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斯特和伊吉斯被送回岸上，在那里他們看見了渾身濕漉漉左臂纏著繃帶的伊安，內(nèi)心的擔(dān)憂總算是落地了。

????????伊吉斯給了伊安一個劫后余生的大大的擁抱，“你怎么比我們先上來？”

????????“受傷了，被人撈上來了。”他說，“被什么東西刮到了?！?/p>

????????繃帶還在往外滲血，伊卡斯特說：“我們先回去吧，這也不是說話的地方?！?/p>

????????戰(zhàn)斗已經(jīng)停了，海軍部的士兵在這里維持秩序疏散群眾。人們自發(fā)地在這清理碎石，不時能看見慌張的母親求人幫忙找自己的孩子，也能看見有人跪在親人的尸體前面哭。這樣的場面實(shí)在揪心，確實(shí)不是說話的地方。

????????“我叫人送你們回去吧?！币涟舱f。

????????伊卡斯特?fù)u頭：“我得先去找我姐姐，她早上去參加詩會了——你妹妹不是也去了嗎？”

????????伊吉斯的表情說明他并不知道伊蘭也去了詩會，但他很快說：“如果她們也去了，我和你一起去找。”

????????“沒有‘她們’，”伊安說，“伊蘇婭沒去。你回家?guī)椭疹櫼幌滤桑液鸵量ㄋ固厝ゾ托?。?/p>

????????小伊蘇婭才十歲，正是需要照顧的年紀(jì)?！澳切?，我先回家去了?！币良顾坪鯇σ撂m的安全挺放心的，“你們找到她讓她自己回來就好了。”

????????伊吉斯揮了揮手，轉(zhuǎn)身自行離去。伊安在他身后問是否需要馬車送，他頭也不回地又揮了揮手。

????????“我自己一個人去就好，你都受傷了?！币量ㄋ固卣f。

????????“小傷?！币涟舱f，“我跟你去看看?！?/p>

????????他們攔下了一輛掛著海軍部徽記的馬車，駕車的人對他們的舉動感到疑惑。

????????伊安自報(bào)家門：“我是伊安·諾索安，現(xiàn)在征用你的馬車?！?/p>

????????穿著海軍部后勤部隊(duì)制服的車夫顯然不吃他這一套：“征用，做什么？這可是去接傷員的車！”說著他拍了拍車廂另一側(cè)的白底藍(lán)鳶尾花印記。

????????伊安還要再說什么，伊卡斯特?cái)r住他，說：“算了吧，我們自己走就好了。”

????????伊安沒有堅(jiān)持，兩人自行上路了。沒走多遠(yuǎn)他們便看到伊蘭攙扶著伊莉莎往這邊走。

????????四人各自打招呼，見彼此平安無事都欣喜地笑了。現(xiàn)在的伊安有一條打著繃帶的手臂，伊卡斯特同樣有兩條被魚線割破傷口發(fā)癢的手臂；伊蘭丟了她的珍珠提包，伊莉莎臟了她那條吃餅干的時候都沒有弄臟的裙子，但大家都沒什么大事，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消息嗎？

????????“快回家去吧，你哥哥在家等你！”伊安對伊蘭說。伊蘭乖巧地點(diǎn)頭，放開了一直挽著伊莉莎手臂的手。伊卡斯特見狀上去扶住了伊莉莎，順便上下打量她看她是不是哪受傷了。

????????“沒什么事?！币晾蛏f，“就是高跟鞋不好走路?！?/p>

????????三人一同往回走，看著街邊觸目驚心的彈坑?！白鴤€車吧！這位女士！”路邊有車夫招呼。

????????“多少錢？”伊安替伊莉莎問了。

????????“八十。哪都去?！避嚪蛘f。這個價格幾乎是原來的二十倍。伊莉莎覺得震驚，小聲說：“怎么坐地起價的。”

????????伊安說：“走吧，坐車回去吧。”

????????“八十太貴了?！币晾蛏f，“還是自己走吧。”

????????伊安慷慨地說：“我?guī)湍銈兏?。?/p>

????????伊莉莎搖頭：“不是出不起，而是沒必要?！?/p>

????????伊安說：“現(xiàn)在外面危險，還是早點(diǎn)回去！車夫——你來！”

????????車夫輕快地將馬車駕來了。伊莉莎和伊安爭執(zhí)了半天，最終還是謝了伊安，上車了。三人并排坐在車?yán)镲@得有些擠，好在路途不遠(yuǎn)。伊卡斯特和伊莉莎回到家中，伊安坐著馬車自去了。二人剛進(jìn)門就看見管家迎了上來：“小姐！少爺！你們可終于回來了！”

????????說著伊多普亞往里屋喊：“老爺！太太！小姐和少爺回來了！”

????????因?yàn)橐镣呗逄匾恢茉诩业臅r間都不會超過兩個小時，所以伊多普亞稱呼伊卡斯特的時候不會刻意在“少爺”前加個“小”字。

????????屋內(nèi)卡佳扶著伊洛彭斯出來了。伊洛彭斯拄著拐杖，走路顫顫巍巍地，伊莉莎見了趕緊迎上去，驚問：“爸爸！您這是怎么了？”

????????伊洛彭斯只是和藹地摸了摸女兒的頭，突然止不住地落下眼淚，并不說話。伊多普亞替他回答：“今天有炸彈落在了校園里，沒有人死，但是受傷的不少?！?/p>

????????“正好落在我們歷史院里了。還好沒有落在圖書館，不然損失可大了！”

????????伊洛彭斯擦了擦眼淚，自以為說了個笑話，但并沒有人笑。伊莉莎心疼地說：“傷的嚴(yán)重嗎？趕緊進(jìn)屋先坐下！”說著她將伊洛彭斯扶進(jìn)了屋子里。伊卡斯特跟在后面，卡佳叫住了他：“你早上上哪去了？”

????????卡佳臉上分明有淚痕。伊卡斯特不愿讓她擔(dān)心，刻意隱瞞了冰湖的行程，只是說：“和伊安伊吉斯他們玩去了?！?/p>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笨涯钸吨?，拉住伊卡斯特的手臂，又把他攬進(jìn)懷里，“走，孩子，我們進(jìn)屋再說。”

????????二人進(jìn)了屋，伊多普亞在他們身后關(guān)上了門。有仆人端來了熱茶，伊卡斯特覺得太燙了喝不下，隨手?jǐn)R在了桌子上。這邊伊莉莎正輕輕按著伊洛彭斯的大腿，想看看傷哪了。

????????“沒傷，沒傷?！币谅迮硭古查_了伊莉莎的手，忽而又緊緊攥住，“你知道我有多擔(dān)心嗎！有一枚炸彈落在德莫拉奇家里了！”

????????伊莉莎一怔，半天說不出話。伊卡斯特覺得奇怪，小聲問：“德莫拉奇是誰？”

????????“德莫拉奇是奧莉薇婭家的姓氏?！币晾蛏p輕地說，又問伊洛彭斯，“傷亡呢？”

????????“炸死了四個女孩子。”伊洛彭斯說著又流淚了。其中一個是他的得意門生，馬上就要完成《敖河流域鄉(xiāng)村文化變革》的論文寫作了。

????????“那……奧莉薇婭她……”

????????伊洛彭斯不說話，但伊莉莎已經(jīng)讀懂了他的意思。明明自己下午還吃過她親手做的餅干呢！怎么會？伊莉莎簡直不敢相信，那么鮮活、美好、年輕的生命，就這么在一顆炸彈下喪生了，被一句“一枚炸彈落在了德莫拉奇家里”高度總結(jié)了出來。伊莉莎怎么也不愿去相信這事的發(fā)生。

“????????還好那會你不在?！笨颜f，“我們聽說這事之后馬上就和伊多普亞去找你了，廢墟里沒有看見你，人們說你早走了，我們才……”

????????后半句沒有說下去?！皬U墟”這個詞讓卡佳聯(lián)想到了她在廢墟中看見的一個被炸斷雙手的女孩子。她的眼睛睜的特別的大，臉上的血混著泥土已經(jīng)凝固了，美好的生命靜靜地躺在焦土之上?？褯]有注意到的是旁邊的地上有一張謄抄著《有一群鳥從窗外飛過》的漂亮的墨綠色信箋，已經(jīng)被血浸潤了。

????????伊莉莎猛地想起那會自己是要去找伊卡斯特的！正因牽掛著弟弟她才躲過了這一劫。這么想著她拉住伊卡斯特的手，想要說話卻發(fā)不出聲音，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樣掉了下來，落在地毯上。伊卡斯特不知道姐姐為什么突然拉著自己的手哭，只覺得她是被嚇到了，便輕輕拍著她的手背安慰她。

????????“都活著就好?！币谅迮硭挂源俗鼋Y(jié)，伸手抱住了妻子兒女，一家人簇?fù)碓谝黄?，互相給對方以安慰。在這溫馨的氛圍中誰都沒有提起伊瓦洛特，大家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不在家的時候。以往他還會回家過夜，現(xiàn)在他連回家過夜都省了。像他這樣多金的花花公子從不缺過夜的地方。

????????一家人在一陣相當(dāng)嚴(yán)肅的氛圍中在桌邊坐下用餐，仆人擺上了食物。莫里德家的餐標(biāo)并沒有因戰(zhàn)爭而下降，今晚是一份炙烤小羊排搭配奶油土豆泥，還有一些面包，都是布里卡亞最出名的面包店洛梵妮出品的。

????????“洛梵妮明天要歇業(yè)了?！币炼嗥諄唽⒚姘旁谧雷由系臅r候說，“老板說要去北方奔親戚?！?/p>

????????洛梵妮的店主上溯四代都是土生土長的布里卡亞人，北方哪有親戚呢？不過是躲避戰(zhàn)爭，大家心知肚明?！拔覀円灰踩ケ狈蕉愣??！笨岩蚨鴨?。北方有她的娘家。

????????“大學(xué)里還有事務(wù)。”伊洛彭斯沉吟，“馬上開學(xué)了，我不能丟下學(xué)生們自己走?！?/p>

????????大家又都沉默了。伊洛彭斯說：“今早學(xué)校開會說的就是這個，告訴我們戰(zhàn)爭可能會爆發(fā)，只是叫我們做好遷校的準(zhǔn)備，具體地址還沒有確定，可能在伊薩貝伊斯，沿河走方便。”

????????“早上還在討論中午就打起來了?！笨颜f，“真是讓人措手不及！”

????????伊洛彭斯突然提高了語調(diào)：“雖說如此，但是我們的士兵還是很英勇！我聽說我們擊沉了對方一艘戰(zhàn)船，打落了三架飛機(jī)，打的很好呢！”

????????只是他沒說有多少無辜的平民喪生在這槍火之下。

????????像是故意岔開話題似的，伊莉莎說：“吃吧，羊排涼了會腥。”

????????沒有人覺得這句話不合時宜，大家甚至覺得這句話來的太是時候了，他們需要一個人將他們從悲痛的戰(zhàn)爭中拉回眼前的現(xiàn)實(shí)。卡佳信仰著圣靈教，餐前需要禱告；其他人沒有信仰，但都等著卡佳禱告完才動刀叉。

????????“感謝無上的塞洛維神賜予我們勞作的技能以獲取食物，帶我們遠(yuǎn)離饑餓，驅(qū)散我們身上的寒冷，照亮我們四周的黑暗，你的意志行在人間亦如天上一般，與你的意志同在?！?/p>

????????想了想，她特別加了一句：“感謝你讓我們都好好地活著。”

????????“那些士兵才是應(yīng)該感謝的人?！币谅迮硭拐f，“‘人’才是最應(yīng)該被感謝的。”

????????這里的‘人’是個廣義的概念，和種族無關(guān)?？巡⒉换卮穑皇悄闷鹆说恫?。大家各自拿起刀叉吃飯。往常用餐的時候大家都會聊聊天，但今天卻格外地沉悶，每個人只是為了吃飯而吃飯而已。飯后大家也沒有在客廳多待，各自洗漱回房去了。

????????上樓的時候伊卡斯特總覺得忘了什么東西，走到房門口的時候才想起來，自言自語：“我的琴還在伊安家里呢！”

????????走在他身后的伊莉莎聽到了，問：“你不會現(xiàn)在要去拿吧？”

????????“要去拿的！”伊卡斯特說著就要下樓。

????????“這么晚！這么危險！”伊莉莎轉(zhuǎn)身拉住了他。

????????“可那是你送我的琴?！币量ㄋ固卣f。

????????伊莉莎一怔，又說：“放伊安家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還信不過他？”

????????伊卡斯特猶豫了一會，說：“行吧，那我明天再去。”

????????說著他和伊莉莎道了晚安，自進(jìn)屋去了。伊莉莎望著那緊閉的房門出神，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琴的故事。

????????那是一把扎特琴，精靈族的傳統(tǒng)樂器，伊卡斯特九歲的時候伊莉莎送他的生日禮物。那會的伊莉莎也只有十一歲，像大多數(shù)同齡的孩子一樣，任性又天真，頑皮又幼稚。她發(fā)現(xiàn)弟弟并不像自己一樣有著一對尖耳朵——或者說他并不像是一個精靈，出于一種捉弄的心理，伊莉莎故意送了他一把只有精靈族才有的樂器。讓她沒有想到的是，伊卡斯特竟然真的很喜歡扎特琴，達(dá)到了愛不釋手的程度，就差抱著睡覺了。伊莉莎覺得無比的羞愧，根本不敢向伊卡斯特說出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shí)想法。那會沒有說，以后就更不可能說了，此事成為了伊莉莎心中深藏的一個秘密，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了。此后，雖然兩人關(guān)系一直很好，但伊莉莎總覺得自己欠伊卡斯特什么。

????????伊卡斯特十六歲生日的時候，伊瓦洛特也送給了伊卡斯特一把黑漆云杉木鑲銀葉紋飾的扎特琴。那時候伊卡斯特彈奏扎特琴已經(jīng)接近爐火純青的地步了，伊瓦洛特送扎特琴的動機(jī)與伊莉莎送扎特琴的動機(jī)完全不同。那時伊莉莎感受到了巨大的諷刺——自己常年不在家的哥哥居然也送了弟弟一把扎特琴！伊卡斯特將伊瓦洛特送的貴重的琴放在了陳列柜里，演奏時一直用的是伊莉莎送的琴，這讓伊莉莎覺得愈發(fā)愧疚。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在房間的露臺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星星都睡了。

????????時至今日，伊莉莎對此事也已經(jīng)不太在意了，這件事一直深埋在她心中，從未忘記也從未被提起過，就像是沉在海底最深處的一艘破船，從來不會被人注意到但又真實(shí)存在著。今天這艘船被人打撈了出來，還就是船主本人——盡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有這樣一艘船——伊莉莎又感覺到了一些難堪與羞愧。

????????其實(shí)伊莉莎并不知道，伊卡斯特會想學(xué)習(xí)扎特琴，也正是因?yàn)樗蔷`族的樂器，而他是個精靈——至少應(yīng)該是個精靈。他努力地想要讓自己更像一個精靈。因?yàn)槎涞氖?，他在精靈族的群體之間一直很沒有歸屬感，他覺得自己要是會點(diǎn)什么精靈族才有的東西就好了。

????????伊莉莎進(jìn)了屋，關(guān)上門，不自覺地又走到了露臺上，一如兩年前那樣，坐在了地上。外面的天色很黑，陰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伊莉莎覺得有些冷但又不愿意進(jìn)屋，抱緊了手臂瑟縮在墻角，望著天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