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炸當天，王小亭第一時間趕往這一“血流成渠”的可怕地域，克服心理上的恐懼，以中國新聞攝影記者的職業(yè)素養(yǎng)和作為一個中國人的愛國心，在其中拍攝下了一組轟炸后的慘景。

這張極具控訴力的，一個渾身鮮血的嬰兒跌坐在斷壁殘垣之間大聲啼哭的照片，便拍攝于此時。這個嬰兒，就是剛剛一歲的王家的小兒子王家升。

化為廢墟的上海南站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提到中國的新聞攝影記者，就必須要提到王小亭。

在他出現(xiàn)之前，報紙上雖然已經(jīng)開始刊登照片，卻大多是由照相館的攝影師拍攝，或記者憑借興趣拍攝。

他的出現(xiàn)，讓中國第一次有了職業(yè)的新聞攝影記者。這個北京青年專程留學美國學習攝影，并在英美公司電影部擔任了兩年的攝影師，后回國成為了職業(yè)記者。

他完成了新聞報道中的照片從“配圖”到“報道”的轉(zhuǎn)變。王小亭所拍攝的圖片不需要額外的文字，已經(jīng)有足夠的力量和能量傳達信息，表露內(nèi)涵。

這一點，從他1923-1925年間隨每周探險團赴內(nèi)蒙古、新疆、西藏等地考察時所拍攝的《王海升（王小亭原名）探險記》中就能看出。

王小亭

在西北的這段探險并不如我們今天的旅游一樣輕松。那時京蘭、蘭新之間沒有鐵路，只有羊腸小道。再加上高寒積雪、飲食缺乏、賊匪出沒，都使得這段采訪經(jīng)歷十分困難。

苦難換來的是出色的新聞。這段經(jīng)歷中，王小亭拍攝了大量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生活現(xiàn)狀，以及我國邊疆壯闊的自然景象。

因在新聞攝影方面的出色表現(xiàn)，1925年起，他被萬國新聞通訊社聘請為攝影記者。此后他的照片從生活方面的攝影紀實，更多地轉(zhuǎn)變到了順應時代呼聲的戰(zhàn)爭記錄。

在處理照片人物方面，王小亭格外有技巧。如拍攝1927年1月武漢人民聲勢浩大的反英運動時，王小亭親臨運動現(xiàn)場，拍攝了中國人民英勇斗爭的鏡頭。

其中有一張照片的畫面可以被一個銳角三角形分成三部分：下方是無數(shù)中國示威群眾，上方是荷槍實彈的侵略者，中間是一名頂天立地的中國人，在嚴寒中脫光了上衣，占成“大”字形直面槍口發(fā)表演說：“我等乃無槍者，但不肯被壓迫！”

北伐戰(zhàn)爭期間，王小亭又跑到了兩軍陣前，有的時候在地上，有的時候登上飛機，不停地采訪和拍攝。

王小亭攝影作品

在《漢口國民政府閱兵臺上之婦女》照片中，他將北京的黨旗、國旗和孫中山像等都做了模糊處理，在場所有的男人都在畫面中處于次要地位，只有三位戰(zhàn)力的婦女形象異常高大清晰，表現(xiàn)出了“婦女當家作主”的感覺。

日本侵略中國的意圖日益明顯后，王小亭毅然踏上了一條危險的戰(zhàn)地記者之路。

1928年日本制造出濟南“五三”慘案后，他趕赴濟南，在日軍的監(jiān)視下拍下了日軍對中國平民的暴行，其中有十幾張拍攝被日軍殘忍殺害的中國同胞的照片。

這些血淋淋的照片被刊登在《良友》畫報第26期上，成為日軍侵華的鐵證之一。

1929年，他又拍攝了兩件大事：其一是拍攝了從北平到南京的盛大的孫中山奉安迎櫬活動；其二是在河南前線拍攝了蔣介石與馮玉祥之間的蔣馮戰(zhàn)爭，以《西北戰(zhàn)事真相》為名。

隨著他的聲名鵲起，1930年，王小亭被《申報》聘請，擔任新聞攝影部主任。隨后，他的相機里記錄了更多戰(zhàn)爭時代普通人的苦難。

其中最有名的一組照片當屬他在錦州前線所拍攝的照片?！熬乓话恕笔伦儽l(fā)后，王小亭不顧戰(zhàn)火，奔赴錦州前線開始了自己的戰(zhàn)地采訪。

他從入關的“咽喉要道”錦州開始，一直走到了遼河西岸的大虎山前線，真實記錄了這一段歷史。

這些照片被篩選后刊登在了1931年12月20日《申報》“圖畫周刊”第82期整刊上，總共包括8幅新聞照片。

這些照片真實記錄了日本在東北的殘暴行徑，也記錄了東北軍并沒有徹底執(zhí)行蔣介石的“不抵抗”政策，他們英勇地抗擊了日本侵略者，并非不放一槍就放棄了這篇黑土地。

“1·28”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后，王小亭又來到了上海拍攝這一階段日本對中國的侵略。

如今我們能夠找到的大部分淞滬會戰(zhàn)的照片，都出自王小亭之手。

如《東方圖書館被焚》、《四處投彈之日本飛機》、《被日軍殘殺之同胞》等等，都是王小亭的手筆。

為了拍攝這些照片，王小亭與自己的同事化裝成菲律賓司機，深入到最前線拍攝戰(zhàn)事照片。

這些照片被編纂成《戰(zhàn)地攝影》特刊，成為了一個特殊的“沖鋒號”，鼓勵軍隊與民眾參與到“救亡圖存”的抗戰(zhàn)當中。

《上海攝影史》這樣評價：“在上?？箲?zhàn)的歷史上，王小亭留下的光輝的一頁?！?/strong>

光輝的背后是陰影。王小亭的照片太過紀實，自然會引起日軍的不喜。特別是《中國娃娃》的照片，得到了一億多人的觀看。

這個數(shù)字并非虛妄，《中國娃娃》照片送給外國新聞社后，經(jīng)美國報業(yè)兩大巨頭之一——赫斯特報業(yè)旗下的多家報紙發(fā)出，他們有2500萬固定讀者。后來又有800余家美國其他報刊轉(zhuǎn)載，總計讀者也能達到400萬左右。

再加上外國報紙的轉(zhuǎn)載，“當時新聞”的新聞片放映等等，總共觀看達到1.36億是經(jīng)過較為系統(tǒng)的估算的。

引起全世界范圍內(nèi)的震動之后，王小亭更是受到了來自日軍的死亡威脅。

誠如美國《新聞片的歷史》中所說的那樣：“有報告顯示日本政府曾經(jīng)出價五萬美元懸賞王的項上人頭。”

王小亭

日本政府所做的不僅僅是通緝王小亭，他們更不遺余力做的是抹黑這張照片，試圖用謊言掩蓋真相。例如，他們曾經(jīng)謊稱所轟炸的不是上海南站，而是一片軍事設施。

事實上，這也是日本政府原本準備好的轟炸南站的借口。這一天，他們謊稱“中國軍隊”聚集于上海南市，將對這一地區(qū)進行轟炸。

但是，英國商人在上海辦的《字林西報》很快“打臉”了這個說法：“該報記者證實，南市街巷沒有任何一名軍方士兵。”

被“打臉”后，日本政府又辯稱自己是“誤炸”，詭辯稱飛行員錯把火車站看成了軍火庫，把候車的難民錯看成了正在調(diào)動的中國軍隊。

被炸毀的上海南站

這個說法更是錯漏百出，且不說上海南站作為難民疏散點早已是眾所周知，火車站與軍火庫之間的差距有多大，亂糟糟、拖家?guī)Э诘碾y民，與訓練有素的軍隊差距又有多大？

這話說出來，任誰都知道日本政府是在欲蓋彌彰！

眼見無法否認轟炸南站的事實，日本政府又開始攻擊這張照片。日本右翼勢力在構圖和攝影理論上大做文章，通過一大通似是而非的分析，歪曲稱這張照片是特意擺拍的，還說是在轟炸幾天后特意擺拍的。

還有“證人”出現(xiàn)，稱王小亭是從一個婦女手上，花錢把兒童放在地上打了一下，趁其嚎哭時拍下了這張照片。

種種污蔑說法不一而足，充分詮釋了什么叫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被炸毀的上海南站

美國《Look展望》雜志曾經(jīng)專門駁斥過這種觀點，他們從已經(jīng)放映過的新聞片中翻印出了部分與“中國娃娃”有關的過程照片，總共找到了五張。

盡管這些照片中間還有“斷檔”，難以形成一個連續(xù)的過程，卻已經(jīng)有力地駁斥了所謂“從一個婦女手中買來孩子”的說法，以及“轟炸幾天后擺拍”的謊言。

即便沒有這份專門的辟謠，從照片中我們?nèi)钥梢钥吹揭恍┢渌募毠?jié)，如躺在鐵軌上的、沒有腿的兒童尸體。這樣的情景，如何能是“擺拍”能做到的呢？

面對照片在世界上引起轟動，自己的名字也傳遍世界的“大紅大紫”，以及日本方面不停地施壓和謊言，王小亭本人的情緒并沒有受到很大的影響。

據(jù)他的兒子王健龍回憶，當年身處炮火中的上海，差不多每天都遭到日本人的轟炸，有時候一天會轟炸很多次。

父親王小亭每天扛著拍攝新聞紀錄片的電影攝影機，身上還掛著四五個照相機，奔走于各個戰(zhàn)區(qū)之間。

回家的時候，有時候很興奮，有時候卻連話都不想講。他說：“父親每天拍攝那些他看到的已經(jīng)死亡和正在死去的人，心里非常難過。”

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去拍攝四行倉庫八百戰(zhàn)士血戰(zhàn)時的場面。

電影《仈佰》也記錄了這段歷史：第88師262旅524團團長謝晉元奉命在四行倉庫執(zhí)行阻擊任務，以區(qū)區(qū)八百人之力與日軍血戰(zhàn)四天四夜。

當時隔岸觀戰(zhàn)的中外人員記得，槍林彈雨之中還偶爾有一個拍攝的身影，那就是王小亭。

王小亭拍攝的四行倉庫保衛(wèi)戰(zhàn)

王小亭拍攝的四行倉庫保衛(wèi)戰(zhàn)

王小亭拍攝的四行倉庫保衛(wèi)戰(zhàn)

在王小亭自己的回憶中，1937年這段戰(zhàn)事拍攝并不是一段令人愉快的回憶，讓他聲名大噪的上海南站拍攝也是如此。

“鐵軌上、站臺上到處是炸死炸傷的人，斷肢殘體處處皆是。只是由于工作，才使我忘了所看到的東西。我停步裝上片子，看到腳下的鞋子已經(jīng)滿是鮮血?！?/strong>

“我穿過鐵軌，以燃燒著的天橋作背景拍了好幾張全景。這時，看見一個男子從軌道上抱起一個幼孩，把他放在站臺上后又回去抱另一個重傷的孩子。孩子的母親已經(jīng)死在鐵軌上。我再拍攝這副悲慘的情景時，聽到有架飛機又飛回來了。我迅速對著那個孩子拍完了剩下的膠片，然后向孩子跑去，想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去，但孩子的父親回來了?！?/strong>

王小亭拍攝的上海南站大轟炸

這段回憶是照片真實的拍攝背景，卻也沉重地記錄了上海南站被轟炸時的慘象。

從這段凄慘的景象中，我們可以略窺整個上海當時的情景：家國陷落，普通群眾逃脫無路，敵人的飛機始終在上空盤旋，沒有人能保證下一秒自己的生命還是鮮活的……

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中，王小亭又是一個專門用照片語言記錄事實的人，他的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也根本顧不上什么“擺拍”的傳言。

何況他本來就是一個比較淡然的人，對這些外界的聲音不怎么在意。

王小亭描述中，所拍攝到的另一個小孩

臺北資深攝影人姚琢奇曾經(jīng)表示：“我們也跟他開玩笑，這張照片是不是安排的？他（王小亭）說你去安排試試看嘛。”

其實圈內(nèi)人都知道，只有“外行人”才會對有成就的著名照片作無聊的推測。

理屈詞窮，又惱羞成怒的日本政府將帳算在了拍攝照片的王小亭身上。他們以“為了反日宣傳而偽造的照片”為名，開始懸賞高價緝拿王小亭，日本特務四處搜捕他。

幸好王小亭早年為英美公司服務，有一定的人脈，這才在英租界當局的情況下出逃到了香港，逃離不測。

此后有關王小亭新聞攝影作品的消息也越來越少。1950年后他定居美國，偶爾會前往中國臺灣從事照片或者紀錄片的拍攝工作，拍攝了《章嘉活佛火化》、《臺灣櫻花盛開》等記錄短片。

王小亭

直至如今，一提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攝影師，王小亭的名字必然在列。

他所拍攝的《中國娃娃》照片被美國《時代》周刊列為年度十大事件之一，是那個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少有的接觸人數(shù)能過億的照片之一。

對此，王小亭是驕傲的：“我整天奔走拍攝，嘗試用鏡頭記錄下動蕩的中國社會。”

毫無疑問，他不僅做到了，而且還超額完成了。他讓世界看到了動蕩的中國社會，并且為中國的抗戰(zhàn)事業(yè)爭取到了國際支持。

那個被他拍攝在照片中的嬰兒，成為了上?；疖囌敬筠Z炸中唯一一個幸存者——他的父母早已被炸死了。

不久后，他被蘇聯(lián)駐中國大使館的搜救隊員救出，找到他時這個一歲的小嬰兒渾身是血，有的傷口被煤灰覆蓋，有的傷口都已經(jīng)化膿了。

搜救隊長對記者說了這樣一段話：“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獲救的中國人真的不多。”

盡管被轟炸的時候年紀還很小，但戰(zhàn)爭依然給王家升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

被救后他來到了俄羅斯，后來在俄羅斯生活。

根據(jù)有限的信息我們得知，王家升仍然在世，如今退休在俄羅斯安度晚年，算算時間，老人家已經(jīng)86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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