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終于看完了。薄薄的一本書，拖拖拉拉看了幾個月，結(jié)束時還是猝不及防。斷斷續(xù)續(xù)的閱讀，仿佛我讀了三月的三四郎的故事，又讀了十二月的三四郎的故事，而這兩位并不必是同一人。

三四郎是個從鄉(xiāng)下的熊本上東京大學(xué)念書的大學(xué)生，這本書基本上就是他在一學(xué)期內(nèi)的所見所聞，封底的一段話可以很好地描述整部小說的內(nèi)容：

三四郎面對著三個世界。一個在遠(yuǎn)方，就是與次郎所說的，有著明治十五年以前的風(fēng)味，一切平平穩(wěn)穩(wěn)，然而一切也都朦朦朧朧。當(dāng)然，回那兒去是很簡單的事，想回去的話馬上就能回去。不過，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三四郎是不想回去的。換言之，那兒就像是一處后退的落腳點。三四郎把卸脫下來的“過去”，封在這個落腳點里。他想到和藹的母親也被埋在那個圈子里，忽然覺得這太不應(yīng)該了。于是，只能在母親來信的時候，才在這個世界低徊一會兒以溫舊情。

這第二個世界里，有生著青苔的磚瓦建造的房子；有寬大的閱覽室，大得從這一頭看不清另一頭的人的臉。書籍摞得很高，不用梯子的話，手很難夠得著。由于翻破了書頁，加上手指的油污，書籍發(fā)黑；金色的字跡發(fā)亮。羊皮封面，牛皮封面，有兩百年歷史的紙張，以及所有的東西上都積著灰塵。這是一些歷時三十年才很不容易積成的寶貴灰塵，是戰(zhàn)勝了靜謐的歲月的靜謐的灰塵。

……

第三個世界宛如光燦的春天在蕩漾。有電燈，有銀質(zhì)匙，有歡聲，有笑語，有杯里直冒泡沫的香檳酒，有出類拔萃的美麗的女子。三四郎與其中的一個女子說過話，與另一個女子見過兩次。這個世界是三四郎最抱有好感的世界。這個世界就在眼前，但是頗難靠近。從難以靠近這一點來說，它仿佛是太空中的閃電。三四郎從遠(yuǎn)處眺望這個世界，感到不可思議：自己不進入這個世界中的某一處，就覺得這個世界中的某一處會有欠缺，而自己似乎有資格作這個世界中的某一處的主人公。然而，理該對興旺發(fā)達(dá)求之不得的這個世界本身，卻作繭自縛，阻塞了我三四郎可以自由進出的通路。這一現(xiàn)象叫三四郎感到不可思議。

整體內(nèi)容之外，有幾段話特別有意思。

三四郎在從熊本去東京的火車上，偶遇了一個男子，也就是后來才相識的廣田先生。當(dāng)三四郎望著站臺上打扮時髦的洋人時，發(fā)生了這么一段對話：

“洋人實在漂亮哪?！蹦凶诱f道。

……

“我們都很可憐哪?！庇谑沁@個長著胡子的男子說，“這副長相，這么無用，即使日俄戰(zhàn)爭打贏了而上升為一流強國，也是無濟于事的。建筑物也好，庭園也好，儀態(tài)都不妙，不比我們的長相好多少，不過——你是第一次上東京的話，還不曾見過富士山嘍？馬上就能看到了，你好好看看吧。它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名勝，沒有東西能比它更值得自豪啦。然而，這富士山乃是天然形成的，自古以來就存在著，非人力所能左右，也不是我們造出來的?！彼知氉孕α恕Ｈ睦蓪ψ约壕箷谌斩響?zhàn)爭以后碰到這樣的人，實在感到意外，簡直覺得對方不像是一個日本人。

一次三四郎收到了母親的長信，里面有一段奇怪的忠告，說三四郎從小就膽小，可請東京的醫(yī)生配點兒壯膽藥來治：

三四郎覺得母親實在糊涂，但在這種糊涂中，三四郎又感覺到莫大的慰藉。他深切地體會到：母親真正是無比親切的人哪。當(dāng)晚，三四郎給母親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一直寫到一點鐘左右。信中有這樣一句話：東京并不是很惹人愛的地方。

好一個“不是很惹人愛的地方”！莫名使人想起《銀魂》里神樂說的“不要輸給大城市啊喂”，明明是這么簡單一句話卻直中人心。

還有一段廣田先生給三四郎講自己的夢境：

“這是夢呀。因為是夢，當(dāng)然就記得了。也正因為是夢，所以美好得離奇。我仿佛在大森林中走著，身穿那件褪了顏色的西式夏裝，戴著那頂舊帽子。是啊，當(dāng)時我好像在思索著什么難題。所有的宇宙法則是不變的，但是在法則支配下，整個宇宙的事物沒有不變的。于是，這種法則不得不存在于物外。醒來一想，這問題毫無意思，但是我在夢中很認(rèn)真地思索著這個問題，在我走過森林時，突然遇到了那位女子，不是她走過來碰到的，而是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我朝她望去，只見她的面貌依舊，服飾依舊，頭發(fā)依舊，黑痣當(dāng)然少不了?？傊?，完全是我二十年前看到的那個十二三歲的少女，一點沒有變。我對她說：‘你一點都沒變呀?！龑ξ艺f：‘你老多了?！又覇査骸阍趺磿敲匆稽c都不變呢？’她說：‘我最喜歡長有這副容貌的那一年、穿著這身服飾的那一月、梳著這種頭發(fā)的那一天，所以就成了這樣了?！覇柕溃骸氵@是什么時候的事呢？’她說：‘是二十年前與你相見時的事嘍?！艺f：‘那么，我怎么就這么老了？自己都覺得奇怪呢。’她解答說：‘因為你一心想比從前那個時候變得更美、更美呀?！@時我對她說：‘你是畫?！龑ξ艺f：‘你是詩?！?/p>

重頭戲當(dāng)然是三四郎和美禰子的感情線，夏目漱石寫得很是微妙含蓄——可能過了頭以至于看得有點心累，“迷途的羊”到底什么意思至今不甚了了。然而最后一幕是很好的，美禰子伸出帶香水的手帕?xí)r簡直給人當(dāng)頭一棒，胸意難平，過往嘮嘮叨叨的小事瞬間一齊堵上心頭，沖昏頭腦——這也只有整本看過才領(lǐng)受得到。損友與次郎寬慰三四郎的話很有意思：

“不管是我還是你，都要比她偉大得多。相互之間的情況就是如此呀。但是，不經(jīng)過五六年的時間，她是看不見我們的偉大之處的。然而她又不會有坐觀五六年的耐心，可見你要同她結(jié)婚這事，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p>

任哪個年輕人，都沒有等五六年的時間。

順便插一句，偉大的廣田先生和損友與次郎很難讓人不想到《四疊半神話大系》，不知道森見是否從這里獲得靈感。

讀這本書是場奇妙的旅途。一個世紀(jì)前的日本作家筆下一個世紀(jì)前的日本大學(xué)新生，如今竟還能引起相當(dāng)?shù)墓缠Q，不得不說古今中外，人總是人。虛幻的人性之外，造成這一點的原因或許還在于兩個社會狀況的相似：農(nóng)村和城市，落后和發(fā)達(dá)，本國與西方，這些熟悉的對立在今天并不少見。小說里有一句話：“明治時的思想就是以四十年的時間重現(xiàn)西洋歷史上經(jīng)歷了三百年的活動?！敝袊俗x來一定別有一番感受。

還有他們學(xué)生聚會時的講話：

我們是不堪舊日本壓迫的青年；同時，我們也是不堪新的西洋壓迫的青年?！?/p>

我們是研究西洋文藝的人，但是研究總歸是研究。我們與拜倒在西洋文藝的腳下根本不同。我們決不是為了受西洋文藝的束縛而來研究西洋文藝的；我們是為了讓受束縛的心靈得到解脫而來研究西洋文藝的。凡是不為我們所需的文藝，即使施以任何重壓，我們也有決不盲從的自信和決心。

兩相對照，仿佛歷史的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