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失蹤不到半年，2013年12月的二十幾號，媽媽從鎮(zhèn)外帶來一只小狗。自小小的弟弟妹妹出生，年邁的阿貍沒再生育，我們以為今后家里不會再有小狗。我雖然沒走出失去小小的傷痛，但早已不想養(yǎng)小狗了。媽媽真自作多情。

現(xiàn)在記不清那小狗什么模樣，只記得家里人都說它丑，他們都叫它小花。我不怎么喜歡小花。它喜歡亂咬，叼東西，它在飯桌前，碗里總有一縷它的狗毛。夜里小花還特別吵，這下我們?nèi)覄e想睡覺了。大人們?nèi)塘怂膫€月，我臨近高考，他們打算丟了它。媽媽把它送給養(yǎng)有一群狗的一位老人，那天周末我跟著去了。老人坐在一家狹小的門店里，屋中狗狗們關(guān)在籠里，或拴上了鐵鏈。我感覺不舒服，媽媽一交代完就拉著她退了出來。

高考完，六月中旬，媽媽和我去了老人那兒，小花已找不到了。媽媽說，那狗太調(diào)皮，太吵，長得又丑，估計是被扔了或被賣了。大人們就是這樣，我再也不想多說。

高中強迫自己相信笨鳥先飛，勤能補拙，但我只會死記硬背，背得也不怎樣。我的高考分數(shù)平平無奇。像我這種人，不論考什么分，調(diào)去哪里，都是不受歡迎的。六月下旬，和媽媽去學(xué)校問了分數(shù)，班主任S老師心情不大好，他認為我們班考得不理想。他惋惜我分考低了，又擔心我暈車問題，最近的大學(xué)依然路途遙遠，必須乘公交車去。

我不知道說什么。我在找同桌曉夢的分數(shù)，成績單看得急，沒看到。問當然不好意思問，我不是多管閑事嗎？

印象里的曉夢留著披肩學(xué)生頭，模樣清秀，到高三，她頭發(fā)養(yǎng)長了些，扎起了低馬尾。她課桌上擁擠地疊滿了若干練習(xí)冊、卷子，我看到過英語課的。她英語一直優(yōu)秀，我不會的題也問過她，她耐心回答。得到準確的答案，我很開心。有次來不及寫作業(yè)，她借給我抄，匆匆解決完，我心懷感激。雖然她高一也跟著小英叫過我憶姐，我確實不開心。高二時，曉夢和班上一個男生幫我輔導(dǎo)了信息技術(shù)的會考復(fù)習(xí)題。信息技術(shù)是上機考試，對從不上網(wǎng)的我來說無從下手。我連小學(xué)電腦課都需要同學(xué)幫助完成課堂作業(yè)，甚至開關(guān)機。因為中考不考電腦，我初中沒有機會學(xué)。上了高中學(xué)信息技術(shù)，老師講課太快，我一竅不通，又開始亂蒙亂填。光是選擇題連續(xù)的image.、doc.、gif.，我已很無奈。不過即使輔導(dǎo)了，我也似懂非懂，最后會考勉強及格。

曉夢的學(xué)生頭發(fā)型是當年女生中的基礎(chǔ)款，見多了不免就顯得無特色和俗氣。當然這不正符合了學(xué)校要求的女生形象嗎？我想我雖臉盲，和同桌天天見面，總不至于某天忽然看走眼，認錯人。

我那天盯著她的頭發(fā)這么想，被她注意到了。曉夢轉(zhuǎn)過頭問我：“欸，看我看出些什么了？”“沒什么，沒什么！”我搖搖頭，尷尬地紅了臉，見她剛摘下眼鏡，連忙說，“不戴眼鏡的同桌第一次見，好像沒有戴眼鏡時看起來的眼睛大，但現(xiàn)在不戴了，很清秀，也好漂亮！”我肯定，我說的還是實話，不知我的同桌信了多少。只見她轉(zhuǎn)回了頭，繼續(xù)用布擦拭眼鏡，嘴角劃過一絲輕笑。

仿佛聽到了高中圍墻外汽車駛過的聲音，我望著初中圍墻發(fā)呆的樣子也浮現(xiàn)出來。墻外的動靜引人胡亂猜想。即便強制性的初中早自習(xí)，等沒人盯著，我就趴課桌上聽不遠處呼嘯而過的車聲，路面上發(fā)出碾壓泥石的悶聲，我想什么樣的人此時開車經(jīng)過。

化學(xué)老師H老師常說，天未亮的人行道，是清潔工們的主場；也有不辭辛勞的教師，有更多早起晚歸的人們開著貨車駛過；若還有，她猜測，即是從事某種不明工作的無業(yè)游民。這樣的結(jié)論必然令學(xué)生不服——路上怎么會沒我們學(xué)生？

H老師的課上暢所欲言，她講任何內(nèi)容都很有哲理的樣子，課堂講偏幾乎是講到王陽明、于謙等人的故事。在一無所知的我聽來，仿佛眼前是另一個世界。她提了根試管做化學(xué)反應(yīng)實驗，無色液體中一層火柴頭翻滾，好像大鍋爐里投進數(shù)顆人頭，熱水終于沸騰。人頭？我被自己的這一比喻嚇了一跳。H老師做完實驗，講了幾道題，收不住又跑遠了話題。她說，想解疑，想了解更多，可以研究研究歷史，也就是世界史。我對歷史會考考點以外的歷史充滿好奇。我暗暗記下H老師的話。

教英語的L老師講課跑得更偏，他講歷史，講他的家鄉(xiāng)和習(xí)俗。一些同學(xué)趁機說無關(guān)的話，發(fā)發(fā)牢騷，他也不發(fā)火，反而借此再講開去。有次不知又扯遠到什么話題，一個男生叫住他。那個話癆的男生摘下眼睛，向前伸了伸脖子，然后抬起雙手，將前額劉海均分于左右兩側(cè)。“老師，這樣呢？你看！發(fā)型眼熟嗎，這是漢奸頭！”

有個遺憾，我們差點從同樣愛講偏的高二政治老師口中套出了S老師的戀愛故事。那個政治老師只教了高二的第一學(xué)期，哲學(xué)的部分，老師愛情故事的話題開了一個頭就沒下文了。她本來是從敏感的私人問題和男女關(guān)系延伸出去，講了一個她認識的漂亮女生的故事，具體倒記不清了。

我有時想，一些感興趣的同學(xué)會不會私下問了S老師？然后被S老師批評一頓？S老師課堂講偏會講他種花養(yǎng)鳥的愛好，講他上一屆的學(xué)生，不知不覺已扯遠半節(jié)課。下課后又和學(xué)生打成一片，無顧忌地聊起來。當他勸起學(xué)生來，三句不離“一到我這把年紀，半截身子入了土”。 他這樣說，我一般聯(lián)想到石碑或雕像被塵土遮埋一半的樣子。S老師和我們談早戀，舉了對的時間對的人、錯的時間對的人、對的時間錯的人、錯的時間錯的人這四類的例子，花去半節(jié)課。我認為實屬浪費時間，毫無重點。他的道理太過理想化。活了十多年的我們，或許尚未參透親情，又如何將內(nèi)容蒼白的話語奉為真理？

他為了激勵男生們，倒是說得很離譜。他第n+1次嚴肅地說完現(xiàn)代社會的競爭激烈，馬上換了口氣，提起了性別比例失調(diào)的社會問題。如何如何缺口難填，他認為，如果有解決辦法，多半得靠跨國婚姻了?！笆前?，我看你們這些男孩子……”老師指著男生們挑挑錯，像看透了未來那般，說，“要再不努力啊，我都能想到十年后你們混成的樣子。到時，我的學(xué)生里有幾個娶外國老婆的，我也不覺得新鮮?！?/p>

老師講得懇切真誠，希望以此喚醒男生們的競爭意識，學(xué)習(xí)上打起精神。他的確適合講臺上大道理的化身?？蛇@些大道理啊，對于沖刺高考的學(xué)生，此刻說來究竟有現(xiàn)實意義嗎？我們之前十幾年的人生一直防著早戀，警惕異性間過于親密的接觸?，F(xiàn)在呢，卻跟我們說婚姻？甚至生娃？

他那堆言論，放到下課，不大充裕的五或十分鐘里，頂多引起一小撮的數(shù)也數(shù)得出人數(shù)的學(xué)生們更新聊天內(nèi)容。而且，還不一定都是男生。沒錯，還有女生。但是，女生們一同聽了這番道理，真的有意思嗎？性別比例會失調(diào)，那些老一輩的人心里沒數(shù)嗎？老師有沒有想過根源呢？盡管我們選了理科，盡管理科班的女生人數(shù)沒超過男生。

S老師講解的選修論語依然讓人費解。他對“敬鬼神而遠之”與“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矛盾的反駁語焉不詳，好像只模糊地說了一句話。此外，真不知是那本選修語文書的問題，還是某些人有問題。語文書也是人編寫的，說起來還是人的問題。語文書上，事君數(shù)的數(shù)讀shuo；S老師放給我們看的講《論語》處世之道的視頻里，某專家讀cu?？匆曨l的那節(jié)課，沒有人站出來駁斥。名人，權(quán)威人士說什么都是正確的？既然我們只認教科書為標準答案，為真理，其他答案就應(yīng)該是謬論，是異端！我沒膽量和人說，心里如此想。

高三整年復(fù)習(xí)用的紫色大本《35》里，記得也有非常無語的題目。判斷讀音的選擇題，角色明明應(yīng)該只讀jue色，但那道題的四個選項兩錯兩對，S老師認為另一個選項的錯誤更明顯，所以角jiao色那項算它對的。他說jiao色也可以讀，因為現(xiàn)在讀jiao色的人漸漸多了。我很生氣。憑什么為遷就讀錯的人，讀對的人必須跟著認同錯誤？我快精神崩潰，厭惡得想吐。未成年的我獲知僅有教科書和你們講過的話，“答案只有一個”，“答案全參考教科書”。信仰就是如此崩塌的……我恨那些異端……

我的高中，也是我小學(xué)那年軋傷我腳趾的學(xué)校。我進門留意了門衛(wèi)和拉開小半的伸縮門才意識到這點，那時是高一剛?cè)雽W(xué)。從橋頭看去，傳達室上檐仍然安裝著整整一長排記憶中的五彩玻璃燈罩。不知怎的，我的腳趾頭很酸疼。

那天早晨，媽媽送我來學(xué)校的路上，有話沒話地說起了一件兇殺案。她說：“最近這邊一個中年婦女被人用菜刀砍去了頭。”“哦，有什么原因嗎？很多人已經(jīng)知道了吧?！蔽颐摽趩?。瞬間腦補了婚變插足、財產(chǎn)糾紛、精神錯亂等等?！熬鸵话愕某臣馨??！眿寢屳p松地說，“我聽到的就這樣?！边@樣的話，我真想不出話說下去了。別人的家事有更多的別家聽者在傳。多一個不會多真相，少一個也不少條命。

那天早上家里阿貍和小小同在，一切像回到了最開始。

然而沒有結(jié)束。

我很喜歡高中數(shù)學(xué)老師的一個說法。沉默寡言的他說，暑假用心，過得充實，就像在修仙。高一高二每節(jié)課后，數(shù)學(xué)老師布的作業(yè)是他發(fā)給我們每人的一張散頁小卷子，好像沒有買裝訂成冊的教材配套的練習(xí)本。一周四五張卷子，紙質(zhì)很薄，但一學(xué)期下來，按序排列，再加上其他課程發(fā)的試卷，我的夾子往往不夠用。我想我只有數(shù)學(xué)學(xué)得像樣了。

數(shù)學(xué)老師說修仙是讓我們把題目復(fù)習(xí)一遍。S老師在高一放暑假前也說，假期里多看看書，這指的應(yīng)該不是教科書了，而是課外書，從圖書館借或書店買到的。對我來說可太難了，我是社恐加窮鬼。除了學(xué)費等問題，我不愿和大人們多說一句話。初中在家隨口一句抱怨，第二周被媽媽告發(fā)到班主任那兒，班主任在課上又將我原話說了出來，雖然沒點我的名字，課下又把我叫出教室。于是寫完作業(yè)的暑假里，我又翻起了字典，開啟神游的世界。

不知我閱讀書籍的理解是否會令老師們堪憂。我未成年的暑假全本看完的課外書僅有《魯濱遜漂流記》和《湯姆·索亞歷險記》，且還是在小學(xué)畢業(yè)的那年暑假。根據(jù)前者，我想象了書中荒島食人的可怖場面；從后者得到的唯一共鳴和觸動，是主人公在每個夜晚對兇手的隱隱懼意。書里的“早戀”情節(jié)沒什么意思，也沒必要，我毫無共情。提及兇手的文字卻真嚇怕了我，讓我想起讀爺爺報紙上的一則連環(huán)殺童案后的恐懼。案發(fā)雖在第一次聽說的遙遠城市，但報道對現(xiàn)場和作案細節(jié)的簡潔描述，不可控地在我腦中迅速轉(zhuǎn)化為血腥畫面，偶爾閃現(xiàn)媽媽看的電視劇里夜間鞭打小孩的片段。在對兇手殘酷手法的構(gòu)想中，我害怕地瞄了眼窗外的黑夜，蓋身上的被子像春卷似的卷了又卷，卷累了終于睡著。

初二有幾個晚自習(xí)，孫老師帶全班到校圖書館閱讀。我不知看什么內(nèi)容好，隨意挑了本雜志還是什么文摘翻起來，翻到書中某一篇，我再沒讀下去。那篇文章好像講了小男孩和四只動物漂流海上的故事，結(jié)尾點明被吃掉的動物指代人，所以整件事實際上是小男孩靠食殺其他人存活下來。我讀完這段，出于無聊和疲憊，胡思亂想起食殺的細節(jié)，晚自習(xí)回教室后依然收不下心。初二寒假放假前，孫老師發(fā)給每人隨機兩本課外書，我拿到的一本講古代才子，一本是中短篇小說集，多數(shù)人發(fā)到的應(yīng)該都這兩本。有個女生似乎對古代帝后更感興趣，和人換起了書。她往我這桌也來問過，一看封面又失望而歸。那個寒假，所幸不用寫讀后感，我邊神游邊翻完兩本書。合集里有篇小說印象深刻，一對情侶登山遇雪崩，饑寒交迫中，男主人公割肉自殘，謊稱兔肉騙女主人公吃下，結(jié)尾男主人公死了。這大概是真愛吧。但騙食可太惡心了。寧可餓死。

高考完允許玩電腦，在家附近也終于買到部手機，六七百塊的三星，聽說性價比高，我和媽媽不懂行。即使如今看來功能奇缺的那部手機，剛接觸上網(wǎng)的我覺得很新鮮。我有太多的疑問想查到答案。不過那時基礎(chǔ)軟件都不知道怎么用，媽媽帶著我提了手機和電腦去冰玉姐姐家問。

“你是90后嗎？”冰玉姐姐教完我后的第一句話，我不會上網(wǎng)讓她非常吃驚?？蛇@是我的錯嗎？我實話實說：“我今天才知道90后讀作九零后。我紙面上曾看到‘90后’這幾字，默讀的是九十后，我以為指的是九十歲以上的人?！北窠憬沣读算叮謫枺骸敖o你本歷史教材書，你也看得下去的吧？”我直說：“什么書都沒得看，隨便翻一翻，也挺有趣的嘛。”冰玉姐姐徹底無語了。她幫我下載了幾個軟件，又教了教我，沒問題了送我們出了門。

我也可以欺騙地回答冰玉，“破書，怎么看得下去嘛？求姐姐給我推薦推薦好看的書。”就像若干年前的小學(xué)暑假，我在冰玉搬家前的小區(qū)門邊，對她稀里糊涂地回應(yīng)。那個晴朗的夏夜，她陪我從她家出來。她聊起一部剛放完的叫《星夢緣》的電視劇，什么角色什么關(guān)系的，接著問我，她的看法如此有問題嗎。我一點沒聽懂，連連說嗯嗯你說得對。其實我只是喜歡星空和夜空的星星才對劇名稍感興趣。

三年前中考完后的暑假，我也來找過冰玉姐姐。那時她高考完，有些討好似的夸贊我說：“小憶寫作業(yè)認真仔細，將來可以嘗試會計?！蔽乙荒槦o精打采。不仔細寫錯了題，我又要被罵，搞不好還有罰抄，有次罰得手都快廢了，我能怎么辦？她之后借了我一本課外書看。關(guān)于貓的，貓咪插圖占多，文字沒幾行。那本書上說，愛養(yǎng)狗者多暴君，愛養(yǎng)貓者多明君。以我的認知，先不談?wù)J不認識書中舉的幾個統(tǒng)治者人名，這和我們普通人有什么關(guān)系？我有片刻覺得我們只是歷史書中那些冷漠蒼白的數(shù)字，看你礙眼說不定還把你的記載抹去了。

一個多小時翻完了書，我還給冰玉姐姐，沒和她談我的想法。我的目光被她房間滿床頭的毛絨玩具吸引，熊、兔、貓、狗，淺粉、嫩黃和淡藍，可愛的主色充斥滿眼……我也想擁有好多好多玩具。

我和媽媽去了靜玉家，我坐她家沙發(fā)上玩手機。靜玉問我玩到什么程度了，我說我在看網(wǎng)上的高考零分作文，我覺得作者都是人才。靜玉笑了笑，刷起她自己的手機。她那時早已不屑像我滿足低級的搜查樂趣那樣，我去年就見到她用一臺電腦網(wǎng)購，她叫我?guī)退黄疬x哪條裙子好看。我真羨慕。我說人才說的也是實話。比起我寫作文擠牙膏，睜眼瞎說，零分作文的作者信手拈來，長篇大論一氣呵成，我能看到文章中對寫作的熱愛，都是有想法有創(chuàng)意的人。

那個暑假，我用手機聽起音樂，扔在茶幾一邊，一首首自動點播下去。我這個音樂白癡根本理解不了音樂老師說的什么這首歌歡快的曲調(diào)、那首曲子體現(xiàn)憂傷等等，憑感覺都想象不出。我回憶了遍學(xué)校的音樂課。初一還有正經(jīng)的音樂課，后來連音樂課教材都懶得發(fā)了。裝裝樣子的課也有。每堂音樂課前統(tǒng)一發(fā)音樂書，下課全收上，四十人左右的班級，只發(fā)二十來本，說是同桌兩人一本共看。而我和同桌關(guān)系不好，音樂書等于扔給了別人。不用中考的課何必糊弄地留個形式？直接取消不好嗎？再說難保不被占課。

高中音樂課只聽其他人點歌唱歌。丟人地想起第一學(xué)期前幾堂課，音樂老師要求每個人輪流上臺唱歌，我從近三年聽過的歌里隨機選了《踏浪》應(yīng)付。因為使用電腦點歌，歌曲原音自動響了起來，我等于沒在唱，裝了裝口型。我知道其他同學(xué)上前所唱幾乎是流行歌曲，他們可能在那段時間最喜歡那首歌。說實話，我一點不喜歡《踏浪》，這首歌只不過因初中下課鈴用了，我才知道有這首歌?！短だ恕反蠹s響在下午食堂用餐后，我聯(lián)想的是種吐出隔夜飯的感覺。我這個廢材還不如聽別人唱呢。

沒有考試的音樂課氛圍輕松，允許趴課桌睡覺，允許不影響課堂的小聲聊天。座位也可以隨意坐。有天正好坐我旁邊的女生問我，看沒看過《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剛才誰誰誰點的歌就出自這部片。我說沒看過。女生興致大起，給我講了影片大致內(nèi)容，好像是校園戀情之類的吧，聽得很無聊。不過那女生說兩三句停頓片刻，我趁此裝出感興趣的樣子，點頭回應(yīng)她，“哦，這樣啊。”她更開心地講了下去。

漸至年長，我上網(wǎng)多了才發(fā)現(xiàn)別人的畢業(yè)假期多么精彩，旅游，聚會，學(xué)車，請客慶賀……18歲那年的暑假，我連手機都用不順手。18歲的前6個月，什么都沒聽說過；后6個月，什么都來不及接收。

玩了會兒手機，我找出小本子寫起筆記。我竟然到畢業(yè)才有功夫?qū)懀尚?。我還是怕我會忘記。我記下了能想起來的阿貍孩子們的大致在家時間?！鞍⒇偟谝惶バ」罚?只，其中一只花狗取名曉曉?！薄懊q背上和頭上的毛是黑的，其余白色?！薄懊q被毒死了，我難過得大哭。”“阿貍的第九胎，我毫無印象?！薄?/p>

我也記了許多不開心的事?！八朔艺n本第一課的內(nèi)容掃視一眼，很不高興地說我課堂筆記寫得太少，根本是上課沒在聽，硬讓我補完課堂筆記?！薄爸芾蠋煵挥X得她做得不對，反而說人家剛開始任教，不會教也是可以理解的。然后又是讓我聽話去吃晚飯?！薄拔覜]怎么開心過，只是認識到真應(yīng)該防人?！薄昂僮鳂I(yè)好多，我連春晚也沒看?！薄皶蝗恿?，爸爸居然說，我是班上唯一一個書被扔的，給他丟臉了，很沒面子。這話，至今記得?！薄?/p>

高中三年，我神游時除了編故事，也在一遍遍記憶過去?；蛟S，某一刻想過以后要將回憶轉(zhuǎn)化為文字。

我斷斷續(xù)續(xù)寫完高中回憶，已是八月末，大學(xué)軍訓(xùn)前夕。

無知帶給我什么已無法一句話總結(jié)。休息時間坐在陰涼處，周圍女生們聊起那年的某部熱播劇，說高考前一晚的劇情如何如何。我插不上話，即使我對那部劇感興趣，也沒有條件臨近高考仍追劇。我真羨慕。一個女生講她早戀的同學(xué)的故事，說什么女生宿舍滾床單，好像在說另一個世界的事。一個女生講鬼故事，聚在她周圍的人又多了幾個。她說到一半，歇了口氣，另一人即興趕上說：“你們聽沒聽說過hello kitty藏尸案？”她簡單科普起來。剛說到案發(fā)地，講追劇的女生湊了上來，帶點嬉笑地說：“萬惡的資本主義！”結(jié)果科普終止了。

我哪有令人眼前一亮的那等口才。臨時應(yīng)變可不會，我想半天才慢吞吞說一句話。我怕說錯。等她們聊到學(xué)校附近適合游玩的地方，突然想到問起了我：“你家這個城市的，說說哪些好玩的地方唄?！蔽冶粏栕×恕Ｏ炔徽f我家在小村鎮(zhèn)，離城市中心遠得很，我連老家附近的游樂園都沒錢去，小學(xué)時本該有機會，聽說小孩免票?；蛟S更早。載入舊照的學(xué)齡前的我拖著圓且胖的身軀，由媽媽領(lǐng)著，這又不知動物園還是游樂園玩樂的回憶。相片上鋪砌滿路的鵝卵石是那兒的嗎？這項不能玩、那里很危險的勸告，以及我望向摩天輪略沮喪的心情……也許很小很小的時候，父母因工作帶我出去了一段時間，我們通過大橋，驚悚的海聲轟鳴在耳畔……見我還在思考怎么回答，有人直接說破了：“別告訴我們，你什么地方都沒去玩過？”我只好說是這樣的。周圍都是震驚的目光。

聽他們聊天才知道，我和她們一樣考上的是三本學(xué)校，她們幾乎都是調(diào)劑過來才選這個專業(yè)，而我是爸爸媽媽給選的。我怎么知道為什么推薦填志愿的書里標著二本，實際上二本三本并為三本了。那本推薦書高考前發(fā)的，志愿也是必須高考前填的，我根本沒有條件上網(wǎng)搜一搜實際情況。爸媽說，離家最近，只有這所學(xué)校了?？蛇x的專業(yè)有限，不過即使我考分高些，可選學(xué)校的范圍多些，參考推薦書，依然找不到我感興趣的專業(yè)。我說我想養(yǎng)狗，怎么填？隨便亂填一個專業(yè)，還不如扔給他倆填。

軍訓(xùn)真沒意思，完全浪費時間。一練站姿，我就神游。我在想軍訓(xùn)怎么不教點實用的防身術(shù)什么的，半個月可以只教基礎(chǔ)啊，沒教完的放到以后的體育課。我想著想著打起瞌睡，站著睡著了。當然一有教官走來檢查的動靜，立馬驚醒。

那個教官說的也真搞笑啊，休息期間的他們倒很受用，什么“親民大好人”、“小正太”都說了出來。如“同學(xué)們不錯啊，接下來休息吧。”“大家辛苦了，我來講個笑話吧?！薄跋旅妫埬衬衬惩瑢W(xué)上來表演個節(jié)目，我們放松放松?！敝惖陌龘P調(diào)適語。很像幼兒園的孩子們終于不哭了，老師鼓勵意味地送顆糖吃，嘗點甜頭也好哪。然后吃到糖的小孩拍起馬屁：“某某老師最好，老師干什么什么天下第一，我們只夸某某老師?！狈置骱芟?。我并不覺得如此就可將人拔高至一定程度，如此就能改變軍訓(xùn)的應(yīng)付性本質(zhì)。

除了浪費時間，還浪費糧食。有天晚間特意組織了班里慶祝九月份生人的生日，找出那幾個同學(xué)也不容易，那個教官也在場湊熱鬧。點完蠟燭，蛋糕切了幾塊，分到前幾排同學(xué)桌上。接著不知哪個有病的抓了把奶油亂抹別人，幾個人帶頭抓塊蛋糕亂扔，帶動差不多一半的人開始瘋癲，加入了奶油蛋糕大戰(zhàn)。白色奶油化身羽毛球，飛來扔去。哦對了，教官也參與了?；鞈?zhàn)沒有被制止，是他們默認正確的合群行為。這又不提老師、班助們愛提的“浪費糧食”了？不久的將來，我不吃食堂飯卻被揪到說教“不要浪費”、“不吃沒營養(yǎng)”。

我生完悶氣，開始想家。奶油蛋糕是我童年最愛吃的東西。很多個悠閑的午后，爺爺領(lǐng)著我去一家新街邊的蛋糕店，每次會買來一小方塊的蛋糕，我卻怎么也嘗不夠。我喜歡那種加在蛋糕上表層的奶油甜味。遠遠看著蛋糕師傅在蛋糕表層裱花的認真動作，回頭和爺爺坐到那家店前的臺階上，嘴巴便開動起來。“粉紅花、淺黃花，還有綠葉子，它們的味道與白色的奶油有差別嗎？”我總帶著這樣的疑問，小心地舀起小半朵粉紅色。粉紅花一點兒不剩了，再吃淺黃花，然后是花底下的幾片綠葉。最后，單一的上表層白奶油想怎樣舀便怎樣舀吧，不必擔心僅有的白色將蛋糕攪得太亂太難看。然而，每當最后一口白奶油送入口中，我都未辨出不同色素帶來的味道差異。它們嘗起來似乎一個樣。

我又想到阿貍。我端著小盤的奶油蛋糕，借著塑料小叉子挑開蛋糕邊緣部分，掉落的白色奶油也糊在水泥地上。我以為阿貍也會愛吃，舔干凈地上的奶油。阿貍聞了聞，半口不嘗，扭頭就走。小黃狗皮皮即刻竄來撿漏，一口吞食，抬頭看我，又舔了舔舌頭。我特意分兩份分別投喂兩條狗，切較大塊的先喂了皮皮，看他忙著吞咽，再丟了奶油多的小塊給阿貍。一旦先喂阿貍，就算阿貍也愛吃，她反應(yīng)實在太慢，低頭小口小口地嚼起來，一旁嘴饞的小狗迅速從她口中奪食，她還愣在原地。可是阿貍不喜歡。

蛋糕是親戚生日分到的，我端來想和狗狗們分享。六年級以后，我再沒有吃自己的生日蛋糕。有次看到爺爺報紙上一張配圖照片里的巨型生日蛋糕，我激動地握著水彩筆臨摹下來，雖然畫得不怎樣，看圖止渴。我那時認同了同桌美娜的觀點，過生日買奶油蛋糕吃很浪費，回家就和大人們說我不想吃了，今后也別買了。

越想越傷心，我想回家抱緊阿貍。我不知何時已陌生了阿貍的長相。阿貍的兩眼周圍掉毛脫皮，起了大塊癬，她忍不住抓撓，皮肉被抓破流血結(jié)痂，她又撓開。我們只好抱住她，給她抓破的每塊皮肉抹上藥膏。去年夏末，阿貍因全身患有嚴重的皮膚病，被迫剃光了狗毛，孤零零地垂著根細長尾巴。從光禿禿的她身上再辨不出曾經(jīng)的毛色分布，哪還有“狐貍狗”、“地球狗”綽號時期的模樣。時光怎能永久停留在她初到我們家的那天傍晚？

阿貍已經(jīng)老了，胡須漸白。我憂心地說：“阿貍以前的胡子可全是黑色的啊。阿貍老了嗎？”歆兒聽了笑說：“我家莉莉一出生胡子就全白的呢?！崩蚶蚴庆杭倚吗B(yǎng)的小白狗，還是個小女孩，小姑姑和歆兒來我家總帶上她。她們喚起莉莉，阿貍誤以為在叫她，緩緩爬到她們椅子邊?！安皇呛澳?，是我們莉莉?！毙」霉妹“坠返募贡常瑢Π⒇偹λκ终f。阿貍在那刻有沒有難過？阿貍有沒有感慨“年輕真好”？阿貍是不是想了——原來我終有一天會被替代的啊。12歲的阿貍也許嚼不動食物了，我原以為她只是和以前一樣挑食。爺爺說她是“皮包骨”，又戲稱她“仙狗”，仙人不進食不死。我們的阿貍這半年幾乎不怎么肯吃飯。

我的眼淚帶進了夢中。我手忙腳亂地撞開一扇門。穿庭過院，無頭蒼蠅似的，我在曲折的回廊一通亂跑。不知何時，視線豁然開朗。典雅匠氣的樓閣建筑，燈火通明的酒樓茶肆，脂粉盈香的教坊歌館，從我身旁一一后退，平行遠逝。我像要去參加一場突如其來的葬禮，青石板上，白衣被夜風(fēng)翩然帶起。毫無目的地奔跑中，我的素白裙裾飄揚如舞蝶。唯一的白又將融入黑暗。

行途的林木升起高大的陰影，繁枝茂葉滿頭，遮蔽了殘星點點的夜空。我闖入一片幽暗的樹林，卻依舊茫然前行，不止不歇。終于，我摔倒在密鋪山野的落葉上。枯黃葉片飛舞著擦過我的臉頰，白衣袖口亦沾染上幾點污泥。

淚珠忽然從眼角灑落下來，滲入草叢黃葉。我的哀傷自此發(fā)泄。

哭至淚眼模糊，哭至淚水干涸，哭至再也哭不出來時，我才注意到近在我面前的閃著白瑩瑩冷光的三個家伙。它們黑鉆似的眼睛裝了靈魂般好看懾人，耳朵和臉孔的形狀角度則尖銳夸張。三條粗大的毛絨尾巴皆蓬松拖地，像是女巫制下的飛行掃帚。像狗，但更像……應(yīng)該就是狐貍，那種我只在電視節(jié)目上見過的犬科動物。

神奇的暗白光襯得它們?nèi)邕z世天使般可愛，不忍驅(qū)逐，反叫人忽略了狐類已具備攻擊性的體型。正對著我前身的一只湊得最近，它朝我摔臟了的衣袖輕嗅了嗅，掉頭轉(zhuǎn)向，東奔西跑，似要訴予同伴什么的樣子。而另兩只各自挪騰在我左右，原地拽咬樹葉，之后刨起土來。

看著它們雪白的純色面龐和比例完美的身軀，有三四秒，我恍惚看到了幾位思念已久、遠在天涯的朋友。我何以心生寧靜，暫緩感傷。但是，流浪和痛哭耗盡了氣力。我真的感覺累了。很累，很累。

我繼續(xù)趴在落葉上，眼睛緩緩闔上……

中秋沒有放假，正如半年后元宵節(jié)返校上課。凌晨四點折騰到下午三點，高強度訓(xùn)練完，每人分了只月餅。冬瓜味的廣式月餅，我不愛吃，沒多想就塞進了背來的書包里。前排的女生在一個個問誰分到蛋黃味月餅，她最后用手里的冬瓜味月餅換到了，得意地轉(zhuǎn)頭一笑。那個女生前不久還當面說怎么會有我這么丑的人，她和同伴說，我的長相讓她想到了忍者神龜和“我們都愛笑”的小敏。我只知道忍者神龜，小學(xué)在電影頻道看過動畫片。想想也懂了，她當然不是說好話。都是因為那些長輩們說的“你要合群”、“融入集體”，我忍住了怒火。我當時想吃好吃的月餅，于是認真地搬出冰淇淋月餅這個話題來和一個女生聊天，我說：“電視廣告上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我沒吃過，肯定好吃！”沒人愿理我，無話可談。

莫名其妙被罰跑后心情更不好，記得是一人拖累，全組被罰。我邊跑邊默背起了《俠客行》?！笆綒⒁蝗耍Ю锊涣粜?。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笔罴僮詈髱滋?，我捧著手機網(wǎng)上搜的，激動地抄錄在小紙條上，折了幾折塞入褲袋。預(yù)料能作為盡情發(fā)泄的解藥。我只是想將心中的煩躁和郁悶全部揮劍斬斷。

然而，我根本發(fā)泄不完。我的無奈還在進一步延續(xù)。

9月9日晚，集訓(xùn)后回到宿舍。我翻書包拿出筆袋，為日志的湊字事業(yè)繼續(xù)努力，卻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不小心弄丟了左腕帶的手表。那塊橡膠制的紫色表帶經(jīng)常斷裂的表，表盤正中印有跳躍的皮卡丘的學(xué)生用表，在原本佩戴的腕上處，此刻無影無蹤。第二天擠出點時間，我沿操場跑道一路翻找。什么也沒有。從宿舍出來的幾條必經(jīng)之路更無從查起，掉落也被今早清掃走了。

結(jié)束前最后一個夢里，我眼前的黑暗淡去，迎接我的是彎月無星的黑夜。幽冷的月光直直照遍我的臉頰，耳畔水聲流淌。我發(fā)現(xiàn)自己橫躺在一葉孤舟中，這條河的水色深濃又帶點殷紅。這種暗紅色澤在冷月的弱光下，凄美而幽艷，刺目異常。我想望得遠些，卻見河畔枯蓬斷草密布，遠處幾道老樹斜影，落葉飄黃。

這里四野闃寂，寥無一人。一個不屬于我的地方。我被小舟載往了更遠處，順河流淌。等人為的黑暗再次籠上我時，我發(fā)覺，自己愈發(fā)迷戀起了黑夜。只要讓我離那種東西遠些……

夜風(fēng)轉(zhuǎn)急，變悶，很不友善地打擊著我與小舟，吹得舟體開始左右搖晃。水面之紅何時染了深黑暗灰，像灌了泥水般沉重？疾風(fēng)厲卷，鉆入我的衣襟袖口，吹鼓如球，飛濺起的為何是滿目骯臟？可怕憂心之事終于發(fā)生。舟身在勁風(fēng)猛打下，拼接木板分裂數(shù)塊，盡相流散。

我拼命搖頭。我不想墜入污泥，不想失去亮光！但，何處有我的歸途，何處是溫暖的家？黑暗那么令人生煩，引人自棄。我再沒見到那彎弦月，不知是烏云遮蓋了它，還是濁氣升上了夜空。周圍又覆漆黑，五指難伸……

想哭也不會從眾哭。送別教官的傍晚，不說肯定誤以為是奔喪。應(yīng)該有個人帶頭先掉的眼淚，哭出了聲，整排一個個如喪考妣般傷心欲絕，好像跟今晚世界末日了似的。我一滴眼淚也沒有。如果膽子再大些，我想放鞭炮慶祝。我與他們格格不入。眾人皆哭我獨（冷）笑，舉校皆盲我獨明。

軍訓(xùn)結(jié)束和開學(xué)第一天相隔僅一天，聽說按輔導(dǎo)員的意思，最好都待學(xué)校，就一天別到處亂跑。我急切地跑回了家。

一打開門，體力不支，我疲憊地昏睡過去。第二天醒來，家中場景卻讓我的心沉落至谷底。阿貍不見了。

狗窩只有阿貍這一年夏天生下的一條小黃狗蜷身睡著，我和那條小狗不熟，甚至有點討厭她。我都不愿在筆記中記錄她和她已賣掉的兄弟。我不明白一把年紀的阿貍為什么還會生育，小黃狗2014年7月15日出生，離上一胎已有三年半。我們都以為阿貍年老絕育了。

憋了半個月的眼淚頃刻決堤。我哭得再凄慘也得不到家里人真話。他們只說：“狗自己不見的?！比膫€月前的高三下學(xué)期，我翻找舊物，卻發(fā)現(xiàn)童年以來裝了整整一箱的手工、畫作以及小學(xué)買的卡通貼紙全被他們當垃圾丟掉。他們敷衍地解釋：“這么大的人了，別再留幼稚的東西。”因為忙著高考復(fù)習(xí)，我暫時憋回了眼淚。

我一個人小路邊徘徊，眼淚未干涸。來往行人討厭的異樣目光掃視過我，我瞪了回去，繼續(xù)滿腦子想阿貍經(jīng)過我站的地方會是什么樣子，阿貍當時在想什么。沒養(yǎng)阿貍的十二年前的炎夏，這條熟悉的窄道上，一只小花狗癱坐在眼前這戶外地人家的石圍墻角，白色皮毛間雜了幾點不易覺察的黑褐色。它奮力吐出紅舌，雙目凄然，透出一種心酸痛味。必然很痛。我看到那條狗的兩條前腿已遭齊整地截去，血紅的肉截面上隱現(xiàn)幾根細條白骨。我曾從大人們口中聽聞，不說斷條腿，連發(fā)燒這種于人類而言的小病，假設(shè)出在了狗狗身上，怕也致命。當斷腿小花狗的形象逐漸浮現(xiàn)在腦海，驀然間它與阿貍的模樣隱約重合。我什么都做不了。

親見那次慘象的一星期后，我和靜玉從家附近的小店買了各自愛吃的零食。我拆開包裝，啃起當年最喜歡的黃油面包；靜玉則口嚼泡泡糖，卷舌吹吐。我們快走到靜玉家的時候，靜玉沒再嚼糖。扭回過頭的她突然停下腳步，手指著她剛才一眼瞟到的右側(cè)路旁。“那只狗跑起來可快了，腿特靈活?！彼赶虻?、所說的便是我之前見過的斷腿小花狗。狗沒有斷腿，四肢尚在，蹦跳迅捷。甚至，它跑近我們這邊，舔著舌頭討起了吃食。怎么會？我確定眼前的花狗和上次所見是同一只。我即便不常出門，離家太遠的街上很少去，可家周邊的過往面孔早已映入腦子里。包括那條曾經(jīng)在靜玉家門口逗留過的花狗。

如果斷了腿的狗不是做夢時看到，我和靜玉的那次回家之路就在夢中了。到底哪個是夢？或者兩個都是夢？我不知道，永遠不會知道了。自靜玉指給我看的那天以后，我再也沒看見過那條或斷腿或健全的小花狗。

愿一切安好，我奢侈地祈求。摸出離開前放到褲袋的冬瓜月餅，撕開包裝，我啃了一小口。特別難吃，痛苦地咽了下去。剩下不吃了，決定收起來回家。

廚房后門前的石板窄道，拐個彎，踏上臺階就是狗窩和用于拴狗狗的覆于圓石的鐵鏈。我童年曾在窄道邊的泥里埋過東西。紙上許愿，字跡端正，“我要變美變有錢”、“我希望考試滿分”等等，白紙折疊成塊埋下，沒過幾天怕大人們發(fā)現(xiàn)，我挖出又扔掉。此后數(shù)次填埋。有次埋完心愿后，我還從爺爺?shù)幕ㄅ柽厯炝诵“胫Φ袈湓诘氐牟杌ǎ⊥炼焉现敝币粯?，假裝我種下的愿望終有天開出鮮紅的花。這兒也靠近洗手間，夏日來納涼的阿貍一定發(fā)現(xiàn)過我這個小秘密。現(xiàn)在我挑老地方挖了個坑，埋下剩余月餅。

我不喜歡吃的東西，阿貍肯定更不愛吃。阿貍，聞聞月餅的氣味吧，中秋剛過。

阿貍，你知道嗎？你留在家的最后一條小狗，那只黃狗也失蹤了。意料之中，他們又只說：“狗自己不見的?！贝蠖氖罴?，我在廚房再次聽到同樣的回答，心的疼痛正蔓延。思緒像十多年前灰白色的柴火濃煙，徐徐飄向記憶中的狗窩。阿貍的大白尾巴團團四轉(zhuǎn)，像把掃帚清理了一切，終是掩住了她的身形。東墻角阿貍的居所在她離去那年已被拆除，重新緊密地堆滿海綿泡沫箱，仿佛阿貍從未來過我家。再沒有狗窩。阿貍走后大約一年，某個周六，我看著小黃狗走到爺爺臥室前堆疊的木板邊，盤身躺下，前腿抱緊一旁的木掃帚。她一臉木然，不曾抬眼瞧我。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她。

聽他們說，小黃狗也生過幾次小狗，無一例外，都賣了。

阿貍，我又編起了故事。我故事中的反派從異族侵略者和賊寇，變?yōu)橛憛挼睦蠋煛⑼瑢W(xué)和不理解我的家人，又被路上碰見的我看不順眼的人替代。三者間身份來回轉(zhuǎn)換。

周五走到校門口等車，錯過一班車，我得等半小時。但我每天閑來無事就在校園亂逛，好幾次徘徊校門邊。為了掩飾尷尬，我拿那部三星破手機假裝刷著屏，假裝在等人。這里的每天每段時間，鮮亮衣著的女生們手拎名貴皮包，姿態(tài)優(yōu)雅地返校，或出門打車。節(jié)假日前后，她們會拖著看起來就不便宜的拉桿箱等在車站，坐下等待中，悠閑地補起妝來。

一個六十歲左右的矮瘦老頭經(jīng)常門口行乞，穿衣樸素但不破爛。他故作可憐地向在場的學(xué)生討要施舍，轉(zhuǎn)眼10塊、20塊討得塞鼓了口袋。過了會兒，走近看了看我，可能看我穿的才是全車站最舊的衣服，他說：“行行好，給個五塊錢也行?！蔽艺f一塊錢也沒有，然后背著書包，跳上好不容易等到的公交車。我理都不想理。

后來地鐵上一樣遇到這種演技差的乞丐。那個黑衫黑褲嶄新的年輕人二十上下的年紀，微長的頭發(fā)剛修剪洗吹完，一頭平齊劉海。他整列車乞討，兩排逛下來，向我賣慘求送錢。我沒注意其他乘客給沒給錢、給了多少，我一分沒給。我心情非常不好。

一分錢兩半花，一個月不到一千的錢，我分作三十多份花。我推掉了能推掉的所有活動，比如惡心的野外燒烤。能自選，當然要行使自選的權(quán)利。水電費、班費、宿舍費等五百塊左右交去，剩余細分每天每餐的飯錢。我買完早餐吃好，有時一天內(nèi)不再來食堂。我又啃起了超市面包，偶爾換餅干、小蛋糕等零食。有段時間，我圖省事多次買了藍莓味夾心面包，似乎性價比也高。吃了一個月不到，吃膩了，滿嘴的酸澀感想嘔吐出來。我再不想碰藍莓。

我是不敢寢室內(nèi)吃泡面或訂外賣，外賣更貴不說，這兩者的揮發(fā)性氣味必然招寢室厭惡，沒記錯的話，她們最開始的寢規(guī)有“帶出去吃”。大一解饞買了次校園里的外賣，不好拿的飯盒，盛著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白米飯，飯上掛小塊菜。十塊錢五元貨，非常不值，還不如去食堂。因為不敢?guī)嬍页?，最終坐在食堂解決。太心疼錢，不好吃只能硬著頭皮吃完。真不如直接來食堂。食堂買飯也有不開心的事。有次買了碗六塊錢的面，卡給扣了十六塊，身后排隊的人差不多擠到了餐桌。我退到了一張空桌，坐下依然悶悶不樂。等排隊的人漸漸散去，窗口邊的工作人員已不見人影。

寢室訂外賣的人卻多了起來，幾乎全寢。我在油膩的飯菜味中走回座位，差點被丟路邊的飯盒袋絆一跤。聽她們說：“高中才奢侈地吃回外賣呢，現(xiàn)在都家常便飯啦，哈哈……”沒過多久，她們分魷魚干，空氣中頓時飄浮起濃烈的腥味，惡心得催吐。之前，我寢室吃零食，拆封餅干被嫌煩嫌吵。我待不下去了，可沒地方去。

我什么都沒胃口吃，開始每周空腹餓一天。因為沒地方去，每天學(xué)校閑逛，躺回床已是筋疲力盡。她們還在說的話聽來卻很清晰，她們聊起國內(nèi)某女星整容換頭“好丑啊”，欣賞她的多半審美不正常云云。前幾天，她們聊追過的韓劇，那是不一樣的寬容和濾鏡，絕對不會談?wù)l誰誰臉上動了多少刀。

十點開啟了她們的蹦迪嗨歌時間，聽不懂她們唱的什么山歌，總之興奮地吵到午夜。起初，我戴一整夜耳機，手機放歌入睡，指望耳里的歌聲蓋過她們嗨歌。效果不佳，我只能翻包倒柜，找出一學(xué)期無用的所有試題紙、草稿紙、廣告紙，一種紙一種紙的試遍。狠命揉捏，壓扁，紙球塞得硌疼了耳蝸。聲響依舊的失望之余，把目光投在了餐巾紙、衛(wèi)生紙等生活用紙。雖然體積容易壓縮了，但兩耳仍灌滿噪音，根本沒用。

我求在家的媽媽，幫我買特制的耳塞。家那邊的超市多半是買不著的，事實也如此；網(wǎng)絡(luò)買的話，爸爸也不知道怎么網(wǎng)購，那就請人幫忙網(wǎng)上買，我們之后會付錢。一個月左右時間，從未接觸過網(wǎng)絡(luò)交易的我們，眼巴巴等待著以奢侈方式買下的貨物運來?？墒?，從晚九點塞到早晨六點，使用那副深藍色耳塞連續(xù)五天后，我還是得承認，她們的聲音比我戴耳機聽歌同時聽到的更響。什么都沒用。

我已經(jīng)很聽那些老師話，最開始的一年表現(xiàn)得很合群，雖然只是我以為的合群。明知上午八點有課，我一早醒了也跟著她們賴床；食堂吃飯不好意思一個人單獨一桌吃，花費大量時間等她們墨跡地買飯；她們吃飯五分鐘解決，我細嚼慢咽沒吃完，只好飛快吞下跟上她們；她們聊快樂大本營等話題，問我最近看沒看，因為恰好當時軍訓(xùn)，我裝作感興趣又熟悉那些節(jié)目的樣子，假笑地回答她們“現(xiàn)在軍訓(xùn)，沒時間看”。

也是住宿，我才知道，原來同齡人皆有睡衣。不然，軍訓(xùn)前的暑假，爸爸和小姑姑怎么好心肯掏錢買給我睡衣？但是我覺得沒必要，我不喜歡也不想要，于是全退了。這個環(huán)境里，玩鬧混高中亦可上大學(xué)；只要有錢，電子設(shè)備隨意消遣，上課只需挎一黑亮的皮革制手提包；只要有錢，自由挑選價格高的食物、款式流行的衣裙。我說不出是嫉妒，抑或是自卑。

對了，阿貍，帶你來我家的小姑姑在我大二那年病逝了。我不知道歆兒怎么過，只記得那天我?guī)腿顺颗軖炅它c小錢，無精打采走回寢室。還未刷卡，家里打來電話，一聽語氣就猜到了。我恍惚間回到記憶里小學(xué)某一年的寒假清早，我和表弟表妹走到公園附近，停了下來。迎新娘子是孩子們熱衷參與的一項活動，住一塊的我們?nèi)齻€不例外地早起，提前等在婚車的必經(jīng)路口。此處僅見寥寥幾個行人，昨夜煙火已熄。今早的鞭炮聲響前，小姑姑騎著自行車開過。她請寄居外婆家的歆兒注意活動安全，并示以關(guān)切。轉(zhuǎn)頭看向我和小杰，她分別同我們打了招呼。我不知怎的生出種表達欲，突然問小姑姑：“世界上有沒有綠顏色的狗狗？”小姑姑看著正好穿了淺綠棉襖的我，不禁笑了?！艾F(xiàn)在這里不就有只綠色小狗嘛?！彼T上自行車，回頭又沖我們笑，“你們好好玩，但別玩過頭，忘了時間?！蹦强涛⑿Φ男」霉酶弑P著一頭長發(fā)，還很年輕漂亮。

高中有幾個周末，小姑姑還帶爆米花給我吃，盡管我不怎么愛吃。但她一直記得我不喜歡吃苦味的巧克力，過年零食桌上，她挑出一包餅干提醒我說，這包加了巧克力的。隔閡隨年齡增長而生。大一第一學(xué)期的某個周六，我剛從手機上下載好一款游戲，小姑姑見了還挺開心地說：“小憶上學(xué)不會無聊的嘛?！蔽移鋵崨]興趣玩游戲，隨便點了幾點。小姑姑很清楚，在我終于擁有手機和電腦前，歆兒她們已會用電腦看電影。我比誰都落后。

班里規(guī)定每人QQ加班級群，我完全不懂QQ。半年后略知一二了，和寒假來訪的歆兒說我發(fā)現(xiàn)了QQ某個新功能，她無所謂地說好幾年前早知道了。真不明白為什么有的老師喜歡微信點名，我找遍我的破手機，和微信名字最近的就是微博了，微博是手機自帶的軟件，我以為微信就是微博。上大學(xué)以前，我從沒聽說過那些軟件。我又不得不比別人花費更多時間學(xué)上網(wǎng)。

忍了兩年，我的頭開始莫名疼，短發(fā)大把脫落，還伴隨絕經(jīng)，精神更加焦慮。大三那年開學(xué)，我向輔導(dǎo)員提換寢、退宿、請假等請求，全被“不合群”名義駁回。他和辦公室另外幾個人只讓我等放假了去看病，他們用電腦搜了一堆沒聽說過的醫(yī)院，醫(yī)藥費當然要我自己出。缺錢，一分都沒有。但只能口頭應(yīng)了應(yīng)會去醫(yī)院。

輔導(dǎo)員特愛自作聰明。過了段時間，他叫我到辦公室，裝起了心理專家，論述我心理有毛病。他不時插問無關(guān)的私人問題，問我父母什么職業(yè)。我騙他說，他們都是高中老師。他又問我手機上看的什么書。自精神焦慮后，我沒怎么網(wǎng)上看書了。我隨口說言情小說。他聽了好像找到了說教的興奮點，什么垃圾網(wǎng)文、無腦沒營養(yǎng)、以后少看點都蹦了出口。他接著問看沒看歷史方面的書。我一直記得H老師的話，大一寒假簡單看了遍日本史，之后慢吞吞看起了世界史。只不過我看到哪忘到哪，要是被提問基礎(chǔ)的問題，我肯定回答不出。所以我模糊地回答說有空會去看的。他對這個回答似乎很滿意，沒再問了。

可笑，比我還蠢。從小不上網(wǎng)的我比同齡人更笨更沒常識。小學(xué)初中偷聽同學(xué)說起言情，誤以為是色情。當成年后用上手機，逛看書軟件，翻了幾頁試讀部分，回頭看書評，才恍然大悟。更多的女生已經(jīng)在中小學(xué)時代看完我大學(xué)才有機會看到的書。書里構(gòu)造了一個早戀、純情和狗血充斥的世界，不同于熟知的殘酷現(xiàn)實。我邊看邊設(shè)想起來，如果我中學(xué)早戀會怎樣呢，如果現(xiàn)實是書里的烏托邦該多好。

寢室不回去了，我半夜也在校園瞎逛。我第一次夜游是在大一期末考試期間。前一晚她們午夜唱山歌，我清醒過來，頭疼地撐到上午考完英語，后來得知那門英語不及格。因為第二天還有考試，我才夜游不歸。寢室打來電話問，你沒回寢是回家了嗎，我也回答是。其實晚自習(xí)結(jié)束早沒有回家的車了。

吹著冬季夜風(fēng)，我禁不住咳嗽。忽然想起以前冷空氣降臨時，奶奶說，狗狗會著涼會感冒，她就把幾件穿得不能再穿的破衣墊在狗窩里。預(yù)防有效，阿貍和小小沒有凍病。病死和被殺死，還不如病死呢。我也會病死的。我從未有過如此墮落自殘的決心。

阿貍，你一定見了無數(shù)次午夜的天空，深濃墨色的巨籠死死罩住大地，燈火盡滅，生靈無息。最接近死亡的狀態(tài)。由于沒吃晚飯，我感覺自己輕飄飄能被風(fēng)吹起。就像三歲或更小的年紀，踩空樓梯下摔的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很像神仙飛了起來，我被誘惑著御風(fēng)而行。我想象著翱翔在無星無月的夜空，試與天比高。

阿貍，我在走近死亡，成為幽靈。

2022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