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龍共和國，大西南某地，合眾軍第101機甲連駐地。

　　在陰郁潮濕的南方，暗沉天色與無盡雨水是每日常態(tài)。因此，合眾軍大兵們絲毫沒有把不斷敲打在營房上的雨聲放在心里，他們擁擠在活動室里，像一群等待著大片上映的大學生，但他們手中抱著的可不是爆米花，而是各自的槍械。

　　活動室最前方的簡易屏幕已經(jīng)降下，放映機也準備好了，略顯不修邊幅的布爾連長走進門來，耍槍花似地玩轉搖控器：“好了小伙子們，本周的電影時間已到，選一選吧，你們想看查理的喜劇，還是詹姆斯的科幻片？要是迷上了沃爾特的卡通片，別害臊，說出來吧，我會放給你們看的!”

　　士兵們發(fā)出一陣不耐煩的噓聲。

　　“嘿大公牛(HEY，BIG BULL)!”有人抱怨道，“我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你就不能放些刺激的，讓大家伙找找樂子嗎？”

　　布爾連長笑罵道：“住口，等你輪假回國再慢慢找樂子吧!以后不許再因為電影不好看，就往老子的軍官私人廁所門口埋地雷，今天我又挖出來整整三顆跳雷外加一塊‘闊劍’!還有，不許再叫我大公牛，叫我長官!”

　　“長官，我問候您的母親!”一名士兵“彬彬有禮”地說，“看看其它軍營的人，天天不是去賭場就是去逛都會，就咱們營地拴牲口似的往死里管束，看電影就是每周僅有的娛樂活動，還非得時刻帶著槍，誰受得了!？”

　　“去你的!步槍保險關好了嗎？別走火了!”連長教訓道，“別忘了這是在敵國領土上，那幫共和國人從來就不是好惹的，警醒一些沒壞處，能保你們的小命呢!”

　　官兵們正在打嘴仗，活動室大門被一腳踹開了，風雨一同灌涌而進，將電影屏幕掀得上下亂抖，所有人都在一秒不到的時間內(nèi)停止調(diào)笑，打開步槍保險對準了門口。

　　壯實的身影堵在門框中，一道閃電映亮了亞當.霍塔克的面龐：“你們是第101機甲連，戰(zhàn)場呼號是‘牛仔’，對嗎？”

　　布爾連長連忙示意士兵們放下槍，對準霍塔克行了軍禮：“是的長官!”

　　“我需要你們馬上整備，并在天亮之前投入到尋殲敵方游擊隊的任務中去，我將親自帶隊，這是一次至關重要的任務?！?/p>

　　布爾回頭看了看戰(zhàn)士們驚訝的眼神，斗膽問道：“長官，請允許我發(fā)問。我們只是個普通的連隊，如果是重要任務，為什么不找特殊部隊去執(zhí)行呢？比如最精銳的‘突擊六隊’……”

　　“突擊六隊殘了?！被羲苏Z出驚人，101連上下都不敢相信他說的話，突擊六隊是合眾軍中最強大精銳的特種部隊，歷來也是各種英雄主義軍事影片所著力刻畫的主角。

　　霍塔克接下來的敘述更加令人震驚：“他們駐地周圍的三個大型殖民村同時爆發(fā)叛亂，在游擊隊指引下，暴民攻取軍火庫搶得武器，并進攻突擊六隊營地。受到進攻時，那幫特種兵正在附近城里尋歡掠富，營地里的人在酗酒作樂，幾乎沒有像樣的抵抗就被毀掉了軍營?！?

　　“這……太不可思議了，”布爾連長說，“從來沒聽說過殖民村會叛亂……那幫混吃等死的亡國奴，哪來反抗的意向和勇氣？”

　　霍塔克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道：“剛才你們要看電影是嗎？我這兒有一盤‘刺激’的片子?！笔勘鴤冞€沒回過神來，霍塔克已經(jīng)把一個核桃大小的物件丟到了活動室中央。

　　這根本不是什么電影!所有士兵都能強烈地感覺到，這些畫面不是投映在眼前，而是直接映入了大腦中!他們能感受這些思維波動所表現(xiàn)的意思，卻不能說明它在具體地表述什么事情，只能靠自己的理解想像出了各自不同的畫面。

　　布爾連長感受到的畫面是，一條巨龍被敵人合力屠殺，從龍的殘軀中逃出了一群蠕蟲。在面對隨之而來的碾壓和殺戮時，蠕蟲感到絕望害怕，并想依靠蜷縮、躲避和順從來求得饒恕。但隨著一條條蟲子被踩死，活著的蠕蟲開始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它們意識到了自己順從敵人與拋棄巨龍是巨大罪行，并強烈地希望贖罪和反抗，他們越長越大，生出了四爪、頭角、利齒和逆鱗，并最終變成新的巨龍，向屠龍者們發(fā)起復仇……

　　霍塔克適時地把這部“電影”關掉了，在腦海中畫面結束的一剎那，布爾連長不由得震悚地向后一顫，發(fā)現(xiàn)自己竟因劇烈的心理活動而流了鼻血。他和士兵們狼狽地擦著鼻血，問道：“長官……這是什么鬼玩意？”

　　“這就是殖民村叛亂的真相!這個小玩意，叫心靈投影儀，它的效果，你們剛才已經(jīng)看到了?！被羲朔磸蛼伣又莻€核桃大小的儀器，“游擊隊有組織地往殖民村里投放了這種儀器。作為合眾國軍人，也許我們單是覺得它們所映射的思維很激進，但對那些亡國奴來說，他們從中看到了自己!他們看到了祖國的覆亡，看到了自己的軟弱可悲，意識到了自己的投降和軟弱是罪孽，并狂暴地想要反抗和戰(zhàn)斗!”

　　在霍塔克短暫的沉默中，101連官兵一片寂然，身周只有風雨淅瀝和渺不可聞的遠雷。

　　“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了么？”霍塔克問道，“如果我們最精銳的突擊六隊，都已經(jīng)成了一幫求安忘戰(zhàn)的酒囊飯袋，盤踞在共和國廣袤土地上的整個‘大洋公約’聯(lián)軍是什么狀態(tài)，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被我們凌辱和輕視的對手，那些被押守在殖民村中成千成萬的亡國奴，他們原本是只會當奴隸和等死的順民，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嘗到反抗和復仇的滋味了，他們正迅速地對此上癮!大紅龍沒有死，它就要復活了，一旦回想起了自己五千年的尊嚴，紅龍將決心撕下海鷹的雙翼，作為被侵略的補償!‘冥王’病毒已經(jīng)不能對這些產(chǎn)生抗性的幸存者形成有效殺傷了，合眾國在二十年苦戰(zhàn)后筋疲力盡，不可能指望本土為敵人即將到來的反撲派來更多支援，能挽回一切的只有我們了!

　　至于我為什么選你們作為直屬隊，很簡單，因為踏遍無數(shù)營地之后，你們是我見過的唯一一支在看電影時還抱槍警戒的部隊!”

　　布爾連長甩手將投影儀搖控器丟進了抽屜：“101連聽候長官調(diào)遣，放心交給我們吧，牛仔就是為馴服狂暴的雄獸而生!”

　　霍塔克決然轉身，直面門外的滿天雷雨：“牛仔們，出發(fā)!”

 

　　大西南山區(qū)，衛(wèi)國軍地下兵工廠舊址。

　　“東北虎”攻堅車?？吭诠S空地上，像一只疲憊的睡虎，它的黑白虎紋迷彩，已經(jīng)不再適應西南山區(qū)一片蒼翠郁蔥的背景色了。和戴鋒的廢土密營一樣，這座修建于戰(zhàn)前的三線兵工廠也是隱藏在山體內(nèi)部的。

　　在這里，米舒看到了更多新面孔，有一部分是潛伏在“治安軍”中、協(xié)助葉未零的親信，更多則是受葉未零直轄的游擊隊員。

　　走在懸空的鐵架橋上，米舒清晰地聽到腳底踩著金屬的脆響。葉未零在前頭引路，消遣似地拋擲著一顆心靈投影儀：“歡迎來到我的大本營。這是共和國三線建設工程的一部分遺址。另外，我要感謝你為我們做出的第一項重大貢獻：幫助我們激發(fā)了民眾的斗志。”

　　米舒無精打采地說：“我什么也沒做?！?/p>

　　葉未零回過身來，把心靈投影儀遞給他看：“心靈投影儀，是我結合‘圖騰’系統(tǒng)，以及你宇航服上的腦電波傳導系統(tǒng)而設計的，但它只是個空殼，你的思想才是關鍵。

　　在懵懂中叛國，親歷戰(zhàn)前戰(zhàn)后的強烈對比，看到絕望中的反抗和懦夫變成的英雄，認識到自己的罪行并決心為此戰(zhàn)斗，你很可能是唯一經(jīng)歷過這一切的人了，你的思維圖樣是獨一無二的樣本，我把它裝進心靈投影儀，并派人投送到各地。大腦受到它的投影后，那些麻木的民眾就被喚醒了，接連爆發(fā)的殖民村起義就是明證?！?/p>

　　“就算現(xiàn)在喚醒了民眾的力量，還來得及么？我們已經(jīng)被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了……”米舒毫無自信地問道。

　　“呵，我救你出來，可不單是為了用你的思維來喚醒其他人?！比~未零說，“聽聽這個吧，跟你有關，是我們潛伏在合眾國本土的情報人員，在航天局附近捕獲到的語音通訊?！?/p>

　　-“合眾國地面控制站呼叫‘大航?！?，合眾國地面控制站呼叫‘大航?！苈牭絾?？我們已在探空雷達上發(fā)現(xiàn)了你船信號?！?/p>

　　聽到這段竊聽到的語音通訊，米舒眼中泛起驚瀾，這是返航時，巴茲與地面站的通訊!

　　-“‘大航海’收到，我是指令長巴茲。在孤獨探索了30年后，再次聽到你們聲音的感覺真是太棒了!”

　　-“指令長，祝賀你們已經(jīng)踏上回家的最后一段路了。飛船上的乘員都蘇醒了嗎？”

　　-“是的，‘大航海’號上的全部兩名乘員，指令長巴茲和導航員米舒，生命體征良好?！?/p>

　　-“很好。指令長，接下來的通話很重要，請您切換到保密通訊模式——換言之，只有您一個人能夠聽取接下來的指令?！?/p>

　　聽到這些熟悉的通話過程，米舒不斷回想起飛船艙內(nèi)的情形，接下來，正是他當時沒能聽到的通話。

　　-“呼叫地面站，什么事搞得這么神神秘秘的？先聽我的好消息吧，我們在圣徒座星系發(fā)現(xiàn)了傳說中的伊甸星!”

　　-“聽著指令長，回頭再管什么伊甸星吧!你們離開的三十年間發(fā)生了很多，我們進攻了紅龍共和國并取得了慘烈的勝利，現(xiàn)在國會已經(jīng)批準一項決策，準備在全球范圍內(nèi)對紅龍實施滅種，所以你飛船上的那個共和國人也必須死!”

　　-“呼叫地面站，我明白了，我有一支防身用的手槍……”

　　-“指令長，不用勉強，如果沒有把握，你可以先穩(wěn)住他，等降落之后交由我們來處理?！?/p>

　　-“不必麻煩，我不擅長偽裝，會讓他看出問題來的。再說，米是我的學生，我得親手解決這個問題。了結此事之后再行通話，完畢?！?/p>

　　-“完畢?！?/p>

 

　　米舒苦笑了一下，自己竟曾以為會受到合眾國平等的接納，殊不知即使有了合眾國國籍，自己在他們眼中也還是能用則用、想宰即宰的狗兒。這下他也徹底明白，為什么巴茲在通信完后就開始找槍要殺自己了。

　　“接下來的事我也知道，指令長向你開槍卻誤傷了飛船，導致失事墜毀?！比~未零把那段錄音關掉，“但合眾國忙于執(zhí)行屠殺政策，沒有對‘大航?！w船給予足夠的關注，這是他們的失策。直到現(xiàn)在，他們也沒發(fā)現(xiàn)飛船真正的墜毀地點，仍只派了些小船在本土西海岸進行無目的地搜索，更沒有意識到你們找到的伊甸星有多么重要。”

　　米舒被引逗起了一點兒交談的興趣：“你了解伊甸星？”

　　葉未零倚在鐵架橋欄桿上，亮出了自己的知識庫存：“歷史上，我國和西方的天文學家都曾觀測到過這顆行蹤詭異的行星，并分別將其命名為桃源星和伊甸星。它最大的特點就是，每隔數(shù)百年才能被觀測到一次，曾有天文學家認為，它有著大得驚人的公轉軌道，每經(jīng)過一個公轉周期才會進入我們的觀測距離。

　　在最近一次的觀測中，西方天文界對它進行了遙測，發(fā)現(xiàn)它極有可能有著與我們相近的生存環(huán)境。但由于觀測的極度不準確，沒有人能夠計算出它的精確距離與方位，一切實地探測計劃也就成了一紙空文。我所知道的就這些?！?/p>

　　米舒點點頭，補充道：“在乘船升空后的第十年，我和巴茲被系統(tǒng)喚醒，并發(fā)現(xiàn)了伊甸星。其實按當今的航天水平計算，它距離我們只有一年多航程!‘大航?！w船為探測其它星域走了彎路，才耗費了十年到達它所在的地方。

　　我們需要幾百年才能觀測到它一次，是因為圣徒座空域的暗物質有數(shù)百年的聚散周期，每經(jīng)過一個周期，包圍在伊甸星周圍的暗物質會變得稀薄，我們就得以進行觀測。短暫的窗口期過后，它便重新隱沒在不可見的暗物質之后，等待下一個觀測窗口到來。這些暗物質會阻隔無線電通訊，因此我們發(fā)現(xiàn)圣徒座的秘密后，沒能及時將它報告給合眾國宇航局?！?/p>

　　“一年航程？”葉未零那張冰冷的臉上，首次出現(xiàn)了幾絲柔和曲線，“這比我想像得還要好。這就是我需要你做的：帶我們?nèi)ヒ恋樾??！?/p>

　　米舒被他的瘋狂震得暈頭轉向：“你瘋了!”

　　葉未零豎起食指，指向正上方：“人類的歷史，是一部不斷向上探尋的歷史。當看到了高處的風景，原始步戰(zhàn)就以爭奪制高點為關鍵；飛行器發(fā)明之后，戰(zhàn)爭又改由制空權來主導。在這場戰(zhàn)爭中，我們處于完全劣勢，想要贏，必須有一次戰(zhàn)略意義上的轉折，那就是奪取比敵人更高的陣地。天空已經(jīng)屬于他們了，我們能奪取的，只有外太空?！?/p>

　　米舒焦躁地摩挲著宇航服：“你是看科技史看傻了吧……就算能送幾名宇航員上天，對地面上的戰(zhàn)局又有什么幫助!？”

　　葉未零轉身俯瞰著鐵橋下方：“誰說我只送幾名宇航員過去了？”

　　米舒順著他的目光俯視，只見“東北虎”攻堅車周邊站了不少人，嚴密保護著的車廂被打開了，米舒終于看到了葉未零渴望得到、而戴鋒等人用生命保護著的“貨物”。

　　在一個個半透明的培養(yǎng)箱中，靜置著細小的顆粒狀培養(yǎng)囊，葉未零指著那些被運往兵工廠內(nèi)部的貨物：“那是我們的第三批后備者。此時，他們還只是培養(yǎng)箱中的無數(shù)胚胎，一旦進入‘蠶繭’系統(tǒng)進行培育，他們就會長大成人，第一批和第二批后備者，包括大洋彼岸合眾國的后備者，都是這樣培養(yǎng)起來的。全國各地分散了不少胚胎倉儲點，其中一個倉儲點即將暴露時，我指示戴鋒搶回了這批胚胎。

　　想想吧，這是我們最健康的胚胎，我還為此次遠航備足了必須的各類物資。而伊甸星上，是沒有‘冥王’病毒和侵略者威脅的安全環(huán)境，還有富足的地外資源，一旦我們和這些胚胎成功抵達，就能順利完成第三批后備者的培育，并從合眾國完全預想不到的外太空，直接打擊他們的本土?！?/p>

　　“怎么去？你有航天飛船？”米舒森然問道，他已經(jīng)相信，面前這個瘋子確實認真策劃過這個天方夜譚般的計劃。

　　“會有的，跟我來?！比~未零重新開步，走向鐵架橋盡頭。

　　米舒快步跟上，順橋登上最高點后，他俯瞰到了兵工廠的全貌：有一小半?yún)^(qū)域浸滿了地下水，形成一個深不可測的地下湖，湖邊是簡易碼頭和造船廠。而在造船廠上，赫然便是一艘已具雛形的巨艦船殼，一大片蚊子般的飛影，在船殼上下不斷舞動。

　　接過葉未零遞來的高倍顯微眼鏡，米舒看到了那些飛影的真面目：每團飛影，都是由無數(shù)飛舞的納米工程機器人組成的!它們飛行到工廠原料庫，將合金分子吸附到機體內(nèi)，轉而飛到船殼上的指定位置，將合金成分釋放加固，無數(shù)微量的建材物質，飛快地被它們拼結加固，漸漸從最微觀處，組裝成了一艘巨艦。這就和戴鋒用來殺死鬼赤柴的那柄納米陌刀是一個原理，只不過在這里組裝軍艦，納米機器人的工程量遠非組裝一把巨型陌刀可比。

　　“這樣造艦，得造上幾百年吧!？”米舒感嘆道。

　　“這些納米機器人的效率遠超想像，”葉未零說，“它們的代號是‘蜂群’，是共和國為備戰(zhàn)而研制的秘密裝備，為的就是在戰(zhàn)時把軍工生產(chǎn)速度最大化。真正耗時的，是往‘蜂群’的電路里編寫工程程序，我借著‘治安軍’的身份掩護，費了很大力氣才搞到了共和國海軍‘龍王’戰(zhàn)略艦的設計圖紙?！?/p>

　　“造一艘軍艦作為飛船，你耍我嗎？”米舒的大腦還沒轉過彎來。

　　“這艘戰(zhàn)略艦只是發(fā)射平臺，火箭和飛船都是獨立建造的。”葉未零糾正道，“國土幾乎全部被占領了，我們沒有穩(wěn)定的發(fā)射基地，最安全可取的方案，就是移動發(fā)射平臺了。‘龍王’戰(zhàn)略艦擁有垂射彈道導彈的能力，只要把導彈的戰(zhàn)斗部去掉，就能作為宇航火箭發(fā)射出去了。另外，我還需要用戰(zhàn)略艦去打撈你的‘大航海’號，那艘飛船上儲存著伊甸星的準確座標。”

　　“‘大航?！?？它究竟落在哪兒？”米舒問道。

　　葉未零為他展示了一張復雜而精準的航線圖：“這是我們推算出來的墜落航跡，飛船主體墜落在了北太平洋，你則在高空跟著逃生艙一起被甩出船體，最后摔到了共和國的國土之上。”

　　米舒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最后肯定地搖搖頭：“這不可能，你向我展示了這么多工程奇跡，但有一個關鍵點卻無法解釋：你的這些成果中，任何一項拿出來，都是需要海量計算才能完成的，難道你有一臺超級計算機？你總不會說，能靠算盤完成計算機的工作吧？”

　　葉未零向左側走了一段，推開了一扇暗門：“來看看你要的答案?！?/p>

　　熟悉了葉未零那“行不驚人死不休”的個性，米舒早已在大腦中想過了各種驚世駭俗的畫面，但這回他看到的，卻是稀松平常的一幕：暗門后是一間機房，要說有什么特別驚人之處，那就是這間機房特別大，數(shù)不清的各類電腦，按一個個不甚規(guī)則的同心圓排列著，靠雜亂的線纜相連，大多數(shù)在自動運行，也有少數(shù)由操縱員監(jiān)管著。

　　葉未零向這巨大的同心圓陣中央一指：“那就是我們的超級計算機。”

　　計算機陣列中央，站著一個穿著邋遢的姑娘，要不是葉未零指示，米舒甚至沒有注意到她。她給人唯一的印象就是忙，忙于站在齊腰高的演算臺后面接發(fā)計算結果，忙于在演算臺上疾算疾書，忙于監(jiān)控各塊陣列區(qū)域的運作情況，忙得來不及穿戴整齊，忙得來不及整理頭發(fā)。

　　“她叫云函，我們的算博士。”葉未零介紹道，“能發(fā)掘她的數(shù)學天賦，是我成為大國手后最大的運氣。她懂得如何將這些老舊的計算機，組成一個龐大而有機的運算陣列，使之勉強按照超級計算機的模式運行計算。飛船墜落地點是她運算的，納米機器人的造艦程序也是她編寫的，還有很多其它不可名狀的雜事，都離不開她的運算?！?/p>

　　米舒的第一反應不是夸贊這臺人體計算機，而是憐惜道：“好可憐的姑娘，你是把她當長工了吧？”

　　葉未零的話頭略為一滯，然后放緩語氣，算是承認自己確實太強人所難了：“確實苦了她了。一開始她沒時間梳頭，任由長發(fā)散成一片，結果有一次頭發(fā)被絞到主機排風扇里去了，她為那片絞壞了的扇葉心疼了好幾天，以后每當頭發(fā)長過脖梗，就被她齊刷刷剪掉了……”

　　“國手!”她頭也不抬，高高舉起左臂呼叫，右手還在執(zhí)筆演算。

　　“怎么了？”葉未零穿過密集的計算機陣列，來到圓心處。

　　“我認為工廠現(xiàn)在有風險?！痹坪痤^來時，葉未零和米舒都能看到，厚重的鏡片之下，她的雙眼顯得疲憊無神。

　　“怎講？”葉未零試圖看了一眼她的演算稿紙，但紙上的東西卻一如既往地不知所云。

　　云函像背程序一樣對他說：“通過歷次表現(xiàn)和性格分析，霍塔克是個警醒的人。從我們投放第一批心靈投影儀開始，計算他的反應時間，他只需以一個連的兵力，按攻堅車留下的痕跡開始搜索，按照概率學的算法……”

　　葉未零抬起雙手，作出一個求饒的手勢：“好姑娘，直接講你的結果吧。”

　　“他們有極高的概率，在兩天內(nèi)搜索到工廠附近，而按照建造計劃，我們絕不可能在這期間完成‘龍王’戰(zhàn)略艦的建造?！痹坪鸬?。

　　葉未零沉思了一會兒，滿懷期待地問道：“你不是那種只會提出問題的學者，每次指出隱患后，你都會附帶相應的建議，對吧?！?/p>

　　云函則諱莫如深地反問道：“你會聽我的建議么？”

 

　　次日。

　　兵工廠內(nèi)燃著大火，游擊隊員們正有計劃地焚毀自己在此地活動的一切痕跡。

　　火光映紅了地下湖，人們站在初具雛形的艦體甲板上，看著自己曾經(jīng)的大本營在烈火中消逝。而“蜂群”機器人，仍在船體周邊不斷翻飛，為未完成的工程繼續(xù)忙碌。

　　葉未零手扶船舷，感嘆道：“姑娘，你還真敢想啊，船還沒造完呢，你竟然建議我們駕船撤離，邊走邊造?！?/p>

　　云函站在他身邊，手捧著一摞厚厚的稿紙：“根據(jù)工程力學推算，現(xiàn)在的船體半成品已經(jīng)安裝了動力部分，完全可以支持航行，而邊走邊造，可以使我們盡可能早地離開此地，避免危險，在到達目的地之前，‘蜂群’會在航行中完成軍艦上層建筑的修建?！?/p>

　　葉未零對著岸上呼叫道：“加快銷毀速度，有用的東西已經(jīng)被我們搬上船了，剩下的通通燒掉，不要心疼，這次航行是‘單程票’!”

　　一片新的火光，在工廠一角燃起，那是正在被銷毀的計算機陣列。看著自己曾經(jīng)的心血化為虛煙，云函臉上劃過一絲悵惘。

　　“云姑娘，我們真的很感謝你做的一切?！比~未零含蓄地安慰道。

　　“就像你說的，每顆棋子都應該起到自己最大的作用。”云函毫無表情地說，“計算是我的能力，也是我的宿命?！?/p>

　　在說話間，斷后人員已經(jīng)完成銷毀工作，全部上船了，艦體沿著水道，緩緩駛入一片黑暗。

　　“其實……我很清楚的，你雖然有數(shù)學天分，但是你對數(shù)學恨之入骨?！比~未零掏出了一本硬皮小書，厚實的封面紙板上，留下了兩排牙印，直穿內(nèi)層紙張，“這是你按我的安排，學習數(shù)學時用的第一本教材……這么厚的紙板都被你咬穿了，你是有多么恨，才會咬得這么狠??？”

　　“我們都無可奈何，不是嗎？”云函微一頷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

　　“女孩子反感數(shù)學是常事，但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支撐著你，一邊對它恨之入骨，一邊卻如此堅定地由子夜算到天明？”

　　葉未零問完之后，見云函不愿回答，他只得自管繼續(xù)說道：“我很抱歉，但在這個年代，所有人都不得不承受自己不想要的痛苦。如果能看到勝利與和平，我很希望能讓你云游自在，再也不用算了……”

　　云函抬起頭來，鏡片之后，一對炯炯的目光，照亮了原本無神的雙眼。

　　艦體已經(jīng)完全隱沒在水道之中。隨著一串爆閃的火花掠過，預埋的炸藥轟然炸響，將水道入口崩塌，徹底斷開了兵工廠與水道的聯(lián)系。

 

　　霍塔克伸出手，撫過那堆一片焦黑、還飄飛著余燼的殘骸，已經(jīng)很難看出，它就是之前那輛“東北虎”攻堅車了。

　　“長官，已經(jīng)全部查看過了，工廠里的一切東西都被燒毀了?！辈紶栠B長向他報告道。在兩人身周，101連的戰(zhàn)士們，正沮喪地為這次撲了空的搜索進行收尾。

　　一陣沙沙聲，從肩部通訊器中響起，霍塔克現(xiàn)在有些怵這個聲音了，但他還是接通了來訊：“亞當.霍塔克報道?！?/p>

　　“我的亞當，還沒有關于那個‘大國手’的半分消息么？”通訊那頭是個不耐煩的聲音，那是來自合眾國本土的、參聯(lián)會主席的聲音。

　　“主席閣下，很抱歉，他又一次從我指間溜走了?！被羲酥荒茏鳠o奈的回答，“在他主動暴露之前，我確實從沒想過，這條喪家犬竟藏得這么深，現(xiàn)在我正努力追趕他的節(jié)奏?！?/p>

　　對方重重嘆了一氣：“霍塔克，我們發(fā)動戰(zhàn)爭的初衷是什么？”

　　“為了新紀元?！被羲嗣C然答道，“我們的星球無法負擔急劇增長的人口，放任下去將導致整個世界的崩潰，唯一的解決辦法，是屠盡人口比重最大的紅龍民族，使迫在眉睫的人口壓力得到緩解，迎來一個人均資源富足的新紀元!”

　　“我們幾乎就要成功了，”參聯(lián)會主席說，“共和國的抵抗已經(jīng)被瓦解，滅族政策也在穩(wěn)步推進，可這個突然蹦出來的‘大國手’，使原本順利的計劃瀕臨流產(chǎn)。他喚醒那些待宰的蟲子重新反抗，天知道還會捅出什么更大的婁子來!我們沒有時間了。”

　　沒等霍塔克回答，參聯(lián)會主席已經(jīng)掐斷了通訊?；羲酥荒芸諏χㄓ崈x說：“閣下，責任在我。”

　　這時，一名士兵不合時宜地報告道：“長官，我們仔細搜索了洞外的道路，但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近期出洞離開的痕跡?！?/p>

　　霍塔克對著地下湖盡頭的那堵亂石墻，望穿秋水：“他們到底是怎么離開的？”

　　他沒有猜到，答案正在亂石墻之后。

 

　　“龍王”戰(zhàn)略艦仍在幽深的水道中前進，令人驚異的是，這條水道竟似沒有盡頭。此時，上層建筑也已經(jīng)略具外形了，米舒靠在船頭，看納米機器人在艦艏處筑造了一輪“青龍”瓦當圖案，那是戰(zhàn)艦的艦艏徽紋章。

　　“艦艏徽是一條船的名牌，即使把全船無用的裝飾物都省去了，你們在設計時，也還是沒有舍棄它吧？”米舒對來到背后的葉未零問道。

　　“雖說人窮志短，但基本的面子總還得要吧?！比~未零略有些調(diào)侃地說。

　　“已經(jīng)走了這么久，這條水道究竟通到什么地方？你不是還要到北太平洋去撈‘大航?！柕臍埡幔俊泵资嬷噶酥干碇艿囊黄诎?。

　　“你總不會以為，我們要窩在地下河道里發(fā)射火箭吧？龍王，可是要游四海的呀!”葉未零將一張地圖攤開，借著甲板探照燈的余光，米舒看到，在共和國地圖上，一條線從大西南彎曲直通南海之濱，所繪的正是這條地下河道!

　　“這是一條地下運河!？”

　　葉未零已經(jīng)習慣以米舒的驚訝為樂了：“這條地下運河，在千余年前就開挖了。我們在這片大地上，刨了五千年的土，打洞開河什么的，也算是看家本事吧？”

 

　　共和國北海。

　　如果從上空俯瞰，在這寬廣而沒有參照的大海上，即使是巨大的航母，也渺小無力得如同小舢板一般。原本潔凈的藍天白云，似遭遇浩劫一般變成全黑，雨珠不斷從云層中墮下，剛逃離被染黑的天空，便又陷入同樣黑冷的大海?！笆ヂ邋取碧柡侥改瞧瑵嵃椎募装?，像紙片一樣在層層黑幕中飄翻，從波峰墜向谷底。

　　航母艦島的一間艙房，是專門劃給霍塔克的，他則把這里當成了數(shù)據(jù)分析室，滿墻滿地都是雜亂的數(shù)據(jù)紙張和情報圖。其中還有一張不甚清晰的照片，拍攝的是身著宇航服的米舒，那是霍塔克從游擊隊密營之戰(zhàn)的戰(zhàn)場錄象中截下來的，他一直對這個突兀出現(xiàn)的宇航員感到十分費解。

　　布爾連長看著形容枯槁的霍塔克，仍對他放棄陸上搜索、來到大洋上的決定感到萬分不解：“長官，我還是不明白，您費盡千辛萬苦申請?zhí)貦?，帶著我們駐扎到航母上來，究竟對搜捕游擊隊有何幫助？”

　　霍塔克仰面躺在紙堆中，指向天花板上貼著的一張熱能分析圖。布爾連長費勁地仰頭查看，那是他們發(fā)現(xiàn)兵工廠舊址時，用熱能相機拍下的，圖片上不同顏色的光影，表征了當時工廠內(nèi)不同區(qū)域的溫度。

　　“大多數(shù)區(qū)域都因為焚燒余熱而顯出高溫，”霍塔克說，“但有一個地方很特別：那片地下湖，靠近造船碼頭的湖面上，也有一片熱影，但火是燒不到湖水里的，對吧？”

　　布爾連長放下拗酸了的脖子：“這說明什么呢？”

　　“他們在湖面上進行了某種工程建造，在造船廠旁的湖面上，能造的當然只有船了，根據(jù)熱影顯示，似乎還是一條巨艦。但我們到達時，這艘船卻不知去向?！被羲朔治龅?。

　　“所以您要求各地部隊嚴密監(jiān)視每一條內(nèi)陸河道？那也沒必要跑到大海上來啊?！辈紶栠B長說。

　　“我承認自己并沒有把已知線索同大洋聯(lián)系起來，這確實只是一種不靠譜的猜測：像葉未零那樣精于算計的人，費盡心力和資源造一條巨船，不像是為了在隨時可能被兩岸守軍發(fā)現(xiàn)的內(nèi)陸河道中活動，大海才更像是他所向往的舞臺?！被羲司趩实嘏懒似饋?，面對著左側墻壁上的一系列衛(wèi)星圖，那是最近幾日拍下的共和國沿海的高分辨衛(wèi)星圖片。

　　這時，航母的艦艏處傳來一記重顫，似是撞上了什么東西，但在無遮無攔的大海上，有什么障礙物，能巨大到撼動航母？

　　“艦長，”布爾連長呼叫道，他感到航母慢了下來，正在調(diào)整航向，“我們撞上什么了？”

　　“另一艘航母?！迸為L在對講機那頭答道，“十九年前沉沒于此的‘班寧要塞’號。你們知道的，這里還處于大陸架延伸區(qū)，海水相較而言不算很深，‘班寧要塞’號的殘骸半豎在海床和礁石上，足夠碰到我們的船底。我正在調(diào)整航向避開它?！?/p>

　　“十九年前？那是戰(zhàn)爭開始后的第二年，”布爾連長說，“是當時被共和國衛(wèi)國軍擊沉的我軍航母。”

　　“我還能記得那段歷史，”霍塔克說，“衛(wèi)國軍接連擊沉了我們五艘航母!作為一個大陸國家，他們以自己強大的陸基反艦能力為傲。但沒有用，即使史無前例地打沉了五艘航母，他們也仍然抗不住我軍剩下六支航母戰(zhàn)斗群，以及新下水艦只的持續(xù)壓制?！?/p>

　　布爾連長也感慨道：“是啊，上帝保佑航空母艦，她是合眾國海軍的靈魂與象征。早早地淘汰戰(zhàn)列艦，而使用航母作為主力艦，確實是我們的遠見……”

　　霍塔克兩眼一怔：“早早地淘汰了戰(zhàn)列艦……”他猛撲到墻上，瘋狂地回看著前幾日的衛(wèi)星海圖。

　　“上帝啊! 這是怎么做到的!？難道是撒旦站在他們一邊？”身在行伍這么久，霍塔克很少像現(xiàn)在這樣表現(xiàn)出驚恐。

　　布爾連長預感不妙：“長官，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她!”霍塔克伸出右臂，直勾勾地指向衛(wèi)星海圖上一個小白點，那是一艘大船的影像。

　　布爾連長順著指示仔細查看那艘船：“很大，跟航母的噸位不相上下?？茨印撬覒?zhàn)船。見鬼!這是艘戰(zhàn)列艦!可共和國沿海都是我們的艦隊，我們根本不可能裝備戰(zhàn)列艦啊!”

　　霍塔克聲音發(fā)顫：“準確地說，是一艘戰(zhàn)略艦，紅龍共和國戰(zhàn)前曾裝備過這型艦種，可以視作戰(zhàn)列艦的現(xiàn)代化改型……你明白了嗎？他們在兵工廠里造了一艘戰(zhàn)略艦，然后跨越大半國土，開到了海上!”

　　布爾艦長一幅幅查看著衛(wèi)星圖：“這是第一張圖，當時它出現(xiàn)在南?！酉聛恚^海峽了，一路向北……這是，昨天剛剛拍攝的，到北海了，就在附近!長官，我這就去要求調(diào)取現(xiàn)在的衛(wèi)星海圖!”

　　霍塔克抓起了自己的裝備：“這片空域積雨云太厚，衛(wèi)星恐怕看不到海面，調(diào)集一切可用的偵察力量，要求艦載機和101連準備出擊!”

 

　　同一海域，“龍王”戰(zhàn)略艦。

　　冒著斜潑在甲板上的暴雨，船員們緊張地注視著船尾，起重機攪盤正努力向后轉動。

　　隨著絞索將一大片黑影扯出海面，米舒把雨衣頭套摘下，任由雨點敲打得滿臉滿頭：“成功了!飛船殘骸被撈上來了!”

　　葉未零在他背后一拍：“跟我去查看殘骸上的數(shù)據(jù)鏈，把伊甸星的具體座標翻出來!”

　　“國手，要快，”云函在船長室呼叫道，“雷達偵測到附近空域的飛行器密度越來越大，敵人似乎在有目的地搜索我們?！?/p>

　　飛船殘骸被絞索懸吊著，船員們穩(wěn)穩(wěn)扶住臨時搭上殘骸的鐵梯，米舒像走跳板一樣踩了上去，在走到一半時失去勇氣全身趴倒，總算是狼狽地爬完了剩下一段距離，跳到了殘骸上。葉未零跟在他背后，回應船長室道：“我們正在努力!”

 

　　“呼叫‘圣洛迦’號，這里是預警機中隊，雷達在東偏北17度方向上發(fā)現(xiàn)疑似目標!”

　　這條訊息，在黑茫茫的大海上點燃了烽火，附近的合眾國海軍向著坐標指引之處麋集而來。逆著漫天風雨，一隊“十字軍”空甲破開夜幕高速巡飛，那是霍塔克和101連的成員，正向著渴望已久的目標疾飛，背后留下的是一串串藍紫色尾焰。

 

　　“好了沒有？雷達發(fā)現(xiàn)一隊機動空甲在高速接近中，預計到達時間十分鐘!”云函緊張地呼叫道。

　　葉未零等人正在甲板中央的發(fā)射井旁忙碌：“已經(jīng)完成坐標輸入了，所有人到發(fā)射井底艙集合，準備登上火箭!”

 

　　龐大的火箭，如定海神針般豎立在戰(zhàn)略艦底艙，遠航飛船則緊貼在箭體一側。淋漓著滿身雨水，葉未零加緊催促道：“所有人都到了嗎？報數(shù)，登箭!”

　　船員們依次爬上舷梯，鉆進火箭艙門，葉未零是最后一個進艙的，他站在半開的艙門邊，久久不愿閉門。

　　“進入發(fā)射準備階段，發(fā)射倒計時5分鐘；請立即封閉艙門，艙門還有30秒鎖死；警告，偵測到空中目標，預計到達時間6分鐘。”

　　聽著系統(tǒng)音繁瑣的揭示，米舒心里直打顫，催促道：“國手，快關門，艙門要鎖死了!能不能逃過空襲順利發(fā)射，只能看造化了?！?/p>

　　葉未零猛然起身，回過頭時，那張冰冷的臉上，露出了沉靜的微笑：“同志們，一帆風順!記得寄明信片給我……如果可以的話。”

　　人們還沒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他已經(jīng)縱身跳出艙門，落回了發(fā)射井底艙。

　　“不!”米舒撲上去想抓住他，卻在鎖死的艙門上撞得眼冒金星。

　　葉未零一邊決然向船長室奔去，一邊呼叫道：“同志們，第三批后備者的胚胎，蠶繭休眠系統(tǒng)，全套納米工程機器人，足夠的食物、水和藥品，我國現(xiàn)代的工業(yè)科學資料、古代的文化歷法典籍……去伊甸星重建一個共和國所需的一切，都給你們備好了!米舒，當好領航員，你是唯一去過伊甸星的人；云姑娘，委屈你繼續(xù)算下去，新世界的一切都需要一名優(yōu)秀的數(shù)學家來規(guī)劃!”

　　米舒咬著牙質問道：“你在搗什么鬼!一起走啊!”

　　“哈，火箭在升空階段是最脆弱的，總得有人在下頭保護你們吧!”葉未零已經(jīng)在船長室準備就緒了，“一定要記得回來，我們的民眾已經(jīng)醒悟了，同胞們會繼續(xù)艱難反抗，等待著你們回家救援!”

 

　　“倒計時，10,9,8,7,6,5,4,3,2,1,0，發(fā)射!”

　　黑沉的天海之間，騰起一片橘紅的烈焰，將天空與海面同時映亮，霍塔克隔著老遠就看到了它：“他們在發(fā)射彈道導彈!攔截它!”

　　而葉未零在頭上、臂上套了一堆傳感器，在這套中央火控系統(tǒng)的輔助下，他將能獨自操縱艦上所有的武器：“現(xiàn)在就剩我和你們了，做個了斷吧!”

　　霍塔克駕機懸空，端平狙擊炮瞄準火箭，卻被“龍王”戰(zhàn)略艦上的近防炮炸開了。在他穩(wěn)住機體免于墜毀時，火箭已經(jīng)迅速飛升，逸出射程了。

　　霍塔克惡狠狠地咬著牙，不顧把雙眼擠出血絲的過載，駕機垂直上升，向暗空中那點愈遠愈稀的尾焰追去，“圖騰”系統(tǒng)在他的機體周圍形成一圈鷹形藍色力場，振翼向獵物撲擊而去。

　　“給我下來!”葉未零橫過左臂，甲板左側的防空導彈架同步轉向，鎖定了霍塔克的座機，卻在擊發(fā)導彈前，被后續(xù)趕來的101連空甲擊毀了發(fā)射架。

　　葉未零勉力操縱著力所能及的每一門艦載武器，彈雨火光從艏至艉籠罩了“龍王”那修長的艦身。但對于高速靈活的空甲而言，這些火力太笨重了，就像地面上的毒蛇，永遠不可能咬中撲飛的鷹群。

　　“牛仔們，開啟圖騰系統(tǒng)!”布爾連長在座艙中指揮道，一臺臺“十字軍”從不同方向包圍了戰(zhàn)略艦，一團團“鷹擊”力場交替俯沖，將甲板上的武器一一擊毀。

　　眼看能夠操縱的武器越來越少，葉未零放開火控傳感器，取過一頂頭盔戴上：“只好試試了，用來救急的艦載‘圖騰’系統(tǒng)……”

　　戰(zhàn)略艦中部，騰起了一團紅色光影，布爾連長凜然警惕道：“拉開距離，敵人也啟動了‘圖騰’!”

　　紅色力場迅速成形，最后卻成了一條盤踞于甲板之上的蠕蟲，形象愚魯?shù)赝饺煌炜铡?/p>

　　隔著船長室舷窗，葉未零木呆呆地望著自己生成的圖騰，那表情也像一條傻蟲子：“見鬼，還是蟲子嗎？一世涼薄，終究還是玩不轉這‘圖騰’系統(tǒng)……”

　　這時，一陣輕蔑的爆笑從通訊器中傳來，那是101連的戰(zhàn)士故意把通訊儀調(diào)到了通用訊道，好讓葉未零也聽到他們的嘲諷。

　　“哈哈哈，我還當是什么厲害角色，居然真用蟲子當圖騰，真是高看了紅蟲奴了!”

　　“鷹擊”力場毫無顧忌地再次展開攻擊，將戰(zhàn)略艦甲板打成一片火海，“紅蟲”力場笨拙地左支右絀，顯得滑稽而可悲。

　　“姓葉的癩皮狗，是你在船里吧？”布爾連長一針見血地挖苦道，“蟲子再怎么長，也終究是蟲子，變不成龍；你再怎么籌謀，也永遠是叛徒，沒人把你當英雄!”

　　船長室已經(jīng)被炸塌了半邊，葉未零被壓在倒塌的天花板下，露在外頭的臉，被風雨和彈片不斷擊打。

　　“以為我真的不清楚嗎？”在葉未零臉上交織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屠殺自己同胞時沾在手上的血，是永遠洗不掉的，等第三批后備者長大了，等更年輕的后輩迎來勝利重建了共和國，要他們怎么面對我？所以我只能死在這兒，偉大的紅龍國，根本不可能容忍一個叛徒成為英雄。”

　　“老葉，你他娘的在胡扯什么啊!”米舒的聲音在訊道中喊道，“你是大國手，你是我們當中最大的英雄!沒人會罵你是叛徒，我這混蛋才是叛徒啊!”

　　緊接著，昔日同在“治安軍”中臥底的副手們也喊了起來：“老大，如果紅龍不認你這樣的英雄，我們也不當龍了，跟你一起繼續(xù)做那無法無天的爛蟲子!”

　　葉未零聽著那些熟悉的聲音在耳邊七嘴八舌，不知為何，突然強烈地渴望聽到另一個聲音。

　　最終，他如愿以償了。

　　“未零!”終于傳來了云函的聲音，“還記得你的問題嗎？現(xiàn)在我給你答案……”

　　葉未零當然記得——究竟是什么支撐著你，一邊對它恨之入骨，一邊卻如此堅定地由子夜算到天明？

　　“數(shù)海浮沉千百度，半緣天下半緣君!”

　　葉未零凄然苦笑：“作為大國手，到頭來被棋子們同情了……這就夠了!”

 

　　霍塔克的兩眼完全充血了，他跟著火箭沖出云層，已經(jīng)能夠看到云層之上的漫天繁星了。獵物近在咫尺，“鷹擊”力場即將攻擊到火箭推進器。

　　“上帝啊，攔住他!” “霍塔克長官小心!”

　　信道猛然嘈雜起來，霍塔克心頭一凜，他太專注于自己的目標，沒有顧及到下方的戰(zhàn)況。

　　“紅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龍騰”力場，從戰(zhàn)略艦的殘軀上騰起，沖破了101連的攔阻，徑向霍塔克追去。霍塔克的座機被龍牙擊中，進入失速狀態(tài)，瘋轉著向下墜去。一片天翻地覆中，霍塔克看到火箭尾焰消失在茫茫星海之中，自己永遠失去了抓住它的機會。

　　101連將報復的怒火傾泄在戰(zhàn)略艦身上，隨著甲板幾乎被夷平，“龍騰”力場也漸漸熄滅了。而霍塔克在即將墜海時，終于成功將機體改平，穩(wěn)步落在了一片殘墟的甲板之上。

　　在坍塌的船長室，他看到了被壓住的葉未零。

　　“我們又見面了，‘大國手’?！被羲藦妷褐μ澮缓埖呐瓪?，“你是個出乎我意料的對手，但不是合格的國手，在最后關頭，竟選擇為了一群棋子犧牲自己?！?/p>

　　葉未零努力將上半身抬起，好讓自己感到舒適些：“最好的大國手，敢于把自己也當成死子而犧牲掉，去盤活最有希望的一片棋?！?/p>

　　“不過，當大國手成為棋子的時候，也就是你自己毀滅的時候?！?/p>

　　葉未零得意地挑釁道：“很不幸，我是中央戰(zhàn)爭委員會選中的第三十二位大國手。

　　我的那三十一位同僚怎么樣了？死在了戰(zhàn)爭中嗎？或是藏得比我更深？我不知道。

　　我說的是事實，還是謊言？你也不知道。

　　不過，這會讓你們寢食難安吧？”

　　話音剛落，“龍騰”力場再次從甲板上騰起，對準霍塔克的后背襲來?；羲瞬槐懿婚W，從容地將狙擊炮對準葉未零開火。在這位大國手被轟成爛肉的同時，“龍騰”力場也瞬間熄滅，天海之間，再次陷入一片深暗。

　　“沙沙沙，嗞拉……”熟悉的電子音，霍塔克獨立在甲板上，接通了來訊。

　　“霍塔克，聽說你抓住那名大國手了？”參聯(lián)會主席問道。

　　“我剛剛親手把他打成碎肉?！被羲舜鸬?，“他在死前發(fā)射了一枚彈道導彈，請本土導彈攔截系統(tǒng)作好防御準備?！?/p>

　　“不，攔截系統(tǒng)沒有偵測到任何威脅。”

　　霍塔克微微挑起眉毛：“閣下……我的預感不太好。我申請調(diào)回國內(nèi)，進入蠶繭休眠，直到……共和國可能反攻我國本土的那一天?！?/p>

　　“什么？你認為他們還有還手之力嗎？”

　　霍塔克將武器垂下：“防患未然吧，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合眾國會需要像我這樣有經(jīng)驗的軍人。”

 

　　核子紀元2000年，開戰(zhàn)后第70年，海鷹合眾國本土，班寧要塞。

　　霍塔克的意識很迷離，這個長夢，他已經(jīng)做了50年。

　　“霍塔克，霍塔克，能聽到嗎？”在一片意識的幻境中，他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主席閣下么？”他問道。

　　“對，是我這個老頭子。你還記得自己在哪兒嗎？”

　　“沒記錯的話，是在蠶繭中休眠吧？”霍塔克倒還很清楚。

　　“對，而我的肉體已經(jīng)死了?？蒲腥藛T利用改進后的‘圖騰’系統(tǒng)，把我的意識截留下來，形成電子智能，作為與休眠者溝通的橋梁?！眳⒙?lián)會主席侃侃道，“醒過來吧霍塔克，是時候了。”

　　“共和國人，已經(jīng)攻到本土了？”霍塔克問道。

　　“圣洛迦港再次淪陷了，我們的首都特區(qū)上正飄著紅龍旗，指揮系統(tǒng)和情報網(wǎng)完全癱瘓了，各州部隊根本無法統(tǒng)一行動，班寧要塞是我們最后的陣地了。現(xiàn)在列裝的所有重武器都被敵人的電子病毒入侵，所幸你五十年前的座機還可以使用?！?/p>

　　霍塔克沉靜地說：“我想，我一直準備著?！?/p>

　　“快醒來!”參聯(lián)會主席陡然咆哮起來，“他們要攻擊‘蠶繭’休眠艙了，合眾國的年輕人們需要你!”

　　霍塔克猛睜雙眼，發(fā)現(xiàn)休眠艙蓋已經(jīng)破開了，休眠室的天花板也破了一個大洞，暴雨正敲打著自己的面龐，墻外的殺伐之聲聯(lián)成一片。破洞上空的一片夜色中，一絲又一絲淡藍色的光影在閃爍，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

　　好在休眠室的護理系統(tǒng)還在工作，自動為他換上了作戰(zhàn)服，當全副武裝離開休眠艙時，他看到，“十字軍”空甲還忠實地在墻角等待著自己。

　　休眠室的天花板被徹底撞碎，“十字軍”空甲騰空而起，霍塔克看到，在班寧要塞這最后的陣地上，守衛(wèi)著的都是二十歲模樣的合眾國軍人，他們是合眾國年輕而經(jīng)驗不足的第三批后備者。

　　一支共和國裝甲部隊突入了陣中，那是一批形制完全陌生的新式主戰(zhàn)坦克，卻印著與五十年前“玄武”加農(nóng)炮車身上一模一樣的瓦當圖徽。在霍塔克的驅動下，“鷹擊”力場兇猛撲下，將突入陣中的敵車悉數(shù)擊毀。

　　“小伙子們跟我來，我們在為一個偉大的新紀元而戰(zhàn)!”在合眾國軍人們的注視下，霍塔克高喊道，“既然合眾國有勇氣以200年歷史，去挑戰(zhàn)一個5000年古國，那就同樣要有勇氣，去承受敵國復仇的怒火!”

　　“十字軍”空甲率先沖出班寧要塞，領著一幫絕望的合眾國步兵，發(fā)動了迅猛的反沖鋒。突入到共和國軍隊陣線后方，他注意到一臺外形特別、天線林立的指揮車，便毫不遲疑地擊倒在四周護衛(wèi)的敵軍步甲，將指揮車攔腰擊斷。

　　低頭查看指揮車殘骸時，霍塔克短暫地一愣：這是五十年前那個宇航員!如今已經(jīng)滿頭銀發(fā)的米舒!

　　米舒受傷倒在殘骸之中，他也一眼認出了霍塔克的座機，從通用訊道呼叫道：“讓我猜猜，不會是五十年前的老相識吧？”

　　霍塔克抵制住想將他一炮了結的沖動，問道：“反攻到合眾國本土，你們是怎么做到的？”

　　米舒吃力地抬手指向夜空：“你沒有注意到頭頂?shù)漠悇訂?？?/p>

　　霍塔克這才開始認真打量起夜空中的藍色光影來，它們已經(jīng)成了一輪又一輪模糊的淡藍色圓環(huán)，如漣漪般層層泛過天空。

　　“五十年前被你錯過的火箭，將我們送到了伊甸星，我們順利地在新世界恢復了生產(chǎn)建設，培養(yǎng)起了第三批后備者。今天，當我們終于可以回家時，合眾國卻抵擋不住從天而降的突襲了，你們不得不靠最年輕的一代，抵抗我們最年富力強的第四批后備者?！泵资嫒斡娠L雨打濕自己的銀發(fā)和皺紋，“作為最有經(jīng)驗的領航員，我親自前來引導運兵火箭的降落座標，我們的第二波主力就要降落了。在盡心竭力了數(shù)十年后，你只能得到失敗?！?/p>

　　“無所謂了，”霍塔克如釋重負般說道，“我為新紀元奉獻了一切，即使這個偉大構想最終被你們共和國人所毀，我也問心無愧了。”

　　米舒搖搖頭：“你沒看到伊甸星的意義所在嗎？它并不只是共和國反敗為勝的中轉站，它預示著，如果我們聯(lián)合起來一同探索新的世界，完全可以共同獲得富足的資源，而不是靠著自相殘殺，去換取那個被鮮血浸透的‘新紀元’!”

　　霍塔克抬起頭來，“十字軍”空甲佇立在合眾國的莽莽原野之上，夜空中的藍環(huán)已經(jīng)聯(lián)成一片，霍塔克終于看清了，那是運兵火箭的藍色尾焰。

　　無數(shù)運兵火箭，繪著紅星軍徽，雜在密集的雨點之中緩緩落下。它們的推進器開始減速，原本純藍的尾焰轉為一片紅色，宛如在無際天空中，刻印了一幅巨大無比的紅圖騰。

全文完

成書于2017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