,安有至精久習(xí)而不成功者焉。善乎魏文之著論也:"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遂營目前之務(wù),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大痛也。"
沈休文云:"自漢至魏,四百馀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然自茲厥后,軌轍尤多。江左梁末,彌尚輕險,始自儲宮,刑乎流俗,雜沾滯以成音,故雖悲而不雅。爰逮武平,政乖時蠹,唯藻思之美,雅道猶存,履柔順以成文,蒙大難而能正。原夫兩朝叔世,俱肆淫聲,而齊氏變風(fēng),屬諸弦管,梁時變雅,在夫篇什。莫非易俗所致,并為亡國之音;而應(yīng)變不殊,感物或異,何哉?蓋隨君上之情Q欲Y也。
有齊自霸圖云啟,廣延髦俊,開四門以納之,舉八纮以掩之,鄴京之下,煙霏霧集,河間邢子才、巨鹿魏伯起、范陽盧元明、巨鹿魏季景、清河崔長孺、河間邢子明、范陽祖孝征、樂安孫彥舉、中山杜輔玄、北平陽子烈并其流也。復(fù)有范陽祖鴻勛亦參文士之列。天保中,李愔、陸邛、崔瞻、陸元規(guī)并在中書,參掌綸誥。其李廣、樊遜、李德林、盧詢祖、盧思道始以文章著名。皇建之朝,常侍王晞獨擅其美。河清、天統(tǒng)之辰,杜臺卿、劉逖、魏騫亦參知詔敕。自愔以下,在省唯撰述除官詔旨,其關(guān)涉軍國文翰,多是魏收作之。及在武平,李若、荀士遜、李德林、薛道衡為中書侍郎,諸軍國文書及大詔誥俱是德林之筆,道衡諸人皆不預(yù)也。后主雖溺于群小,然頗好諷詠,幼稚時,曾讀詩賦,語人云:"終有解作此理不?"及長,亦少留意。初因畫屏風(fēng),敕通直郎蘭陵蕭放及晉陵王孝式錄古名賢烈士及近代輕艷諸詩以充圖畫,帝彌重之。后復(fù)追齊州錄事參軍蕭愨、趙州功曹參軍顏之推同入撰次,猶依霸朝,謂之館客。放及之推意欲更廣其事,又祖珽輔政,愛重之推,又托鄧長颙漸說后主,屬意斯文。三年,祖珽奏立文林館,于是更召引文學(xué)士,謂之待詔文林館焉。珽又奏撰《御覽》,詔珽及特進魏收、太子太師徐之才、中書令崔劼、散騎常侍張雕、中書監(jiān)陽休之監(jiān)撰。珽等奏追通直散騎侍郎韋道遜、陸乂、太子舍人王劭、衛(wèi)尉丞李孝基、殿中侍御史魏澹、中散大夫劉仲威、袁奭、國子博士朱才、奉車都尉眭道閑、考功郎中崔子樞、左外兵郎薛道衡、并省主客郎中盧思道、司空東閣祭酒崔德、太學(xué)博士諸葛漢、奉朝請鄭公超、殿中侍御史鄭子信等入館撰書,并敕放、愨、之推等同入撰例。復(fù)令散騎常侍封孝琰、前樂陵太守鄭元禮、衛(wèi)尉少卿杜臺卿、通直散騎常侍王訓(xùn)、前南兗州長史羊肅、通直散騎常侍馬元熙、并省三公郎中劉珉、開府行參軍李師上、溫君悠入館,亦令撰書。復(fù)命特進崔季舒、前仁州刺史劉逖、散騎常侍李孝貞、中書侍郎李德林續(xù)入待詔。尋又詔諸人各舉所知,又有前濟州長史李翥、前廣武太守魏騫、前西兗州司馬蕭溉、前幽州長史陸仁惠、鄭州司馬江旰、前通直散騎侍郎辛德源、陸開明、通直郎封孝謇、太尉掾張德沖、并省右民郎高行恭、司徒戶曹參軍古道子、前司空功曹參軍劉顗、獲嘉令崔德儒、給事中李元楷、晉州治中陽師孝、太尉中兵參軍劉儒行、司空祭酒陽辟疆、司空士曹參軍盧公順、司徒中兵參軍周子深、開府參軍王友伯、崔君洽、魏師謇并入館待詔又敕右仆射段孝言亦入焉?!队[》成后,所撰錄人亦有不時待詔,付所司處分者。凡此諸人,亦有文學(xué)膚淺,附會親識,妄相推薦者十三四焉。雖然,當時操筆之徒,搜求略盡。其外如廣平宋孝王、信都劉善經(jīng)輩三數(shù)人,論其才性,入館諸賢亦十三四不逮之也。待詔文林,亦是一時盛事,故存錄其姓名。自邢子才以還,或身終魏朝,已入前史;或名位既重,自有列傳;或附其家世;或名存后書,輒略而不載。今綴序祖鴻勛等列于《文苑》者焉。自外有可錄者,存之篇末。
祖鴻勛,涿郡范陽人也。父慎,仕魏歷雁門、咸陽太守,治有能名。卒于金紫光祿大夫,贈中書監(jiān)、幽州刺史,謚惠侯。鴻勛弱冠與同郡盧文符并為州主簿。仆射臨淮王或表薦鴻勛有文學(xué),宜試以一官,敕除奉朝請。人謂之曰:"臨淮舉卿,便以得調(diào),竟不相謝,恐非其宜。"鴻勛曰:"為國舉才,臨淮之務(wù),祖鴻勛何事從而謝之?"或聞而喜曰:"吾得其人矣。"及葛榮南逼,出為防河別將,守滑臺。永安初,元羅為東道大使,署封隆之、邢邵、李渾、李象、鴻勛并為子使。除東濟北太守,以父老疾為請,竟不之官。后城陽王徽奏鴻勛為司徒法曹參軍事,赴洛,徽謂之曰:"吾聞臨淮相舉,竟不到門,今來何也?"鴻勛曰:"今來赴職,非為謝恩。"轉(zhuǎn)廷尉正。
后去官歸鄉(xiāng)里,與陽休之書曰:
陽生大弟:吾比以家貧親老,時還故郡。在本縣之西界,有雕山焉。其處閑遠,水石清麗,高巖四匝,良田數(shù)頃。家先有野舍于斯,而遭亂荒廢,今復(fù)經(jīng)始。即石成基,憑林起棟。蘿生映宇,泉流繞階。月松風(fēng)草,緣庭綺合;日華云實,傍沼星羅。檐下流煙,共霄氣而舒卷;園中桃李,雜椿柏而蔥茜。時一褰裳涉澗,負杖登峰,心悠悠以孤上,身飄飄而將逝,杳然不復(fù)自知在天地間矣。若此者久之,乃還所住,孤坐危石,撫琴對水,獨詠山阿,舉酒望月,聽風(fēng)聲以興思,聞鶴唳以動懷。企莊生之逍遙,慕尚子之清曠。首戴萌蒲,身衣缊袯,出藝粱稻,歸奉慈親,緩步當車,無事為貴,斯已適矣,豈必撫塵哉!而吾生既系名聲之韁鎖,就良工之剞劂。振佩紫臺之上,鼓袖丹墀之下。采金匱之漏簡,訪玉山之遺文。敝精神于丘墳,盡心力于河漢。摛藻期之鞶繡,發(fā)議必在芬香。茲自美耳,吾無取焉。
嘗試論之:夫昆峰積玉,光澤者前毀;瑤山叢桂,芳茂者先折。是以東都有掛冕之臣,南國見捐情之士。斯豈惡粱錦好蔬布哉?蓋欲保其七尺,終其百年耳。今弟官位既達,聲華已遠,象由齒斃,膏用明煎,既覽老氏谷神之談,應(yīng)體留侯止足之逸。若能翻然清尚,解佩捐簪,則吾于茲,山莊可辦。一得把臂入林,掛巾垂枝,攜酒登巘,舒席平山,道素志,論舊款,訪丹法,語玄書,斯亦樂矣,何必富貴乎?去矣陽子,途乖趣別,緬尋此旨,杳若天漢。已矣哉,書不盡意。
梁使將至,敕鴻勛對客。高祖曾征至并州,作《晉祠記》,好事者玩其文。位至高陽太守,在官清素,妻子不免寒餒,時議高之。天保初卒官。
李廣,字弘基,范陽人也,其先自遼東徙焉。廣博涉群書,有才思文議之美,少與趙郡李謇齊名,為邢、魏之亞。而訥于言,敏于行。魏安豐王延明鎮(zhèn)徐州,署廣長流參軍。釋褐蕩逆將軍。爾朱仲遠牒為大將軍記室,加諫議大夫。荊州行臺辛纂上為行臺郎中,尋為車騎府錄事參軍。中尉崔暹精選御史,皆是世胄,廣獨以才學(xué)兼御史,修國史。南臺文奏,多其辭也。平陽公淹辟為中尉,轉(zhuǎn)侍御史。顯祖初嗣霸業(yè),命掌書記。天保初,欲以為中書郎,遇其病篤而止。
廣曾欲早朝,未明假寐,忽驚覺,謂其妻云:"吾向似睡,忽見一人出吾身中,語云:'君用心過苦,非精神所堪,今辭君去。'"因而惚怳不樂,數(shù)日便遇疾,積年不起,資產(chǎn)屢空,藥石無繼。廣雅有鑒識,度量弘遠,坦平無私,為士流所愛,歲時共贍遺之,賴以自給。竟以疾終。曾薦畢義云于崔暹,廣卒后,義云集其文筆十卷,托魏收為之敘。其族人子道亦有文章。
樊遜,字孝謙,河?xùn)|北猗氏人也。祖琰,父衡,并無官宦。而衡性至孝,喪父,負土成墳,植柏方數(shù)十畝,朝夕號慕。遜少學(xué),常為兄仲優(yōu)饒。既而自責(zé)曰:"名為人弟,獨受安逸,可不愧于心乎?"欲同勤事業(yè)。母馮氏謂之曰:"汝欲謹小行耶?"遜感母言,遂專心典籍,恒書壁作"見賢思齊"四字,以自勸勉。屬本州淪陷,寓居鄴中,為臨漳小史??h令裴鑒蒞官清苦,致白雀等瑞,遜上《清德頌》十首。鑒大加賞重,擢為主簿,仍薦之于右仆射崔暹,與遼東李廣、渤海封孝琰等為暹賓客。人有譏其靖默不能趣時者。遜常服東方朔之言,陸沉世俗,避世金馬,何必深山蒿廬之下,遂借陸沉公子為主人,擬《客難》,制《客誨》以自廣。后崔暹大會賓客,大司馬、襄城王元旭時亦在坐,論欲命府僚。暹指遜曰:"此人學(xué)富才高,兼之佳行,可為王參軍也。"旭目之曰:"豈能就耶?"遜曰:"家無蔭第,不敢當此。"武定七年,世宗崩,暹徙于邊裔,賓客咸散,遜遂往陳留而居之。
梁州刺史劉殺鬼以遜兼錄事參軍,仍舉秀才。尚書案舊令,下州三載一舉秀才,為五年已貢開封人鄭祖獻,計至此年未合,兼別駕王聰抗議,右丞陽斐不能卻。尚書令高隆之曰:"雖遜才學(xué)優(yōu)異,待明年仕非遠。"遜竟還本州。八年,轉(zhuǎn)兼長史,從軍南討。軍還,殺鬼移任潁川,又引遜兼潁州長史。天保元年,本州復(fù)召舉秀才。二年春,會朝堂對策罷,中書郎張子融奏入。至四年五月,遜與定州秀才李子宣等以對策三年不調(diào),被付外,上書請從聞罷,詔不報。梁州重表舉遜為秀才。五年正月制詔問升中紀號,遜對曰:
臣聞巡岳之禮,勒在《虞書》,省方之義,著于《易象》。往帝前王,匪唯一姓,封金刊玉,億有馀人。仲尼之觀梁甫,不能盡識;夷吾之對齊桓,所存未幾。然盛德之事,必待太平,茍非其人,更貽靈譴。秦皇無道,致雨風(fēng)之災(zāi);漢武奢淫,有奉車之害。及文叔受命,炎精更輝,四海安流,天下輯睦,劍賜騎士,馬駕鼓車,乃用張純之文,始從伯陽之說。至于魏、晉,雖各有君,量德而處,莫能擬議。蔣濟上言于前,徒穢紙墨;袁準發(fā)論于后,終未施行。世歷三朝,年將十祀,啟圣之期,茲為昌會。然自水德不競,函谷封途,天馬息歌,苞茅絕貢。我太祖收寶雞之瑞,握鳳皇之書,體一德以匡朝,屈三分而事主,蕩此妖寇,易如沃雪。但昌既受命,發(fā)乃行誅,雖太白出高,中國宜戰(zhàn),置之度外,望其遷善。伏惟陛下以神武之姿,天然之略,馬多冀北,將異山西,涼風(fēng)至,白露下,北上太行,東臨碣石,方欲吞巴蜀而掃崤函,苑長洲而池江漢。復(fù)恐迎風(fēng)縱火,芝艾共焚,按此六軍,未申九伐。夫周發(fā)牙璋,漢馳竹使,義在濟民,非聞好戰(zhàn)。至如投鼠忌器之說,蓋是常談;文德懷遠之言,豈識權(quán)道。今三臺令子,六郡良家,蓄銳須時,裹糧待詔。未若龍駕虎服,先收隴右之民,電轉(zhuǎn)雷驚,因取荊南之地。昔秦舉長平,金精食昴,楚攻巨鹿,枉矢霄流,況我威靈,能無協(xié)贊。但使彼之百姓,一睹六軍,似見周王,若逢司隸。然后除其苛令,與其約法,振旅而還,止戈為武,標金南海,勒石東山,紀天地之奇功,被風(fēng)聲于千載。若令馬皃不死,子陽尚在,便欲案明堂之圖,草射牛之禮,比德論功,多慚往列,升中告禪,臣用有疑。
又問求才審官,遜對曰:
臣聞雕獸畫龍,徒有風(fēng)云之勢;金舟玉馬,終無水陸之功。三駕禮賢,將收實用,一毛不拔,復(fù)何足取。是以堯作虞賓,遂全箕山之操;周移商鼎,不納孤竹之言。但處土盜名,雖云久矣;朝臣竊位,蓋亦實多。漢拜丞相,便有鐘鼓之妖;魏用三公,乃致孫權(quán)之笑。故山林之與朝廷,得容非毀;肥遁之與賓王,翻有優(yōu)劣。至于時非蹈海,而曰羞作秦民;事異出關(guān),而言恥從衛(wèi)亂。雖復(fù)星干帝座,不易高尚之心;月犯少微,終存耿介之志。
自我太岳之后,克廣洪業(yè),禹至神宗,舜格文祖。陛下受天之明命,光華日月,爰自納麓,乃格文祖,儀天地以設(shè)官,象星辰而布職。漢家神鳳,慚用紀年;魏氏青龍,羞將改號。上膺列宿,咸是異人;下法山川,莫非奇士。所以畫堂甲觀,修德日新,廟鼎歌鐘,王勛歲委。循名責(zé)實,選眾舉能,朝無銅臭之公,世絕《錢神》之論。昔百里相秦,名存《雀箓》;蕭、張輔沛,姓在《河書》。今日公卿,抑亦天授,與之為治,何欲不從。未必稽首天師,方聞牧馬之術(shù);膝行山上,始得治身之道。但使帝德休明,自強不息,甲夜觀書,支日通奏。周昌桀、紂之論,欣然開納;劉毅桓、靈之比,終自含弘。高懸王爵,唯能是與,管庫靡遺,漁鹽畢錄。無令桓譚非讖,官止于郡丞;趙壹負才,位終于計掾。則天下宅心,幽明知感,歲精仕漢,風(fēng)伯朝周,真人去而復(fù)歸,臺星坼而還斂,《詩》稱多士,《易》載群龍,從此而言,可以無愧。
又問釋道兩教,遜對曰:
臣聞天道性命,圣人所不言,蓋以理絕涉求,難為稱謂,伯陽道德之論,莊周逍遙之旨,遺言取意,猶有可尋。至若玉簡金書,神經(jīng)秘錄,三尺九轉(zhuǎn)之奇,絳雪玄霜之異,淮南成道,犬吠云中,子喬得仙,劍飛天上,皆是憑虛之說。海棗之談,求之如系風(fēng),學(xué)之如捕影。而燕君、齊后,秦皇、漢帝,信彼方士,冀遇其真。徐福去而不歸,欒大往而無獲。猶謂升遐倒影,抵掌可期;祭鬼求神,庶或不死。江璧既返,還入驪山之墓;龍媒已至,終下茂陵之墳。方知劉向之信洪寶,沒有馀責(zé);王充之非黃帝,比為不相。又末葉已來,大存佛教,寫經(jīng)西土,畫像南宮。昆池地黑,以為燒劫之灰;春秋夜明,謂是降神之日。法王自在,變化無窮,置世界于微塵,納須彌于黍米。蓋理本虛無,示諸方便,而妖妄之輩,茍求出家,藥王燔軀,波論灑血,假未能然,猶當克命。寧有改形易貌,有異生人,恣意放情,還同俗物。龍宮馀論,鹿野前言,此而得容,道風(fēng)前墜。
伏惟陛下受天明命,屈己濟民,山鬼效靈,海神率職。湘中石燕,沐時雨而群飛;臺上銅烏,訴和風(fēng)而杓轉(zhuǎn)。以周都洛邑,治在鎬京,漢宅咸陽,魂歸豐沛,汾晉之地,王跡維始,眷言巡幸,且勞經(jīng)略。猶復(fù)降情文苑,斟酌百家,想執(zhí)玉于瑤池,念求珠于赤水。竊以王母獻環(huán),由感周德;上天錫珮,實報禹功。二班勒史,兩馬制書,未見三世之辭,無聞一乘之旨。帝樂王禮,尚有時而沿革;左道怪民,亦何疑于沙汰。
又問刑罰寬猛,遜對曰:
臣聞惟王建國,刑以助禮,猶寒暑之贊陰陽,山川之通天地。爰自末葉,法令稍滋,秦篆無以窮書,楚竹不能盡載。有司因此,開以二門,高下在心,寒熱隨意。《周官》三典,棄之若吹毛;漢律九章,違之如覆手。遂使長平獄氣,得酒而后消;東海孝婦,因災(zāi)而方雪。詔書掛壁,有善而莫遵;奸吏到門,無求而不可。皆由上失其道,民不見德。而議者守迷,不尋其本。鐘繇、王朗追怨張蒼,祖訥、梅陶共尤文帝。便謂化尸起偃,在復(fù)肉刑;致治興邦,無關(guān)周禮。伏惟陛下,昧旦坐朝,留心政術(shù),明罰以糾諸侯,申恩以孩百姓。黃旗紫蓋,已絕東南;白馬素車,將降軹道。若復(fù)峻典深文,臣實未悟。何則?人肖天地,俱稟陰陽,安則愿存,擾則圖死。故王者之治,務(wù)先禮樂,如有未從,刑書乃用,寬猛兼設(shè),水火俱陳,未有專任商、韓而能長久。昔秦歸士會,晉盜來奔;舜舉皋陶,不仁自遠。但令釋之、定國迭作理官,龔遂、文翁繼為郡守,科間律令,一此憲章,欣聞汲黯之言,泣斷昭平之罪。則天下自治,大道公行,乳獸含牙,蒼鷹垂翅,楚王錢府,不復(fù)須封,漢獄冤囚,自然蒙理。后服之徒,既承風(fēng)而慕化;有截之內(nèi),皆蹈德而詠仁。號以成康,何難之有?
又問禍福報應(yīng),遜對曰:
臣聞五方易辨,尚待指南;百世可知,猶須吹律。況復(fù)天道秘遠,神跡難源,不有通靈,孰能盡悟。乘楂至于河漢,唯睹牽牛;假寐游于上玄,止逢翟犬。造化之理,既寂寞而無傳;報應(yīng)之來,固難得而妄說。但秦穆有道,勾芒錫祥;虢公涼德,蓐收降禍。高明在上,定自有知,不可謂神,冥昧難信。若夫仲尼厄于陳蔡,孟軻困于齊梁,自是不遇其時,寧關(guān)性命之理。子胥無君,馬遷附下,受誅取辱,何可尤人。至如協(xié)律見親,棹船得幸,從此而言,更不足怪。周王漂杵,致天之罰;白起誅降,行己之意。是以七百之祚,仍加姬氏;杜郵之戮,還屬武安。昔漢問上計,不過日蝕;晉策秀才,止于寒火。前賢往士,咸用為難;推古比今,臣見其易。然草萊百姓,過荷恩私,三折寒膠,再游金馬。王言昭賁,思若有神,占對失圖,伏深悚懼。
尚書擢第,以遜為當時第一。
十二月,清河王岳為大行臺,率眾南討,以遜從軍。明年,顯祖納貞陰侯為梁主,岳假遜大行臺郎中,使于南,與蕭修、侯瑱和解。遜往來五日,得修等報書,岳因與修盟于江上。大軍還鄴,遜仍被都官尚書崔昂舉薦。詔付尚書,考為清平勤干,送吏部。
七年,詔令校定群書,供皇太子。遜與冀州秀才高乾和、瀛州秀才馬敬德、許散愁、韓同寶、洛州秀才傅懷德、懷州秀才古道子、廣平郡孝廉李漢子、渤??ば⒘U長暄、陽平郡孝廉景孫、前梁州府主簿王九元、前開府水曹參軍周子深等十一人同被尚書召共刊定。時秘府書籍紕繆者多,遜乃議曰:"按漢中壘校尉劉向受詔校書,每一書竟表上,輒言:臣向書、長水校尉臣參書,太史公、太常博士書、中外書合若干本以相比校,然后殺青。今所讎校,供擬極重,出自蘭臺,御諸甲館。向之故事,見存府閣,即欲刊定,必藉眾本。太常卿邢子才、太子少傅魏收、吏部尚書辛術(shù)、司農(nóng)少卿穆子容、前黃門郎司馬子瑞、故國子祭酒李業(yè)興并是多書之家,請牒借本參校得失。"秘書監(jiān)尉瑾移尚書都坐,凡得別本三千馀卷,《五經(jīng)》諸史,殆無遺闕。
八年,詔尚書開東西二省官選,所司策問,遜為當時第一。左仆射楊愔辟遜為其府佐。遜辭曰:"門族寒陋,訪第必不成,乞補員外司馬督。"愔曰:"才高不依常例。"特奏用之。九年,有詔超除員外將軍。后世祖鎮(zhèn)鄴,召入司徒府管書記。及登祚,轉(zhuǎn)授主書,遷員外散騎侍郎。天統(tǒng)初,病卒。
劉逖,字子長,彭城叢亭里人也。祖芳,魏太常卿。父戫,金紫光祿大夫。逖少而聰敏,好弋獵騎射,以行樂為事,愛交游,善戲謔??け俟Σ埽菝鞑?。魏末征詣霸府,世宗以為永安公浚開府行參軍。逖遠離鄉(xiāng)家,倦于羈旅,發(fā)憤自勵,專精讀書。晉陽都會之所,霸朝人士攸集,咸務(wù)於宴集。逖在游宴之中,卷不離手,值有文籍所未見者,則終日諷誦,或通夜不歸,其好學(xué)如此。亦留心文藻,頗工詩詠。天保初,行定陶縣令,坐奸事免,十馀年不得調(diào)。乾明年,兼員外散騎常侍,使于梁主蕭莊,還,兼三公郎中?;式ㄔ辏酉瘩R。肅宗崩,從世祖赴晉陽,除散騎侍郎,兼儀曹郎中。久之,兼中書侍郎。和士開寵要,逖附之,正授中書侍郎,入典機密,兼散騎常侍,聘陳使主。還,除通直散騎常侍。尋遷給事黃門侍郎,修國史,加散騎常侍。又除假儀同三司,聘周使副。二國始通,禮儀未定,逖與周朝議論往復(fù),斟酌古今,事多合禮,兼文辭可觀,甚得名譽。使還,拜儀同三司。世祖崩,出為江州刺史。祖珽執(zhí)政,徙為仁州刺史。祖珽既出,征還,待詔文林館,重除散騎常侍,奏門下事。未幾,與崔季舒等同時被戮,時年四十九。
初,逖與珽以文義相得,結(jié)雷陳之契,又為弟俊聘珽之女?,E之將免趙彥深等也,先以告逖,仍付密啟,令其奏聞。彥深等頗知之,先自申理,珽由此疑逖告其所為。及珽被出,逖遂遣弟離婚,其輕交易絕如此。所制詩賦及雜文文筆三十卷。子逸民,開府行參軍。
逖弟察,少聰明,好文學(xué)。天統(tǒng)、武平之間,歷殿中侍御史,兼散騎侍郎,迎勞陳使,轉(zhuǎn)尚書儀曹郎。周大象末,卒于黎州治中。子玄道,有人品識用,定州騎兵參軍。
逖從子顗,字君卿。祖廞,魏尚書,為高祖所殺。顗父濟及濟弟摐俱奔江南。顗出后。武定中從摐還北。摐賜爵臨潁子,大寧中卒于司徒司馬。顗好文學(xué),工草書,風(fēng)儀甚美。歷瀛州外兵參軍、司空功曹,待詔文林館,除大理司直。隋開皇中鄜州司馬,卒。
荀士遜,廣平人也。好學(xué)有思理,為文清典,見賞知音。武定末,舉司州秀才,迄天保,十年不調(diào)?;式ㄖ?,馬敬德薦為主書。世祖時,轉(zhuǎn)中書舍人。狀貌甚丑,以文辭見用。曾有事須奏,值世祖在后庭,因左右傳通者不得士遜姓名,乃云丑舍人。世祖曰:"必士遜也。"看封題果是,內(nèi)人莫不忻笑。后主即位,累遷中書侍郎,號為稱職。與李若等撰《典言》行于世。齊滅年卒。
顏之推,字介,瑯邪臨沂人也。九世祖含,從晉元東渡,官至侍中、右光祿、西平侯。父勰,梁湘東王繹鎮(zhèn)西府諮議參軍。世善《周官》、《左氏》,之推早傳家業(yè)。年十二,值繹自講《莊》、《老》,便預(yù)門徒。虛談非其所好,還習(xí)《禮》、《傳》,博覽群書,無不該洽,詞情典麗,甚為西府所稱。繹以為其國左常侍,加鎮(zhèn)西墨曹參軍。好飲酒,多任縱,不修邊幅,時論以此少之。繹遣世子方諸出鎮(zhèn)郢州,以之推掌管記。值侯景陷郢州,頻欲殺之,賴其行臺郎中王則以獲免。被囚送建業(yè)。景平,還江陵。時繹已自立,以之推為散騎侍郎,奏舍人事。后為周軍所破。大將軍李顯慶重之,薦往弘農(nóng),令掌其兄陽平公遠書翰。值河水暴長,具船將妻子來奔,經(jīng)砥柱之險,時人稱其勇決。顯祖見而悅之,即除奉朝請,引于內(nèi)館中,侍從左右,頗被顧眄。天保末,從至天池,以為中書舍人,令中書郎段孝信將敕書出示之推。之推營外飲酒,孝信還以狀言,顯祖乃曰:"且停"。由是遂寢。河清末,被舉為趙州功曹參軍,尋待詔文林館,除司徒錄事參軍。
之推聰穎機悟,博識有才辯,工尺牘,應(yīng)對閑明,大為祖珽所重,令掌知館事,判署文書。尋遷通直散騎常侍,俄領(lǐng)中書舍人。帝時有取索,恒令中使傳旨,之推稟承宣告,館中皆受進止。所進文章,皆是其封署,于進賢門奏之,待報方出。兼善于文字,監(jiān)??槍?,處事勤敏,號為稱職。帝甚加恩接,顧遇逾厚,為勛要者所嫉,常欲害之。崔季舒等將諫也,之推取急還宅,故不連署。及召集諫人,之推亦被喚入,勘無其名,方得免禍。尋除黃門侍郎。
及周兵陷晉陽,帝輕騎還鄴,窘急計無所從,之推因宦者侍中鄧長颙進奔陳之策,仍勸募吳士千馀人以為左右,取青、徐路共投陳國。帝甚納之,以告丞相高阿那肱等。阿那肱不愿入陳,乃云吳士難信,不須募之。勸帝送珍寶累重向青州,且守三齊之地,若不可保,徐浮海南渡。雖不從之推計策,然猶以為平原太守,令守河津。齊亡入周,大象末為御史上士。隋開皇中,太子召為學(xué)士,甚見禮重。尋以疾終。有文三十卷,撰《家訓(xùn)》二十篇,并行于世。曾撰《觀我生賦》,文致清遠,其詞曰:
仰浮清之藐藐,俯沉奧之茫茫。已生民而立教,乃司牧以分疆。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驟五帝而馳三王。大道寢而日隱,《小雅》摧以云亡。哀趙武之作孽,怪漢靈之不祥。旄頭玩其金鼎,典午失其珠囊。瀍澗鞠成沙漠,神華泯為龍荒。吾王所以東運,我祖于是南翔。晉中宗以瑯邪王南渡,之推瑯邪人,故稱吾王。去瑯邪之遷越,宅金陵之舊章。作羽儀于新邑,樹杞梓于水鄉(xiāng)。傳清白而勿替,守法度而不忘。
逮微躬之九葉,頹世濟之聲芳。問我良之安在,鐘厭惡于有梁。養(yǎng)傅翼之飛獸,(梁武帝納亡人侯景,授其命,遂為反叛之基。)子貪心之野狼。(武帝初養(yǎng)臨川王子正德為嗣,生昭明后,正德還本,特封臨賀王。猶懷怨恨。徑叛入北而還,積財養(yǎng)士,每有異志也。)初召禍于絕域,重發(fā)釁于蕭墻。(正德求征侯景,至新林,叛投景,景立為主,以攻臺城。)雖萬里而作限,聊一葦而可航。指金闕以長鎩,向王路而蹶張。勤王逾于十萬,曾不解其扼吭。嗟將相之骨鯁,皆屈體于犬羊。臺城陷,援軍并問訊二宮,致敬于侯景也。武皇忽以厭世,白日黯而無光。既饗國而五十,何克終之弗康。嗣君聽于巨猾,每凜然而負芒。自東晉之違難,寓禮樂于江湘。迄此幾于三百,左衽浹于四方。詠苦胡而永嘆,吟微管而增傷。
世祖赫其斯怒,奮大義于沮漳。(孝元帝時為荊州刺史。)授犀函與鶴膝,建飛云及艅艎。北征兵于漢曲,南發(fā)餫于衡陽。(湘州刺史河?xùn)|王譽、雍州刺史岳陽王察并隸荊州都督府。)昔承華之賓帝,實兄亡而弟及。(昭明太子薨,乃立晉安王為太子。)逮皇孫之失寵,嘆扶車之不立。(嫡皇孫驩出封豫章王而薨。)間王道之多難,各私求于京邑。襄陽阻其銅符,長沙閉其玉粒。(河?xùn)|、岳陽皆昭明子。)遽自戰(zhàn)于其地,豈大勛之暇集。子既殞而侄攻,昆亦圍而叔襲。褚乘城而宵下,杜倒戈而夜入。(孝元以河?xùn)|不供船艎,乃遣世子方等為刺史。大軍掩至,河?xùn)|不暇遣拒。世子信用群小,貪其子女玉帛,遂欲攻之,故河?xùn)|急而逆戰(zhàn),世子為亂兵所害。孝元發(fā)怒,又使鮑泉圍河?xùn)|。而岳陽宣言大獵,即擁眾襲荊州求解湘州之圍。時襄陽杜岸兄弟怨其見劫,不以實告,又不義此行,率兵八千夜降,岳陽于是遁走。河?xùn)|府褚顯族據(jù)投岳陽。所以湘州見陷也。)行路彎弓而含笑,骨肉相誅而涕泣。周旦其猶病諸,孝武悔而焉及。
方幕府之事殷,謬見擇于人群。未成冠而登仕,財解履以從軍。時年十九,釋褐湘東國右常侍,以軍功加鎮(zhèn)西墨曹參軍。非社稷之能衛(wèi),童汪綺。闕僅書記于階闥,罕羽翼于風(fēng)云。及荊王之定霸,始仇恥而圖雪。舟師次乎武昌,撫軍鎮(zhèn)于夏汭。時遣徐州刺史徐文盛領(lǐng)二萬人屯武昌蘆州拒侯景將任約,又第二子綏寧度方諸為世子,拜中撫軍將軍、郢州刺史,以盛聲勢。濫充選于多士,在參戎之盛列。慚四白之調(diào)護,廁六友之談?wù)f。時遷中撫軍外兵參軍,掌管記,與文抃、劉民英等與世子游處。雖形就而心和,匪余懷之所說。繄深宮之生貴,矧垂堂與倚衡。欲推心以厲物,樹幼齒以先聲。中撫軍時年十五。愾敷求之不器,乃畫地而取名。仗御武于文吏,以虞預(yù)為郢州司馬,領(lǐng)城防事。委軍政于儒生。以鮑泉為郢州行事,總攝州府也。值白波之猝駭,逢赤舌之燒城。王凝坐而對寇,向詡拱以臨兵。任約為文盛所困,侯景自上救之,舟艦弊漏,軍饑卒疲,數(shù)戰(zhàn)失利。乃令宋子仙、任約步道偷郢州城,預(yù)無備,故陷賊。莫不變蝯而化鵠,皆自取首以破腦。將睥睨于渚宮,先憑陵于他道。景欲攻荊州,路由巴陵。懿永寧之龍蟠,永寧公王僧辯據(jù)巴陵城,善于守御,景不能進。奇護軍之電掃。護軍將軍陸法和破任約于赤亭湖,景退走,大潰。奔虜快其馀毒,縲囚膏乎野草。幸先生之無勸,賴滕公之我保。之推執(zhí)在景軍,例當見殺。景行臺郎中王則初無舊識,再三救護,獲免,囚以還都。剟鬼錄于岱宗,招歸魂于蒼昊。時解衣訖而獲全。荷性命之重賜,銜若人以終老。
賊棄甲而來復(fù),肆觜距之雕鳶。積假履而弒帝,憑衣霧以上天。用速災(zāi)于四月,奚聞道之十年。臺城陷后,梁武曾獨坐嘆曰:"侯景于文為小人百日天子。"及景以大寶二年十一月十九日僣位,至明年三月十九日棄城逃竄,是一百二十日,掞天道紀大數(shù),故文為百日。"言與公孫述俱稟十二,而旬歲不同。就狄俘于舊壤,陷戎俗于來旋。慨黍離于清廟,愴麥秀于空廛。鼗鼓臥而不考,景鐘毀而莫懸。野蕭條以橫骨,邑闃寂而無煙。疇百家之或在,中原冠帶隨晉渡江者百家,故江東有《百譜》,至是在都者覆滅略盡。覆五宗而翦焉。獨昭君之哀奏,唯翁主之悲弦。公主子女見辱見仇。經(jīng)長干以掩抑,長干舊顏家巷。展白下以流連。靖侯以下七世墳塋皆在白下。深燕雀之馀思,感桑梓之遺虔。得此心于尼甫,信茲言乎仲宣。逷西土之有眾,資方叔以薄伐。永寧公以司徒為大都督。撫鳴劍而雷咤,振雄旗而云窣。千里追其飛走,三載窮于巢窟。屠蚩尤于東郡,掛郅支于北闕。既斬侯景,烹死于建業(yè)市,百姓食之,至于肉盡嚙骨,傳首荊州,懸于都街。吊幽魂之冤枉,掃園陵之蕪沒。殷道是以再興,夏祀于焉不忽。但遺恨于炎昆,火延宮而累月。侯景既走,我?guī)煵蓹┦Щ穑瑹龑m殿蕩盡也。
指余棹于兩東,侍升壇之五讓。欽漢官之復(fù)見,赴楚民之有望。攝絳衣以奏言,忝黃散于官謗。(時為散騎侍郎,奏舍人事也。)或校石渠之文,(王司徒表送秘閣舊事八萬卷,乃詔比校,部分為正御、副御、重雜三本。左民尚書周弘正、黃門郎彭僧朗、直省學(xué)士王珪、戴陵校經(jīng)部,左仆射王褒、吏部尚書宗懷正、員外郎顏之推、直學(xué)士劉仁英校史部,廷尉卿殷不害、御史中丞王孝紀、中書郎鄧藎、金部郎中徐報校子部,右衛(wèi)將軍庾信、中書郎王固、晉安王文學(xué)宗善業(yè)、直省學(xué)士周確校集部也。)時參柏梁之唱。顧甂甌之不算,濯波濤而無量。屬瀟湘之負罪,陸納。兼岷峨之自王。武陵王。佇既定以鳴鸞,修東都之大壯。(詔司農(nóng)卿黃文超營殿。)
驚北風(fēng)之復(fù)起,慘南歌之不暢。(秦兵繼來。)守金城之湯池,轉(zhuǎn)絳宮之玉帳。(孝元自曉陰陽兵法,初聞賊來,頗為厭勝,被圍之后,每嘆息,知必敗。)徒有道而師直,翻無名之不抗。(孝元與宇文丞相斷金結(jié)和,無何見滅,是師出無名。)民百萬而囚虜,書千兩而煙煬。溥天之下,斯文盡喪。(北于墳籍少于江東三分之一,梁氏剝亂,散逸湮亡。唯孝元鳩合,通重十馀萬,史籍以來,未之有也。兵敗悉焚之,海內(nèi)無復(fù)書府。)憐嬰孺之何辜,矜老疾之無狀。奪諸懷而棄草,踣于途而受掠。冤乘輿之殘酷,軫人神之無狀。載下車以黜喪,掩桐棺之藁葬。云無心以容與,風(fēng)懷憤而憀悢。井伯飲牛于秦中,子卿牧羊于海上。留釧之妻,人銜其斷絕;擊磬之子,家纏其悲愴。
小臣恥其獨死,實有愧于胡顏,牽痾疻而就路,(時患腳氣。)策駑蹇以入關(guān)。(官疲驢瘦馬。)下無景而屬蹈,上有尋而亟搴。嗟飛蓬之日永,恨流梗之無還。若乃玄牛之旌,九龍之路,土圭測影,璇璣審度?;蛳仁ブ?guī)模,乍前王之典故。與神鼎而偕沒,切仙宮之永慕。爾其十六國之風(fēng)教,七十代之州壤,接耳目而不通,詠圖書而可想。何黎氓之匪昔,徒山川之猶曩。每結(jié)思于江湖,將取弊于羅網(wǎng)。聆代竹之哀怨,聽出塞之嘹朗。對皓月以增愁,臨芳樽而無賞。
自太清之內(nèi)釁,彼天齊而外侵。始蹙國于淮滸,遂壓境于江潯。侯景之亂,齊氏深斥梁家土宇,江北、淮北唯馀廬江、晉熙、高唐、新蔡、西陽、齊昌數(shù)郡。至孝元之敗,于是盡矣,以江為界也。獲仁厚之麟角,克俊秀之南金。爰眾旅而納主,車五百以敻臨。齊遣上黨王渙率兵數(shù)萬納梁貞陽侯明為主。返季子之觀樂,釋鍾儀之鼓琴。梁武聘使謝挺、徐陵始得還南,凡厥梁臣,皆以禮遣。竊聞風(fēng)而清耳,傾見日之歸心。試拂蓍以貞筮,遇交泰之吉林。之推聞梁人返國,故有奔齊之心。以丙子歲旦筮東行吉不,遇《泰》之《坎》,乃喜曰:"天地交泰而更習(xí),坎重險,行而不失其信,此吉卦也,但恨小往大來耳。"后遂吉也。譬欲秦而更楚,假南路于東尋。乘龍門之一曲,歷砥柱之雙岑。冰夷風(fēng)薄而雷呴,陽侯山載而谷沉。侔挈龜以憑浚,類斬蛟而赴深。昏揚舲于分陜,曙結(jié)纜于河陰。水路七百里,一夜而至。追風(fēng)飚之逸氣,從忠信以行吟。
遭厄命而事旋,舊國從于采芑。先廢君而誅相,訖變朝而易市。(至鄴,便值陳興而梁滅,故不得還南。)遂留滯于漳濱,私自憐其何已。謝黃鵠之回集,恧翠鳳之高峙。曾微令思之對,空竊彥先之仕,纂書盛化之旁,待詔崇文之里。(齊武平中,署文林館待詔者仆射陽休之、祖孝征以下三十馀人,之推專掌,其撰《修文殿御覽》、《續(xù)文章流別》等皆詣進賢門奏之。)珥貂蟬而就列,執(zhí)麾蓋以入齒。時以通直散騎常侍遷黃門郎也。款一相之故人,(故人祖仆射掌機密,吐納帝令也。)賀萬乘之知己。秪夜語之見忌,寧懷璧之足恃。諫譖言之矛戟,惕險情之山水。由重裘以寒勝,用去薪而沸止。(時武職疾文人,之推蒙禮遇,每構(gòu)創(chuàng)蒨。故侍中崔季舒等六人以諫誅,之推爾日鄰禍。而儕流或有毀之推于祖仆射者,仆射察之無實,所知如舊不忘。)
予武成之燕翼,遵春坊而原始。唯驕奢之是修,亦佞臣之云使。武成奢侈,后宮御者數(shù)百人,食于水陸貢獻珍異,至乃厭飽,棄于廁中。裈衣悉羅纈錦繡珍玉,織成五百一段。爾后宮掖遂為舊事。后主之在宮,乃使駱提婆母陸氏為之,又胡人何洪珍等為左右,后皆預(yù)政亂國焉。惜染絲之良質(zhì),惰琢玉之遺祉。用夷吾而治臻,昵狄牙而亂起。祖孝征用事,則朝野翕然,政刑有綱紀矣。駱提婆等苦孝征以法繩己,譖而出之。于是教令昏僻,至于滅亡。誠怠荒于度政,惋驅(qū)除之神速。肇平陽之爛魚,次太原之破竹。晉州小失利,便棄軍還并,又不守并州,奔走向鄴。寔未改于弦望,遂□□□□□,及都□而升降,懷墳?zāi)怪疁S覆。迷識主而狀人,競己棲而擇木。六馬紛其顛沛,千官散于奔逐。無寒瓜以療饑,靡秋螢而照宿。時在季冬,故無此物。仇敵起于舟中,胡越生于輦轂。壯安德之一戰(zhàn),邀文武之馀福。尸狼藉其如莽,血玄黃以成谷。后主奔后,安德王延宗收合馀燼,于并州夜戰(zhàn),殺數(shù)千人。周主欲退,齊將之降周者告以虛實,故留至明而安德敗也。天命縱不可再來,猶賢死廟而慟哭。乃詔余以典郡,據(jù)要路而問津。除之推為平原郡,據(jù)河津,以為奔陳之計。斯呼航而濟水,郊鄉(xiāng)導(dǎo)于善鄰。約以鄴下一戰(zhàn)不克,當與之推入陳。不羞寄公之禮,愿為式微之賓。忽成言而中悔,矯陰疏而陽親。信諂謀于公主,競受陷于奸臣。丞相高阿那肱等不愿入南,又懼失齊主則得罪于周朝,故疏間之推。所以齊主留之推守平原城,而索船渡濟向青州。阿那肱求自鎮(zhèn)濟州,乃啟報應(yīng)齊主云:"無賊,勿忽忽。"遂道周軍追齊主而及之。曩九圍以制命,今八尺而由人。四七之期必盡,百六之數(shù)溘屯。趙郡李穆叔調(diào)妙占天文算術(shù),齊初踐祚計止于二十八年。至是如期而滅。
予一生而三化,備荼苦而蓼辛。在揚都值侯景殺簡文而篡位,于江陵逢孝元覆滅,至此而三為亡國之人。鳥焚林而鎩翮,魚奪水而暴鱗。嗟宇宙之遼曠,愧無所而容身。夫有過而自訟,始發(fā)矇于天真。遠絕圣而棄智,妄鎖義以羈仁。舉世溺而欲拯,王道郁以求申。既銜石以填海,終荷戟入秦。亡壽陵之故步,臨大行以逡巡。向使?jié)撚诓菝┲?,甘為畎畝之人。無讀書而學(xué)劍,莫抵掌以膏身,委明珠而樂賤,辭白璧以安貧,堯舜不能榮其素樸,桀紂無以污其清塵。此窮何由而至,茲辱安所自臻。而今而后,不敢怨天而泣麟也。
之推在齊有二子,長曰思魯,次曰敏楚,不忘本也。之推集在,思魯自為序錄。
袁奭,字元明,陳郡人,梁司空昂之孫也。父君方,梁侍中。奭,蕭莊時以侍中奉使貢。莊敗,除瑯邪王儼大將軍諮議,入館,遷太中大夫。
韋道遜,京兆杜陵人。曾祖肅,隨劉義真渡江。祖崇,自宋入魏,寓居河南洛陽,官至華山太守。道遜與兄道密、道建、道儒并早以文學(xué)知名。道密,魏永熙中開府祭酒。因患恍惚,沉廢于家。道建,天保末卒司農(nóng)少卿。道儒,歷中書黃門侍郎。道遜,武平初尚書左中兵,加通直散騎侍郎,入館,加通直常侍。
江旰,字季,濟陽人也。祖柔之,蕭齊尚書右丞。叔父革,梁都官尚書。旰,梁末給事黃門郎,因使至淮南,為邊將所執(zhí),送鄴。稍遷鄭州司馬,入館,除太尉從事中郎,轉(zhuǎn)太子家令。齊亡,逃還建業(yè)。終于都官尚書。
眭豫,字道閑,趙郡高邑人。父寂,梁北平太守。道閑弱冠,州舉秀才。天保中,參議禮令,歷晉州道行臺郎、大理正、奉車都尉。入館。遷員外散騎常侍,尋兼祠部郎中。隋開皇中,卒于洛州司馬。豫宗人仲讓,天保時尚書左丞。
朱才,字待問,吳都人。蕭莊在淮南,以才兼散騎常侍,副袁奭入朝。莊敗,留鄴。稍遷國子博士、諫議大夫。齊亡,客游信都而卒。
荀仲舉,字士高,潁川人,世江南。仕梁為南沙令,從蕭明于寒山被執(zhí)。長樂王尉粲甚禮之。與粲劇飲,嚙粲指至骨。顯祖知之,杖仲舉一百。或問其故,答云:"我那知許,當是正疑是麈尾耳。"入館,除符璽郎。后以年老家貧,出為義寧太守。仲舉與趙郡李概交款,概死,仲舉因至其宅,為五言詩十六韻以傷之,詞甚悲切。世稱其美。
蕭愨,字仁祖,梁上黃侯曄之子。天保中入國,武平中太子洗馬。
古道子,河內(nèi)人。父起,魏太中大夫。道子有干局,當官以強濟知名,歷檢校御史、司空田曹參軍。自袁奭等俱涉學(xué)有文詞。荀仲舉、蕭愨工于詩詠。愨曾秋夜賦詩,其兩句云"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為知音所賞。
贊曰:九流百氏,立言立德,不有斯文,寧資刊勒?乃眷淫靡,永言麗則,雅以正邦,哀以亡國。
卷四十六 列傳第三十八
◎循吏
○張華原 宋世良 弟世軌 郎基 孟業(yè) 崔伯謙 蘇瓊 房豹 路去病
先王疆理天下,司牧黎元,刑法以禁其奸,禮教以防其欲。故分職命官,共理天下?!稌吩疲?#34;知人則哲,能官人安人則惠。"睿哲之君,必致清明之臣,昏亂之朝,多有貪殘之吏。高祖撥亂反正,恤隱為懷,故守令之徒,才多稱職。仍以戰(zhàn)功諸將,出牧外藩,不識治體,無聞?wù)g(shù)。非唯暗于前言往行,乃至始學(xué)依判付曹,聚斂無厭,淫虐不已,雖或直繩,終無悛革。于戲!此朝廷之大失。大寧以后,風(fēng)雅俱缺,賣官鬻獄,上下相蒙,降及末年,黷貨滋甚。齊氏循良,如辛術(shù)之徒非一,多以官爵通顯,別有列傳。如房仲干之屬,在武平之末能,卓爾不群,斯固彌可嘉也。今掇張華原等列于《循吏》云。
張華原,字國滿,代郡人也。少明敏,有器度。高祖開驃騎府,引為法曹參軍,遷大丞相府屬,仍侍左右。從于信都,深為高祖所親待。高祖每號令三軍,常令宣諭意旨。
周文帝始據(jù)雍州也,高祖猶欲以逆順曉之,使華原入關(guān)說焉。周文密有拘留之意;謂華原曰:"若能屈驥足于此,當共享富貴,不爾,命懸今日。"華原曰:"渤海王命世誕生,殆天所縱,以明公蕞爾關(guān)右,便自隔絕,故使華原銜喻公旨。明公不以此日改圖,轉(zhuǎn)禍為福,乃欲賜脅,有死而已。"周文嘉其亮正,乃使東還。高祖以華原久而不返,每嘆惜之,及聞其來,喜見于色。
累遷為兗州刺史,人懷感附,寇盜寢息。州獄先有囚千馀人,華原皆決遣。至年暮,唯有重罪者數(shù)十人,華原亦遣歸家申賀,依期至獄。先是州境數(shù)有猛獸為暴,自華原臨州,忽有六駁食之,咸以化感所致。后卒官,州人大小莫不號慕。
宋世良,字元友,廣平人。年十五便有膽氣,應(yīng)募從軍北討,屢有戰(zhàn)功。尋為殿中侍御史,詣河北括戶,大獲浮惰。還見汲郡城旁多骸骨,移書州郡,令悉收瘞。其夜,甘雨滂沱。還,孝莊勞之曰:"知卿所括得丁倍于本帳,若官人皆如此用心,便是更出一天下也。"出除清河太守。世良才識閑明,尤善治術(shù),在郡未幾,聲問甚高??|南有曲堤,成公一姓阻而居之,群盜多萃于此。人為之語曰:"寧度東吳會稽,不歷成公曲堤。"世良施八條之制,盜奔他境。民又謠曰:"曲堤雖險賊何益,但有宋公自屏跡。"后齊天保中大赦,郡先無一囚,群吏拜詔而已。獄內(nèi)穞生,桃樹、蓬蒿亦滿。每日衙門虛寂,無復(fù)訴訟者。其冬,醴泉出于界內(nèi)。及代至,傾城祖道。有老人丁金剛泣而前,謝曰:"己年九十,記三十五政,君非唯善治,清亦徹底。今失賢君,民何濟矣。"莫不攀援涕泣。除東郡太守,卒官。世良強學(xué),好屬文,撰《字略》五篇、《宋氏別錄》十卷。與弟世軌俱有孝友之譽。
世軌,幼自嚴整,好法律,稍遷廷尉卿。洛州民聚結(jié)欲劫河橋,吏捕案之,連諸元徒黨千七百人。崔暹為廷尉,以之為反,數(shù)年不斷。及世軌為少卿,判其事為劫。于是殺魁首,馀從坐悉舍焉。時大理正蘇珍之亦以平干知名。寺中為之語曰:"決定嫌疑蘇珍之,視表見里宋世軌。"時人以為寺中二絕。南臺囚到廷尉,世軌多雪之。仍移攝御史,將問其濫狀,中尉畢義云不送,移往復(fù)不止。世軌遂上書,極言義云酷擅。顯祖引見二人,親敕世軌曰:"我知臺欺寺久,卿能執(zhí)理與之抗衡,但守此心,勿慮不富貴。"敕義云曰:"卿比所為誠合死,以志在疾惡,故且一恕。"仍顧謂朝臣曰:"此二人并我骨鯁臣也。"及疾卒,廷尉、御史諸系囚聞世軌死,皆哭曰:"宋廷尉死,我等豈有生路!"
世良從子孝王,學(xué)涉,亦好緝綴文藻。形貌短陋,而好臧否人物,時論甚疾之。為段孝言開府參軍,又薦為北平王文學(xué)。求入文林館不遂,因非毀朝士,撰《別錄》二十卷,會平齊,改為《關(guān)東風(fēng)俗傳》,更廣見聞,勒成三十卷以上之。言多妄謬,篇第冗雜,無著述體。
郎基,字世業(yè),中山人。身長八尺,美須髯,泛涉墳典,尤長吏事。起家奉朝請,累遷海西鎮(zhèn)將。梁吳明徹率眾攻圍海西,基獎勵兵民,固守百馀日,軍糧且罄,戎仗亦盡,乃至削木為箭,剪紙為羽。圍解還朝,仆射楊愔迎勞之曰:"卿本文吏,遂有武略。削木剪紙,皆無故事,班墨之思,何以相過。"后帶潁川郡,積年留滯,數(shù)日之中,剖判咸盡,而臺報下,并允基所陳。條綱既疏,獄訟清息,官民遐邇,皆相慶悅?;郧迳?,無所營求,曾語人云:"任官之所,木枕亦不須作,況重于此事。"唯頗令寫書。潘子義曾遺之書曰:"在官寫書,亦是風(fēng)流罪過。"基答書曰:"觀過知仁,斯亦可矣。"后卒官,柩將還,遠近將送,莫不攀轅悲哭。
孟業(yè),字敬業(yè),巨鹿安國人。家本寒微,少為州吏。性廉謹,同僚諸人侵盜官絹,分三十匹與之,拒而不受。魏彭城王韶拜定州,除典簽。長史劉仁之謂業(yè)曰:"我處其外,君居其內(nèi),同心戮力,庶有濟乎。"未幾仁之征入為中書令,臨路啟韶云:"殿下左右可信任者唯有孟業(yè),愿專任之。馀人不可信也。"又與業(yè)別,執(zhí)手曰:"今我出都,君便失援,恐君在后,不自保全。唯正與直,愿君自勉。"業(yè)唯有一馬,因瘦而死。韶以業(yè)家貧,令州府官人同食馬肉,欲令厚償,業(yè)固辭不敢。韶乃戲業(yè)曰:"卿邀名人也。"對曰:"業(yè)以微細,伏事節(jié)下,既不能裨益,寧可損敗清風(fēng)。"后高祖書與韶云:"典簽姓孟者極能用心,何不置之目前。"韶,高祖之婿也。仁之后為兗州,臨別謂吏部崔暹曰:"貴州人士,唯有孟業(yè),宜銓舉之,他人不可信也。"崔暹問業(yè)曰:"君往在定州,有何政績,使劉西兗如此欽嘆?"答曰:"稟性愚直,唯知自修,無他長也。"
天保初,清河王岳拜司州牧,聞業(yè)名行,復(fù)召為法曹。業(yè)形貌短小,及謁見,岳心鄙其眇小,笑而不言。后尋業(yè)斷決之處,乃謂業(yè)曰:"卿斷決之明,可謂有過軀貌之用。"尋遷東郡守,以寬惠著。其年,麥一莖五穗,其馀三穗四穗共一莖,合郡人以為政化所感。尋以病卒。
崔伯謙,字士遜,博陵人。父文業(yè),巨鹿守。伯謙少孤貧,善養(yǎng)母。高祖召赴晉陽,補相府功曹,稱之曰:"清直奉公,真良佐也。"遷瀛州別駕。世宗以為京畿司馬,勞之曰:"卿騁足瀛部,已著康歌,督府務(wù)殷,是用相授。"族弟暹,當時寵要,謙與之僚舊同門,非吉兇未曾造請。后除濟北太守,恩信大行,乃改鞭用熟皮為之,不忍見血,示恥而已。有朝貴行過郡境,問人太守治政何如。對曰:"府君恩化,古者所無。"因誦民為歌曰:"崔府君,能治政,易鞭鞭,布威德,民無爭。"客曰:"既稱恩化,何由復(fù)威?"曰:"長吏憚威,民庶蒙惠。"民有貧弱未理者,皆曰:"我自有白須公,不慮不決。"后為銀青光祿大夫,卒。
蘇瓊,字珍之,武強人也。父備,仕魏至衛(wèi)尉少卿。瓊幼時隨父在邊,嘗謁東荊州刺史曹芝。芝戲問曰:"卿欲官不?"對曰:"設(shè)官求人,非人求官。"芝異其對,署為府長流參軍。文襄以儀同開府,引為刑獄參軍,每加勉勞。并州嘗有強盜,長流參軍推其事,所疑賊并已拷伏,失物家并識忍,唯不獲盜贓。文襄付瓊更令窮審,乃別推得元景融等十馀人,并獲贓驗。文襄大笑,語前妄引賊者曰:"爾輩若不遇我好參軍,幾致枉死。"
除南清河太守,其郡多盜,及瓊至,民吏肅然,奸盜止息?;蛲饩臣榉?,輒從界中行過者,無不捉送。零陵縣民魏雙成失牛,疑其村人魏子賓,送至郡,一經(jīng)窮問,知賓非盜者,即便放之。雙成訴云:"府君放賊去,百姓牛何處可得?"瓊不理,密走私訪,別獲盜者。從此畜牧不收,多放散,云:"但付府君。"有鄰郡富豪將財物寄置界內(nèi)以避盜,為賊攻急,告曰:"我物已寄蘇公矣。"賊遂去。平原郡有妖賊劉黑狗,構(gòu)結(jié)徒侶,通于滄海。瓊所部人連接村居,無相染累。鄰邑于此伏其德??ぶ信f賊一百馀人,悉充左右,人間善惡,及長吏飲人一杯酒,無不即知。瓊性清慎,不發(fā)私書。道人道研為濟州沙門統(tǒng),資產(chǎn)巨富,在郡多有出息,常得郡縣為征。及欲求謁,度知其意,每見則談問玄理,應(yīng)對肅敬,研雖為債數(shù)來,無由啟口。其弟子問其故,研曰:"每見府君,徑將我入青云間,何由得論地上事。"郡民趙潁曾為樂陵太守,八十致事歸。五月初,得新瓜一雙自來送。潁恃年老,苦請,遂便為留,仍致于聽事梁上,竟不剖。人遂競貢新果,至門,聞知潁瓜猶在,相顧而去。有百姓乙普明兄弟爭田,積年不斷,各相援引,乃至百人。瓊召普明兄弟對眾人諭之曰:"天下難得者兄弟,易求者田地,假令得地失兄弟心如何?"因而下灑,從人莫不淚泣。普明弟兄叩頭乞外更思,分異十年,遂還同住。每年春,總集大儒衛(wèi)覬隆、田元鳳等講于郡學(xué),朝吏文案之暇,悉令受書,時人指吏曹為學(xué)生屋。禁斷淫祠,婚姻喪葬皆教令儉而中禮。又蠶月預(yù)下綿絹度樣于部內(nèi),其兵賦次第并立明式,至于調(diào)役,事必先辦,郡縣長吏常無十杖稽失。當時州郡無不遣人至境,訪其政術(shù)。天保中,郡界大水,人災(zāi),絕食者千馀家。瓊普集部中有粟家,自從貸粟以給付饑者。州計戶征租,復(fù)欲推其貸粟。綱紀謂瓊曰:"雖矜饑餧,恐罪累府君。"瓊曰:"一身獲罪,且活千室,何所怨乎?"遂上表陳狀,使檢皆免,人戶保安。此等相撫兒子,咸言府君生汝。在郡六年,人庶懷之,遂無一人經(jīng)州。前后四表,列為尤最。遭憂解職,故人贈遺,一無所受。尋起為司直、廷尉正,朝士嗟其屈。尚書辛述曰:"既直且正,名以定體,不慮不申。"
初,瓊?cè)吻搴犹?,裴獻伯為濟州刺史,酷于用法,瓊恩于養(yǎng)人。房延祐為樂陵郡,過州,裴問其外聲,祐云:"唯聞太守善,刺史惡。"裴云:"得民譽者非至公。"祐答言:"若爾,黃霸、龔遂君之罪人也。"后有敕,州各舉清能。裴以前言,恐為瓊陷,瓊申其枉滯,議者尚其公平。畢義云為御史中丞,以猛暴任職,理官忌憚,莫敢有違。瓊推察務(wù)在公平,得雪者甚眾,寺署臺案,始自于瓊。遷三公郎中。趙州及清河、南中有人頻告謀反,前后皆付瓊推撿,事多申雪。尚書崔昂謂瓊曰:"若欲立功名,當更思馀理,仍數(shù)雪反逆,身命何輕?"瓊正色曰:"所雪者怨枉,不放反逆。"昂大慚。京師為之語曰:"斷決無疑蘇珍之。"
遷左丞,行徐州事。徐州城中五級寺忽被盜銅像一百軀,有司征檢,四鄰防宿及蹤跡所疑,逮系數(shù)十人,瓊一時放遣。寺僧怨訴不為推賊,瓊遣僧,謝曰:"但且還寺,得像自送。"爾后十日,抄賊姓名及贓處所,徑收掩,悉獲實驗,賊徒款引,道俗嘆伏。舊制以淮禁不聽商販輒度,淮南歲儉,啟聽淮北取糴。后淮北人饑,復(fù)請通糴淮南,遂得商估往還,彼此兼濟,水陸之利,通于河北。后為大理卿而齊亡,仕周為博陵太守。
房豹,字仲干,清河人。祖法壽,《魏書》有傳。父翼宗。豹體貌魁岸,美音儀。釋褐開府參軍,兼行臺郎中,隨慕容紹宗。紹宗自云有水厄,遂于戰(zhàn)艦中浴,并自投于水,冀以厭當之。豹曰:"夫命也在天,豈人理所能延促?公若實有災(zāi)眚,恐非禳所能解;若其實無,何禳之有。"紹宗笑曰:"不能免俗,聊復(fù)爾耳。"未幾而紹宗遇溺,時論以為知微。
遷樂陵太守,鎮(zhèn)以凝重,哀矜貧弱。豹階庭簡靜,圄囹空虛??ぶ螢l海,水味多鹵苦,豹命鑿一井,遂得甘泉,遐邇以為政化所致。豹罷歸后,井味復(fù)咸。齊滅,還鄉(xiāng)園自養(yǎng),頻征,辭疾。終于家。
路去病,陽平人也。風(fēng)神疏朗,儀表瑰異。釋褐開府參軍。敕用士人為縣宰,以去病為定州饒陽令。去病明閑時務(wù),性頗嚴毅,人不敢欺,然至廉平,為吏民嘆服。擢為成安令。京城下有鄴、臨漳、成安三縣,輦轂之下,舊號難治,重以政亂時難,綱維不立,功臣內(nèi)戚,請囑百端。去病消息事宜,以理抗答,勢要之徒,雖廝養(yǎng)小人莫不憚其風(fēng)格,亦不至嫌恨。自遷鄴以還,三縣令治術(shù),去病獨為稱首。周武平齊,重其能官,與濟陰郡守公孫景茂二人不被替代,發(fā)詔褒揚。隋大業(yè)中,卒于冀氏縣令。
卷四十七 列傳第三十九
◎酷吏
○邸珍 宋游道 盧斐 畢義云
夫人之性靈,稟受或異,剛?cè)釁^(qū)別,緩急相形,未有深察是非,莫不肆其情Q欲Y。至于詳觀水火、更佩韋弦者,鮮矣。獄吏為患,其所從來久矣。自魏途不競,網(wǎng)漏寰區(qū),高祖懲其寬怠,頗亦威嚴馭物,使內(nèi)外群官,咸知禁網(wǎng)。今錄邸珍等以存《酷吏》,懲示勸勵云。
邸珍,字寶安,本中山上曲陽人也。從高祖起義,拜為長史。性嚴暴,求取無厭。后兼尚書右仆射、大行臺,節(jié)度諸軍事。珍御下殘酷,眾士離心,為民所害。后贈定州刺史。
宋游道,廣平人,其先自敦煌徙焉。父季預(yù),為渤海太守。游道弱冠隨父在郡,父亡,吏人贈遺,一無所受。事母以孝聞。與叔父別居,叔父為奴誣以逆,游道誘令返,雪而殺之。魏廣陽王深北伐,請為鎧曹,及為定州刺史,又以為府佐。廣陽王為葛榮所殺,元徽誣其降賊,收錄妻子,游道為訴得釋,與廣陽王子迎喪返葬。中尉酈善長嘉其氣節(jié),引為殿中侍御史,臺中語曰:"見賊能討宋游道。"
孝莊即位,除左中兵郎中,為尚書令臨淮王彧譴責(zé),游道乃執(zhí)版長揖曰:"下官謝王瞋,不謝王理。"即日詣闕上書曰:"徐州刺史元孚頻有表云:'偽梁廣發(fā)士卒,來圖彭城,乞增羽林二千。'以孚宗室重臣,告請應(yīng)實,所以量奏給武官千人。孚今代下,以路阻自防,遂納在防羽林八百人,辭云:'疆境無事,乞?qū)⑦€家。'臣忝局司,深知不可。尚書令臨淮王彧即孚之兄子,遣省事謝遠三日之中八度逼迫,云宜依判許。臣不敢附下罔上,孤負圣明。但孚身在任,乞師相繼,及其代下,便請放還,進退為身,無憂國之意。所請不合,其罪下科?;蚰苏俪加谏袝继迷疲?#39;卿一小郎,憂國之心,豈厚于我?'丑罵溢口,不顧朝章,右仆射臣世隆、吏部郎中臣薛琡已下百馀人并皆聞見。臣實獻直言,云:'忠臣奉國,事在其心,亦復(fù)何簡貴賤。比自北海入洛,王不能致身死難,方清宮以迎暴賊。鄭先護立義廣州,王復(fù)建旗往討。趨惡如流,伐善何速。今得冠冕百僚,乃欲為私害政。'為臣此言,彧賜怒更甚。臣既不佞,干犯貴臣,乞解郎中。"帝召見游道嘉勞之。彧亦奏言:"臣忝冠百僚,遂使一郎攘袂高聲,肆言頓挫,乞解尚書令。"帝乃下敕聽解臺郎。
后除司州中從事。時將還鄴,會霖雨,行旅擁于河橋。游道于幕下朝夕宴歌,行者曰:"何時節(jié),作此聲也,固大癡。"游道應(yīng)曰:"何時節(jié)而不作此聲也?亦大癡。"后神武自太原來朝,見之曰:"此人宋游道耶?常聞其名,今日始識其面。"遷游道別駕。后日,神武之司州,饗朝士,舉觴屬游道曰:"飲高歡手中酒者大丈夫,卿之為人,合飲此酒。"及還晉陽,百官辭于紫陽。神武執(zhí)游道手曰:"甚知朝貴中有憎忌卿者,但用心,莫懷畏慮,當使卿位與之相似。"于是啟以游道為中尉。文襄執(zhí)請,乃以吏部郎中崔暹為御史中尉,以游道為尚書左丞。文襄謂暹游道曰:"卿一人處南臺,一人處北省,當使天下肅然。"游道入省,劾太師咸陽王坦、太保孫騰、司徒高隆之、司空侯景、錄尚書元弼、尚書令司馬子如官貸金銀,催征酬價,雖非指事贓賄,終是不避權(quán)豪。又奏駁尚書違失數(shù)百條,省中豪吏王儒之徒并鞭斥之。始依故事,于尚收省立門名,以記出入早晚,令仆已下皆側(cè)目。
魏安平王坐事亡,章武二王及諸王妃、太妃是其近親者皆被征責(zé)。都官郎中畢義云主其事,有奏而禁,有不奏輒禁者。游道判下廷尉科罪,高隆之不同,于是反誣游道厲色挫辱己,遂枉考群令史證成之,與仆射襄城王旭、尚書鄭述祖等上言曰:"飾偽亂真,國法所必去;附下罔上,王政所不容。謹案尚書左丞宋游道名望本闕,功績何紀。屬永安之始,朝士亡散,乏人之際,叨竊臺郎。躁行諂言,肆其奸詐,罕識名義,不顧典文,人鄙其心,眾畏其口。出州入省,歷忝清資,而長惡不悛,曾無忌諱,毀譽由己,憎惡任情。比因安平王事,遂肆其褊心,因公報隙,與郎中畢義云遞相糾舉。又左外兵郎中魏叔道牒云:'局內(nèi)降人左澤等為京畿送省,令取保放出。'大將軍在省日,判'聽'。游道發(fā)怒曰:'往日官府何物官府,將此為例!'又云:'乘前旨格,成何物旨格!'依事請問,游道并皆承引。案律:'對捍詔使,無人臣之禮,大不敬者死。'對捍使者尚得死坐,況游道吐不臣之言,犯慢上之罪,口稱夷、齊,心懷盜跖,欺公賣法,受納苞苴,產(chǎn)隨官厚,財與位積,雖贓污未露,而奸詐如是。舉此一隅,馀詐可驗。今依禮據(jù)律處游道死罪。"是時朝士皆分為游道不濟。而文襄聞其與隆之相抗之言,謂楊遵彥曰:"此真是鯁直大剛惡人。"遵彥曰:"譬之畜狗,本取其吠,今以數(shù)吠殺之,恐將來無復(fù)吠狗。"詔付廷尉,游道坐除名。文襄使元景康謂曰:"卿早逐我向并州,不爾,他經(jīng)略殺卿。"游道從至?xí)x陽,以為大行臺吏部,又以為太原公開府諮議。及平陽公為中尉,游道以諮議領(lǐng)書侍御史。尋以本官兼司徒左長史。
及文襄疑黃門郎溫子升知元瑾之謀,系之獄而餓之,食敝襦而死。棄尸路隅,游道收而葬之。文襄謂曰:"吾近書與京師諸貴,論及朝士,卿僻于朋黨,將為一病。今卿真是重舊節(jié)義人,此情不可奪。子升吾本不殺之,卿葬之何所憚。天下人代卿怖者,是不知吾心也。"尋除御史中尉。
東萊王道習(xí)參御史選,限外投狀,道習(xí)與游道有舊,使令史受之。文襄怒,杖游道而判之曰:"游道稟性遒悍,是非肆口,吹毛洗垢,瘡疵人物。往與郎中蘭景云忿競,列事十條。及加推窮,便是虛妄。方共道習(xí)凌侮朝典,法官而犯,特是難原,宜付省科。"游道被禁,獄吏欲為脫枷,游道不肯曰:"此令命所著,不可輒脫。"文襄聞而免之。游道抗志不改。天保元年,以游道兼太府卿,乃于少府覆檢主司盜截,得巨萬計。奸吏返誣奏之,下獄。尋得出,不歸家,徑之府理事。卒,遺令薄葬,不立碑表,不求贈謚。贈瓜州刺史。武平中以子士素久典機密,重贈儀同三司,謚曰貞惠。
游道剛直,疾惡如仇,見人犯罪,皆欲致之極法。彈糾見事,又好察陰私。問獄察情,捶撻嚴酷。兗州刺史李子貞在州貪暴,游道案之。文襄以貞預(yù)建義勛,意將含忍。游道疑陳元康為其內(nèi)助,密啟云:"子貞、元康交游,恐其別有請囑。"文襄怒,于尚書都堂集百僚,撲殺子貞。又兗州人為游道生立祠堂,像題曰"忠清君"。游道別劾吉寧等五人同死,有欣悅色。朝士甚鄙之。然重交游,存然諾之分。歷官嚴整,而時大納賄,分及親故之艱匱者,其男女孤弱為嫁娶之,臨喪必哀,躬親襄事。為司州綱紀與牧昌樂、西河二王乖忤,及二王薨,每事經(jīng)恤之,與頓丘李獎一面,便定死交。獎曰:"我年位已高。會用弟為佐史,令弟北面于我足矣。"游道曰:"不能。"既而獎為河南尹,辟游道為中正,使者相屬,以衣帢待之,握手歡謔。元顥入洛,獎受其命,出使徐州,都督元孚與城人趙紹兵殺之。游道為獎訟冤,得雪,又表為請贈,回己考一泛階以益之。又與劉廞結(jié)交,托廞弟粹于徐州殺趙紹。后劉廞伏法于洛陽,粹以徐州叛,官軍討平之,梟粹首于鄴市。孫騰使客告市司,得錢五百萬后聽收。游道時為司州中從事,令家人作劉粹所親,于州陳訴,依律判許而奏之。敕至,市司猶不許。游道杖司,勒使速付。騰聞大怒。時李獎二子構(gòu)、訓(xùn)居貧,游道后令其求三富人死事,判免之,凡得錢百五十萬,盡以入構(gòu)、訓(xùn)。其使氣黨俠如此。時人語曰:"游道獼猴面,陸操科斗形,意識不關(guān)貌,何謂丑者必?zé)o情。"構(gòu)嘗因游道會客,因戲之曰:"賢從在門外,大好人,宜自迎接。"為通名稱"族弟游山。"游道出見之,乃獼猴衣帽也。將與構(gòu)絕,構(gòu)謝之,豁然如舊。游道死后,構(gòu)為定州長史,游道第三子士孫為墨曹、博陵王管記,與典簽共誣奏構(gòu)。構(gòu)于禁所祭游道而訴焉。士遜晝臥如夢者,見游道怒己曰:"我與構(gòu)恩義,汝豈不知,何共小人謀陷清直之士!"士遜驚跪曰:"不敢,不敢。"旬日而卒。
游道每戒其子士素、士約、士慎等曰:"吾執(zhí)法太剛,數(shù)遭屯蹇,性自如此,子孫不足以師之。"諸子奉父言,柔和謙遜。士素沉密少言,有才識。稍遷中書舍人。趙彥深引入內(nèi)省,參典機密,歷中書、黃門侍郎,遷儀同三司、散騎常侍,常領(lǐng)黃門侍郎。自處機要近二十年,周慎溫恭,甚為彥深所重。初,祖珽知朝政,出彥深為刺史?,E奏以士素為東郡守,中書侍郎李德林白珽留之,由是還除黃門侍郎,共參機密。士約亦為善士,官尚書左丞。
盧斐,字子章,范陽涿人也。父同,魏殿中尚書。斐性殘忍,以強斷知名。世宗引為相府刑獄參軍。謂之云:"狂簡,斐然成章,非佳名字也。"天保中,稍遷尚書左丞,別典京畿詔獄,酷濫非人情所為。無問事之大小,拷掠過度,于大棒車輻下死者非一?;驀蓝梁?,置囚于冰雪之上;或盛夏酷熱,暴之日下。枉陷人致死者,前后百數(shù)。又伺察官人罪失,動即奏聞,朝士見之,莫不重跡屏氣,皆目之為盧校事。斐后以謗史,與李庶俱病鞭死獄中。
畢義云,小字陀兒。少粗俠,家在兗州北境,常劫掠行旅,州里患之。晚方折節(jié)從官。累遷尚書都官郎中。性嚴酷,事多干了。齊文襄作相,以為稱職,令普勾偽官,專以車輻考掠,所獲甚多。然大起怨謗。曾為司州吏所訟,云其有所減截,并改換文書。文襄以其推偽,眾人怨望,并無所問,乃拘吏數(shù)人而斬之。因此銳情訊鞠,威名日盛。
文宣受禪,除治書侍御史,彈射不避勛親。累遷御史中丞,繩劾更切。然豪橫不平,頻被怨訟。前為汲郡太守翟嵩啟列:"義云從父兄僧明負官債,先任京畿長吏,不受其屬,立限切征,由此挾嫌,數(shù)遣御史過郡訪察,欲相推繩。又坐私藏工匠,家有十馀機織錦,并造金銀器物。"乃被禁止。尋見釋,以為司徒左長史。尚書左丞司馬子瑞奏彈義云,稱:"天保元年四月,竇氏皇姨祖載日,內(nèi)外百官赴第吊省,義云唯遣御史投名,身遂不赴。又義云啟云:喪婦孤貧,后娶李世安女為妻。世安身雖父服未終,其女為祖已就平吉,特乞暗迎,不敢備禮。及義云成婚之夕,眾儲備設(shè),克日拜閣,鳴騶清路,盛列羽儀,兼差臺吏二十人,責(zé)其鮮服侍從車后。直是茍求成婚,誣罔干上。義云資產(chǎn)宅宇足稱豪至,忽道孤貧,亦為矯詐。法官如此,直繩焉寄?又駕幸晉陽,都坐判:拜起居表,四品以下五品已上令預(yù)前一日赴南都署表,三品以上臨日署訖。義云乃乖例,署表之日,索表就家先署,臨日遂稱私忌不來。"于是詔付廷尉科罪,尋敕免推。子瑞又奏彈義云事十馀條,多煩碎,罪止罰金,不至除免。子瑞從兄消難為北豫州刺史,義云遣御史張子階詣州采風(fēng)聞,先禁其典簽家客等。消難危懼,遂叛入周。時論歸罪義云,云其規(guī)報子瑞,事亦上聞。爾前宴嘗,義云常預(yù),從此后集見稍疏,聲望大損。
乾明初,子瑞遷御史中丞。鄭子默正被任用,義云之姑即子默祖母,遂除度支尚書,攝左丞。子默誅后,左丞便解。孝昭赴晉陽,高元海留鄴,義云深相依附。知其信向釋氏,常隨之聽講,為此款密,無所不至。及孝昭大漸,顧命武成。高歸彥至都,武成猶致疑惑。元海遣犢車迎義云入北宮參審,遂與元海等勸進,仍從幸晉陽,參預(yù)時政。尋除兗州刺史,給后部鼓吹,既本州也,軒昂自得,意望銓衡之舉。見諸人自陳,逆許引接。又言離別暫時,非久在州。先有鐃吹,至于案部行游,遂兩部并用。猶作書與元海,論敘時事。元海入內(nèi),不覺遺落,給事中李孝貞得而奏之,為此元海漸疏,孝貞因是兼中書舍人。又高歸彥起逆,義云在州私集人馬,并聚甲仗,將以自防,實無他意。為人所啟,及歸彥被擒,又列其朋黨專擅,為此追還。武成猶錄其往誠,竟不加罪,除兼七兵尚書。
義云性豪縱,頗以施惠為心,累世本州刺史,家富于財,士之匱乏者,多有拯濟。及貴,恣情驕侈,營造第宅宏壯,未幾而成。閨門穢雜,聲遍朝野。為郎時,與左丞宋游道因公事忿競,游道廷辱之云:"《雄狐》之詩,千載為汝。"義云一無所答。然酷暴殘忍,非人理所及。為家尤甚,子孫仆隸,常瘡痍被體。有孽子善昭,性至兇頑,與義云侍婢奸通,搒掠無數(shù),為其著籠頭,系之庭樹,食以芻秣,十馀日乃釋之。夜中義云被賊害,即善昭所佩刀也,遺之于義云庭中。善昭聞難奔哭,家人得佩刀,善昭怖,便走出,投平恩墅舍。旦日,世祖令舍人蘭子暢就宅推之。爾前,義云新納少室范陽盧氏,有色貌。子暢疑盧奸人所為,將加拷掠,盧具列善昭云爾,乃收捕系臨漳獄,將斬之。邢邵上言,此乃大逆,義云又是朝貴,不可發(fā)。乃斬于獄,棄死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