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開的花
Chapter5.
最后開的花
1.
我不知道第幾次因為傷口疼醒,心情煩悶焦躁到了極點,蜷縮在被窩里發(fā)出模糊不清的吭哧聲。盡管蓋著厚重的毛毯,但是在這個連翻身都不行的狹隘世界里,完全沒法合上眼。
——我伸出手在空氣中虛抓,仿佛面前曾經站著什么鮮活的影子。
也數(shù)不清現(xiàn)在是第幾次醒來。昨天,今天和往后,我都會在病房里度過。雖然仿佛每十分鐘就要睜開一次雙眼那般輾轉反側難眠,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加油睡著,然后到第二天早晨,就真的要把那家伙的殘念從腦海里趕出去。無論付出什么代價也要做到。
明明很早就接受了現(xiàn)實,但還是會對此感到憤憤。我唰地在床上坐正,然后撥浪地搖了搖腦袋。
不要再對過去的幻影執(zhí)著了。
這種感覺糟透了。
「嗯……醒了,還是沒睡著?」
伏在床邊的世芥被我吵醒了,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邊打著哈欠翻開手機看時間,現(xiàn)在是凌晨一點,也就是說我躲在這里的時間又增加了一天,但是也不知道應該躲到什么時候,姑且在痊愈之前我都不打算離開房間。
「因為聽說你一直沒什么胃口,店長特意給你送來的?!?/p>
她起身從床頭的柜子里抽出紙盒,盒子里裝著幾個芝士糕點,聞起來沒有任何味道。大概分切成兩公分寬,是之前瀞送來的。印象中她本人對這種昂貴的糕點還沒有舍得嘗試過。
世芥抱著慪氣的心情用塑料叉子撿起其中的一塊大口塞進我的嘴里,冰冷的感覺立刻擴散開。然而這么大的一個東西,塞進自己嘴里,我也不知道是吐還是該吞好,就只能這樣含著。樣子看起來實在非常低俗。
介于生熟之間的口感很微妙,雖然我是在披薩上加厚芝士派的,但是半熟的芝士完全就是另一種食物了,這種介于固體和液體之間的口感,讓心中有一絲毛躁。
世人都認為甜食和可愛的女性總是很般配。如果感受不到其中美好的話,顯然就是我自己的問題。
「好吃?」
「……」
因為不久前才發(fā)生過類似對話而感到頭疼的我,只是瞇起眼睜開了一條縫。眼睛漸漸地習慣了房間里的漆黑,就算不開燈我也能看清楚世芥的樣子。窗外冰冷的月光,打在她身上不僅不覺得美麗,甚至有種會被撕散成碎片消失的挫敗感。
世芥歪著頭,注視了一會兒抱膝蹲坐緘口無言的我,然后她靜靜地拉上窗簾。雖然還能感覺到世芥仍然站在薄薄窗簾外的呼吸,但是我的眼睛仍然望著黑暗。
在我的心臟跳動了大約一百次后,我終于開口。
「你不問我嗎?」
然后我數(shù)了大約五百只羊后,我聽見了她的回答。
「只能在自愿的情況下接受傾訴的對象。你知道,我不是那么不解風情的人?!?/p>
世芥拉開被消毒酒精味浸透的窗簾,耀眼的月光立即照進屋子里。我們四目相望,我凝視著她深紅色的眼睛。
「所以你想告訴我嗎?」
我像回到了許多年前的晚上,我和世芥很久沒有像這樣推心置腹地呆在一起。就像世芥說的那樣,就算會遭人怨恨,我還是這樣冥頑不靈。因為除了世芥之外我已經沒有去處了。當然其中多少包含了有恃無恐的成分。
我深呼吸了兩三下。
「那天,我好像遇見綾了?!?/p>
「因為眼前晃過那個人的側臉讓我覺得有些眼熟,在雨里我對著她的背影叫了一聲。結果被她無視了繼續(xù)往前走,我顧不上那么多就直接追了過去?!?/p>
緊接著世芥緊緊盯著我,臉上布滿擔心和氣憤的復雜表情。
「所以你直接從天橋上跳下來,當場就摔斷了腿。接著還撞上迎面駛來的轎車?!?/p>
盡管我想接著倒苦水往下說,可當關于空的事情快到嘴邊時。我冷靜想想的話,這些果然全部都是幻覺和妄想。無論是過去和綾的遺憾,對空曖昧的想法,還是世芥站在面前時難以形容的感情,甚至連我現(xiàn)在的處境都只是幻覺和妄想。
我的呼吸不禁變得急促。
然后——
「喂、喂?」
世芥緊緊地抱著我,非??珊薜卦谖叶吋毬曊f道。
「今晚就一起睡吧?!?/p>
「…嗯,沒問題哦?」
我硬擠出一點笑容把世芥推開,挪動身體躺進了被窩里。世芥將手機關機之后放在枕下,捏著法蘭絨襯衫的衣角往上脫衣服,接著全身赤裸地躺在我的旁邊。漸漸地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變得和中學生那樣,就好像是初次看見異性裸體那樣無所適從。
但是隨著時間拖長,我的精神狀態(tài)又恢復了成熟穩(wěn)重。要說的話這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的東西是我可以用來逃避的。自己眼睛里看到的東西都能作為逃避的工具。只要寫小說不去想就可以了。只要努力工作不去想就可以了。只要看著世芥不去想就可以了。只要想著后半生孤獨終老的窘境,望向郊區(qū)孤孤零零墳頭里不被任何人打擾的生活,想象世芥像白京小姐那樣來替我掃墓的畫面的話……
在黑漆漆的被褥里,世芥柔軟的胸部抵住我的胸口。
「感覺好受些了嗎?」
「……非常感謝?!?/p>
我發(fā)出極其含糊的聲音,接著把臉埋進去,貪婪地呼吸著她溫暖的氣息,緊揪著我心頭的孤獨感也舒緩了一點。
世芥輕撫著我的頭發(fā),不可思議地說道,「前輩有時候特別像小孩呢,明明又是個會毅然決然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我有的時候會在想,到底哪邊的才是你呢?」
「人是由既定過往決定的動物,如果我沒有經歷過那些,恐怕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在你的面前?!刮艺f。
「可你也總該要向前看的?!?/p>
世芥放低了聲音。
我看著她清澈的眸子,一陣沉默,但不是因為被那個家伙叮囑過這句話的緣故,而是世芥說話時,我越努力地去想象和她生活的場景,畫面就越模糊越淡薄。
「對不起。」
我向世芥老實道歉。
我認識綾時我們都只是稚氣未脫的孩子,即是說,從感情懵懂時我就和綾在一起,盡管那種關系異常飄渺,但我相信我和綾都是在盡心經營好那段關系的。我們時常一塊說這說那,互相知根知底。十幾年來我們一直分享著自己的人生,她漸漸地從稚嫩的女孩長成為出色的女性,我也充分相信她就是我命中注定的伴侶。所以她離我而去之后,我就不知道到底怎么和別人交往,究竟怎么樣才算愛上一個人,甚至連和別人去想象未來的能力都失去了。
我和世芥都曾經為之努力過。但這確實是令人遺憾且無法改變的既成事實。
「不用道歉,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她的手掠過我的腰,從正面直接抱住我和我親吻「你只需抱著我想我就行?!谷缓筇痤^看我,瞇起眼睛期待我開口。
「……不,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p>
我稍微挪開了身子。
「不可以嗎?」
「不行?!?/p>
「難道前輩有什么難言之隱?還是覺得我沒有魅力?真是不爭氣……」
世芥小聲地咋舌。
「因為我是對待感情非常認真的男人。所以我認為不應該進行不合倫理的性行為?!?/p>
「騙人……」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沒錯,這是騙人的。老實說我無時不刻都在和自己抗爭,是不是應該早點接受你的好意,只不過我始終心存僥幸,妄圖回到我曾經的容身之地。但是無論我怎么尋找,那個地方已經不存在了。所以我只是做著幻覺和妄想之類的事情。做著像是莊生夢蝶之類的事情??刹还苣倪叺奈叶歼€有一件真正執(zhí)著的東西,但她告訴我,我執(zhí)著的東西已經再也無法擁有,我的內心非常痛苦。所以才會像這樣工作、生活,和你過著心跳加速的日子,讓自己不注意自己內心的傷口。多虧如此,我只有在你面前的時候,才能像現(xiàn)在這樣擺出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當然這些自暴自棄的話我是沒法親口告訴世芥的,我只是絮絮叨叨地在腦子里念叨而已。也就是說現(xiàn)在我的腦子并不是在正常的狀態(tài)之下。
雖然病房在六樓,但在世芥來之前我偶爾還能看見空那家伙從窗外偷偷瞄我,所以現(xiàn)在我的腦子絕對不正常。而且很快就要到一月了,因為廉價病房并不供暖,我稍微打了個寒顫。
然后背部被抱得更緊了。
「……住手?!?/p>
「現(xiàn)在松手的話我就當著你的面哭出來,這樣也沒關系嗎?」
世芥帶著哭腔威脅我。
就這樣,接下來的日子我只能和世芥擠在病床上睡覺,不過這段日子我意外地都睡得很香甜。我已經明顯向著不為所動的無機物退化,漸漸地世芥也充分理解了我長期保持素食主義的原因,泛濫的感性也收斂了起來。睡覺的時候也肯好好穿著衣服。世芥總是在睡下的時候說一些過去的事情,在看到我漫不經心地拿著書發(fā)呆時就忍不住白眼,但課余活動還是很開心。父母很討厭,總是對她惡語相向。決定遠行前輾轉反側的夜晚真的好可怕。真正喜歡的人卻一直沒有正眼看過她……
啊啊,還有這種事呢。你也有很多痛苦啊。不過這份悲傷終歸只是幻覺和妄想而已……
「幻覺和妄想?」
「不,對不起,我錯了。那大概是我弄錯了。但是……可以稍微碰一下手嗎?」
我左手動了動。世芥一言不發(fā)地握住了我的手。
果然這種溫暖的觸感并不是幻覺和妄想,我稍微安心了一點。
2.
等到了出院日,我終于可以重新開始花店的兼職,雖然我是個只能靠工作排解憂愁的可憐人,但幸運的是我的雇主和客人都是和藹可親的人。我重新回到店里的時候,看見收銀臺上竟放著白京小姐送來慰問的康乃馨,上面寫著「祝店員早日康復」的字條。這著實讓我感受到了少有的溫暖。
然后我和世芥繼續(xù)著讓我當模特完成作業(yè)之類的活動打發(fā)時間。
「嗯——看久了前輩這張臉還蠻有味道的,棱角分明。算是容易下手的類型,從繪畫角度來說?!?/p>
「是這樣嗎?」
我有點驚訝。仔細想想,我也曾經在小路綾參加藝術考試前給她當過速寫的模特,不過綾倒沒有發(fā)表類似的看法,那時候她只是非常安靜地坐在對面動著手里的筆。
「可能是上了年紀的原因才瘦削不少吧?!?/p>
我說。
「這雖然也是一方面,但我想說的是氣質之類,眼神和嘴角弧度這些由內向外且難以改變的東西。一旦從中領會到對方是什么樣的人,在對對象進行描繪的時候就變得容易把握許多……我嘴有點笨,總說不清楚這種模糊的東西,所以我經常很難和別人解釋清楚我的想法。簡單來說,和你相處久了你意外的沒有什么改變,這讓我很安心。」
我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便說。
「我們認識這么久,你也沒有多少變化,只是多了一些東西?!?/p>
「多了些什么?」
世芥問我。
「堅毅和性感吧?!?/p>
「油腔滑調的……啊,對了。你打算什么時候重新回去工作?」
世芥相當務實地提醒我。
「我是托關系進的事務所,而且車禍請假的理由相當正當,所以大概沒有問題。我也暫時不想看見老板苦悶的臉。成年男性可是很辛苦的,要看上司臉色的同時還要照顧異性同事,所以才更要懂得享受自己的時間。請在這點的基礎上好好體恤我吧?!?/p>
「無論是男是女,偷懶的家伙都會被大家鄙視,不能有這樣得過且過的學生想法?!?/p>
「所以我覺得當全職主夫還挺好的。這樣的話,上司和同事都只有一個人相處起來就簡單許多?!?/p>
「來當就好了?!?/p>
「可是做主夫也會被鄙視,別人會說我是沒用的男人。我倒是不怎么在意外人的想法,可是結婚對象會為此苦惱。」
「說得正確。」
雖然世芥贊同了我的說法,不過我旋即說了下去。
「但是工作真的好累,尤其是把自己的興趣當作職業(yè)以后就只有后悔了?!?/p>
這實在是太嬌氣了。世芥扶著額頭滔滔不絕地說教起來,確實工作很辛苦,即使如此也要努力,必須想辦法提升自己的價值才行。進而躋身優(yōu)秀人群的行列,才能結識到更好的人。這樣想是不是容易接受得多。
「可我的異性緣也很差。這樣沒辦法把做全職主夫的愿望寄托在別人身上了?!?/p>
「嗯,但這多半是因為你自己的原因。只想著特定人的話是沒法正常和異性交往的,就會變成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p>
這話雖然說得在理,但從她的嘴里說出來就像是在抱怨我。
「雖然是這樣,但有時候像我這樣事先把話說明白才不容易被人積怨。最可怕的還是那種什么都不說,最后因為積冤變成憤世嫉俗的極端性別主義者的人,你可不能變成那樣。因為我已經是極端的平權主義者了,你如果變成我們那樣就沒法溝通了?!?/p>
「哈啊?」
世芥相當詫異地看著我。
于是我只好循序漸進地向世芥說明起來,向她說明女性是多么偉大的存在。不僅要承擔生育的責任還必須要承擔家庭收入的一部分,男性如果不能設身處地的思考就了解不了女性,索性干脆交換社會和家庭地位如何之類云云的話。世芥聽得有些沮喪,對我的倫理觀感到了深深的絕望,皺起眉頭把耳朵塞起來。
「沒錯!就是這樣!社會都在強調家庭事務的重要性以讓一方獲得更多的關注,這個現(xiàn)象的價值本身在于博得關注,而不是誰需要成為博得同情的人,先入為主地認為女性是需要被幫扶、被同情,這才是輕蔑。我就是要證明女性本來就是可以扛起重任的角色,我才是真正為兩性平等做出真正貢獻的人?!?/p>
但是我的話到此停住了。
世芥兩手抱起自己的肩膀,想要弓起身子來止住惡寒,說道「沒救,你果然無可救藥了」然后拍著我的肩膀對我露出了憐憫的笑容。
「我原以為自己對結婚是個相當?shù)奶摕o主義者,沒想到前輩的婚姻觀簡直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p>
但我覺得從生物學的觀點來看,這是很正常的想法。因為無論什么物種都要傳宗接代,只不過非常不幸的是人作為社會性的動物并沒有進化出雌雄同體的機能——這才是社會不平衡的根本原因所在,進而導致了個人的凄慘、悲傷和空虛,這一切都歸罪于人類進化史上每個不為雌雄同體作出努力的個體。所以現(xiàn)代人都是受害者,卻還在互相歧視對立,把原因歸結于對方的染色體,這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可先人已死,能抱怨的對象已經不存在了。面對這些既成事實,最終我將這些感情全部歸于不存在的「空」,這就是我思考良久后得出的結論。我接著向世間宣布,痛苦都來自于過去的幻覺和妄想之類,最后讓自己相信自己和世界都是幻覺和妄想,認為痛苦其實都是輕飄飄的夢而已,最終達到神游物外這樣絕對自由的境界的究極理論。
可惜,我不再能對世芥說這番話了。
因為我所想的東西,幾個月前就已經被證偽了。其實我將自己最后執(zhí)著的對象都歸類到幻覺和妄想之中了。只差一點,我就可以將一切都歸于幻覺和妄想了。這樣子的話我便無所畏懼,即便陷入身無分文的窘境或者遭遇被黑色卡羅拉撞飛的慘況,我也可以將一切都歸于幻覺和妄想,對此不以為意。
?但是,那家伙卻出現(xiàn)了,并對我狠狠地進行了反擊。時至如今,制造了那場幻覺和妄想的元兇,空她肯定還藏在某處看著我的窘態(tài)竊喜。
我猛地回頭望向墻角。
因為世芥扶著我的肩膀,她「哇」地晃了一下抓住了我的胳膊。
「怎么了?」
「你藏在什么地方吧。你真不打算再出來了嗎!」
我甩開世芥的手,翻開墻角的雜物箱,拉開花店窗戶向外望,發(fā)瘋似的跑到樓上的廚房檢查冰箱里的速食湯圓,在房間抽屜里翻找體溫計,但其實根本就沒有準備過這種東西——
「空……」
?我再次確認美夢般的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不,應該說是本來就不存在的記憶。話雖如此我因為充分享受世芥溫柔的緣故,應該對現(xiàn)實沒有任何不滿才對。
我狠狠把頭撞在門框上,強顏歡笑地對世芥說道。
「抱歉,我稍稍發(fā)了狂。無論誰都是會有這種時候,所以你不用太擔心我,差不多就是正月了,你也該回家去過新年。但是今年我也沒有打算回去,因為回家的話過年就沒有人來打理花店了,而且過年工資是平時的三倍。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們不僅可以一起去鄉(xiāng)下泡溫泉,還可以吃到很昂貴的牛肉,所以請不要擺出那么可怕的表情。雖然明天是工作日,但是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不過我暫時沒有錢,就選些廉價的娛樂活動如何?」
在世芥向我質問之前,我及時地以非常強硬的姿態(tài)結束了這場鬧劇。
于是我們打算第二天去最近開張的地下書店。
要問為什么,因為古代就有這樣的習俗,在失意的時候和好友到戶外郊游踏青是非常好的消遣方式。
另一方面從我出院后,空那家伙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世芥為了照顧我也暫時和我住在一起,所以我們像現(xiàn)在這樣結伴出門倒也順其自然。實際上在我看來,我只是換了個同居伙伴繼續(xù)半吊子的同居生活,只不過世芥她不會不解風情地提小路綾的事,不會看個電影哭得比我還傷心,不會因為怕黑就要開著燈睡覺,也不會說些讓自己面紅耳赤的臺詞。即便如此,我還是會覺得有些空虛。
第二天世芥挑了件白棉布連衣裙穿出門。她大步走在前面,晃晃手里的包丟給我,回頭看著我。
「總覺得前輩很狡猾啊。」
「你是怎么得出這個結論的?」
我們在東岬附近下了地鐵,順著地鐵出口走到地面又拐了七八道十字路口。在外人看來我們只是普通的社會閑散人員和女大學生,一個負責提包,一個負責找路,無論是身體關系還是精神關系都非常健全。所以完全沒有什么可疑狡猾的地方。
「因為我們這樣看起來就像是戀人一樣啊。雖然你肯定不會承認,但我覺得你是故意這樣做的,其實還是有虛榮心的吧,比如向大家炫耀我之類的?!?/p>
世芥的發(fā)言相當自信。
她會有這種想法并不奇怪,她本來就是充滿魅力的女性,我們像這樣走在街上難免惹人誤會,只是她的說法讓我有些困擾。
「不,這只是你感性的錯覺,或者說是你不懂男人。對于這樣無責任的交際來說,對象是男是女其實根本無所謂——即使你是男人我依然可以享受現(xiàn)狀?!?/p>
我接過她手里的包夸在肩膀上,認真地糾正她天真的想法。
「當然這種程度的關照還是無所謂的?!?/p>
「哇,聽起來好可憐。你就不能對異性提起點興致嗎?」
世芥擺了擺手,無可奈何地嘆氣。
我和她走向地下,在書店進門處看見幾行整齊排列的置物架上擺著一些玻璃瓶子,里面裝著些棉花,大概是儲存氣味的噱頭東西。世芥竄過去饒有興致地把玩起來,我也跟在她的后面。
「喏,比方來說。就算這味道和本尊聞起來無甚差異,實際上卻可能是別的東西提取出來的,內在其實相去甚遠……我想說的是,你這樣輕易被表象欺騙的天真的思考方式是很容易遭遇不幸的,如果不是我而換做別人,說不定你會被騙的團團轉?!?/p>
我撿起味道聞起來相當不錯的瓶子遞給世芥,相當認真地說。
「自鳴得意的男人我見過不少,可惜我沒那么好糊弄。倒是前輩你經常把我當成小孩來對待?!顾匆膊豢矗浅2活I情地把瓶子放回原處。
「也不是這樣?!刮蚁蚴澜娼忉?,「我們在一起是因為我們清楚彼此不被別人接受的地方。你和我都有個去處,這盡管是件好事,但也是這個緣故,我難免擔心你能否收斂起秉性和別人交往……」
「這也算是種異常的占有欲吧?!刮艺f。
世芥愣了下,接著親昵地笑了,嗔怪道,「我們倆彼此彼此吧。」然后拉著我繼續(xù)逛書店。
我們在書店的深處發(fā)現(xiàn)了非常有趣的屋子,因為屋頂掛著十字架的緣故難免讓人覺得好奇。走進里面發(fā)現(xiàn)原來是擺放宗教類書籍的地方,我看見在供顧客游覽的書堆頂上擺著一本名為《穆斯林與激進主義》的書。
「你覺得什么叫民粹主義?」
世芥拿起書翻開扉頁就著上面的引言問。
「將自身之外事物視為異常的心態(tài)?!?/p>
「那和法西斯主義有何區(qū)別?」
「那是將排除異常作為常態(tài)的心態(tài)?!?/p>
聽了我的回答,世芥用書蓋住臉頰,直勾勾地盯著我。
「那這樣說來,你既是民粹主義者又是法西斯主義者?!?/p>
也不知她是打趣我還是真心這么認為,只不過這話題實在過于危險。我支開話題和世芥繼續(xù)在店里物色了些有趣書物后,又順道去了不遠的哥特建筑寺院參拜,也求了簽,簽卻是寫著「孤舟欲過岸、浪急渡人空。紅袖立流水、望月意情濃」的兇簽。雖然我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但最近的經歷卻多少讓我在心里打起嘀咕。
「運勢如何?」
世芥用手肘頂了我。
「堅定的無神論者,我?!刮议]口不談,將簽塞進口袋里打算離開。世芥偷偷地從我的口袋里把簽拿出來細細看了看說道,「唔,看你最近的狀況,果然是不太順利呀……順便說一句,我是未吉,說要再作等待,每年都大差不差的。」
我本想說些巴納姆效應之類的話來安慰她,不過當下寺院還有別的客人在,這樣做多少有些煞風景,只好作罷。
「雖然你是無神論者,但生活的儀式感總要有的吧。過來和我把簽掛上如何?就當是陪陪我?!?/p>
世芥稍加思索以后向我建議。
于是,我決定和世芥一起把簽綁在寺院銀杏樹的樹枝上,閉目合掌祈禱來年順利。
約會結束以后,我們回到店里,世芥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回家。我也去幫忙收拾。我識趣地將內衣之類的東西留給她自己收拾,一邊打算把沒讀的有趣書籍和特產塞進她的包里讓她分給我們的雙親。
「這樣會很重的,還是說你想幫我提行李?」世芥歪著脖子,看著鼓鼓囊囊的行李箱發(fā)問。
但因為每每為她送行之后她總會悶悶不樂的緣故,現(xiàn)在的我已經沒有了這種想法。雖然我不明白原因,可一來二去她總是這樣,我難免懷疑其實是我多事。
「這樣,那就算了。如果我的父母問起我情況的話告訴他們一切安好就行,像是車禍或是癔癥之類的就不用提了。另外他們問起我們的事情的話也要麻煩你幫我說兩句,母親似乎很喜歡你,你去拜年應該還可以拿到壓歲錢吧。大學生真好啊,無憂無慮的,真懷念以前的時光,記得以前過年的時候我還和小路綾——」
「這種事我已經做夠了!」
世芥對著我的臉用力把書扔了過來,然后拖著行李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
「……非常對不起?!?/p>
我低下頭,用手指擤了鼻血。
盡管感覺做了什么非常對不起世芥的事情,但是具體來說到底是哪件事惹她生氣,我也不太清楚。
昏暗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清理完地上的血漬以后,感覺有些閑得無聊,便想親自下廚來慶祝久違的獨居時間,但是打開冰柜就看見了那盒拆封了的湯圓,我猛地把柜子關上,抱住腦袋突然大叫道。
「既然消失了就干脆別留下痕跡啊?!?/p>
此刻世芥應該已經踏上列車離開,而我和空那段避無可避的記憶,瞬間涌入了腦海。正如坐過山車一般,這些日子里,我雖然享受著充實而幸福的時光,又不得不為隨時跌入灰暗人生的深淵而提心吊膽。
那么現(xiàn)在,我就要迎接真正意義上的孤身一人——
對于恬不知恥的妄想者來說,沒有什么比這下場來得更合適了。
但在那之前,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再和空見上一面,大聲地向她抱怨,為什么要向我搭話,為什么要把我從那場車禍里救下來,又為什么要讓我體驗那種幻覺和妄想。如果這家伙不能好好和我解釋清楚的話,下次再見到她,我就要讓她穿著制服站在花店門口招攬客人。
「所以麻煩出來一下啊,揭穿了我的謊言就撒手不管了嗎,讓我面對現(xiàn)實又能怎么樣,我之后該怎么辦才好,現(xiàn)在立刻來告訴我——」
接著我胡亂抓著頭發(fā)愣住又說了句「不,等一下」便停住了。其實空她早就告訴我應該怎么做才能擺脫這困境,只是我聽不進去而已。
沒錯,我其實應該抓住世芥的手,抱緊她,請求她留在我身邊或者應該毅然決然地跟她離開的——以這種后悔為中心,無數(shù)的不安和焦躁在我的腦子里盤旋,然后我對這孤身一人的現(xiàn)狀時而難過時而慶幸地哭笑不得。
因為我以為這就是消失的空所盤算好的計劃,她想要讓我認清現(xiàn)實,然后和世芥卿卿我我地去過互相攙扶的人生。也就是說我胸口這種焦躁感,其實只是那場幻覺和妄想的后遺癥罷了。
但是也到此為止了,因為那樣對世芥來說就太不公平了,而且我不需要那樣的東西。
正當我一籌莫展的時候,恰好接到了瀞邀請我參加新年聚餐的短訊。
翌日,我從衣柜里仔細挑了一件大衣穿上,預約了最近發(fā)車的列車票,就坐上了通往淺江的列車。然后坐上冷清列車的我,對著面前空著的淺藍色座位說道。
「冷靜想想的話,這些展開果然也在你的計劃之中吧?!?/p>
我死死盯著車廂的后門,那里本來應該有什么東西躲著我才對??涩F(xiàn)在玻璃窗上只映著我孤獨的倒影,整節(jié)車廂空蕩蕩的,沒有半點生氣。
「…………」
「你說點什么啊。要不然我就再次把一切都歸于幻覺和妄想,把一切都砸得稀巴爛了??!」
「如、如果淚你做得到的話?!?/p>
空她還在的話,肯定會怯生生地質疑我。那樣的話,我就會狠狠地對她進行反擊。
「是啊,我肯定會這么做的?!?/p>
沒錯。只要我甘愿孤獨和寂寞,那些痛苦悲慘的回憶便是沒有根據(jù)的錯覺。因為完全失去了最想得到的東西所產生的絕望,都不過是沒有實體的錯覺、妄想和幻影而已。我已經鍥而不舍地不斷重復了幾次,徹底明白了。
——但如果我的覺悟完全足夠的話,我仍然不會涌起與綾相會的想法,空為我腦袋烙印的現(xiàn)實絕望感自然會無疾而終??墒羌幢闳绱耍乙膊⒉恍枰^。因為到那時我還會有更加輕松的方法來結束這一切。所以我要回去了?;氐侥亲屓送葱募彩椎呐f居?;氐骄c所在的地方。
過了很久,列車廣播里傳來了淺江的站名。我腦中充塞著這樣無聊的思考,從列車上走下離開月臺,我準備離開車站時,晶瑩的純白飛舞著進入了視線,雪粒們紛紛揚揚地自飄浮的陰霾里落下,染白了車站青黑色的大理石階和木制護欄,冰冷的色調讓人感覺喘不過氣。
就如數(shù)年前的那個冬天,我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被小路綾所救贖的那個冬天一樣。就像是那個拯救了我的綾,漸漸覆蓋著地面的白雪,此時逐漸填補著我內心的空白。
它回來了。
「雪?!?/p>
口中呼出白色的煙霧在一瞬間遮蔽了視野,之后馬上被冷風所吹散。刺骨的寒風,以及持續(xù)下個不停的雪。被白雪吸引了視線的同時,覆蓋著天空的白點密度也在逐漸增加。
本應該是讓人低落的天氣,我反而因為懷念而覺得充實了許多。坐了接近兩個小時的列車后,我從無人車站出來伸了個懶腰,然后瞇起眼睛把圍巾圍得更嚴實了,往離這里只有五公里的目的地前進。
「……」
記憶中這里本就是接近于郊區(qū)的小鎮(zhèn),不僅是街上行人,就連來往車輛的數(shù)量都變得越來越稀少。
陽一公寓的大門外已經積了厚重的雪,上面貼著零零散散的招租廣告。大門的欄桿已經生銹了。除了在異常冷清的路上巡邏的警車外,我沒有見到任何東西。盡管早上十點就到了曾經我和小路綾居住的地方,但這已經人去樓空了。我抓住門把手只是沾了滿手的灰,不管我按多少次門鈴都沒人出來。
或許小路綾已經搬到學校的宿舍里住了也說不定??隙ㄊ沁@樣,畢竟她也不會安心地留在我知道住址的地方繼續(xù)住下去。
我掉頭離開了公寓向右邊路口走了幾百米,走到了附近的美術學院門口。白京小姐正準備從校門口進去。盡管我早聽說她是在大學任教的老師,但這還是我們第一次在花店外碰面。我慌忙打了聲招呼。
「您好。前些日子承蒙關心……」
「啊,店員先生。好久不見,瀞還在外面買食材,你先進來吧?!?/p>
白京小姐把我領進了屋內,給我沏了杯熱茶。雖然一開始我們的對話還很拘謹,不過漸漸地也從工作方面聊開了,我正打算開口問白京小姐是否在學校見過綾,瀞剛好提著食材回來。
「恐怕我回來的不是時候?」
瀞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清了清嗓子說道。
「確實不是時候。我們剛來了興致,就被你打斷了?!拱拙┑卮鸬?。瀞把食材袋子放在玄關,抱歉了幾句后挨著白京坐下。我依然坐在沙發(fā)上捧著茶杯,白京微微側過身仿佛要說悄悄話似的湊近我的耳邊,小聲對著我說了聲「下次再說吧?!闺S即移開身體。
關于綾的話題就只能悻悻而終了。
新年的聚餐是以兩女一男的形式開展,但因為我看起來還很年輕的緣故,也就沒有了像「女子會來了陌生男人」的尷尬感。雖然瀞和白京都是我的長輩,不過我還是盡量表現(xiàn)得紳士一些,主動去給白京小姐打下手,幫忙做了燉菜和煲湯之類的菜。
聚餐的時候,坐在餐桌上的瀞對我說。
「已經這么晚了,你干脆就留在這里過夜吧?!?/p>
「再說吧,夜晚才剛剛開始?!?/p>
「話說你最近都和那個女孩住在一起?你沒有做些讓女性哭泣的事情吧?!?/p>
我將視線從瀞的身上移開。
「我們就是很普通的關系啊。雖然我確實做了不少對不起她的事情,但是迄今為止我們一直都是這么過來的……」
「飯裝這么多可以嗎?你還在康復期,可得多吃點米飯?!?/p>
白京小姐打斷了瀞的問話,把裝著米飯的碗放在我和瀞之間坐了下來。
「非常感謝。這樣就夠了?!?/p>
就這樣一兩個鐘頭過去了。到了凌晨,大家都坐在沙發(fā)上打算看新年晚會。因為平日我實在沒有看電視的興致,我的屋子里也沒有電視,所以時隔數(shù)年又看到小品真是讓我覺得非常陌生,因為完全沒有笑點甚至讓人覺得刻板,于是大家圍著桌子打了一會撲克牌,權把晚會當作了背景音。轉鐘以后我還吃了長壽面,之后還跟大家一起在陽臺放了煙花。
多虧如此,今年的除夕夜我過得超乎尋常地充實。我久違的開了葷,國產的和牛肉意外好吃得要哭出來。瀞還給我發(fā)了紅包,我給替我回家探親的世芥發(fā)了壓歲錢,又把賬上剩下的錢轉給母親和父親。雖然沒有了存款,但是我的心情真的很好。我靠著的桌爐也很暖和,真是太棒了。我吃完休息以后,在客廳角落的靈位前為素未謀面的一黛上了炷香,合掌致意。然后在我一邊幫忙洗碗一邊哼著歌的時候,手機響了。
>>新年快樂,我剛和伯父伯母吃完年夜飯,因為有點晚,他們就留我過夜了,所以今晚就暫時借你的床一用啦。
世芥發(fā)來了報平安的短信,還有她穿著睡衣的照片,但我也不是小孩子,不會因為這種東西就動搖。既然我給她發(fā)了消息,就已經證明我還相當健康的活著。
而且照今晚這個勢頭,我說不定可以從容精神地活下去。
當然只是想想而已。
「那么,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我對一臉驚訝的大家說道。
我打算清晨六點就趕到火車站,再坐當天的末班列車回到冬川的店里。盡管瀞和白京小姐都試圖挽留我,但我已經有了要去做的事,現(xiàn)在能夠挽留我的只有奇跡。我緊緊地綁好鞋帶,離開了公寓。
現(xiàn)在是凌晨三點,屋外已經月明星稀。在澄澈的新年夜空之下,我踩著細小的雪粒沿著廢棄的火車鐵軌行走。就算是在新年夜,遠方的火力發(fā)電站也還沒有停工,晝夜不分地往外吐出濃煙,學生時代我和綾兩個人潛進去被狠狠罵了一頓的污水處理廠現(xiàn)在也還在繼續(xù)經營著。甚至跨江橋的主梁上我用噴漆噴上去的涂鴉都還依稀可見。
「淚&綾.18.11.3」
此時月亮已經升到了天空的正中央。我離開鐵軌,下到沿江的小道上繼續(xù)往南走著,多虧月光明亮,不需要打燈也能在灌木叢里找出行道。然后我在生銹的藍色警示牌下嘀咕道。
「這真是人生最棒的一月啊?!?/p>
「…………」
「謝謝你,空。我差一點就要被幸福和希望蒙住眼睛了?!?/p>
「可是我想要的從來不是這種東西?!?/p>
不一會兒我來到了江邊。在被雪覆蓋的江灘上,連一只腳印都沒有。
風平浪靜,大江盡頭殘缺的月亮照耀著我?;剡^頭去,地上只留下了煢煢孑立的細長黑影。我走到江灘的正中央,在那里給世芥回復了新年快樂的短信,然后把手機放在岸上,在水邊找了一塊平整的地面,靜靜地坐了下來,接著仰面躺下,閉上眼睛。
腳邊似乎有水漸漸地漫上來,或者說是我被水托起來了。感覺我漸漸向著遠方,向著月亮的方向升了起來。
繼續(xù)這樣下去我似乎就會變得稀薄,漸漸變得和空那樣透明了。
是啊,其實我完全沒必要和小路綾見面。如果我當初不那么任性的話,如果我沒有追到這個地方的話,如果我和卡羅拉相撞時就一了百了的話,或者如果我一開始就不存在的話,那么這一切就都不會發(fā)生了。這里本應什么也沒有的??墒俏抑赃€活著,之所以會在這里,全都是因為我自己的過錯。明明什么事情都沒有做對過,卻假裝自己才是受害者,把所有歸結于幻覺和妄想,全都推卸給空。
也就是說其實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的幻覺和妄想誕生了空,我即是空本身。一切都是錯誤的,一切都是一片空。是夢境破碎后會出現(xiàn),短暫出現(xiàn)了以后又會消失不見,幻覺和妄想的癔癥。
可是,就連這些幻覺都已經消失不見。
剩下的只有萬念俱灰的余生。
體溫漸漸消失。
心跳漸漸消失。
我想要睡過去了。
——但是啊。
我不可思議地想道。
世芥在非常湊巧的時候回到我身邊支撐了我。
和卡羅拉相撞的時候,空親自出現(xiàn)保護了我。
根據(jù)這個經驗來推斷,今晚肯定也會有什么來妨礙我的。很快就會有誰來了。
「……」
可是不管怎么等,我期待的始終沒有發(fā)生。沒有什么東西出現(xiàn),也沒有人來。
我的手腳已經凍僵了。
就連鼻涕和眼淚也都混得一團糟。
再這樣下去我就要失去體溫,甚至大腦也已經開始分不清冷熱了。我明明處于瀕死的境況下,她卻打算對我袖手旁觀。
「快點出來啊,你這家伙。我的人生早就亂七八糟了,只是這點程度的煽風點火根本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就連這樣嘶啞的挑釁都沒有了回復,我終于焦躁地把眼睛睜開。
頭頂只有不圓滿的月亮。
我看見遠方飄來的烏云。
過了很久,雪粒開始落在我的身上。
除了寒冷之外,還是沒有任何異常。
但是我的體溫差不多到極限了,再過不到三十分鐘,我就要凍死在這里。寒冷和恐懼讓我不斷顫抖起來。
可是我卻全無睡意。眼睛和大腦都非常清醒。
我為了不被水流沖走,把早就僵死的手插在水底,小心翼翼地在不踩到水草滑倒的情況下把腳從水里挪了出來,踉蹌地支起身體。
然后爬回了岸上,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
「……回去吧?!?/p>
我內心充滿痛苦的失敗感和現(xiàn)實感,穿過防波堤,向公寓的方向走去。
3.
我躲在和綾曾經居住的公寓門口熬過了夜晚,然后獨自迎來了略帶涼意的清晨,精神和肉體狀態(tài)都相當疲憊。偶爾有路人路過我,都會向我投來好像在看喪家之犬般的可憐眼神。
但這里沒有人認識我,所以我也不在乎。只是腿蹲久了有些發(fā)麻,我起身自暴自棄狠狠地跺了兩腳。
「聽說這里有可疑人士——你在這里做什么?」
穿著深藍色制服的男人,不知道是保安還是警察的人走到我的跟前,以相當嚴肅的眼神看著我??磥砦业漠惓Ee動已經讓周圍的鄰居感到不安了,「對、對不起。我只是在這里休息,我馬上就離開?!?/p>
我只能相當狼狽地逃走,然后在街邊的雜貨店給手機接上了電。
還好昨晚沒有把手機泡在水里。我為自己的怯懦感到悲哀又慶幸的同時打開了手機,手機連續(xù)嗡嗡震動了好幾次。
我滑動屏幕,除了未開機時的來電通知以外,還有幾封世芥發(fā)來的短信。內容無非是問我在哪里、做些什么,還活著嗎之類的短信。最后一條來信還是十幾分鐘前,看起來她像是剛睡醒,只不過起床氣有點重。
<<非??上?,我正活蹦亂跳地獨自迎來清晨。
>>就算你現(xiàn)在死了我也不會覺得可惜。所以自尋短見這種事情還是留到五十年以后再去做吧。
當然我不知道是哪里搞錯了,如果我的覺悟足夠的話,昨晚我就應該毅然決然地就一了百了,否則就只能凄慘地接受之后的人生。世芥說的是對的,事到如今,我確實只能獨身自好地在茍活著的剩下幾十年里尋找答案了。
那么我該怎么做才好呢。
到底該怎么做才對呢。
到底該怎么樣才能接受現(xiàn)實呢。
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跟她相遇了。
就在不久之后,我在乘坐前往車站的巴士時,碰巧與她相遇了。
黃昏巴士上流逝變換的日常和什么也無法得到改變的時間的夾縫。目中映出的事物全部都令我懷念,又是這般憂傷的重復而既成之事無法改變的一日。
比如并肩等候的站臺,比如同時抓住的吊環(huán),比如學生們放學所乘的巴士上,總會坐在最后一排的女孩。她在巴士上用肘倚在窗邊,戴著耳機,圍著很長的圍巾,那雙色素稀薄的眼睛看向了燒灼般的夕陽街景。因為寒冷而被包裹在深棕色大衣里不相稱的嬌小身體,看起來弱不禁風,好像隨時都會溶化在蕭瑟的冬季氣氛里。
窗外快要消失的日暮,映著她仿佛被燒灼的纖細身體,放任不顧的話,有種幾乎要被黃昏昏紅所吞沒,即將消失般的脆弱感。讓我不得不把目光移向她。
偶然地,她身邊的座位空了出來。因這一事而盤算起來的我,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坐在了旁邊。在我從口袋里取出手機的途中,向她那邊稍稍瞥了一眼。
她將還不能流利過目的,不只是英文而且還很不可思議的筆記簿打開。從耳機中溢出的歌聲變成文字被她記錄下來。我懂得不多的詞匯只零零散散地能夠看到一些,但最后兩頁間的,稱不上賞心悅目的字跡書寫的幾張紙夾在其中。那是她將歌詞翻譯過來的紙。
將內容一邊念著看下來,雪啊,真實啊,魔法啊什么的,細小的字跡里充滿天真的語言書寫著。我情不自禁的笑聲從嘴角漏了出來。
偶然間,我注意到了那張紙的背面。在寫著雪和魔法的歌詞的背面,意外地寫著「大家都回去了不寂寞嗎」這樣相反的話。
盡管這么說,但就算現(xiàn)在大家都回不去了也不錯啊。想讓時間在此刻多停留一會兒。
我能不能就這樣告訴她呢?
那時窗外街燈漏進了薄弱的燈光和深色的窗簾宣告了夜晚即將到來。巴士像歸路上舞動的螢火蟲一樣,爬上了從陰影下的瀝青路延長出來的緩沖帶,全體乘客和吊環(huán)全都同時顛婆起來。啪嗒,我的腳邊掉了什么東西。
——筆?
我用手將其撿起。不知道是因為摔落還是頻繁使用的緣故,筆桿上握筆部分的涂漆被磨損得只剩下灰溜溜的銀色。
「啊,抱歉。那是我的?!?/p>
將圍巾稍稍拉下,露出臉頰的她開口說道。原來這是她一直在用著的寫字筆。如此突如其來地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的我,口中說出了出乎意料的話語。
「我恰好也有這樣的一支筆?!?/p>
那是為了慶祝我通過執(zhí)業(yè)考試,從綾那里得到的祝賀禮物,深藍色的,手感稍微有些沉重的金屬鉛字筆。綾告訴我她買了兩支,另一只留給自己用。因為質量還不錯的緣故,我這些年也沒有機會換掉它,就只是這么用下去了。
她留著的這支筆,看起來比想象中還要老舊。
我緊張地把筆遞放在她的掌心。
「…謝謝?!?/p>
突然一陣風吹來,她的圍巾隨風飄了起來。
她將就要吹起來的圍巾抓住,視線就這樣望向我。
她的視線穿過我,稍微有些驚訝地望向了我的身后說。
「那個……」
我微微直起身子,順著回頭看了幾秒。
「我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見過?」
那陣小小的旋風穿過我和她狹窄的座位之間,將窗外的杜鵑花吹落在了她的發(fā)梢上。
「怎、怎么了啊。別嚇我啊。我以為又是那家伙——」
我差點以為這次又是空那家伙的惡作劇。
「那家伙?」
「不,什么也沒有。我想我們應該沒有見過面吧?!?/p>
「這樣啊。不好意思,打擾了?!?/p>
她安心地笑了。
「……嗯。沒關系的。」
我遲疑了一會兒也跟著笑了笑,站了起來。
因為過不了多久巴士就要到站了。
「那么再見了。」
我向著走下巴士的她揮了揮手。
巴士的門很快關上,然后啟動,緩緩地開上了黃昏的坡道。
那朵落下的杜鵑花,還安靜地躺在殘留著她體溫的椅子上。我伸過手,掌心輕輕蓋上它。
「再見了,綾……」
然后我看著窗外的她。
一直看到看不見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