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想世界】夏令草
引
透過玻璃窗,視線越過囚籠般的窗欄,我看見一群高年級男生正在踢球。戴著口罩的他們邊喘著粗氣,邊吃力追趕一個白色的球,在綠色的操場上來回奔跑,那傻乎乎的模樣,讓我不由聯(lián)想起在地上傻乎乎轉圈的螞蟻,總是習慣于重復著看不出意義的行動軌跡,來來回回地轉圈,毫無意義。
操場邊緣,十幾個女生三五成群地圍坐在一起,有些在自顧自地談笑,有些則在為男生歡呼加油??谡终趽趿怂齻兊娜蓊伵c表情,但我依舊能從瞇起的眉眼間捕捉到深淺不一的笑意。
漸入盛夏,少女們悉數(shù)換上了紅褐色的百褶裙。
像盛開在路旁的野花,一起毫無意義地綻放著。
夏天來了——每到此時,沒完沒了的蟬鳴、灼熱刺眼的日光、被炙烤到近乎融化的瀝青路、還有那渾濁發(fā)燙的空氣,像漿糊一樣沉淀在肺中,讓呼吸都變得吃力,臉上的口罩開始愈發(fā)的掛不住了,足以讓體質(zhì)羸弱的人悶熱到暈厥……如此想來,夏天實在算不上什么美好的季節(jié)。稍許令人寬慰的,或許只有那漫長而無聊的暑假,能讓人在房間里發(fā)著毫無意義的呆。
無意義到就像扎根在人們身體里的夏令草。
“夏令草是九年前突然出現(xiàn)的一種神秘植物,其種子長度只有0.1毫米,直徑在十至十五微米之間,是世界上已知的最小種子。這類種子無法在自然界中生根發(fā)芽,而是通過呼吸道進入人體,并在血液循環(huán)的幫助下,進入血管,附著在被寄生者的血管壁上,直接從血液中汲取養(yǎng)分,所以我們說……杜衡!”
黑板擦在空中劃出白色粉塵的軌跡,精準擊中了正躲在教室角落處望向窗外的我。我輕聲嘟囔了一番,揉了揉沾著粉筆灰的亂發(fā),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模樣。
本想通過裝傻來蒙混過關,困意卻催促著我打了好幾個不合時宜的哈欠——就像在挑釁一般。
“你看什么呢?”
“看他們踢足球……”
如實回答反而激怒了正在上課的生物老師,更引發(fā)了全班的哄堂大笑,激蕩的笑聲中,又一個粉筆頭襲來,早有準備的我下意識地偏了下腦袋,粉筆擦著耳垂飛了過去。
“你給我站起來!”
我扶住桌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那么喜歡看!咋不回家看直播??!”
“我家網(wǎng)不太好……”
雖然我說的每一句都是坦率無比實話,但不知為何,就這么莫名戳中了全班同學的笑點,海嘯般的笑聲在教室里來回震蕩,甚至于連操場上的學生都循聲轉過臉來,好奇于樓上的教室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熱鬧搞笑的事情。
胖嘟嘟的生物老師則頂著幾根稀疏松散的發(fā),抖著一身的贅肉反復拍擊著講臺,意圖讓學生們安靜下來。
他對我金剛怒目般的叫嚷道,“你給我滾去教室外面罰站!立刻!馬上!滾出去!”
趁著課堂上的持續(xù)混亂,身為罪魁禍首的我悄摸摸從后門溜出了教室。
在連續(xù)拍擊了六次桌面,并大吼了九次“不許笑”之后,生物老師終于是艱難地搶回了教室的控制權,他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小心翼翼地整理好那幾根珍貴的頭發(fā),準備繼續(xù)講解那枯燥乏味的課程。
就在這時,墻壁卻小幅震顫了起來,門窗也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教室內(nèi)的上課聲再次被打斷。大地搖晃了十幾秒后,很快恢復了平靜。
“大家不用緊張,正常的地殼能量釋放而已,我們陽羨這兒從來沒地震過!”
老師以一種聽起來有些愚蠢的口氣,安撫著驚惶的學生,而后繼續(xù)上課。
“從九年前出現(xiàn)第一個被寄生者到今天,全世界一共累計出現(xiàn)了兩億一千三百萬名被寄生者,也就是說世界人口的三十分之一都有被夏令草寄生,由于最早的病歷是在夏天被發(fā)現(xiàn)的且夏天還是感染的高發(fā)期,這便是夏令草名字的由來。幸運的是,目前來看,這類寄生植物并不會對人體產(chǎn)生太大的傷害,也不會影響人類的正常生活,但為進一步弄清夏令草的寄生原理,國家成立了專門的‘夏令草研究中心’來對這種植物進行深入研究。沒錯,就是我們這兒河對岸的那座玻璃金字塔,我們本地人通常把它叫作‘大溫室’,那里面全是高精尖的儀器和高水平人才??!說它是人類智慧的最高結晶也不為過……”
將耳機塞進耳朵,教室外的我選擇用音樂隔絕那干澀而乏味的講課聲。激烈的搖滾驅散了睡意,但整個身子還是軟軟的,于是晃晃悠悠地后退了幾步,雙手插兜,將背靠在教室的墻壁上。
冰冰涼涼的觸感透過衣衫滲入脊柱,非常舒服。
抬起頭來,窗外能看到學校的圍墻,圍墻外則是一片綠蕪遍野的荒地,荒地的盡頭是并不寬闊的蠡水,午后的春日在水波間濺起碎碎的光。然后,我的視線越過圍墻、荒地、蠡水,終于是停留在了那座玻璃金字塔上。它高聳而巍峨,深藍色的玻璃質(zhì)地映照著鉆石般的日光。
它就這么安靜、孤獨、而又高傲地立在那里。
如帝王般俯視著這個世界。
杜衡·上
大課間時,足球場上的隊員換上了我們班自己的同學,兩隊繼續(xù)傻乎乎地你來我往,我則百無聊賴地坐在場邊,一邊喝著汽水,一邊感受著黃昏灼熱的余溫。
——傳過來傳過來!
——上去搶?。∧绢^一樣站著干嘛!
——左邊!左邊!注意左邊!
藍隊的一時大意,讓紅隊的球員突破了防線,雖然我對足球想來也只是看個熱鬧,但也能明顯感受到,紅隊掌握了此時的先機。
不過二十個人圍著個球轉,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瓶中的汽水被喝完了,我起身,準備離開,卻突然聽到背后有人高喊了一聲“快閃開啊”。
誰?閃開什么?是在對我說嗎?
我回頭正準備看下究竟是發(fā)生了些什么,然后便是眼前一黑,一記重擊精準地砸在了我的臉上,我感覺自己的鼻梁都快斷了。
“不是說了讓你閃開了嘛?”
幾個就近的球員圍了過來。
“喂喂喂!可別死啊杜衡!”
他們湊上前了,緊張地想要攙扶我,我趕緊像觸電一樣地蹦了起來。
“沒事沒事!你們繼續(xù)!”
我可不希望和他們有太多的交集,就讓我像一棵草一樣不聲不響地呆在一邊就行,千萬別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來。
好說歹說送走了那些熱心的同學,我只覺得頭依舊昏昏脹脹的,于是就地躺了下來。鼻子涼颼颼的,我將手指伸進口罩里,濕漉漉的,看來是流鼻血了吧!
不過這點兒出血量應該死不了。
我繼續(xù)選擇在地上躺平,誰都沒理睬我,這很好。
黃昏時候的太陽依舊帶著夏日特有的炙熱,燒灼著世間的萬物,就像是有意要征服人類社會一樣,這樣的陽光充滿了一種侵略性。
人類總說要“征服自然”,那么自然是否也會有要“反擊人類”的想法?各種天災是否就是自然表達憤怒、進行反擊的方式呢?
我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任由鼻血從臉頰上滑落到耳垂。
這太陽實在是太熱了,雖然已近黃昏,但不一會兒我就覺得自己快被曬暈了,我掙扎著想起身離開,但才做起來,一個陰影就遮擋住了我。
在我身前出現(xiàn)了一位穿著校服的少女,留著齊耳短發(fā)的她正笑瞇瞇的注視著我。她蹲下身來,讓視線與我齊平。
“流鼻血了哦!”
少女伸出細細的食指,指了指我的臉。然后,轉身,從百褶裙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塊小小的手帕。
“擦一擦吧,看著怪嚇人的!”
少女舉著手帕的手朝我伸了過來,我又是下意識地側了下身子,靈巧地躲開。對于我的閃避,少女依舊只是微笑著瞇著眼睛。然后,她將那條白色的手帕塞到了我的手里,并在我身旁的草地上坐下。
我看著潔白的手帕,實在沒勇氣用來擦自己的鼻血,畢竟如果弄臟了的話會很麻煩。就在我想著該怎么把手帕還回去的時候,少女突然開口道,“為什么不去踢球呢?”
我轉過臉,發(fā)現(xiàn)少女也同樣在看著自己,口罩上方露出的雙眼瞇成可愛的月牙形,額頭則覆著薄薄的汗珠,被陽光照得白到晃眼。
雖然無法看清她口罩下的臉,但我猜少女肯定在笑,應該是和姐姐一樣的笑容吧!不過也就是在那一刻,記憶中閃過的笑容竟和少女戴著口罩的臉重疊在了一起,毫無違和感,讓我只覺詫異。
“踢球什么的,實在太無聊了?!?/p>
我這么嘟囔著,把手帕重新塞回到了少女手中。本想著重新?lián)Q個地方,但一時半會又不知道又哪兒可去。
太陽曬的我有些胸悶,于是下意識地摘掉了自己的口罩,但就在口罩被摘離的剎那,操場上的攝像頭精準地捕捉到了我摘口罩的行為,并發(fā)出刺耳的警報,提醒我必須馬上帶好口罩。
無奈,只好重新帶上口罩。不過這次,我悄悄將口罩稍許下移,露出鼻子,以便更暢快的呼吸。
“口罩的話,不能這么戴哦!”
少女繼續(xù)笑瞇瞇地看著我,她用手指按壓了一下自己的鼻梁處,以確??谡趾妥约旱拿娌抠N合,顯然是有意在為我做戴口罩的教學指導。雖然有些不情愿,但懶得和少女起沖突的我還是乖乖帶好了口罩。
“我叫于采苓。”
這么說著,她向我伸出手肘,我也配合地用自己的手肘碰撞了一下以示友好。
據(jù)說在夏令草出現(xiàn)前,人們更習慣于通過握手來表達友好。不過我并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握手時代”,對于我來說,彼此間的擊肘都令人覺得心存芥蒂,實在無法想象雙手赤裸裸地貼合在一起時的觸感。
我并不打算和少女有過多的言語,于是決定直接返回教室,取完書包后便等著放學回家,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少女卻亦步亦趨地跟在了我的身后。
“你是準備回家了嗎?”
雖然并不想理睬,但又覺得如若不回應會顯得自己太沒禮貌,于是我輕輕“嗯”了一聲,并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我想拜托你件事兒!”
這女孩怎么回事啊!也太煩了吧!
我強忍住心里的厭惡感,轉身走上樓梯。仗著身高上的優(yōu)勢,一步兩階的向上攀爬,步幅吃虧的少女很快就被我拉開了距離。
“我想見一下小芷!”
只要在下一個樓梯口加速轉彎,我就可以甩掉少女,但那個提問卻像一把鎖鏈,突然將我所在了原地。心跳陡然加速了許多,但我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誰?不認識……”
和少女隔著樓梯的金屬欄桿對視著,我從少女的眼中捕捉到了巨大的失落,就像被風吹滅的燭火,瞳孔間的微光也在漸漸消失。本想著是不是該安慰她一下,但是加速的心跳催促著我趕緊離開,于是我繼續(xù)向樓梯上走去。
這一次,少女并沒有再追上來。
取完書包,由于擔心會再次碰見少女,我特意選了另一條路線下樓。像做賊一樣溜進車棚,我迅速騎上自行車,以比往常更快的速度騎行回到了家中。
十年前父親去世后,我便和姐姐相依為命,一起住在他們留下的公寓里。幾年前姐姐考上大學后,我便開始了獨自一人的生活。每天放學后,不擅長做飯的我都會在樓下的便利店買特價便當回家,一來二去,便利店的營業(yè)員小姐姐便和我熟識了起來。因此,她總會悄悄把性價比最高、分量最足的特價便當藏起來留給我。
“哇!小衡你是易瘦體質(zhì)吧!一人吃兩份便當都吃不胖!”
小姐姐將一次性餐具和便當一起裝進袋子里,遞交給我。
“真是羨慕死姐姐我啦!這種便當我一頓吃半份都會胖!”
每次面對元氣滿滿的營業(yè)員小姐姐,我每次只是用用靦腆的笑來應付,至多加幾句類似于“謝謝”、“麻煩了”之類的禮貌用語。我當然很感激小姐姐對我的額外照顧,但卻又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希望和這些人有過多的牽連。
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希望自己是一株草,一株不起眼的野草,就這么默默生長著,不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只因為一直以來,有一個秘密深藏在我心中。
那是只屬于我和姐姐的秘密。
提著便當回到公寓門前,習慣性地左右張望了一下,我用指紋打開了密碼鎖。大門打開的剎那,一股清新空靈的氣息如海浪般迎面撲來,我于是急忙關上了大門,生怕那氣浪會趁機外泄到屋外。
客廳中央,用透明塑料布搭建起了一個迷你型的溫室,溫室中生長了翠綠的枝蔓,那正是清新氣息的由來。而在叢生的枝蔓間堆滿了大小不一的書籍和筆記本,一位和我年紀相仿的少女正認真地研讀紙上的內(nèi)容,她身上并無衣物,一襲及腰的烏黑長發(fā)如瀑布般在背后散開。
“你回來啦!小衡!”同樣清新空靈的聲音響起,在注意到我的那一刻,少女清秀的面容上則滿是孩子般頑皮的笑容,“今天的便當是什么口味呢?”
“今天有咖喱豬扒和咖喱雞?!?/p>
“哇!我最喜歡咖喱啦!”
這么說著,少女扔開膝蓋上攤開的書,開心地拍起手來,圍繞著她的枝蔓也因此婀娜晃動了起來——可以看見的是,每一條枝蔓的根部,都深深扎根于少女的背部。她那被包裹于枝蔓中若隱若現(xiàn)的白皙胴體,如藝術品般美麗,那是一種失去真實質(zhì)感的美,一種超脫于現(xiàn)實的美,一種連接夢境與幻想的美。
而這,便是屬于我和姐姐的秘密:姐姐她并沒有去讀大學,而是從十年前的某一天開始,漸漸失去了單純?yōu)槿说馁Y格。
這位名為“芳芷”的少女,正被夏令草所寄生著。
她是我的姐姐。
杜衡·下
每周三是學校大掃除的日子,我按照以往的安排,攀在窗沿上擦著玻璃窗。一直以來這都是獨屬于我的工作,八塊大玻璃窗足以讓我一個人完成許久。比起一群人嘰嘰喳喳地掃地拖地,這樣獨自完成的任務顯然更適合我。
移開抹布時,我看到了于采苓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臉。
一份巨大的厭惡感在我心中生氣,我假裝沒看見的地繼續(xù)擦著玻璃,完全不打算理睬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少女。
下一秒,我擦著玻璃的手被一把抓住了。
“小衡?!?/p>
“你到底是誰??!”
我強壓住怒火,只想著趕緊把手給抽離。
于采苓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悄悄摘掉了自己的口罩。她的臉毫無遮擋地出現(xiàn)在了我眼前,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張臉,也終于是明白了當時為什么會將她的笑容與記憶中那個笑容毫無違和感地重疊在了一起。
因為他們的確長得非常的像,雖然在年歲和性別上存在有明顯的不同。
在驚訝之后緊隨而來的,是令我感到恐懼的困惑。在于采苓重新戴上口罩前,我仔細打量著那張臉,反復思考著眼前這張臉的主人究竟會是什么身份。
“你父親叫于采蕪,我叫于采苓?!?/p>
于采苓一把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掌心間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一個“苓”字。
“所以……你知道我是誰了?”
“你是……他的妹妹?”
“不,我是他的姐姐?!?/p>
“……”
稍許驅散的困惑再度死灰復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我的意識中掀起巨大的波浪。我伸出手,很是野蠻地扯掉了于采苓的口罩,反反復復端詳著那張既陌生有熟悉的臉,同時反反復復思考著她剛才所說的話。
然后我將口罩扔還給她。
“我可沒空跟你開玩笑?!?/p>
說罷,我繼續(xù)擦著我玻璃窗。因為這家伙的打擾,我的工作進度顯然落后了許多,如果再不快些的話,估計不一會兒就會有好心的同學來幫忙了,這對我來說可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于采苓顯然也懶得說服我了,她從身上掏出餐巾紙,和我肩并肩地擦著玻璃窗。
“小芷在哪兒?”
“上大學去了?!?/p>
“我知道她被你藏在家里!”
手腕再一次被她控制住,我想著要掙脫開來,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她的指甲間生出藤蔓,如毒蛇般迅速纏住我的手腕。于采苓瘦弱的身軀里卻潛藏著超乎想象的力量,她將我拉拽到其身前,壓低聲音,以一種急迫的語氣對我說道,“我沒有惡意,小衡!我是來幫助你們的!小芷她現(xiàn)在很危險!”
“你離我們姐弟倆遠點,她就安全了!”
我努力想掙扎,但是被藤蔓纏繞住的手根本動彈不得,于是我揚起尚能自由活動的手,一把將于采苓用力推開。她應該是沒想到我會下重手,一下失去重心后整個人跌坐到了地上。
好巧不巧的,我推倒于采苓的行為正好被路過的年級主任看到了。
“杜衡!你搞什么鬼?。 蹦昙壷魅巍芭尽睕_了進來,一把摁住了我的肩,“你一個大男人怎么能對女孩子動手!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老師,是我自己摔的。”
“你別幫他說話,我都親眼……”
“真是我自己摔的!”
于采苓突然提高的音量將年級主任都給嚇了一跳,一下子讓他覺得自己的處境有些尷尬。瘦如竹竿的他在原地晃了幾下,終于是松開了摁著我肩膀的手。
“你給我把骨頭裝緊點兒!下次再讓我抓著,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年級主任走出教室后,我出于虧欠心理,主動將于采苓扶了起來。
“那個……不好意思啊……我剛才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
只覺得臉頰發(fā)熱,我很是尷尬地錯了錯自己的臉,一時有些語塞
出乎我意料的,于采苓朝著我再一次瞇起了眼睛,只不過比起之前那透著慍怒的眼神,這一次她顯然又是在微笑。
“你父親也害我摔倒過一次,摔傷了膝蓋?!?/p>
“哎?”
“那是我第一次見小芷……”
于采苓突然閉上了眼睛,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長長的睫毛間突然變得濕漉漉的。而就在我糾結于是不是該安慰她一下時,于采苓突然重又睜開了眼睛。
“你把小芷藏家里了吧?!?/p>
“……”
我下意識地想要否認,但身體卻不受控制地點了點頭。
“帶我去見她,小衡,帶我去見小芷?!?/p>
她再一次抓住了我的手,但是比起之前那種近乎蠻橫的控制,這一次,于采苓只是非常溫柔地握住了我的雙手。
“沒時間了……‘大綻放’就要來了。”
“大、大綻放?”
對于這樣我完全不理解的詞匯,我感到很是莫名其妙。
“大綻放是什么?大綻放來了的話!姐姐會怎么樣!”
強烈的情緒在我的胸口澎湃肆虐,我一把抓住了于采苓的雙臂,用力搖動她那瘦削的身子。雖然我并不能理解“大綻放”這三個字背后的涵義,但倘若聯(lián)系到于采苓之前所說的“小芷她現(xiàn)在很危險”這一論調(diào),我猛地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懼。
就在這時,一股強大的外力將我從于采苓身邊托離,她身上那陣和姐姐類似的清新空靈氣味也在一瞬間被濃烈的煙草味所替換。
“你特么的是不是有毛病啊?你怎么整天欺負女同學!”
年級主任一把拽住我的衣領,他又瘦又高,因此占據(jù)了身高上的優(yōu)勢,我只覺得自己都快被他提起來了。
“到我辦公室來!”
我被他拎著出了教室,在徹底離開教室前,我望向了于采苓。
“校門口!”
留給我的時間太少,我完全沒時間將“放學后校門口見”這樣的句子說完,但我相信于采苓肯定是聽懂了我的意思,因為就在其從我視野中消失的前一刻,我分明看到她本應驚訝而瞪大的眼睛重又瞇了起來——帶著隱約的笑意。
我被年級主任揪著衣領,拖過走廊。
在走廊中打掃的同學都竊竊私語地笑了起來,我對此全然不在意,而是將視線投向窗外,已然是夕陽落下的時候,余暉落在河對岸那座玻璃金字塔上,亮閃閃的。
那光斑恰如同一雙傲慢的眼睛,以深邃的目光凝視著我。
我被年級主任留在辦公室里當眾訓斥整整一下午,在放學后還被要求將未打掃完的窗戶擦干凈。而當我完成這一切,帶著具疲的身心推車走出校門時,夜色已徹地落下來了,或遠或近的高樓次第亮起或明或暗的燈火。路燈昏黃而而暗淡,在暮色中顯得微弱無比,就好像隨時要熄滅一樣。
在這深沉的夜色中,遠處的“大溫室”顯得分外耀眼,通透的鈷藍色玻璃墻體映照出層次分明的光,讓我多少感到一絲心安。
走出校門的剎那,她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忽的竄到了我的眼前。
“辛苦你啦,小衡!”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按了按車鈴,而她則趁機坐上了我自行車的后座,一把摟住了我的腰,讓我更覺難堪,但考慮到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如果再和她把車慢吞吞推回家的話,肯定只會更耽誤時間。無奈,我也只好默默踩著自行車,在夜色和光影的籠罩下,向家中騎行而去。
車程行進到三分之一時,于采苓突然將臉貼到了我的后背,我只覺得自己的心和車子一起“咯噔”了一下。
“你干嘛啊!”我有些別扭地扭動了一下身子,自行車也因此搖晃了起來。
“我在聽你的心跳。”
“心跳?”
害羞和困惑兩種情緒同時在胸中來回糾纏著,我努力想搜刮些理由讓其離開自己的臉,但在此之前,我卻不自覺地問出了一個從她表明身份起,我就始終困惑其中的問題。
“你說你是我父親的姐姐,那為什么……”
我推敲著詞匯,想著該如何精確而不冒失地進行提問。
“為什么我看起來還是個高中生的模樣?”
“嗯……”
“因為啊……”
于采苓終于是移開了貼在我背上的臉,她的語氣突然變得悲傷了起來,雖然依舊是少女的音色,但尾音中帶上的嘆息聲,讓人感覺其似乎在瞬間蒼老了許多。
“因為我是被神明選中的人?!?/p>
“神明?選中?”
她的解釋并沒有解除我內(nèi)心的困惑,反讓我覺得自己的思緒在恍惚間陷入了更為紛雜的混亂中。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嘛?”
我逐漸放慢車速,最終徹底靜止了下來。一旁的蠡水在暮色中靜默地流淌,一群老大爺正全副武裝地蹲坐河岸邊,執(zhí)著地去撈取著河中那些小到不能再小的魚。
我回頭,注意到于采苓的視線正投向河邊,她蹙著眉頭,凝視著撈魚的大爺們。
“神明在生氣。”
一陣吟誦般的低語,在夜風中悄然飄散開來。那聲音不大,很輕,也聽不出多么強烈的情緒,卻又有著分明的穿透力,為這春末夏初的夜色平添了一絲寒意。
我試圖去理解于采苓方才的兩句話,或許她是邪教的信奉者?但這無法解釋她作為父親的姐姐,卻看起來比我還小的原因。當然,如果考慮另一種可能的話,她是邪教信奉者的事實就能被坐實了——
“你是他的私生女吧!”
原本緊蹙的眉頭一下子打開了,她轉過臉,睜大眼睛看著我,就像只貓咪一樣。
然后,于采苓“噗嗤”一聲的笑了出來。
“你想什么呢!”她一邊說著一邊伸出貓爪般小巧的拳頭捶擊了我?guī)紫?,“我呀,真的是你父親的姐姐。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好得很,只是后來……我被神明選中了?!蹦抗庵械男σ庥忠稽c點開始消失了,她的手輕輕揪住了我的衣服,“你覺得夏令草是什么呢?”
話題毫無征兆地從神明轉移到了夏令草,就在我以為她是有意避開關于神明的討論時,于采苓卻以自問自答的形式完成了兩者之間的巧妙結合。
“是工具?!?/p>
她這么說著,松開了揪著我衣服的手,同時打開了那只手的掌心,一條小巧的藤蔓在掌心間悠悠地生出,歡快而自在的搖擺舞蹈著,像是在跟我打招呼。
“是神明清洗世界用的工具?!?/p>
于采苓這么說著,猛然握緊了那生長出藤蔓掌心,她眼中流露出憤懣與悲傷。在我意圖更深入地從其眼神中解讀她的情緒前,于采苓卻已然閉上了眼睛。
芳芷·上
我在小衡幫忙搭建的溫室中掙扎茍活,今年已經(jīng)是第五個年頭了。在弄明白我心中的困惑以前,我還不能死。
十年前父親在車禍中離世,當時我還只是個小學生,雖然和父親一起遭遇了車禍,卻奇跡般地在車禍中幸存。
父親好像是從遙遠的西南山區(qū)跑到這邊來的,他的故鄉(xiāng)究竟在哪兒,我并不知道,我們的母親是誰,他也從來不曾提及過。在他死后,我和小衡在陽羨無依無靠,按理說我們姐弟二人本該被送到孤兒院去,不過由于我的堅決抵制,加之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tài)度,相關工作人員終于還同意我們姐弟倆在這座小公寓中相依為命。
初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會每周上門家訪,漸漸地就默認了我們二人生活并無困難的事實,至多也就是逢年過節(jié)時打個電話來關心一下,這倒讓我少了許多的麻煩。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出現(xiàn)異常,是父親去世的半年后,在為小衡準備晚飯時,因一時的走神,菜刀切破了我的手指,殷紅的血一下子冒了出來,滴落在菜板上,像一串盛開的桃花。而就在我準備將受傷的指尖含入嘴中時,傷口卻突然開始透出淡白色的光,纖細而翠綠的枝蔓披著光澤從傷口中生長而出。雖然明明沒有風,枝蔓卻在微微晃動著。而后,枝蔓攢聚一起,進一步迸發(fā)發(fā)出耀眼的光,在光的亮度達到頂點時,光團驟然破碎,飄散為無數(shù)的光屑,消弭在了空氣中。
后來我才知道,這個生長在我體內(nèi)的植被,被稱作夏令草。
夏令草開始逐漸反客為主,初開始我還能通過修剪來保證自己的日常生活,但漸漸地,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它開始真正成為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攪斷枝蔓往往會誘發(fā)如同剪斷手指般的劇痛。終于,它徹底占據(jù)了我,我如同一個用于盛放它的花盆,以狼狽不堪地姿態(tài)茍活在小衡為我搭建的“溫室”中。
雖然明知道這樣會給弟弟添不少麻煩,但我還是選擇厚著臉皮地茍活下去,只因為這么多年來,我始終困惑于一個問題:父親的日記中,反復提及的“神明”究竟指的是什么?
——神明的目的與意圖尚不明確,但很顯然,其并不該被視為一種善意。
我從父親的遺物間發(fā)現(xiàn)了她的日記,讓我驚訝的是,父親的日記中竟然精準地手繪了“夏令草”的素描,當然父親并沒有為這種草命名,而是直接在所有的文本中稱其為“神草”。很顯然,早在夏令草被世界所知曉并加以命名以前,父親便已經(jīng)對其相當了解了,身為小公司職員的父親,為什么會知道關于“夏令草”的事情?畢竟在他去世前,夏令草還沒有被世界所了解,官方第一次公布被夏令草寄生的病例,也已經(jīng)是他去世一年后的事了。
而更讓我感到匪夷所思的,是父親在日記中關于“神明選中了姐姐”的記錄。
——因為我的任性,神明選中了姐姐。
——如果不是因為我,姐姐或許就不會被神明選中了吧!
——我是罪人。
整本日記中,除了有幾頁被撕去的痕跡,最讓我在意的,是兩處被墨水涂抹的痕跡,那邊是父親的最后一篇日記。在其生命消逝前一天的日記中,她只留下了一句話:或許這一切努力和犧牲都只能換來暫時的平穩(wěn),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必須去做,我必須××××,我必須××××。
她顯然是想要隱藏些什么,直覺告訴我,被涂抹掉的文字,或許能解釋我心中的某一處困惑。合起被我反復翻看、已經(jīng)快要脫頁的日記本,我長長的嘆了口氣。日記中記載了父親與她的姐姐時而打鬧,時而和好的姐弟親情,父親對自己的姐姐會夸贊、會羨慕、會嫉妒,有時還會因一些小小的事大打出手,而占據(jù)下風的她總會在日記上留下些口不擇言的詛咒,每每讀到都讓我不禁莞爾。不過比起姐弟間的瑣碎,更讓我感興趣的,是父親關于“神明”和“神草”的記載。
——神明在窺視著這個世界。
——姐姐和神草融為了一體。
——那還是姐姐嗎?雖然依舊是她的樣子,她的聲音,就連性格脾氣也一模一樣,但那真的還是她自己嗎?又或者,那是和姐姐長得一樣的陌生人。
——神明選中了姐姐。
——我是罪人。
為什么要懺悔?父親為什么要在日記中反反復復地懺悔?他所說的神明指的是什么?夏令草究竟是什么樣的存在?如果說父親的姐姐是因為被神明選中而和夏令草融為一體,那么我呢?我是否也是被神明選中的存在?父親在最后一天日記中所寫的“必須去做”的事又是什么?她當時車速如此快,便是趕著要去做這件事嗎?
問題與猜想交錯在我的腦海中,從我背部生長而出的夏令草因我思緒上的混亂開始抖動枝葉。
我抬頭望向窗外,東向望去,深沉的暮色中,大溫室的藍光耀映夜空。這座巍峨而雄偉的玻璃金字塔,在我囚居家中的歲月里給了我最后的安心與希望。只因我始終堅信:總有一日,關于夏令草的一切秘密將被這座建筑所破解,到時,我或許還有重新為人的希望,還有機會再次回歸以往那樣的平凡而普通的生活。
就在我胡思亂想時,傳來了密碼鎖開啟的聲音。
“你回來啦小衡!”
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臉,我努力做出一副開朗活潑的模樣,而就在我將視線投向門口時,周遭的枝蔓突然兀自抖動了起來——只因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一張少女的臉。
“打擾了?!?/p>
少女將摘掉的口罩放在一旁的鞋柜上,她就這么站在玄關處,顯得有些局促。
“你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雖然長得很像,但多少還是有些差距的,至少是我一眼就能分別出的不同。眼前這位容貌神似父親的少女,正是父親日記中反復提及的那位“被神明選中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姑。
伴隨著這張臉的出現(xiàn),多年來被塵封的記憶開始像水底氣泡般“咕嚕?!钡赜楷F(xiàn)出來。
“你當時在現(xiàn)場……”
我輕聲呢喃著,一邊盯著那張十年來都未有絲毫變化的臉,一邊在腦海中迅速拼湊著關于那場車禍的記憶。
當時車禍發(fā)生后,我被人從燃燒的汽車中抱了出來,雖然記憶很模糊,但是我清楚記得那人身上的氣味——那種夏令草特有的清新空靈的氣味。而且,我依稀記得她對父親說過的話。
——我啊,一直都是在為自己而活的呀!
她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她為什么在車禍后就消失了,作為父親的姐姐,難道不應該在車禍后收養(yǎng)成為孤兒的我和小衡嗎?
這一切不合理的背后,都說明她有所隱藏!
我正欲發(fā)作追問,但顧慮到小衡此刻也在現(xiàn)場,于是暫也只好壓住這一話題。
“姐姐,今天的便當是咖喱牛肉。”
這孩子似乎篤信了我很喜歡吃咖喱,因此總是會變著法買各種咖喱味的食物回來,我也會故作歡喜地做出小女孩得到愛吃食物的開心模樣,有時候演得太像了,甚至讓我自己都忘了早已失去味覺的事實。
植物不需要味覺,她只是自發(fā)性地汲取著養(yǎng)料。
小衡將便當從塑料袋中取出,同時還跟我講著今天在學校發(fā)生的有趣事情。我卻并沒有心思做出歡喜的模樣,只是一言不發(fā)地盯著依舊站在玄關處的少女。她微微垂著頭,正擺出一副犯了錯的心虛模樣。
這并非我與她的初見,事實上,早在小衡還沒有出生前,我就曾見過這位“父親的姐姐”,那是許多年前的某個夏日的午后,門鈴被摁響,我跑去開門時,發(fā)現(xiàn)一位和父親面容神似的可愛少女正站在門口。
少女穿著白色的連衣裙,一頂大到有些不協(xié)調(diào)的遮陽帽壓住了她小小的腦袋。見到我的那一刻,少女原本凝結著好奇與緊張的眼中驟然放出亮閃閃的光來。
“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小芷……”
少女地蹲下身,伸出雙手,輕輕捏了捏我略帶嬰兒肥的小臉。烏黑的大眼睛中,倒映出我羞怯的神情。
“你都這么大了呀!”
完全沒有在意我的緊張,少女發(fā)出一陣近乎尖叫的聲音,滿臉的欣喜如同見到了從未曾見到的玩具。下一秒,她一把將我擁進懷里,把鼻子貼在了我的肩膀上,很用力了嗅了幾下。
“你都這么大了呀……”
在少女溫暖的懷抱中,我慢慢放松了戒備,我感到自己因緊張而僵硬的肌肉正在被少女的體溫所融化,一點點變得重新柔軟起來。我聞到了少女身上的好聞味道。那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清新氣味,比枝葉濃郁,比花蕊淡雅,雖然這股氣味在多年后將如夢魘般纏繞我周圍,但至少在當時,它是那么的好聞——那正是夏令草的氣味。
然而就在此刻,一股強大的外力卻將我從少女的懷中拉車了出來,我被聞訊而來的父親抱入懷中。因拉扯的慣性,失去重心的少女撲倒在了地上。
少女掙扎著站了起來,她看了看受傷的膝蓋,既沒有哭,也沒有生氣,只是抬頭微笑地望著我,同時也望著父親。
“不是你的錯哦,阿蕪……”
她說著蹲下身去,用雙手籠住膝蓋的傷口,輕輕吹了口氣,指縫間開始滲出澄澈如流冰的光。當其移開小手時,一株淡綠色的發(fā)光植物從傷口處生出,亮白色的光讓它的枝葉顯得近乎透明。一陣微風拂過,搖曳的藤蔓舒展開來,如水藻般在風中浮動著,旋即破碎成璀璨的光屑。光屑零落如細雪,并迅速消融在了空氣中,毫無痕跡。
“當然……”
少女重新抬起頭,雖然依舊在微笑,但眼中卻分明翻滾著亮晶晶的眼淚。
“也不是我的錯。”
光潔如初的膝蓋,白皙的肌膚映著盛夏的光。
晚餐后,打發(fā)小衡去扔垃圾,順便幫我買一杯奶茶回來。我終于獲得了和“父親的姐姐”獨處的機會,在我用餐的過程中,她始終一聲不響地站在門口,小衡出門后,我招呼她進了屋。她在我面前蹲下伸來,用手指好奇地戳了戳透明的塑料布。
“這是做什么?”
“我必須呆在這個恒溫恒濕的空間里。”
由于夏令草的寄生,我全身的皮膚都呈現(xiàn)字面意義上的“吹彈可破”的狀態(tài),也正因如此,我身上根本穿不了衣服,甚至連稍大些的風都有可能讓我的皮膚受損。
“沒猜錯的話,這應該都是拜你所賜吧……”
雖然言語上顯得有些陰陽怪氣,但說實話,我并沒有感到生氣,這些年來在溫室中的茍活似乎正在讓我失去人類的情感,無論是積極的抑或消極的,都已經(jīng)被從靈魂深處抽離。只有這樣一個脆弱且空空如也的皮囊,裝盛著僅有的困惑,讓我勉強還保留著“生而為人”的資格。
“作為補償,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你是什么?夏令草是什么?神明又是什么?”我凝視著她,她卻并沒有凝視向我,而是將視線轉向一側,我自然知道她在看些什么。
她正在注視著矗立在夜色中的那座玻璃金字塔。
那把人類意圖用以破解“夏令草之謎”的鑰匙。
芳芷·下
“人類啊,可真是既愚蠢又傲慢。”
注視著大溫室的她驀然發(fā)出一聲老氣橫秋的感慨,我卻沒有在意,只是饒有興致的看著她的側顏。那真是美麗到近乎驚艷的側顏:長而彎曲的睫毛,高高挺起的鼻梁,在燈光下顯出淺淺光澤的雙唇,因嘆息而流出深沉而無奈的話語。
與夏夜格格不入的蒼涼感如暮靄般彌散開來。
“小芷……”
她回過身,一臉凝重地注視著我。聲音有些發(fā)顫,不知是因激動還是恐懼。她小巧的手移到塑料布上,我能清晰看到其掌心間形似葉脈的掌紋。
“大綻放就要來了。”
在解決我既有的困惑前,她卻以新的詞匯為我平添了新的困惑。
“大綻放……又是什么?”
“是神明對世界的清洗。”
或許從地上站了起來,不急不緩地走到窗前,眺望城市的夜色。
“你相信神明的存在嗎?小芷……”
我下意識地想搖頭,但是塑料布上隱約映出我不人不鬼的模樣,讓我失去了否定的勇氣。神明,果然是存在的吧……不然是誰創(chuàng)造的夏令草呢?
見我不吱聲,她自顧自地繼續(xù)道,“所謂的神明,其實就是自然的意志,說的通俗點兒,便是這顆星球本身的意志?!?/p>
“蓋亞意識……”
父親記在日記本上這個詞沒頭沒尾地浮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里,或是為了回應我的呢喃,她一邊點頭,一邊背對著我豎起了自己的食指。
我明白,這是在提醒我她已經(jīng)回答了我的第一個問題——神明是什么。
“就像人類的身體一樣,這個星球也長期保持著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祂擁有自我調(diào)節(jié)的力量,當其認為自身處于某種臨界點時,神明便會通過一些特定的工具,來對一切進行必要的調(diào)整。”
伴隨著不急不緩的闡述聲,她裸露在外的肌膚上,開始萌生出的枝蔓。
“夏令草,便是神明用以進行調(diào)整的工具?!?/p>
在豎起的食指旁,中指也慢慢立了起來,與之相對應的,她也解決了我的第二個問題——夏令草是什么。
然后,她放下手,轉過身來,背后四散生出的枝蔓靈巧地結成了翅膀的形狀。日光燈恰好位于她的頭頂,直落下的光芒照亮了其微微揚起的臉,讓她整個人在我眼中就像天使般圣潔美麗。
“無論是寒武紀的物種大爆發(fā),又或是白堊紀的恐龍大滅絕。這顆星球漫長的演化史中,生命從來不是神明的目的,生命不過是祂用以自我調(diào)節(jié)的手段。繁榮與衰敗,出現(xiàn)與滅絕……一切的一切,都被神明的意志暗中所左右?!?/p>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身上的枝蔓好像受到了她的感召,正不受控制地瘋長著,很快便穿破了塑料布,只是很短暫的時間便迅速長滿了整個房間。來不及感到害怕,我強撐起因枝蔓的瘋長而變得羸弱不堪的身子,用殘余的力氣追問道,“所以,你又是什么?”
我的最后一個困惑,也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一個困惑。
眼前這位血脈上是父親姐姐的少女,究竟是人類還是神明?是被寄生者還是寄生者本身?她為什么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又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
新的困惑如同瘋狂蔓延的枝蔓一樣在我心中肆虐地野蠻生長。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p>
她面帶哀傷地看著自己的雙手,背后結作翅膀的枝蔓重新解開,如觸手般朝周圍延伸而去,很快便與從我的枝蔓纏繞在了一起。
“很長一段時間,我也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我身上所擁有的意志究竟是于采苓的人類意志,還是夏令草的植物意志,又或是這個星球本身的神明意志?;蛟S都是,又或許都不是,但這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p>
她放下雙手,向我做出了擁抱的動作,滿是淚痕的臉上綻開出別扭的笑容。
“夏令草在期待著綻放?!?/p>
伴隨著“轟隆”一聲巨響,我的視線越過她的肩,穿過叢生的枝蔓的縫隙,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眺望窗外,只見蒼茫的夜色中,那高聳的玻璃金字塔正在迅速塌陷。
在我看來無比堅固、無比雄偉、無比璀璨的大溫室、凝聚了人類智慧與不屈意志的大溫室、象征著人類對夏令草和大自然宣戰(zhàn)的大溫室,在眨眼的瞬間便分崩離析,化為了一文不值的塵埃和瓦礫。
看似堅不可摧,看似光輝奪目,但說到底卻脆弱無比。
就像……人類所創(chuàng)造出的這個文明……
前所未有的無助和疲憊在那一剎那徹底包裹住了我,大溫室的崩塌無疑象征著人類在夏令草面前的全面敗北,而這時我也才是真正明白了她那句乍聽起來顯得頗是老氣橫秋的感慨——人類啊,可真是既愚蠢又傲慢。
“所以,你到底是為什么來見我?”
內(nèi)心被剝離掉了最后希望的我,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徹底淪為了一個容器——用于培育夏令草的容器。我能清楚感受到它們在野蠻生長時對我生命力的瘋狂汲取,愈發(fā)虛弱的身子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我這個身子匍匐著倒在地上。
還沒和小衡告別,已然成為我尚不能死去的唯一理由。
“我以于采苓的身份來見你?!?/p>
她身上的枝蔓與我身上的枝蔓愈發(fā)密集地糾纏在一起,我們就此成為了一個有些奇妙的整體,她的聲音顯然不再是從我耳中飄入的,而是沿著交錯在一起枝蔓,將信息徑直導入了我的心中。
“所以我一定會救你,小芷?!?/p>
趴在地上的我只覺疲憊侵占了我身體的每一處,我掙扎著想要重新起身,然而終究只是徒然。我能感受到她的指尖輕撫過我的脖頸,最終停留在了我的背部,在夏令草與我皮膚的銜接處游移。
雖然竭力想著要保持住清醒,但沉重的眼皮似乎有意和我過意不去,睜開,闔上,再努力睜開,再迅速闔上……
“睡吧,小芷。一覺醒來時,你將成為新世界的一部分?!?/p>
她的聲音如同咒語,抽離了我最后的掙扎。終于,我實在是無力再次睜開眼睛了,柔軟的黑暗撲面而來,一種近似于天鵝絨的觸感,將我裹入其中。
我轉而陷入了一個奇妙而詭異的夢境。
夢境中,我正站在一個巨大的山洞里,巖壁上生滿了茂密的藤蔓。每一寸枝條、每一片葉子都忽明忽暗地閃爍著亮白色的光,將這個封閉的山洞照亮如白晝。我忍不住向藤蔓靠近,深處的手剛觸摸到正在發(fā)光的葉片,那些藤蔓旋即如游蛇般散開,露出深青色的巖壁,這時我才注意到,巖壁上被畫滿了各式各樣的壁畫。
仔細端詳了許久,我才發(fā)現(xiàn)這上面似乎是刻畫了一個關于“獻祭”的故事。
壁畫上的人物著裝無法看出年代感,但從剝落的痕跡來看,這應該是已經(jīng)存在了許久的古物。上面描繪了盛大的獻祭儀式,一群衣著華麗的人抬著跪坐有白衣少女的轎子,向一座山走去。
我被壁畫引導著向前,配合著我的步伐,巖壁上的藤蔓依次散開。
少女被放在山林中,她低著頭像是在掩面哭泣,轎子的周圍叢生出白色的植物。不,我想那或許并不是白色的植物,而是植物正在散發(fā)著白光。
所以,那應該就是夏令草吧。
繼續(xù)向前,故事也在持續(xù)推進著,只見少女被枝蔓纏繞包裹,只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然后緊接著下一張圖,她便安然地躺在了夏令草所織就的草墊上,肚子似乎有些微微隆起,就在我困惑于她是否是懷孕了的時候,下一張圖中,少女便懷抱著一個襁褓,接受著第一張圖中那些衣著華麗的抬轎人的跪拜。
我加快了步伐,藤蔓也加速展開,接下來的幾張圖都是在描述襁褓逐漸從嬰兒到幼兒,最終成長為另一位少女。只是或許是為了與之前的白衣少女有所區(qū)別,這位少女身穿著一襲黑衣。她與之前那位白衣少女牽著手,相對而立。
然后,在下一張壁畫前,我只覺一種被雷電擊中的麻痹感,正以我的眉心為起點,順著脊骨貫穿全身。我怔怔站在原處,只覺大腦一片空白。
壁畫上,面對面、手牽手的一黑一白兩位少女,各自從背部生長出無數(shù)枝蔓。那些枝蔓向觸手般的交錯纏繞在了一起,這樣的場景是如此熟悉,熟悉到可怖。
不知在那張壁畫前站了多久,回過神的我收斂起驚駭?shù)那榫w,繼續(xù)向前。
下一張壁畫上,由枝蔓編制而成的巨大球狀包裹住了二人;在下一張壁畫上,藤蔓開始出現(xiàn)裂痕,生出白色的光;繼續(xù)向前,藤蔓分崩離析,我看到了一朵有著特殊形狀的白色的花正在盡情綻放,作為這朵美艷白花的裝飾,在它的周圍,那些衣著華麗的抬轎人都在奇怪地扭動著的身子,衣袖領口甚至于五官中都生出了粗細不一的枝蔓,為這幅壁畫增添上了詭異的美感。
這時我才注意到,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山洞的最深處。我原以為會在這里看見什么有趣的物件或景象,期待著能在這兒看到令我眼前一亮的東西。然而令我失望的是,山洞深處除了同樣叢生的枝蔓外,什么也沒有。
不甘心地我走上前,用手觸摸了一下巖壁,覆蓋住巖壁的夏令草藤蔓一如之前一樣忽的收齊,只是這次露出的巖壁上并沒有在看到壁畫,只是有著兩句用篆體所刻下的詩句。
——玄女玉花山海改,微風過月?lián)Q人間。
我的指尖觸摸著那粗糙的刻痕,反復吟誦著著兩句沒頭沒尾的詩。海量的信息在我的腦中翻滾沸騰,一個又一個的困惑如沸水中的氣泡,忽的升起,忽的破裂,然后反反復復地出現(xiàn)又反反復復的消失。
緊接著,我聽見了小衡在呼喊我的聲音。
還未來得及做出回應,伴隨著一股向上的拉拽感,我的意識重又陷入了那黑暗的柔軟中。但是拉拽我的力量在繼續(xù)著,我能感受到有人在拉著我的手將我整個人向上提。
下一秒,我從一團亂麻麻的枝蔓中被小衡托拽了出來。
“姐姐!”
他帶著哭腔,一把抱住了我,我仍舊有些恍惚,直到抬起頭,看到了月明星稀的夜空,嗅到了清新空靈的晚風,感受到了小衡的體溫還有他落在我肩頭的淚水,我才得以從夢境般的不真切里逐漸回過神來。
我……還活著……
環(huán)顧四周,整座城市被夏令草的枝蔓所覆蓋,原本高聳林立的樓房則都變成了斷壁殘垣,遠近不一的呼喊聲、哭叫聲、汽車被碎石砸中后所發(fā)出的警報聲。我看到距離不遠處的瓦礫中,一個壯碩的男子艱難從廢墟中爬出,他憤憤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罵了句臟話。
然后走出沒幾步,男子便捂著臉,痛苦地跪倒在了地上。
下一秒,從他的五官中兀然生出大量的枝蔓。男子初開始還在哭喊,但很快,從體內(nèi)瘋長出的枝蔓便充盈了他的口腔,將其整個人連同衣服一起撕裂,不成人形的他瞬間撲倒在地,化為了廢墟上茂密叢生的夏令草的一部分。
我尚未來得及感到害怕,只是在第一時間想到了夢中所見的那些壁畫。我仔細回憶著畫中故事的整個流程,聯(lián)想到父親在日記本中所提及的種種,剎那間,一個可怕的猜想浮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
我一把推開小衡,用雙手瘋狂地刨著身下厚實的枝蔓。很幸運的時候,我很快就找到了我所想找的東西——父親的日記本。
翻到父親生前留下的最后一篇日記。
——我必須去做,我必須××××,我必須××××。
內(nèi)心激動的情緒讓我不覺有嘔吐的沖動,我強忍住幾乎在痙攣的食道所帶來的疼痛,我翻過了那行字所在的那頁紙。
借著明亮的月光,空無一字的道林紙面的印痕顯出銀灰色的光澤。
——我必須……保護姐姐……
——我必須……殺掉芳芷……
采蕪·上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總是聽村里的老人警告說:小孩子,特別是女孩子絕對不能進山去!因為山里的神明專抓女娃子去做老婆。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和姐姐都很乖,除了上課,就是幫父母采茶、種地,日子雖然過得清貧,倒也算不上乏味。相較于姐姐的老實,熱愛冒險的我特別喜歡聽各種各樣關于神明的故事,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什么神明會讓被祂選中的女孩子懷孕、會把神草種進女孩子的身體里、被種了神草的女孩子就會變得長生不老……各種光怪陸離的故事并沒有讓我對那座常年籠罩在霧靄中的山感到恐懼,相反的,這一切反而在我的心里種下了好奇的種子。
直到有一天,種子終于是開了花。
我給父母和姐姐留下了一張寫有“我去找神明”的紙條,然后便帶上了水和干糧,獨自一人進了山。
事后我從姐姐的嘴里得知,在我進山之后,整個村都人心惶惶,大家都在責怪父母,他們堅信我的這一行為將會冒犯神明,然后給村子帶來巨大的災禍。沒有任何人愿意冒著被神明選中或詛咒的風險進山,就連父母也恐懼于長久以往的傳說,他們決定就此聽天由命。
只有一個人除外,那便是我的姐姐……
她沒有我聰明,總是傻乎乎的,經(jīng)常要拜托我?guī)退瓿勺鳂I(yè)。但面對我獨自進山的冒險行為,她卻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氣。
——不管是神明也好,是惡魔也罷,無論祂是會選中我又或者是會詛咒我,我都要把你找回來!
事后姐姐跟我講起她當時想法時,只是傻乎乎的笑著,那副蠢萌的模樣讓我忍不住向捶她一拳。
至于當時的我,雖然有著冒險的沖動,但畢竟已經(jīng)是一名高中生了,所以對于村中流傳的那些傳說,我懂得用科學的態(tài)度來加以辨析和思考。傳說神明會將神草種進人的身體里,然后神草就會以人類的血肉為養(yǎng)分來生長。這似乎是在形容某種細菌或是病毒,一旦被感染或許會有很大的風險也未必。考慮到深山中或許真的隱藏著某類致命的病菌,所以我很謹慎地從鎮(zhèn)上買了些醫(yī)用口罩帶著進山。
我自然知道神明是不存在的,但不知道為什么,總有種感覺在召喚著我,在那做山里召喚著我,讓我必須冒險進山去。
而從進山的第一天起,我的內(nèi)心就始終有著一種奇妙的感覺。
就好像整個人進入了一片擁有生命的網(wǎng)絡中,山中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每一條小溪甚至于每一絲風、每一滴雨都是這一網(wǎng)絡中的重要節(jié)點,彼此間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密集而精確的信息交換。
我只覺得自己也成為了這些節(jié)點中的一部分,但也正因如此,我只覺得自己正在再被某些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信息所指引著。感覺只需在心中默默秉持著“找尋神明”這樣一個樸素無比的信念,信息就會自然而然地引導我向神明所在的方向走去。
我被指引著來到了一處山洞,因為沒有準備替換電池,手里的手電筒已經(jīng)失去了功用。我猶豫著該不該在沒有照明的前提下冒險進洞,但奇妙的信息卻在指引……不,應該說是在誘惑著我。
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抬起腳步,我開始向山洞的深處走去。
前行了大概十幾米,洞口處的光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照進更深的地方,雖然恐懼讓我雙腿發(fā)軟,但身子卻還是不自覺地向更深處走去。
又繼續(xù)前行了大概十幾米,黑暗忽然消失了,山洞的巖壁上長滿了形似爬山虎的枝條,但與通常所見的爬山虎有著分明的不同——那些枝葉都在閃爍出亮白色的光。那光芒徹底驅散了洞中的黑暗,讓我感到一陣莫名的安心。
繼續(xù)向前,很快就來到了山洞的盡頭,這里就連地上都長滿了那類會發(fā)光的植物,厚厚地如同一塊精致的地毯。這時我才注意到,山洞的巖壁上似乎畫著壁畫,雖然沒有手電,但是枝葉發(fā)出的亮光依舊讓足以讓我看清壁畫的每一處細節(jié)。
那似乎是關于少女被送入山中后懷孕的故事,但故事后面的走向就讓我有些不理解了。正在思考時,我突然察覺自己的雙腳好像被什么東西纏住了,趕緊低頭看去,我發(fā)現(xiàn)正是那些發(fā)光的植物,正如毒蛇般緊緊纏繞住我的腳踝,并逐漸向上延伸,很快就將我整個下半身掩埋在了發(fā)光的枝蔓中。
我努力掙扎著,意圖從其中掙脫出來,然后——
傳說中的神明便出現(xiàn)了……
不是某一種物化的動植物形態(tài),甚至于不是某一類肉眼可見的物象,而是一種可以直抵人心的意志。雖然自始至終我都沒有看見祂、也沒有聽見祂、不曾觸摸過祂、也不曾嗅到過祂……但是我就是能感受到祂的存在。
或者更準確的說法是,祂無處不在。
每一滴雨水,每一絲清風,每一塊石頭,每一粒塵埃,每一口空氣,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棵樹、每一只鳥、每一頭鹿……這山間的一切生靈、一切景色、甚至于吸入肺中的每一粒分子,我都能感受到祂的存在。
在整個身子都被枝蔓包裹住那一刻,我分明感受到了神明的惋惜,祂似乎因為我是個男孩而感到有些無奈,但很快,那陣惋惜之情就被一陣驚喜所替代。
就在我困惑于其情緒上轉變的緣由時,我聽到了姐姐呼喊我的聲音。
纏繞住身子的枝蔓在一瞬間解開,轉而如游蛇般迅速朝洞口延伸而去,我甚至沒來得及回過神來,便聽到了姐姐的慘叫聲。我趕緊上前,只見姐姐正被枝蔓嚴嚴實實的包裹著,只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閉著眼睛的姐姐緊皺眉頭,臉色慘白,小巧的額頭上滲出星星點點的汗珠,她似乎正經(jīng)歷著什么可怕的夢魘。
那一場景,讓我忽然想到了在山洞中看到的一幅壁畫。
我趕緊上前,想用隨手攜帶的砍刀把捆住姐姐的枝蔓劈砍開,但卻被神明所阻止了。并非物理層面的阻止,也不是言語層面的喝阻,就是在突然之間,祂似乎徑直從我的心中抽走了要救下姐姐的意圖。
如同行尸走肉般放下手中的砍刀,我靜默地站在一旁,看著被枝蔓纏繞著的姐姐。正午的日光逐漸西斜,山林染上了蜂蜜般的金黃色,就在夜幕即將降臨前,枝蔓終于解開了,我趕緊上前抱起姐姐,她似乎正在沉沉地睡著,這多少讓放下心來。
然后,我背著姐姐下了山。
關于在山中的經(jīng)歷,我們雖然并沒有提前串通,卻默契地選擇了深藏心中,誰都沒有告訴。
但我知道,那一天,神明選中了姐姐。
在之后研究中,我猜想神明應該是某種更高維度的存在,正如我們觀察二維世界可以一目了然一般,隱藏于高維度的祂應該也在以一種游戲的心態(tài)窺視著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蛟S從這顆星球出現(xiàn)的肇始,祂的意志便一起在高維度空間中產(chǎn)生了,就像我們?nèi)祟愒诔錾哪且豢?,意識也將伴隨我們應運而生一般。
作為某種高級智慧,祂或許無法用“生命”的概念來定義,祂的存在超越了“生命”、“生死”、“文明”、“歷史”、“時間”、“空間”……這一系列人為的詞匯。祂不受任何物理規(guī)則的限制,也不被任何人文概念所定義,不在意任何道德觀念的束縛。祂可以自然而然地介入這個世界,正如我們可以輕易處置屬于我們自己的肉體。
雖然很膚淺,但是用“神明”這一詞匯來代指無處不在卻又無所不能的這一超越常識的意志似乎是最為合適的。
我將自己的猜想告訴了姐姐,她卻只是不置可否的笑著。她也始終不愿意告訴我當時在那個山洞里,神明究竟和她說了些什么。所以我并不知道姐姐究竟因我的任性做出了什么樣的犧牲,只是知道從那一天起,她便不在老去。
高中畢業(yè)后,因為家境原因,姐姐放棄了繼續(xù)求學,而是去鎮(zhèn)上的一家小餐館做了服務員,一邊打工一邊為我湊大學的學費。
我高中畢業(yè)時,姐姐正是高中生的模樣;
我大學畢業(yè)后,姐姐仍是高中生的模樣;
我開始工作了,姐姐還是高中生的模樣……
這就是被神明選中后的結果嗎?姐姐近乎魔幻的不老體質(zhì),并沒有在家鄉(xiāng)引起多大的關注,相反,大家有得羨慕她長得慢,有得夸獎她會保養(yǎng)。雖然偶爾也會有些風言風語,傳著“老于家的女兒小時候進過山,被山里的神明看上了”之類聽起來是謠言,實則是真相的話語,不過鎮(zhèn)上的人大多也只是一笑了之。
如果姐姐的犧牲僅限于此的話,我或許還能自我安慰不是罪人,但就在我工作的第二年,一天晚上,姐姐突然跑到我的出租屋,合租的室友一邊開著“你妹妹來了”的玩笑,一邊對著滿頭大汗的姐姐暗送秋波。
然而姐姐卻并沒有在意著一些,她抓住我的手,一把將我拉近了我的房間,然后用近乎發(fā)顫的聲音對我低聲道,“采蕪,我懷孕了……是神明的孩子……”
剎那間,那長久縈繞于我胸口的困惑瞬間消散。
我顫顫巍巍地將手放在姐姐尚未隆起的肚子上。
多年前在山洞中看到的那一幅幅壁畫,就像走馬燈一般從腦海中快速閃過,那些原本不能理解的劇情,也因這些年的研究以及此刻姐姐的懷孕而頓時變得無比明晰。
一直以來,神明都在窺視著這個世界。
以“干涉者”的身份。
采蕪·下
無論是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還是華胥履大跡生伏羲……古今中外,處女受孕之事常見于史書。由此可見,神明借助未婚處女降下嬰孩的事古已有之,而且并非古人天真爛漫的想象,是實實在在來自高維度的干涉。
在古代,這或許是值得敬畏的天降祥瑞。但在現(xiàn)代,這卻成為了作風不檢點的證據(jù),關于姐姐未婚先孕的消息很快就在小鎮(zhèn)上傳開。
即使放在大城市,這也足以掀起一大片風言風語,而在這樣一個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西南小鎮(zhèn),這件事更是傳的紛紛揚揚,大家都開始用一種異樣地眼神對姐姐指指點點。
無奈,我只好放棄工作,只好帶著尚有身孕的姐姐來到了我讀大學的省城。當時的每年暑假,我都會來這兒打工,因此對此處還算比較熟悉。
經(jīng)過十月懷胎,姐姐很順利地產(chǎn)下了一個女嬰。這一切雖然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當我真正將那孩子抱進懷里時,那種沉甸甸的質(zhì)感依舊讓我泫然欲泣。因為我知道,按照山洞壁畫上的記錄,我懷中抱著的這個孩子,不但會害死姐姐,更將毀滅這個世界。
我必須把她帶走,即便姐姐會恨我,但我必須帶走這孩子,越遠越好。
于是我拋下了病床上的姐姐,帶著這個被我命名為“于芳芷”的女孩,遠走他鄉(xiāng)。
雖然帶著孩子,但我很快就遇到了我的妻子,很快她便有了身孕。
兒女雙全的人生一度麻痹了我,讓我有意無意地忘卻了自己犯下的罪過。我本以為就此可以斷絕神明埋設下的預言,但很顯然,我終究還是太高看自己了。終于在那個夏日的午后,門鈴被按響了。
我當時正在切菜,芳芷興沖沖地跑去開了門。
就在房門被打開的剎那,一陣清淺的風吹來,那股清新空靈的熟悉氣味霎時充滿了我的廚房,甚至于壓過了食材本身的味道。
我僵硬在原地,怔怔地聽著門口傳來的對話。
“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小芷?!?/p>
“你都這么大了呀!”
回過神來的我趕忙沖出廚房,一把將那孩子從姐姐的懷里拉車了出來,因為動作的幅度太大,姐姐摔倒在地上,跌傷了自己的膝蓋。
姐姐依然是高中少女的模樣,這些年她或許經(jīng)歷了很多,但至少在那張清秀的臉上,我絲毫捕捉不到歲月留下的痕跡。
“不是你的錯哦,阿蕪……”
她對我笑著,眼中卻滿是淚水。
不是的姐姐……不是的……
就是我的錯!如果當時不是因為我的任性!如果不是因為我不聽村里老人的勸告!如果當年沒有進山來找我……
你就不會被神明所選中,就不需要背負這么大的痛苦。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無法老去的姐姐,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注定要重啟世界的姐姐,我只知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小芷盡可能地遠離她。但姐姐和小芷間的羈絆卻跨越了血緣,那顯然是一種超脫于我們這個維度的存在,我的努力在神明面前成了一個莫大的笑話。
我只能通過不斷地搬家來盡可能地進行拖延,無法理解我瘋狂搬家的行為,妻子離開了我。因為長期的搬家,工作上的不穩(wěn)定,生活也開始變得愈發(fā)的貧苦。
但無論我怎么訓斥,無論我怎么解釋,無論我怎么勸阻,姐姐都會在不久后便出現(xiàn)在小芷所在的城市中。我知道,這并不是她的主觀意志所為,而是由神明創(chuàng)設的那張萬物之網(wǎng)在暗中引導著她,無論如何都必須到小芷的身邊去,最終完成壁畫上的行為——清洗整個世界。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的一種可能了。
姐姐和小芷之間,必須有一個消失。
理論上來說,如若不殺掉姐姐,就算小芷死了,她還會繼續(xù)懷孕,繼續(xù)生下用以清洗這個世界的孩子。但是……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去做出這樣的選擇!
因為我的任性,神明才會選中姐姐!
或許在神明的意志面前,我的掙扎只是蚍蜉撼樹般的不自量力。即便如此,我仍希望可以傾盡自己的力量保護姐姐。
我打開了自己的日記本,撕掉了所有關于神明的研究并將其付之一炬。以避免姐姐看到這部分內(nèi)容時將感受到我曾感受過的巨大的無助感。然后,面對著嶄新的一頁,又看了眼正在陪弟弟畫畫的芳芷。
她今年剛滿十歲,正是活潑可人的年紀。
在注意到我正在看她后,芳芷抬起頭來,向我露出了如同貓咪一般的笑容,還像招財貓一樣朝著我揮了揮手可愛的小手。
我努力朝她擠出笑容,但是鼻子卻驟然發(fā)酸,為了避免讓芳芷看到我的眼淚,我趕緊低下頭去。我自然沒有在殺害那孩子后還能繼續(xù)茍活的勇氣,因此我決定和那孩子一起去死。
對不起……
在心中默默道歉后,我在嶄新的日記本上寫下了自己的絕筆:或許這一切努力和犧牲都只能換來暫時的平穩(wěn),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必須去做……
手中的筆開始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字也開始變得彎彎扭扭的。我努力穩(wěn)住自己的心態(tài),深呼吸了幾下,逐漸重新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轉而在紙上一筆一劃地寫下我人生中最后的文字。
我必須保護姐姐……
我必須殺掉芳芷……
將兒子托付給鄰居后,我以“去游樂園”的謊言,將芳芷騙上了車,就在我下意識地要幫她系上安全帶的時候,我停住了插入安全扣的手。
“爸爸,老師說開車坐車都要系安全帶啊!”
“沒事,很近的,不系也沒關系!”
我故作鎮(zhèn)靜地向芳芷解釋著自己的“謀殺行為”,而后便一腳油門地上了高速。我原本的計劃是以盡可能快的速度追尾一輛大型貨車,但是或許是神明在有意做出戲弄般的安排,我在繞城高速上轉了整整一圈,竟然連一輛大貨車都沒有發(fā)現(xiàn)。就在準備放棄時,我終于是看到了一輛體型同樣龐大的客運大巴。
按照既定的計劃,我故意和那輛大巴拉開了一段距離,而后猛踩油門加速。伴隨著一陣“轟隆”的巨響,我的小轎車以扭曲的姿態(tài)嵌入整個大巴的尾部。
大巴變形扭曲的保險杠直插進我的胸口,苦澀而腥臭的血被我猛地噴出。
“對……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向姐姐道歉,又或者是再向芳芷道歉。
都不重要了,意識正在迅速的土崩瓦解。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轉過頭去,而眼中所見的景象讓我只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巨大的笑話——芳芷的身上生長出大量的枝蔓,背上的枝蔓將其整個人固定在了座椅上,起到了安全帶的作用;而胸口和雙臂上生出的枝蔓在迅速在她身前形成球形,變成了天然的安全氣囊。
一場足以將人撞碎的車禍,芳芷……卻幾乎是毫發(fā)無傷。
我不知該做出什么樣的表情,只能是傻呵呵地笑了起來。
“阿蕪……”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想起,我原以為那或許是幻覺,但在看到她出現(xiàn)在我身前時,我終于明白了,這就是神明的力量吧。祂藏在高維度中,就如同我們操縱四肢一般輕易操弄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以莫大的玩笑,對我的自大發(fā)出了最為深刻的嘲諷。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阿蕪……”
剛從客運大巴上下車的姐姐,在看到副駕駛上陷入昏厥狀態(tài)的芳芷后,必然是在第一時間意識到了我的所作所為。我原以為她會責怪我,但是并沒有,她只是輕輕伸出手,溫柔的摸了摸我的臉。
我想抬起頭來再看她一眼,再看她最后一眼,但我實在是做不到了。
調(diào)動殘存的意識,將深藏在心中的一句話傾訴給了我那傻傻的姐姐。
“姐姐……你有沒有……為自己活過……”
摩挲著我臉頰的手輕輕顫抖了一下,然后,我聽到姐姐故作歡快的聲音。
“當然啦!”
雖然她有意裝出歡快的語調(diào),但相較而言,言辭間的哽咽聲反而更加明顯。
“我啊,一直都是在為自己而活的呀!”
“真是這樣嗎,姐姐……”
我再一次傻呵呵地笑了起來。
“真的是……這樣嗎……”
在意識徹底脫離我肉體前的最后一秒,我突然想起了許多年前和姐姐在鎮(zhèn)上的電影院看電影《神秘代碼》時候的場景。
“太假了?!碑敃r出電影院的我忍不住吐槽道,“世界都快毀滅了,還能這么鎮(zhèn)定地擁抱在一起?我才不信呢!”
被劇情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姐姐輕輕捶了我?guī)紫?,她顯然是不滿于我所發(fā)表的言論。
“這才叫人類文明??!”
她突然說出一句讓我覺得不太像她的智商能說出的話,讓我感到萬分詫異。
“如果文明在面對末世時,只剩下了恐懼和憤怒,那這個文明就沒有任何值得懷念和惋惜的地方了??!”
當時自己有對此進行反駁嘛?我已經(jīng)沒時間去回憶了。
只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卻突然想起了姐姐的這段話。
我只覺得莫名其妙……
卻又覺得理所當然……
結
五十年前的大綻放中,人類在一夜間失去了十分之一的人口,大量建筑被夏令草的枝蔓所腐蝕,變成一堆瓦礫。之后的半個世紀里,饑荒、瘟疫、戰(zhàn)爭交替發(fā)生,又持續(xù)性地奪走了十多億人的生命。
而作為大綻放事件的“爆發(fā)中心”,陽羨小城成為了一座完全被夏令草所覆蓋的鬼城。據(jù)說當時城中的上百萬人口幾乎無一幸免,全部成為了夏令草瘋長時的養(yǎng)料。
“所以,我們?yōu)槭裁匆竭@兒來啊!”
拖著厚重的金屬防護服,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劣質(zhì)玩偶,走在陽羨城的廢墟瓦礫間,看著依舊在瘋長的夏令草,以及在其庇護下棲息的眾多生靈。無論是在停滿路燈的各種顏色的鳥,還是在溝渠中游弋著的大大小小的魚,還有是不是從斷壁殘垣間忽的蹦出,把我嚇一跳的野鹿——這里或許是人類的禁區(qū),但絕對是各類動植物的天堂。
“所以我來這兒是要觀察動物嗎?”
我抱怨著,悶熱的頭盔中滿是霧氣。五十年前我還沒出生,所以不曾經(jīng)歷過大綻放這一傳說中的事件,因此對于夏令草這種植物倒也沒有太多的畏懼感。據(jù)說這玩意兒必須生長在了人類的體內(nèi),一旦脫離了人體就會迅速枯萎死亡。
所以,陽羨這邊的夏令草為什么會長得那么好呢?
我對此困惑萬分,不過倒也沒有深究的興趣,只想著趕緊把身上著要命的金屬防護服給脫下來。
終于,頭盔的對講器里傳來了后方的指令。
【當年這座城市里有一座專門研究夏令草的研究中心,很多人猜想就是因為研究中心發(fā)生了事故,才導致了大綻放的發(fā)生。】
“所以?”
【所以你的任務就是要去研究中心的遺址把當年的數(shù)據(jù)資料轉移出來?!?/p>
“哈?”
我一臉懵逼。
【里面的資料或許可以幫我們弄清大綻放爆發(fā)的原因,甚至有可能讓我們掌握其中的機制。如果順利的話,會讓我們在未來的國際競爭中掌握主動權?!?/p>
“……比如?!?/p>
對講機那頭沉默了許久,然后便傳來了一陣冰冷的聲音。
【這屬于更高級別的機密,我們都無權過問。】
說到底不就是“武器化”么?將一切可以武器化的科技武器化,在戰(zhàn)爭中獲得盡可能大的優(yōu)勢,從而攫取盡可能多的資源。人類啊,沒有在五十年前的大綻放中徹底滅絕可真是太可惜了!
我在心中反復咒罵著上層者的無恥,但罵歸罵,任務總還是要繼續(xù)執(zhí)行的。
沿著電子導航,我穿過了一條寬闊的街,而就在路口轉彎時,一個淺白色的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
有敵人!
我下意識地從背后的背包中取出武器,頭盔中的霧氣讓我看不清對方,但隨后傳來的少女的聲音讓我稍微放下心來。
“咦?外面來的?”
我手中的槍依舊高舉著,按了下頭盔上的除霧按鈕,我這才看清了對方的臉。
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身穿一襲純白色的連衣裙,她滿臉驚訝地看著我,正如我此刻也在滿臉驚訝地望著她。
再確認對方并沒有武器后,我收回了自己的槍。
“你竟然不穿戴任何防具嘛?這兒可到處都是夏令草?!?/p>
聽了我的警告,女孩卻只是呆萌萌地偏了偏腦袋,“所以呢?”她傻乎乎地追問到,全然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
“夏令草很危險啊!它可能會……”我開始懊悔自己上課沒有好好聽,在關鍵時刻竟然說不出夏令草的危害,于是只好蒙混過關地回應了一句,“總之很危險就是了!”
“當你想著要征服它、戰(zhàn)勝它、消滅它的時候,它的確蠻危險的。”
女孩繼續(xù)甜甜地笑著,她將雙手背在身后,這是,遠處有個老人扛著鋤頭在呼喊她,好像在喊“潔潔”,這就是她的名字嗎?聽起來還蠻可愛的。
“我先過去咯,我弟弟在喊我!”
弟弟?!
我訝異地抬頭望去,反復確認自己的確沒看錯,那真的是一個老人。所以,她肯定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這兒很危險啊!你們還是別住這邊了,換個地方去住吧!反正現(xiàn)在人類都死的差不多了,到處都是空地,干嘛非要選這塊長滿夏令草的地方呢?”
已經(jīng)跑出十幾米的少女停住腳步,她轉過身朝我大大方方地笑著。
“謝謝你的關心,不過我的母親就在這邊,所以我不能走呢!”
少女這么解釋著,蹲下身,輕輕撫摸了一下路旁茂密叢生的夏令草,竟然沒戴任何的防具就直接徒手觸摸,讓我堅信她肯定是瘋了。
我已經(jīng)懶得再做過多的勸告了,畢竟命是自己的。本打算就這么徑直離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信號問題,對講機中只能聽到“吱吱”的雜音,而電子導航也完全卡住了,無奈,我只好向那位蹲在地上的少女請教路線。
“請問你知不知道夏令草研究中心在哪兒呀?”
“噢,你是說‘大溫室’嘛?”少女站起身,她慢慢走到我身前,而后突然伸出手指點了點我的胸口,“就在你們的心里哦!”
說著無厘頭的話,少女的笑容始終燦爛如暉。
我不能理解她的話語,也無法理解她的笑容,于是只好轉身離開。陽光正好,風也應該很舒服,但我卻完全感受不到這些,只因我被困在了這無比笨重丑陋的金屬防護服中,笨拙的就像個快要壞掉的劣質(zhì)玩偶。
一陣微風吹過,廢墟之上的夏令草輕輕搖曳著。
似乎正嘲笑著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