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瘋了的不立體的人|小說
三個瘋了的不立體的人
-1-
眼睛
「我想我是瘋了吧」,這天早上趙趙坐在椅子上,這樣想著。
七月末北方早上四點多,如果不是打開了門窗,就不會有過堂風流過發(fā)汗的后背。
「我想我是瘋了吧」,今年三十歲的趙趙近期越發(fā)敏感——但這到底是他自己的問題,還是誰的問題?地板上尚未收拾的成摞的書,其中一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這書,前不久在趙趙出門旅行的時候,他帶著。原本是覺得八個小時的火車,一定會無聊,不如就這期間看完這小說。說到那旅行——那旅行算是種什么呢?或許是獎勵。不知道怎么就有這樣的想法:將自己與長期的生活進行短暫的抽離——這是種獎勵。
有段時間,大概幾年前,甚至這種獎勵都潛入了他的夢境。那航班莫名,降落時也未有什么興奮感——甚至說是什么期待,然而即便這樣,也令人感到解放。解放什么呢?似乎就是日常里的種種「可以不可以」。比如,可不可以不看、可不可以不聽、可不可以看、可不可以聽……
「我想我是瘋了吧」,何止當下,就在上述的日常中,他也間接想到這。那日常再著來說,無外乎電梯門打開,走進來的,即是眼神在舉手投足間瞟向他的,同時也是他毫無感興趣的。然而,電梯下行,那數(shù)字卻跳得緩慢。又或是街道上,那些明顯感受到的投來的目光——那目光的所有者與他相向而行,距離越近,他就越是后悔為什么沒出門戴副墨鏡。當然,既然是在日常生活里,「戴墨鏡」縱然有萬般好處,但也不能戴——多年的群體生活教會他,別做個奇怪的人——大家都不戴墨鏡,那么誰戴了,就成了被其他人口中的、眼神交遞下的——奇怪的人。
類似就是這樣——好奇怪,也得壓下去——于是,在不可見的地方開始演化——霉菌蘚苔一般——草種桔梗一般——藤蔓海藻一般——直至它長成迷霧里遠高于建筑物的怪物?;蛟S這么說,過于做作,因為,每每嫌惡出現(xiàn)——那些遇到所厭惡的卻又投來目光的人的時候的嫌惡出現(xiàn)——他心里也只不過灰漬一般地落出一行字,「他們期待著一個陌生人可以救他們于過往多年濕熱黏臭的生活?這,太可憐了」。就是這樣的字,灰一般聚集,又輕盈地散去,直到下次同樣情況,又聚集。
然后呢?
某天,趙趙聽說,「人在看世界的時候,實際是看自己」。他沒法不同意,因為他也在投去目光與他人時,遇到同樣的情況。那個可憐人——期待著一個陌生人可以救他們于過往多年濕熱黏臭的生活的可憐人——他就是。
「我想我是瘋了吧」,這到底是他自己的問題,還是誰的問題?
-2-
耳朵
如獲至寶,張張在一陣窸窣之后,取出了降噪耳機。
在打開降噪功能后,他的表情真該被拍下來——好幸福。
整整三天,張張都在欣喜中度過。他也不聽歌——戴著耳機,只為獲得安靜。
他與每一個朋友談論著,這是這世界最好的發(fā)明,「你想,如果不想看,閉上眼就可以」。
趙趙敲字發(fā)來,「視而不見,熟能生巧,雖然,很難。或者戴副墨鏡——雖然,也很難」。
張張敲字,「再難,能難過聽覺嗎?耳朵如何閉上?!那么多年,倒是有音樂作為強一樣的存在,但那是墻嗎?不過是一層又一層油漆,一次又一次來粉刷現(xiàn)實里的各種聲音」。
趙趙,「你若這么說,那么種種視覺的東西,儼然也不過都是暫時遮蔽現(xiàn)實的布料。呵——倒是有掩耳盜鈴、視而不見的意思」。
然而,就和趙趙后來仍難以戴墨鏡上街一樣,張張出門,也依然選擇一般的耳機,而不是那個顯眼的降噪耳包——音樂掩耳。好似,別再企圖說什么「什么都不聽」的權力。
-3-
腰身
坐姿不端,小心腰疼。
腰疼,就顧不上別的了。
同時,只要這個世界還有「力」存在,腰疼就可能發(fā)生。
李李,蜷縮著,疼得只得靠腦子來解決身體的問題。這妙計,他很早前發(fā)現(xiàn)了——名狀——遇到任何令自己感到失控的事情,只要名狀,夜就能熬過去。
他怎么了呢?腰疼——一個半天的不留神,坐姿不端,就再度腰疼。疼到即便是躺下,也要維持坐姿——好似將自己折疊起來。
那么,他如何名狀?哦,折疊。
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是不習慣折疊的,又或者說是讓自己「委屈」。
雖然他小時候常感到委屈進而折疊自己——找到?jīng)]人看見的地方,抱住雙腿——可是為什么呢?怎么就舒展不開?因為他表情、表現(xiàn)不符合「規(guī)則」,那么就要被修理——那些修理不掉的就要被責打——打到它們縮到不被人看到的地方。折疊起來,就好了。
那些依從規(guī)則的人——或者說,那些不僅限定自己,也要去限定身邊人行為、思想的人——他們忍無可忍——他們?yōu)槭裁??他們如此堅信?span id="s0sssss00s" class="s1" style="">——其意義不亞于他們的眼睛、耳朵和腰身——似乎喪失了信條,哪怕那信條荒誕,都遠比身體染疾要來得可怕。
那些信條又是怎么來的?
不會憑空出現(xiàn)——眼睛、耳朵和腰身都是必要的。
當然,還要有座椅和一顆畏懼失重而迫切要找到座椅以此獲得身份的心。
起初,他們被拋入座椅——這些神奇座椅好神奇——入座后,能看到的、能聽到的早已被圈定。腰身——倘若有人坐在這里,卻坐姿不端,企圖扭過身看去其他地方,便總有一刻受腰疼的苦。屆時,即便真有可能離開座椅,身體也早已適應蜷縮的狀態(tài)——就如李李此刻這般——仰面著,化為蟑螂——好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