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吾·容音傳》(7)

“小姑娘,你還太小,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事情你不懂?!彼叩轿颐媲皝?,半蹲下身子,終于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她是我年少最美好的時光,也是我最驚艷的時光?!?br/>
“我喜歡她,就是喜歡她?!?/p>
(九)
在聽過他們談話后的我一夜難眠。
他們的談話里包含著太多的信息,關(guān)于父親,關(guān)于母親,甚至……關(guān)于我。這些事情從未有人和我提過。
次日,一向喜愛賴床的我,雞鳴時便起了身。簡單梳洗過后,我便去了太吾容音的房間。
只是當我推門進到房間里時,太吾容音已經(jīng)倚坐在了床上,連父親已經(jīng)換了一套打扮,端坐在桌邊了。
他們二人看到我的出現(xiàn)時并沒有那么驚訝,父親溫柔地問我是否已經(jīng)用過了早飯,而姑姑則微笑著讓我坐到她的床邊。
父親與姑姑都保持著大人的默契,還是一如往常地和諧地相處著,仿佛昨晚的爭執(zhí)從未存在。
但,對于那時年幼的我來說,有一些事情不是我能立馬接受的。
吃過早飯后,父親還是在琴房帶著我進行日常的修行。父親讓我彈奏我最拿手的曲子,我都無法順利地完成,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了錯。
父親見狀,也沒有對我過多責備什么,便提前結(jié)束了課業(yè),放我去自行玩耍去了。
從琴房出來之后,父親便去處理村里的日常事務。我自是沒有什么心情去玩,在村里各個地方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無所事事了許久,最終還是回到了我與父親的住處。
一進院門,我便發(fā)現(xiàn)父親精心打理的藥圃邊蹲著一個鬼鬼祟祟的白色身影。那人手里還拿著一大把被他摘取下來的花花草草,但他似乎還不滿意,繼續(xù)撥弄著已經(jīng)被他弄得歪七扭八的那些“幸存者”。
進賊了!
我心下一驚,屏聲斂氣,抓起了放在院門后的一根木棍,腳步輕輕地向那個人的身后靠近。
別怪我。我做了一次深呼吸,雙手緩緩舉起了木棍,用盡全力朝他的頭頂砸去。
只差一寸,木棍似是打在了棉花上,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但下一瞬間,我卻被那棉花似的東西彈反了回來,讓我腳下不穩(wěn),連連后退了幾步,“撲通”一聲跌坐在了地上。
“哎呀呀……”那人回過頭,慢慢站起身來,“你怎么在這呀,小姑娘?”
我怔了怔,抬起頭來仰視著那個高大的男人,這才認出是那日和父親一起救了姑姑的男子,葉逢君。
那天的陽光甚好,一身白衣的葉逢君站在陽光下看起來閃閃發(fā)光,我也是那時才仔細端詳了他的長相。雖然他也是一位俠客,但是面相卻十分溫和,甚至有著連女子都會嫉妒的漂亮容貌。他瞇起眼睛時,像一只有些狡猾的狐貍,但他用這雙眼睛笑起來時,卻意外的還有幾分孩子氣。
現(xiàn)在想想,也難怪當時村子里的許多姑娘在他走后還念念不忘地提及他的名字。
“這是我住的院子!”但即便是面對著這樣的面龐,我滿懷怒氣,“你無端出現(xiàn)在這,拔了爹爹種的草藥,應該是我來問你為什么在這里才對!”
“哦……”葉逢君了解了情況,輕輕地點了點頭,看了看自己手里拿著的草藥,笑著說道,“這些東西,都是你爹爹允許我來采摘的,為了給容音姑娘療傷?!?/p>
他走到我面前,將身子半蹲,微笑著問:“你不會……和你姑姑告我狀吧?”
我一言不發(fā),“哼”了一聲便轉(zhuǎn)過頭去。
葉逢君輕輕笑了兩聲,向我伸出手來,想扶我起來。
“不要你幫。”我沒有理會他,自己站了起來。
他收回了手,直起身子,笑容仍掛在臉上。
在那一段短暫的相處時光中,葉逢君似乎總是這樣——無論是什么時間,什么場合,他總是謙和有禮,臉上永遠帶著溫柔的、不太真實的笑容,似乎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動搖和擊潰他。
不,還是有的。
“你現(xiàn)在該走了吧?”
“還差一味藥?!彼掌鹆诵ξ淖炷槪J真地看著我,“我對京畿平原的地形不熟,所以我希望你給我?guī)?。只有找到這味藥,容音姑娘的傷藥才能治好?!?/p>
“拜托了?!?/p>
?
(十)
經(jīng)過了上次的鬼神霞事件,為了不讓父親擔心,我還是向他征取了能否出村的意見。
本對這一行動不抱太大希望的我,卻意外地獲取了父親的許可。臨走時,父親對我說,葉逢君不是什么來歷不明之人,可以信任,我只管配合他去幫太吾容音取藥便是了。雖然這么說著,他偷偷還是往我的懷里塞了一枚自保的暗器,又囑咐葉逢君必須得在天黑之前回來。
葉逢君朝答應下來,父親作了一揖,這才隨著我出了太吾村,去往京畿平原的密林中,尋找最后一味藥材。
據(jù)他所說,這最后一味藥叫“黑玉沉香”,是練就內(nèi)傷藥“九香飲”的必須藥材。
我大抵知道沉香的模樣,但從來沒聽說過什么黑玉沉香。
在密林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大概約有一個時辰之后,最終他帶我停下的地方,卻是長在一片石頭中的一株不起眼的小樹前。
不,甚至稱不上是“樹”,這棵所謂的“黑玉沉香”,與它所依附著的巖石都是不起眼的淺灰色,稀疏的黃色葉片讓它看起來死氣沉沉。它只有那時的我整只手臂的長短,卻比我的手臂看起來還要孱弱,只要輕輕一折就能折斷。但偏偏就是這顆孱弱的小樹,卻是從石頭中長了出來,根部與巖石渾然一體。
這樣的東西,就是他苦苦尋求的頂尖藥材嗎?
正當我心下質(zhì)疑著眼前所見和葉逢君的業(yè)務能力時,葉逢君卻蹲了下來,從懷里掏出了一根玉石做的針,并在其上注入內(nèi)力,在那棵樹的外皮劃開了一道裂口來,這才使其的內(nèi)核得見天日——樹皮下,藏著黑玉一般的枝干,還有白色的光芒在上面流動著。
我一時間覺得萬分詫異,感嘆著世間居然還有如此奇物,只是沒想到更詫異的還在后頭。
葉逢君似是早已司空見慣,繼續(xù)專注地在玉針上灌注內(nèi)力,這次針對的卻是小樹下連著的石頭——他在石頭上畫了一圈,將石頭的一部分和那棵小樹一并取了下來。
被切開的巖石切面上,并不是我想象的全是黑玉,而是閃著白光的黑色脈絡,像樹根一樣錯落分布其中。
樹既是石,石既是樹。兩者早已渾然一體。
“這就是……黑玉沉香?!蔽也挥X喃喃出聲。
完成了切割工作后,葉逢君又從懷中掏出一塊布來,三下五除二地將其包裹了一大半,然后才轉(zhuǎn)身看向我來。
他看著我呆愣愣的樣子,什么都沒說,只是溫柔地笑笑。
我也是那時才意識到,作為百花谷鹿裳使的他,是有多么的厲害。
?
(十一)
在返回太吾村的路上,他順手給我摘了幾個野果,讓我回去的路上不那么百無聊賴。但也只是僅此而已,一路上,葉逢君還是表現(xiàn)得非常君子的,不因為我還只是個孩子就與我有過多的肢體接觸——像村里的那些長輩們,就很喜歡摸我的頭。
我深思熟慮之后,還是將我心中非常在意的問題問了出來。
“葉……不,葉先生,是什么時候和容音姑姑認識的?”
“和容音姑娘?”聽到了我的問題,葉逢君還是詫異了一下,然后托著下巴認真地思索了一番,“認識容音姑娘得是……八、九年前的事情了吧?”
“這么說,是老熟人咯?”我有些興奮地繼續(xù)問道。
“不止是老熟人?!比~逢君笑了,“她曾經(jīng)是我負責教導的小師妹,以前在門派里,她還得叫我一聲‘師兄’。”
回想起以往的那段記憶,葉逢君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十分懷念的表情,看來不需要我繼續(xù)追問,他也會主動說下去:“那時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你的爺爺不遠千里將她送來,拜入我們百花谷門下,那時她只不過十四五歲而已?!?/p>
“從京畿來到桂南,幾乎是天涯與海角的距離,無論是氣候上還是飲食上,一開始她有許許多多的不適應。那時的她做事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人的眼神真像一只無辜的小鹿?!?/p>
“一開始我并不喜歡她,因為她真的太粘人了。但她卻總是跟著我身后喊著‘葉師兄’,向我討教百花谷功法——可惜她還是學的很差,不知道到底是那時的她沒有天賦,還是故意的?!?/p>
“于是我就得一遍一遍的教她,直到教會為止。結(jié)果我教給她的百花谷功法在她身上,還沒有我之前偶爾從一位峨眉弟子那里學來的一套劍法的發(fā)揮得好?!?/p>
“我也是從那時發(fā)現(xiàn),百花谷的玄陰功法其實并不適合她,只有另尋出路才能幫助她的功法真正有所提升。但當時的我出于私心,并沒有選擇告訴她。直到后來……”
說到這里,葉逢君停頓住了,有些話就這樣卡在了他的咽喉。
“后來?”
“后來,聽說你的爺爺在破劍冢時死在了相樞手下。再后來,她跟著你的大叔叔,也就是你父親的兄長林容月回了一趟京畿?!彼荛_了我的眼神,聲音也漸漸低落了下去,“再回來時,她整個人的眼神都變了——不再迷茫,不再驚懼,似乎找到了她此生真正的目標?!?/p>
“她只是匆匆來了趟百花谷,學走了她之前怎么學都學不會的功法,然后去向了黑水的五仙教?!?/p>
“期間我也去了五仙教幾趟,在那里見過她幾次。也是去了我才發(fā)現(xiàn),她早就明白真正適合她的功法不在百花谷,而在外面——無論是名門正派還是旁門左道,她都愿意學。也是在五仙教的日子,她才真正有所成長?!?/p>
“她不再叫我?guī)熜郑膊辉兖ぶ艺埥坦Ψ?。既是我在的日子,她也是整日閉門,學習著五仙教的用毒之術(shù)。但我知道,她的所作所為不能和那些邪道中人混為一談,她就是她?!?/p>
“只是我沒有想到,時過境遷之后,卻輪到我來追逐著她的身影。”
說完這曾經(jīng)的故事,葉逢君便不再說話。
這密林重歸寂靜,只剩枝葉晃動的聲音。我只覺胸口被什么東西堵住,鼻腔里泛起一陣酸澀。
“那你……為什么會喜歡上姑姑呢?”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問。
“為什么?”短暫的沉默過后,葉逢君笑了出來,回答了我,“因為她長得好看?!?/p>
“……?。俊蔽彝O铝四_步,差點被這個回答震驚到嗆到咽不下嘴里剛剛咬下的野果。
“還需要什么理由嗎?”葉逢君朝我眨了眨眼。
“可是……這個理由也太……”
“小姑娘,你還太小,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事情你不懂?!彼叩轿颐媲皝?,半蹲下身子,一臉認真地看著我,“她是我年少最美好的時光,也是我最驚艷的時光?!?/p>
說著這些話的葉逢君,眼眸里閃動著讓人無法質(zhì)疑的光芒。
“我喜歡她,就是喜歡她?!?/p>
那是過于年幼的我,還無法真正理解他話里的含義。只是看著從葉片間灑落下來的照耀在他身上的斑駁陽光,我又想起了那日初見姑姑時的場景。
兩人都是白衣勝雪,都是俠客,并且都對我同樣的溫柔。
我突然有一瞬間覺得,他們二人,本來就是應該在一起的。
突然一陣突兀且急促的腳步聲在林間響起,葉逢君警覺地直起了身子,轉(zhuǎn)向了聲音所在的方向,并且將我護在了身后。
盡管對武學近乎一竅不通,我依舊感覺到了從葉逢君身上釋放出來的強大威壓——他故意將自己的內(nèi)力形成了一層無形的領(lǐng)域,這既是一種警告,也是一種絕對的自信。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不消片刻,便有一位蒙面黑衣人從林間躥出,拿著兵器攔在了我們面前。
“這位界青門的弟兄,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
是葉逢君先開的口,此刻的他仍面帶笑容,還翩翩有禮地朝那些想要與他兵刃相向的黑衣人們作了一揖。
黑衣人遲疑了一會,也給葉逢君回了禮,答道:“既然這位弟兄同為江湖人士,又認出了我的身份,我還有任務在身,還煩請給我讓條道路,好讓我前去?!?/p>
“好,沒問題。”葉逢君答道,接著,他從懷里掏出了一粒銀錠,拋給了站出來的那人,“兄臺既要趕路,那必定還需要些盤纏。這是一點小小的心意?!?/p>
黑衣人接過了葉逢君拋來的銀錠,掂量了幾下,哈哈一笑,準備轉(zhuǎn)身而去。
“多問一句,”葉逢君出聲,留住了他,“兄臺要做何事?”
“受人所托,取那太吾傳人之命。”
躲在葉逢君身后的我心下一驚,急得差點叫出聲來。
“哦,原來如此?!蔽姨ь^,一瞬間,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現(xiàn)在寫在他臉上的,只有凌冽的殺意,“小姑娘,幫我拿著?!?/p>
說著,他把黑玉沉香遞給了我。我不知所措地接了過來,懵懵懂懂地試圖理解眼前的狀況。
“對了,能不能把你父親給你的防身暗器借給我?”突然他又回過頭來,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那玉針,是治你姑姑的,不能沾上污穢之物?!?/p>
看來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們對他的戒備。但是此時此刻,也只能選擇相信他。
“真是上好的精鐵?!睆奈疫@里接過暗器之后,他居然還有時間感嘆,“我不會讓你的父親失望的?!?/p>
“嗯……記得把閉上眼睛?!彼脺厝岬恼Z氣和我說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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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閉上眼睛之后,我并沒有感覺到時間有過多的流逝,葉逢君便重新回到到了我的面前。
“已經(jīng)沒問題了。”他這樣說道。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睜開了眼睛,面前是依然面帶微笑蹲在我面前的葉逢君。只是他雪白的衣衫上多了幾道妖艷的血痕。
“你受傷了?”
他順著我的目光看了過去,笑容的弧度更大了些。
“這些不是我的血。”他笑著說,“我沒事?!?/p>
“那他……”
“不行。”
他側(cè)了側(cè)身子,用自己的身體堅定擋住了我好奇的視線。我也只好作罷。
他交代我,走出這片密林前,我都必須閉著眼睛。
我聽了,任由他牽著我的衣袖,走出了那片彌漫著血腥味的林子。
后來,我也記不清到底是什么時候,村民間彼此閑聊時,談起了那日林子里的狀況。
他們還說,因為實在太過慘烈,就連負責埋了半輩子尸的那位爺爺,回來之后也吐了半日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