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垢鄉(xiāng)外篇—無何有記
誰的聲音? 好像煙霧一樣,若有若無,輕輕吟唱又淺淺飄去,似乎只是幻聽。 就好像適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樹枝輕搖,入了秋的風蕭蕭瑟瑟,翟小南低下頭,緊緊衣服,略有自嘲地心想:以后再這么耗費身體荒廢下去,恐怕我是連幻覺都會出來罷。 于是悠著出了校門,不遠就有家小飯館,他進來付錢點了三份炒面,坐下候著。 店門簾是深灰綠色的厚實棉布,看上去像誰的舊式軍大衣嚴嚴實實地掛在門上,兩邊的壁墻都是灰撲撲的菜單,下面有標號筆寫的“點餐,請先付賬”幾個大字;橘黃色的燈光幾乎填滿了整個店,三三兩兩地有幾個食客,還有一對情侶。 店老板是一對普普通通的中年夫婦,他們倆在學校附近開小飯館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以前還有個傻兒子收錢,現(xiàn)在見不到了,許是被送回老家了。翟小南來這里既不是喜歡他們做的飯,也不是和他們熟絡了,只是離得比較近罷了,這應該是所有宅男的習性了吧。 他拿出手機,翻看了下網(wǎng)絡小說,還有很多什么“莫欺少年窮”“恐怖如斯”之類的老橋段,嘆了口氣,關掉。 邊上傳來嬉笑聲,一陣柔情蜜意,翟小南不用看,就知道是那對男女在公然秀恩愛。好在炒飯這時候端了上來,讓他能夠轉(zhuǎn)移了注意。 等翟小南掂著兩份炒面從店里出來的時候,突然就一哆嗦,溫差一時變大,有種空氣里都是冰的感覺。走沒多遠,那對情侶也磨磨蹭蹭地從店里走了出來,女生似乎“呀”了一聲,翟小南稍微回過頭一瞥。只見到男生敞開大衣,把女生裹在里面,手緊緊摟住女生的腰,兩人看起來就像連體人一樣,雖然走得慢,但是卻在很開心地笑著。 啊,年輕真好。 他只能這么感嘆了一句,然后繼續(xù)回去。 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起,翟小南習慣了抬頭沒有星辰的夜晚,偶爾會有月亮,可很多時候都是只見漫天的月光,不見其源。天上那層灰蒙蒙的東西,就像桌子上永遠也拿不掉的抹布一樣,分隔著他和明月。說起來啊,他很喜歡用“月”取名字,因為它高潔,還因為它神秘又孤獨;泠泠清輝,落落月色,紛繁披如雪……最美不過幕色里柔情綽態(tài)的月光了。 可這些或許只在夢里才有,現(xiàn)在翟小南的眼睛里只有大大小小、零落交雜的燈光和往來的路人。 所以,還是快回去吧,炒面要涼了。 沒有再多逗留,他匆匆趕回。 而兩個拜托捎飯的人,一個膚色黑、卷毛,另一個瞇眼、瘦高,我們姑且稱之為阿黑和阿高。阿黑和阿高吃了帶回來的炒冷面,又去打游戲,當然,和飯前是換了一個游戲的。 又坐在椅子上,翟小南搓了搓有些冰涼的手,然后開電腦。 今天的動漫又更新了,好像還沒看;新番音樂很好聽,要上傳;把那張圖再畫一下,盡管很難,也沒人看;手游任務還沒做,每天都有的抽卡冷卻到了;看小貓的直播…… 原來他有這么多事情要做,一定很充實。 夜深。 其他人都睡覺了,翟小南忽然將亮著的屏幕和臺燈關掉,一語不發(fā)地坐在凳子上。 黑夜里,他的身子佝僂,漆黑的眼睛隱藏在黑暗之中,就那樣直勾勾地盯著前方,沒有色彩,也沒有活力。 萬籟俱寂之時,身體的痛苦在此刻格外清晰,而內(nèi)心所受更甚。 眼前灰蒙蒙地,耳朵里也是鳴叫聲,一種仿佛火從內(nèi)心灼熱且燃燒起來但是無處伸張的胸悶感幾乎要將他整個人炸裂開來。 他咬著牙,盡量不讓痙攣抽動地腿腳發(fā)出聲響,臉上酥酥麻麻地如同萬蟻啃噬,眼睛瞪得渾圓,雙手緊握著以至于手上的指甲狠狠地扎進掌心肉里。 腐爛地味道傳來,就像是誰將尸體煮熟了放在上風出吹晾,“嗡嗡”聲連綿不絕,還夾雜著如同家豬躺臥在爛泥里吧唧吧唧進食,又或者野狗在踩著爛糞歡快舔舐的聲音;晃動著似有似無的不可名狀之物藏在陰影里,忽然近在眼前,有時冷冷地站在背后,哪里都有,無處不在。 毛骨悚然! 一股陰冷黏濕的黑紅稠液從他頭頂流了下來,手臂上皮膚如蓮花一般,千朵萬朵,慢慢綻開,而他的心里也有種空落落地感覺,似乎風在沙漠窟洞里穿梭著嗚咽、輕撫。 忽然有誰在低吟:“沒用的”、“廢物”、“無趣”、“失敗”……他低下頭,似乎看到無數(shù)雙手在從地下瘋狂地生長、拉扯著他的腿腳,一種濃烈的怨氣和恨意撲面而來幾乎讓他感到一陣窒息。 四方都在劇烈地跳動,天崩地裂,稠郁的血流咕嘟咕嘟冒泡,幾乎無窮無盡的黑影在虛空中大笑、嚎啕,狂歡! 世界……在扭曲! 翟小南緊緊閉上眼,兩滴眼淚無聲地從臉頰滑落。 他左手捂著仍舊灼熱疼痛的心口,彎腰,頭輕輕枕在了右臂上,又睜開眼,雙目空洞洞。 屋子里很安靜,只有熟睡了的呼吸聲。 時間停止了,又像是在后退。 它就像是一把不務正業(yè)的梭子,把織好的重新拆成線條,散發(fā)著溫暖的光。 光……好刺眼! 從窗外傳來的鳥叫聲讓翟小南睜開了眼睛,不知道什么時候早間的陽光也爬了進來,靜靜地停在課桌上。 老師在講臺上口若懸河,同學們在下面認真地聽課。 趴在課桌上的翟小南抬起頭來,懶散地瞇著眼,空氣里的微粒在他的視線里閃爍如星,呼吸間是清晨的味道。 旁邊是一個女孩子。 女孩稍側(cè)過頭,笑的時候有兩個暖暖的酒窩,很干凈;她笑著,用很溫柔的語氣問他,“昨天又熬夜啦?” 好像很普通的一句話,翟小南卻似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慌忙用手抹了下嘴角不存在的哈喇子,手忙腳亂翻出課本,又挺直身子,正經(jīng)地盯了老師幾秒,然后才恍若后知后覺地轉(zhuǎn)頭看向女孩。 “沒,我沒熬夜!” 翟小南小聲辯解,可謊話說出去之后,他抬頭對上陽光下女孩清澈的眼睛,不自覺地臉紅了。忽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面帶猶疑,輕輕喚出那個盤旋在心中日久的名字。 “陳童童?” “怎么啦?”女孩歪著頭,偷偷瞄了眼老師,然后好奇地看向翟小南。 【他要說什么?】 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翟小南卻看出了女生想說的這句話,他張了張嘴,沒來由地一陣尖銳的嗡鳴從腦子里鉆出來,呼吸在剎那間停滯。 忽然,講臺上的老師偏過頭,望向他,大聲喊道。 “……!” “……站起來!” 全班里的人都將目光聚集過來,有冷漠,有鄙夷,有厭煩,有戲謔、有驚訝、有失望,紛繁地情緒交雜在空氣里,就像是燒開的熱鍋上面堆積著令人發(fā)自內(nèi)心灼熱的蒸氣。 翟小南恍恍惚惚地站了起來,最后低頭看了一眼在陽光中如琉璃一般的女孩——她正淺笑著捏著小拳頭給他打氣——又抬頭看到了講臺上的老師。 那是一張沒有眉毛,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的臉,可是那張臉在盯著自己,然后它忽然做出一個疑惑的表情;不要問一個缺少五官的人如何做出這個表情,因為這只是翟小南在此刻切實的感受。 老師問,你是誰? “我是翟……”他原本想要這么回答的,可是像被操縱了一般,反而大膽地問:“你為什么能注意到我,我一直在角落里坐著,沒有存在感也不會打擾到誰。" 無面人表情變得冰冷。 ”沒有意義的人么?就消失罷。“ 它背過身,雙手高舉過頭,猛地向下方一揮,如同指揮一幕戲劇的開場。 于是,班級里眾人的臉皮開始脫落,每個人固定著嘲笑地表情,戲謔又兇狠地盯著翟小南,就像要把他吃掉。而吧嗒嗒掉在地上的臉皮像活著的蛆蟲一樣蠕動著,有時不時被踩爆的,擠出了一灘灘惡臭的膿水。 四周的光線變得詭異閃爍,教室的墻壁也開始剝落、坍塌,翟小南慌張地低頭去看旁邊的那個女孩,可是又哪里有人? 世界在搖擺,失去五官的人們?nèi)缤瑔适话?,緩慢地圍聚過來,空白的臉顯得異??植?。 可翟小南此時卻動彈不了,就好像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冷汗直流。 這是一個絕望的世界。 一只手已經(jīng)搭在了翟小南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