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有溫暖的，原始的黑暗。你的意識在里面發(fā)酵，并不比一粒麥芽大多少。你不用再做任何事情了。但是就像一只黏在了油膏上的蒼蠅，你的意識也牢牢得黏在了上面——那具有血有肉的苦痛之軀，連同著它所承受的那毫無尊嚴的折磨，又躁動了起來。它想要在沙漠穿行，痛苦著，渴望著?！薄稑O樂迪斯科》

‘我已經(jīng)醒了嗎？’

當阿Q已經(jīng)站在了鏡子前開始從嘴里抽出牙線的時候，他才反應了過來，原來自己不是在做夢。雖然從客觀時間上來說他已經(jīng)醒了快半個小時——準確來說根據(jù)神經(jīng)植入體所反饋的準確時鐘，26分32.998秒。但是他感覺自己就算在此時此刻也還依舊處于半睡半醒之中。

雖然馬黛因能夠喚醒結節(jié)乳突神經(jīng)核中的γ-氨基丁酸受體，但是整個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還是就像是不情不愿被強拉上馬的新娘一樣不愿干脆離鄉(xiāng)，總是有一些離群之馬的神經(jīng)想要在那黑暗的無意識中留戀。

【今日是2077年一月一日星期五，氣溫零下6度，微降雪，環(huán)境污染指數(shù)3級，不建議無防護狀態(tài)下出行。今日黃歷，宜：修造，安葬；忌：祭祀，祈福。】

從腦海中，仿佛是自己的思維的一部分的畫外音響起。不，或許這就是思維的一部分，與肉體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連接的植入體網(wǎng)絡插件對語言中樞的韋尼克區(qū)直接輸入的訊息，在多年已經(jīng)習慣了之后阿Q已經(jīng)無法分辨其和從自己的前顳葉中發(fā)出的內(nèi)省的思考到底有什么區(qū)別。畢竟肉體的大腦與電子腦最終都殊途同歸，清濁合流得涌入了同一個意識之中，不分彼此。

阿Q放下牙線，看向鏡子，與鏡子的另一邊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還沒有梳理所以顯得有些凌亂的半長碎發(fā)裸露出了比起大部分人略寬但是并沒有寛到了畸形的程度的額頭。精心修剪過的柳葉眉之下，雖然意識還在沉睡但是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來的炯炯有神的雙眼簡直就像是電鉆一樣與看著鏡子的雙眼——那同一雙眼睛毫不客氣的對視，從而營造出了一種這是一個盛氣凌人的人的錯覺。凌角清晰的窄鼻梁兩邊，稍微有些發(fā)紅的臉頰似乎是擦了粉底，雖然這只是皮膚的底色。凸起的顴骨和尖銳的下頜角遙相呼應，單薄的嘴唇和倒三角形的下巴讓這張臉看上去有些精致——但是同時也有些刻薄。

總而言之，這是一張漂亮中又帶著一些貴氣的女人的臉。

但是阿Q直到一個多月前都并不是長成這個樣子。可是一個月過去了，明明只有一個月，但是在阿Q的感覺里，似乎是已經(jīng)過去了永遠，以至于他已經(jīng)有了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記憶錯亂。

事出緣由非常簡單。公司的董事會在不久前突然發(fā)現(xiàn)公司雇員中的男性員工比女性員工人數(shù)要多百分之6，不符合公司塑造的品牌形象，可能會影響下一個季度的業(yè)績。于是董事會決定進行適應性裁員，本來業(yè)績就不是很好的阿Q差一點就要登上了裁員名單。幸好阿Q適應性很強，又反應快，在得到消息之后立刻用自己攢下的積蓄中的百分之21在一家附近的義體診所里換了一套女性形象的外觀包。

雖然是倉促換的，但是醫(yī)生的手法很專業(yè)，效果倒是出奇的好，以至于在剛換上還沒有習慣的那段日子里自戀的天天都要照鏡子搔首弄姿沾沾自喜，畢竟是花了不少錢的，怎么也不能花完了錢心中還不高興。不過在已經(jīng)習慣了的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又重歸了稀疏平常。

據(jù)阿Q所知，自己遠不是唯一一個做出這個選擇的員工。畢竟這個快速的時代，誰反應慢了一點誰就要吃虧。曾經(jīng)和阿Q姑且算是工作朋友的老張就被裁掉了，在那之后阿Q就再也沒有了他一點的消息，大概是回到了下城區(qū)了吧。

‘回到下城區(qū)’，一想到這五個字，阿Q就感到骨髓里傳來的不寒而栗。他奮斗了這么多年才從一個一無所有的少年走到了今天的位置，在中城區(qū)里姑且有了一角安身之地。他是不會允許自己又墮落回去的。

就在這時，阿Q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自己也無法解釋從何處而來的沖動。他突然想要舉起拳頭，一拳把眼前的鏡子打成碎片，碎到他再也看不清自己的樣子為止。

但是他終歸還是忍住了。一面鏡子并不算貴，但是打碎了終歸是一件麻煩,一件完全可以避免，沒有必要的麻煩。

【現(xiàn)在開始播放您最喜歡的早安歌曲：《自動滿足者》】

尖銳又沉重的鼓點伴隨著似乎要唱破胸腔的男高音在阿Q的腦海中響起，拍打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讓本來還半睡半醒的阿Q一下子清醒了過來，渾身一哆嗦，幾乎要癱倒在地。

‘我已經(jīng)醒了，該出發(fā)了?！?br>
阿Q用接下來的幾分鐘快速的整理了一下外觀，雖然也沒有多少可以整理的。在一個月前的改造之后，現(xiàn)在他的體表已經(jīng)沒有幾寸天然皮膚了，所以也自然不會有什么粉刺，黑眼圈之類的不便之處。如果講究一點的話可以涂一層保養(yǎng)油。但是阿Q除了一開始還有閑心涂一涂之后就沒有再使用了。畢竟仿生皮膚保養(yǎng)不保養(yǎng)也只是二十年或者十九年的使用壽命的區(qū)別，到時候用的還是不是這一身零件還說不定呢。

再加上這一身的仿生皮膚和整個外觀包因為貪便宜都是買的二手貨。雖然二手貨用起來并沒有什么問題，但是終歸是覺得不值得悉心養(yǎng)護。

把平常他幾乎從來不會穿的，有些花哨的過分張揚并不符合他平時的風格的紫色大衣和長圍脖披在身上，再帶上凈化口罩。

雖然阿Q的表情寧靜，似乎是在沉思，但是其實腦子里面空空如也，任由著只有自己能夠聽見的音樂洗刷干凈全部的思緒，只留下最原始，最基本的情緒與本能來引導自己。雖然阿Q知道他有很多同事用阿德拉爾這樣的藥物來讓保持狀態(tài)，但是阿Q覺得這些藥物不如聽些音樂來得有用。

直到音樂突然戛然而止。

【接收到一封新郵件，發(fā)件人：ALEX298@SLIFE.COM】

隨著提示音響起，阿Q的視覺中樞被直接接入顯示出了身臨其境的畫面，一個渾身照耀著白色光芒，人型燈泡一樣的身影浮現(xiàn)在他面前，讓他不由自主的瞇了瞇眼，雖然瞇眼并沒有一點用處，哪怕他完全合上眼睛也看得見。

“致市場部全體職員，

去年每個人的績效考核結果還沒有總結完畢，但是我知道我們銷售部門沒有達成年內(nèi)銷售額增加百分之20的總目標。但是總經(jīng)理給了我們一個機會，如果各位能夠在新年期間自覺加班，最后加一把勁，把目標達成，那么就不會進行人事變動。另外自己明白效績無法評優(yōu)的員工請自覺一點，不要申請年終獎了。

市場部副經(jīng)理Alex”

在郵件閱讀結束，刺眼的發(fā)光人影也消失之后，音樂聲也沒有再次響起，而是陷入了沉默。

阿Q把手放在門把手上，發(fā)了一會兒呆。

‘唉。’

最后他嘆了一口氣，接受了事實。

看來計劃不得不發(fā)生改變。本來他是想要趁著兩天的短暫假期，去看一個人。但是現(xiàn)在看來，最好的選擇是去加班。阿Q不能失去這份工作，如果失去了這份工作，他就失去了一切。

“小Q，你還好嗎？”

干巴巴夾雜著過時電器標志性的電子底噪與速度不均勻造成的顫音的聲音從房間一邊的書桌上響了起來，但是讓阿Q的心中的溫度提高了一點。

他回頭看，看向桌子上的軟墊子上擺放著的一顆直徑半米閃爍著冰冷的金屬色的圓球。金屬球的兩邊各伸出一只裸露著骨架和液壓管線的金屬機械臂，每個機械手上有四根手指，但是都失去動力得攤在了一邊。金屬球的中央有一個分辨率并不高還有些頻閃讓人看花眼的顯示屏，顯示屏上顯示著一個畫風很卡通的少女，皺著眉頭露出了關心的表情。

阿Q搖搖頭，“沒事，只是計劃有變，不能放假了而已，你放心吧?！?br>
“嗚嗚嗚，如果小Q不開心的話，夢露也會不開心的，所以小Q一定要振作起來！”

“會振作起來的。你看，我這不是已經(jīng)振作起來了嗎？”阿Q說著擠出來了一絲微笑。

“那么夢露也振作起來了！”顯示屏上的卡通少女的表情轉化為了有些傻氣的笑臉。

作為回應，阿Q走到書桌前，用力抱住了金屬球，把金屬球摟入懷中。

名為夢露的粗糙原始的家用機器人，從他有記憶開始，從小就與阿Q為伴，是阿Q的生物父母在把他送到撫養(yǎng)公司之前留下的最后的禮物。

在這個時代，大多數(shù)普通人都并不撫養(yǎng)自己的孩子，而只是交一筆撫養(yǎng)費之后就把嬰兒送到撫養(yǎng)公司里養(yǎng)大。而這筆撫養(yǎng)費對于父母來說雖然比較昂貴，但是卻也并不難以負擔，因為其實撫養(yǎng)費中的大頭以分期貸款的形式將會是由被撫養(yǎng)長大的孩子們自己來承擔。到現(xiàn)在阿Q依然還要把自己工資的百分之15定期打給那家撫養(yǎng)公司去償還債務。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還了將近十年，距離還清還遙不可及，恐怕要一輩子才能連本帶利還完。

在阿Q比較古老的記憶里，似乎夢露還是帶著動力，能夠懸浮起來，就像云朵一樣飄來飄去，經(jīng)常把小時候的阿Q放在自己的頭頂上四處飛行，在阿Q被撫養(yǎng)公司的同年級孩子欺負的時候還會揮舞著掃把出來像是保護雛雞的老母雞一樣保護他。但是不知道從何時起，大概是在阿Q上大學的時候的某一天，被某個他的室友動了手腳，亦或者只是簡單的年久失修，具體原因阿Q早就已經(jīng)忘記，夢露就動不了了，變成了一個只能聊天的大號擺設，甚至因為接口過于老舊不再支持已經(jīng)無法聯(lián)網(wǎng)。

至于把夢露修好這件事阿Q也不是沒有想過。但是這種早就停產(chǎn)了不知道多久的型號，早就根本找不到合適的零件，甚至圖紙都找不到了。要想修好，需要找到這方面的專家，那樣的話，價格就讓阿Q有些難以接受。至于把夢露扔進垃圾場，就像幾乎所有和夢露同時代的機器人那樣的命運，對于把夢露當作家人的阿Q更是不可能。所以夢露現(xiàn)在就這樣成為了阿Q的桌面上的長期住民，偶爾和阿Q搭上幾句話。

所幸似乎夢露并不在乎，而只是一直幾十年沒有一絲改變的那樣一直坦然得傻笑著，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或許什么都沒有想。夢露作為非常早期的家用機器人，AI技術遠沒有當代的復雜和細膩，這點阿Q每次和夢露說幾句話都能感受得到。雖然夢露確實大部分時候都能對答如流，但是和阿Q在外面接觸到的新一代的仿生機器人比起來實在是差得遠了?，F(xiàn)在最前沿的電子腦已經(jīng)發(fā)達到了某種意義上與人腦無異，某種意義上更加先進。事實上，這樣的技術也是阿Q所工作的SLIFE公司賴以盈利的基本。

“夢露，謝謝你?！?br>
阿Q低下頭，在金屬球的大概相等于額頭的頂端位置上輕輕落下一吻。

“小Q討厭啦，怎么能做這樣的事，不乖乖?！眽袈兜娘@示屏上露出了羞澀臉紅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