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瘋?cè)巳沼?/h1>
序
余有故友,經(jīng)年不見,忽聞其偶罹離魂之癥;欲訪之,奈公務(wù)纏身,未果;又詢其消息,或言已痊矣,問其詳情,竟不可得。惟于社交軟件處得其病中日記數(shù)篇,閱之,但覺語無倫次,不知所云,怪誕荒唐,謬誤百出,遂錄之,戲名之《瘋?cè)巳沼洝?,待他年與之再會,醉后扯淡,以為笑料。
一
我不見他,已經(jīng)二十年——也許不止,可能不到,沒準(zhǔn)只有兩年——說不定他天天都在我眼前,只不過我視而不見罷了——不過倒也沒有關(guān)系,反正我也不認(rèn)識他。
——或許是她,我本是不知道他是男是女的,更遑論高矮胖瘦了。
我只知道他是個算命的。
“這就是你的命?!彼f。
不是對我說,只是自言自語;他這輩子算過的命已經(jīng)太多了,多到他忘了什么是命。
人的命是薛定諤的貓,他說了,他們愿意相信,你的命就定了。
我有個絕妙的主意,他說那個人的命的時候,好像默認(rèn)了那個人能活挺久,那要是那人在第二天自殺了,他們就知道自己錯了——這豈不是比俄狄浦斯王高明多了。
命里帶來的,不能換,除非你拿命來換。
只是用自己的命來證明別人的錯的人,多半是瘋子。
倘若命都沒了,倒也不必算命了。
二
或許是我錯了。他不是算命先生,而是小說家。
我雖不怎么會算命,但也曉得需觀面相手紋,查生辰八字,他都不需要。
那天他只是講了個故事,講了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人物的一輩子,五分鐘。
五分鐘其實(shí)很長了,形容一個人的一輩子其實(shí)只用七個字:“他出生了,他死了?!?/span>
其實(shí)只用三個字,“他死了?!薄热荒芩溃匀皇浅錾^了,所以前四個字大可省略。
其實(shí)既然出生了又死了,也就沒什么好說的了,于是只剩下一個句號。
五分鐘自然要比句號精彩多了,于是聽者無不側(cè)目,微笑,驚嘆,以為妙絕。
除了我。
如果五分鐘可以精簡成一個句號,那它和句號也沒什么區(qū)別。
于是我保持微笑,出于禮貌。
直到他們把劇本遞給我,帶著希冀與狂熱。
我接過來,什么也沒說——或許說了什么,只是沒人聽到——可能聽到了,只是裝作沒聽到。
三
不是記憶中的夏天。沒有太陽,卻不減悶熱,骨子里還透著空調(diào)的陰冷。
好像隱忍了好多年的一場雨,在烏云終于在天空崩潰后,卻忽然茫然失措,不知道該落在哪里。
我在街上走。
他們也在街上走。帶著笑,淺淺淡淡的笑,木然的笑。
我和他們擦肩。
他們在向前。那我是不是在向后?
我要去哪?我為什么不記得了?于是我停下來,轉(zhuǎn)身跟著他們走。
只是他們還記不記得自己要去哪呢?
四
他見了我,很高興的樣子,說,“仁兄,吃過了?”
我本來想說句吃過了,然后再回問一句,張嘴卻是“你誰啊?”
他臉色變得不自然,訕笑著說:“任懾,你什么意思,我龍?zhí)装??!?/span>
“你認(rèn)錯人了。”我轉(zhuǎn)身就走。
這人真是有趣,打招呼之前也不看清楚;不知道任懾是誰,想來長得和我差不多,說不定是親戚——也不對,他姓任,我姓,我姓什么來著?
我叫什么來著?
五
“所以你不肯承認(rèn)自己是任懾?或者說,你覺得自己不是任懾?”對面那個穿白大褂的人盯著我說。
我笑了笑,不說話;這問題本來就有問題,我就不是任懾,不是承認(rèn),更不是覺得。
我身后有個人卻急了,他扳著我的肩膀大聲到,“兄弟,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我是你大哥,叫任稱,你叫任懾?。 ?/span>
“他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比如欠了錢什么的,所以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是任懾?”對面的人問。
那個自稱我大哥的人擺擺手,“不可能不可能,我兄弟倆安分守己...醫(yī)生,您快想想辦法?!?/span>
“嗯——先觀察幾天吧。”
六
我進(jìn)門的時候,他嚇的要死。
“求求你別吃我”,他鼻涕一把淚一把地乞求著,“我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三四個孩子,你不能吃我,你不能,你別過來...”
我沒理他,這里除了我都是瘋子,我想。
里面還坐了一個人,在低頭寫著什么。我走過去,他忽然抬頭,眼里全是血絲。
“你知道么?”,他說。
“知道什么?”
他得意而又神秘地把頭湊過來,“三和四之間有個整數(shù)?!?/span>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他說的莫非是π——倘若π是整數(shù),那e為什么不是整數(shù)?
于是我也得意而又神秘地把頭湊過去,“你知道么,二和三之間也有個整數(shù)?!?/span>
他看著我,感覺像一場失去控制的夢。
嘿,說不定這里只有我是瘋子,我想。
“任懾!”聲音很大,顯然喊了好幾遍了,另一個穿著白衣服的人站在門口。
“我不是任懾。”
“哦,那你先出來,你不住這兒。”他眼睛里一半是憐憫,一半是漠然。
我終于明白了,我們都是瘋子,他們也是,大家都是。
自以為是的病入膏肓,自欺欺人的無藥可救。
七
事情或許是這樣,我不當(dāng)任懾,就得作瘋子;不想當(dāng)瘋子,就得作任懾。
我想起外國人當(dāng)年治瘋子擅長用冰錐搗碎葉前額,聽起來頗有些疼;何況現(xiàn)在還有專家擅長電擊療法,似乎也不怎么舒服。
我權(quán)衡利弊了一番,似乎還是當(dāng)任懾安全一點(diǎn)。
于是我對他說,誒,對對對,是我一時糊涂,我是任懾。
八
于是我是任懾。
我用任懾應(yīng)該用的方法做著任懾應(yīng)該做的事,用任懾應(yīng)該有的態(tài)度面對任懾應(yīng)該見的人,用任懾應(yīng)該用的語氣說著任懾應(yīng)該說的話,臉上是任懾應(yīng)該擺出的表情。
我看著任懾應(yīng)該看的書,聽著任懾應(yīng)該聽的歌,刷著任懾應(yīng)該刷的視頻。
他們記得我是任懾,大數(shù)據(jù)記得我是任懾,于是我是任懾。
他們堅(jiān)信,把任何一個人放在任懾的處境下,日復(fù)一日,久而久之,那個人就會變成任懾。
可惜前提是那個人忘了自己不是任懾。
我不怪他們把我當(dāng)成任懾,他們早就習(xí)慣,不是針對誰,他們把張三當(dāng)張三,李四當(dāng)李四。
我是不是也早就習(xí)慣把我以為的張三當(dāng)張三,我以為的李四當(dāng)李四?
我只恨曾自己把自己當(dāng)任懾。
九
我忽然明白過來,任懾大抵和兇手一樣,我說我不是,他們自然不信,但倘若我找到了正主,他們便會明白冤枉我了。
我到街上拉人問他們是不是任懾,他們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我;我去網(wǎng)上搜任懾,卻搜不到。
我想也許任懾早死了,他們不知道,才把我當(dāng)任懾。
要找死人,得翻歷史。我翻開歷史,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記下的無非是些生老病死,興衰悲笑,讀了幾十頁,在歷史之外看歷史倒也有趣,只可惜沒找到那個名字。
我直讀下去,到了后半夜,迷迷糊糊打了個盹,恍然間書上的字都扭曲起來,我揉了揉眼睛。
眼前再沒有歷史,只剩下密密麻麻的“任懾”兩個字,下面是一代又一代人的骨灰。
十
????夜。古舊的月亮和虛幻的霓虹,安靜的喧囂和清晰的童謠。
夜是虛與實(shí)的交融和光與暗的拼湊。
有人在呼喚一個名字。
名字不是我的,我知道。
可是它在叫我,我也知道。
我忽然感到害怕。于是我跑。
我跑過虛幻的夜和空洞的白天,跑過錯記的過去與飄忽的未來,跑過虛幻的故鄉(xiāng)同夢里的天涯。
聲音就在我耳邊。
我看到一棟樓,我沖進(jìn)去,樓只有樓梯。
我拼命的向上跑,我踩過殘破的石器,撞翻沉寂的青銅,穿過幽暗的堡壘,路過雕梁畫棟,我踏響無名的尸骨,驚醒沉睡的烏鴉。
聲音如影如隨。
這是不是一個夢?這一定是個夢。
在我還會做夢的時候我夢見好多好多次逃跑,我都在往下跑,我記得出口在下面。
可我現(xiàn)在為什么在往上跑?上面有什么?我是不是被堵死了?
我不知道。我只能跑,跌跌撞撞的跑,踉踉蹌蹌的跑,連滾帶爬的跑。
我氣喘吁吁,我的胃開始痙攣。
灰暗的彩色,寂靜的喧囂。
恨與灰,愛與夢,雪與火。
我想,讓我死吧,死了夢就醒了。
可是醒來會不會更糟?
我不知道。我只能跑。我摔倒,于是我爬,一尺一尺向前爬,一寸一寸向前爬。
我終于到了盡頭。盡頭什么也沒有。上面是空。
我低頭看,下面也是空。詭異的離奇的、堂皇的璀璨的、虛無的灰暗的、陰郁的明亮的、古老的陳舊的、血紅的蒼白的,我在恐懼什么?
下面什么都沒有。
我感到身子變輕。我會飛,我想,于是我開始笑,哈哈大笑,歇斯底里的笑,淚流滿面的笑。
我在起飛的剎那墜落。
十一
——哎,你聽說了么?昨晚有個人跳樓了。
——吘?為什么?生活壓力太大?嗨,現(xiàn)在的年輕人.......
——不是......
——哦?殉情?嘿,現(xiàn)在的......
——倒也不是......
——啊~——這聲拖得悠長,他擺出一副“懂得都懂”的表情。
——唉,說來挺無聊,跳樓的是個瘋子。
——噢,那瘋子怎么不在醫(yī)院?嘖嘖嘖,現(xiàn)在醫(yī)院真是不負(fù)責(zé),我跟你說,我上次去醫(yī)院......
——嗯,不過說句不好聽的,這瘋子死了也好,你想,萬一他發(fā)瘋的時候殺了人,那才可恨呢,何況他活著還拖累他家人,他死了倒也是給自己解脫了。
——誒,真知灼見啊,說得對說得對,嘖,死的好,死的好。
十二
我在街上走。
他從對面過來,看見我,很激動似的迎上來,說:“你知道么?任懾死了!”
我大吃了一驚,“我聽說他前段時間得了神經(jīng),呃,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但不是痊愈了么,怎么......”
“哼呵,虧你還是他朋友,他跳樓了?!?/span>
“啊,他怎么......”
“官方的說法是墜樓,哼,還真有人信”,他忽然把臉湊過來,眼里閃爍著暗紅的光,像嗅到血的狼,壓低了聲音,“你想,監(jiān)控也不公開,尸體的照片也不發(fā)出來,這其中必有貓膩?!闭f完,他盯著我,仿佛我知道什么“貓膩”似的。
我感到胃縮成一團(tuán),不知道是因?yàn)閻盒倪€是恐懼,抑或悲傷。
我說:“我,我不知道?!?/span>
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哼了一聲。
于是我懷著對任懾的愧疚詢問到:“你的意思是,呃,你想讓我說什么?”
他忽然變了臉色,氣沖沖地說:“你不敢說就算了,什么叫我想讓你說?!毖粤T,轉(zhuǎn)身走了。
我看著他走遠(yuǎn),想,他莫非是瘋了?
還是我瘋了?
瘋的不是任懾么?
十三
很好的太陽。
邊上添了一個小土堆。
我在土堆前站了許久,然后離開。沒有說一句話。
土堆前有一塊小小的碑,碑上柚子,內(nèi)容倒是頗簡潔:
任懾之墓
十四
我忽然有些讀不懂了,我想,上面幾段也是他的日記嗎?
如此看來,他不但得了離魂病與妄想癥,怕是還有人格分裂。
我摸了摸口袋——人在不知所措的時候總會有一些下意識性的動作,比如掏口袋,比如看手表,比如干咳兩聲,比如撓頭。
口袋里有紙,于是我撕下一張,擦了擦手心的汗,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垃圾桶。
地上有個東西,是我掏紙的時候帶出來的。
我撿起來,是身份證。
我忽然愣住。
身份證上“姓名”后面赫然跟著兩個字:
“任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