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狄更斯《雙城記》第三章
第二章?夜影
細(xì)想起來,這事實(shí)在奧妙,任何一個人,對別的人來說,都是深不可測的奧秘和難解之謎。每當(dāng)我在夜間進(jìn)入一座大城市時,就會有一種一本正經(jīng)的想法,那些黑壓壓的鱗次櫛比的房子里,都藏著各自的秘密;每幢房子的每間屋子里,也都藏著它自己的秘密;而各間屋子里無數(shù)胸膛中跳動著的每一顆心,就它自己的某些心緒來說,即使對最親近的另一顆心,也是一樁秘密!有些可怖的事情,甚至于死亡,就起因于此。我再也不能翻閱我所鐘情的這本可愛的書了,即使我希望能及時讀完它也是枉然。我再也不能凝望那深不可測的水流深處了,在光線射入的瞬間,我曾瞥見深埋里面的珍寶,以及其他沉入其中的東西。這本書注定了在我僅僅讀完一頁后便會砰然合上,永不再開。當(dāng)陽光在水面上嬉戲,而我茫然地站在岸邊的時候,這水注定了要被永恒的堅(jiān)冰封死其中。我的朋友去世了,我的鄰人去世了,我的愛人、我的情之所鐘也去世了;那藏在每個人心中秘密,也就是被永遠(yuǎn)牢牢地封存了,而我也將把我心中的秘密一直帶進(jìn)我的墳?zāi)?。在我走過的這個城市的任何墓地里,在我看來,有哪位長眠者內(nèi)心深處的奧秘,比那些忙忙碌碌的居民更加神秘莫測?而在那些居民看來,又有哪些長眠者比我更神秘莫測呢?
說到這,我們那位騎在馬背上的信差,也和國王、首相,或者倫敦的富商巨賈一樣,同樣擁有這種與生俱來、不可轉(zhuǎn)讓的遺產(chǎn)。擠在那輛笨重緩慢的舊郵車狹窄車廂里的三位乘客,也是如此。他們互為不解之謎,就像各自坐在自己六匹馬或六十匹馬啦的馬車?yán)铮舜讼嗑嘤幸豢ぶb,相互全不了解。
信差放松轡頭,讓馬兒緩步往回走,還不時停下來在路邊的小酒店里喝上一杯,可是一直做出諱莫如深的樣子,還將帽子低壓在眉間。那頂帽子和他的眼睛十分相稱,眼睛的表面黑溜溜的,但顏色和形狀都很淺薄,而且也靠得太近了——仿佛生怕隔得太遠(yuǎn),就會被人單個逮住,查出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似的。眼睛上面低扣著一頂三角痰盂似的舊三角帽,下面是一條裹住下巴和脖子、幾乎拖到膝蓋的大圍巾,使得藏在中間的眼睛顯得格外兇惡陰險(xiǎn)。他停下來喝酒時,就用左手撩起圍巾,右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隨后便立即將圍巾重新裹緊。
“不成,杰里,不成!”郵差騎在馬上,一路嘮叨著,“這對你不利,杰里。杰里,你是個本分的生意人,這對你的行當(dāng)可不利??!復(fù)活——!他要不是喝醉了,那才怪哩!”
他捎的那個口信使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三番五次摘下帽子來直搔頭皮。除了頂上一塊禿得高低不平外,他的頭上長滿又硬又黑的頭發(fā),向上豎著參差不齊,向下掛著的幾乎垂到又肥又大的鼻子。他的頭發(fā)就像是鐵匠做的活兒,根本不像一頭頭發(fā),更像是牢牢釘在墻頂?shù)蔫F蒺藜,就連跳背游戲的能手,也會望而卻步,把他看成世界上最危險(xiǎn)的人,不敢從他身上跳過。
信差加鞭催馬往回趕路,要把這口信捎給圣堂柵欄旁臺爾森銀行門房里的值夜人,再由他傳給里面更有權(quán)的管事人。由于這口信,他只覺得黑夜里幻影幢幢,那母馬,由于它自己的不自在,眼前也出現(xiàn)了種種幻影。一路上,幻影似乎還不少,每碰上一個,它就驚得向后一退。
這時候,郵車正載著那三個彼此莫測高深的同伴,搖搖晃晃、顛顛簸簸、吱吱嘎嘎、跌跌撞撞地行進(jìn)在單調(diào)乏味的旅途上。三位旅客睡眼惺忪,神思恍惚,眼前也出現(xiàn)了種種夜間的幻影。
郵車?yán)?,浮現(xiàn)出臺爾森銀行一片繁忙景象。那位在銀行工作的旅客——他一只胳膊在皮圈里,以免在馬車顛簸得特別厲害時和旁邊的乘客相撞,因而被擠到角落去——正半閉著眼在座位上打盹。那些小小的車窗,從車窗照進(jìn)來湖南的車燈燈光,還有對座乘客臃腫的身形,全都變成了銀行,而且正在做一筆大生意。挽具的咯嗒聲變成了錢幣的叮當(dāng)聲,五分鐘內(nèi)承兌的票據(jù),甚至比臺爾森銀行及其國內(nèi)外全部分行在三倍時間內(nèi)承兌的還要多。接著,他眼前又出現(xiàn)了臺爾森銀行的地下保險(xiǎn)庫,他知道,里面藏有那么多貴重的寶物和機(jī)密(對此他頗為了解),他帶著一串打鑰匙,手持一支光焰微弱的蠟燭,一間間走過去,只見樣樣?xùn)|西都像他上次看到的一樣,安然無恙,穩(wěn)穩(wěn)妥妥,原封未動。
可是,雖說他眼前幾乎一直浮現(xiàn)出那銀行的情景,雖說他始終坐在郵車?yán)铮〞灂灪鹾?,像服了麻醉劑一樣),卻還有另外一種思緒整夜纏繞著他。他正要前去把一個人從墳?zāi)怪型诔鰜怼?/p>
在他眼前浮現(xiàn)出來的眾多面孔中,到底哪一張是那個被埋的人的真面目,他無法從那些夜間的幻影中認(rèn)出。不過,他們?nèi)且粋€年紀(jì)四十五歲左右男人的面孔,主要的區(qū)別在于他們的表情,以及憔悴枯槁的程度。驕傲,輕蔑,反抗,倔強(qiáng),馴順,悲傷,一種表情接著一種表情;還有各種各樣下陷的面頰,死灰般的臉色,枯瘦的雙手和手指。不過臉龐大體上還是同一個,頭發(fā)也總是個個都未老先衰地白了。打著盹的旅客對這個幽靈問了上百次。
“埋了多久了?”
回答總是一樣:“快十八年了。”
“你已經(jīng)完全放棄被人挖出的希望了嗎?”
“早就放棄了?!?/p>
“你知道要讓復(fù)活嗎?”
“人家是這么對我說的?!?/p>
“我想你是想活的吧?”
“我說不上。”
“要我?guī)齺硪娔銌??你愿意見她嗎??/p>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多種多樣,而且是自相矛盾的。有時灰心喪氣地回答:“等一等!要是馬上見到她,會要了的我命的。”有時又滿懷柔情,淚如雨下地說:“帶我見她吧!”有時則瞪著眼,迷惑不解地說:“我不認(rèn)識她。我不明白你說什么?!?/p>
在想象中做了這么一番交談之后,這位旅客又在幻覺中使勁地挖呀,挖呀,挖呀——一會兒用一把鐵鍬,一會兒用一把大鑰匙,一會兒用自己的雙手——要把這個可憐的人挖出來。終于挖出來了,臉上、頭發(fā)上都沾著泥土,接著,突然倒地化成塵土。旅客一驚醒來,放下車窗,讓現(xiàn)實(shí)中的雨與霧打在自己的臉上。
可是,就在他睜眼出神地凝望著雨霧,凝望著車燈游移的光斑,以及那一顛一跳向后退去的路邊樹籬時,車外的幢幢灰影和車內(nèi)的串串幻影,又漸漸混成一片了。圣堂柵欄旁那家真的銀行,往日里那些真的買賣,那些真的保險(xiǎn)庫房,那封專差給他送來的真的快信,那捎回去的真的口信,全都一一在眼前隱現(xiàn)。那張幽靈般的面孔,再次在其中顯現(xiàn),于是他又跟他攀談起來:
“埋了多久了?”
“快十八年了?!?/p>
“我想你是想活的吧?”
“我說不上?!?/p>
挖——挖——挖,一直挖到兩個旅客中有一個不耐煩地用動作示意,要他拉上車窗,他把胳膊牢牢地套在皮圈里,面對著那兩個昏睡的人形揣摸起這兩個人來。但不久,他又神志恍惚地拋開了他們,重又溜進(jìn)那家銀行和那座墳?zāi)沽恕?/p>
“埋了多久了?”
“快十八年了?!?/p>
“你已經(jīng)完全放棄被人挖出的希望了嗎?”
“早就放棄了。”
疲倦不堪的旅客一覺醒來,只見天已大亮,深夜的幢幢幻影早已不知去向,可是,這些話就像剛說一樣,話音仍在他耳邊縈繞——像他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聽到過的一樣,清清楚楚地留在耳邊。
他拉下車窗,望著窗外剛剛升起的朝陽。車外是一片剛犁過的土地,地頭還留著從馬身上卸下的犁鏵。在遠(yuǎn)處,是一片幽靜的矮樹林,林中還有許多火紅和金黃的葉子掛在枝頭。大地雖然寒冷潮濕,天空卻一片晴朗,太陽正冉冉升起,燦爛、寧靜而又美麗。
“十八年!”旅客望著太陽說道,“慈悲的造物主啊!被整整活埋了十八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