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堇師兄有一本日記，他總是拿著，翻著，好像永遠(yuǎn)也看不完。

每一天，當(dāng)清晨第一縷陽光落在桌案上的三色堇上時(shí)，他一定在翻那本日記。

然后，他會帶著日記出門，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走著同樣的路。

等到夜晚十二點(diǎn)，唐家堡里機(jī)關(guān)最后一聲咔噠聲應(yīng)軸，新的一天到來時(shí)，師兄會放下手中沾了墨的毛筆，疑惑地將日記合上，乖乖睡覺。

只是，自我第一次與師兄見過之后，唐堇師兄的毛筆其實(shí)從未落下過。

——少年唐言

“唐久師兄，唐堇師兄又出門了，他為什么每天都要走一遍相同的路？”唐言問過周遭的師兄，唯有唐久笑著回答他。

“或許是與人約好了吧?！碧凭眯χ?，可眉眼間卻并不快樂。

“唐家集、嘉陵江、問道坡、竹林、飲露峽、幽冥淵……這都是唐門的地界啊，唐堇師兄明明每天都在唐門的地界打轉(zhuǎn)，究竟是何人赴約？”

“一個(gè)，與你唐堇師兄約好了，明天重逢的人?！?/p>

那時(shí)的唐言還小，還會將疑惑掛在臉上。后來，他逐漸長大了，也將這位行事怪異的唐堇師兄逐漸遺忘。

直到有一年，唐言看到那位唐堇師兄身邊也有了追求者。

“唐久師兄，那個(gè)人好像對唐堇師兄是真心的誒，不知道唐堇師兄什么時(shí)候會答應(yīng)。”唐言笑著與敬重的師兄說著。

可是，這世間的愛情，本就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回應(yīng)的。

“這不是我的日記，師兄，師兄，我的日記丟了，你幫我找找，我記性不好的，我找不到了?！碧戚雷е凭玫囊路?，臉上充滿了惶恐。

“阿堇，你的日記本寫滿了，該換新的了?！碧凭玫吐曊f著。

“我不要新的，師兄，我只要我的日記，我不能丟了的，不能丟的！”

“阿堇，那本日記里是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嗎？”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好像，連最后重要的東西都失去了?！?/p>

不知為何，唐言覺得，他好像在唐久師兄的眼中看到了淚光。可是為什么呢？丟東西的又不是唐久師兄。

后來，唐言偶然幫師兄整理文書的時(shí)候，撞落了一些寫著唐堇名字的卷軸。

“那些是你唐堇師兄當(dāng)年謄抄的，你放在那邊架子上吧?！币贿叺奶凭每戳艘谎?，隨口道。

“可是，這跟唐堇師兄日記上的字完全不一樣啊，”唐言覺得自己好像隱隱觸到了什么，卻又被迷霧環(huán)繞，“唐堇師兄的日記，不是他自己寫的嗎？”

“啊，不是，”唐久道，“那是一位故人專門為你唐堇師兄寫得，這世間，再也不會有人比他更愛你唐堇師兄了?！?/p>

“那唐堇師兄會愛上誰嗎？”唐言搬書的動作一頓，“我聽其他人說，唐堇師兄的病每天都會遺忘，記不得過去的事情，全靠日記提醒?！?/p>

“或許，他自己都不知道吧?！碧凭玫难凵裼纳?，好像看到了很遠(yuǎn)的過去，“他們之間的事情，也許只有他們自己說得清了。”

又過了幾年，唐言帶回來了一個(gè)明教的弟子，把他介紹給師兄們，“各位師兄，這是我的好兄弟，陸重！”

“陸……封……”

唐久最先反應(yīng)過來，快步走到了抱著日記的唐堇面前，“阿堇，你想起來了？”

唐堇搖了搖頭，只道，“師兄，陸封是誰？我好像突然腦海里就出現(xiàn)了這個(gè)名字，我是不是又把人忘了？”

“阿堇，你哭了，”唐久伸手想要為唐堇擦去眼淚，可唐堇后退了一步，下意識地避開了唐久的手。

“師兄，我不想哭的，我只是有一點(diǎn)難受，可是，為什么我會流淚呢？”唐堇擦去眼角的淚，對著唐久揚(yáng)起一個(gè)笑，“我還要按照日記里的線索去找人，師兄，我先走了?！?/p>

只是，那晚，唐言做了一個(gè)夢。夢里，他尚且年幼，只看到有人把本子攤開放在腿上，一邊小聲地哭，一邊不斷寫著。

那是他第一次在唐門見到會哭的師兄，那人好生奇怪，腿上的本子只密密麻麻記著“陸封”二字，再無其他。

他把耳朵湊過去，只依稀聽到那人說——

“陸封，也許，我是真的愛著你?！?/p>

那是唐言第一次見到唐堇，也是他第一次聽到陸封的名字。只是后來，大家好像都忘了。

他曾經(jīng)那么努力地想要記住一個(gè)人，卻還是忘了他。

“小言，我給你講個(gè)故事，你聽完可別哭啊。”唐久坐在唐言的身邊，看著再次離開的唐堇，笑得苦澀。

那是再早些的事情了，唐堇的病也記不得是從何時(shí)開始的了，突如其來，束手無策。他記不得前一日發(fā)生的事情，便養(yǎng)成了記日記的習(xí)慣。

幸運(yùn)的是，這樣的唐堇，遇到了一個(gè)愿意陪著他日復(fù)一日重新認(rèn)識的陸封。

“我有病的，我記不住前一日的事情，明天我就會把你忘了，即使這樣，你還要喜歡我嗎？”唐堇坐在桌案前，握著毛筆，偏頭看著陸封。

“我記得就好了，”陸封笑著說，“無論是你是否記得，只要我一直在就好了。”

“可這樣，我們的喜歡就不對等了，”唐堇有些苦惱，“你要等我好久，愛我好久，可我好像只能愛你一天。你這么好的人，應(yīng)該得到溫柔而綿長的愛意，而不是等著我。”

“但唐堇只有一個(gè)，我只遇到了你，”陸封眼神溫柔，“我不要溫柔綿長的愛意，我只希望，明天我們還會重逢?！?/p>

唐堇每天都會遺忘，但是每天的早上都會遇到一個(gè)笑得燦爛的明教，他說他叫陸封。

然后，他們會一起走啊走，唐家集、嘉陵江、問道坡、竹林、飲露峽、幽冥淵……好像永遠(yuǎn)也走不完。

他們在一起，于是每一天的初遇，都是如約的重逢。

陸封說，他會永遠(yuǎn)愛著唐堇，哪怕每一天都要重新開始。

但“永遠(yuǎn)”，本身就是一個(gè)殘酷的詞。

“這本日記，是我為堇兒寫得。若有一天我失約，便是死去，我不畏他鄉(xiāng)埋骨，只怕他為我流淚。屆時(shí)，還請將這本日記更換給他。”

“我把我們的相識藏在每一個(gè)我們走過的地方，把線索藏在日記里，我不愿他活在失去我的痛苦中，又自私地不想讓他將我全然遺忘?！?/p>

“所以，就讓他每天記得我一會兒吧。我算好了，等到他拼湊起我們的故事，想起我，走回家，不必記下我是誰，恰好是第二天，他會再次忘了我?！?/p>

“如果有一天，有一個(gè)愛著他的人出現(xiàn)，就請把那本筆記收回吧。我愿意將自己的存在全部抹去，他終會遇到愛他的人?！?/p>

“可如果那個(gè)人沒有出現(xiàn)，就請讓陸封一直愛著他。”

后來，陸封失約了，他再也沒有回來。

他也不曾聽到，他的堇兒說：

“陸封，也許，我是真的愛著你?！?/p>

明天我們還會重逢，你終會遺忘，我死于今日。

于是，我們永遠(yuǎn)等不到明天，我們永遠(yuǎn)期待著重逢。

“所以，唐堇師兄的愛人，已經(jīng)……”唐言眼眶微紅，有點(diǎn)難受。

“一個(gè)人真正的死去，不是將尸骨埋葬，而是被歲月遺忘?！碧凭蒙焓郑谧×搜矍暗奶?，“陸封心心念念的堇兒還記得他，便不算他死去。”

“可唐堇師兄那般……還算是記得嗎？”

“記得的吧，記憶會消失，但愛不會?！?/p>

唐堇的日記本翻了很多年，那條路也走了很多遍，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唐門總有新人來。但他們都知道，唐堇要找的那個(gè)人，再也不會出現(xiàn)。

陸封遠(yuǎn)去的第十年，有一天夜里，唐堇好久都沒有回來。

唐久和師兄弟們?nèi)フ?，最后在竹林找到了安然故去的唐堇?/p>

那日記不知何時(shí)滑落在地上，有風(fēng)吹到了最后一頁，有一列新添上的墨字，與全篇字體截然不同：

陸封，我們明天還會重逢。

他死于昨日，他故于今朝，或許在下一個(gè)明天，他們終將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