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從早起開始就覺得胃里如墜頑石。他知道這是憂慮太深的緣故。

雖然阮籍并不認(rèn)為太傅大人連他們倆的師生之宜都能提前算好，但是事實上，在儒家來說，師長，傳道解惑。是除了父親之外第二個需要尊重的人。所以就連冠禮這樣的只有父親和族老做主賓的人生重要儀式里也一定要邀請師長作為第三位主賓觀禮，以示尊重。也并非是阮籍困于儒家學(xué)說，就算不按儒家的思想走，太傅大人和自己無親無故卻先阻止了司馬師對自己的殺心，在這之后還能為自己答疑解惑，這就是施恩與他。有恩必報，這是人間法則，就算是你不想報，也會有其他的方面讓你失去點什么，來平衡世間。

這說法聽起來荒唐，但是自從讀過了老莊之學(xué)，阮籍就覺得自己對這些東西看的越發(fā)清楚，人生天地間，福與禍并不是按照人的想法發(fā)展，人被困于人間禁錮已久，不知道要看看天地之間自己只是其中一栗，只知人的人，對于福禍往往看的顛倒，其實天地間所有，不曾少一分不曾多一分，若有不平，必有得失。

如今不知不覺得了太傅大人的恩惠，而得了恩惠自然要還的……

已經(jīng)臨出門了，司馬家的馬車等在外面，江鶯在給阮籍做最后的衣服整理。

“……今天正好要讀內(nèi)篇的最后一篇，去到太傅府上，還是找機會說一說請辭的事，萬一成了呢？”江鶯輕柔的在他跟前說。

而江鶯說的就是讓阮籍壓力倍增的第二件事。

這怎么說出口？

阮籍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決定說點什么讓江鶯幫自己分擔(dān)點情緒。

“一想到要還太傅大人的恩情，我頭都疼起來了?！比罴÷晫χL抱怨著。

江鶯抬頭看了皺眉的阮籍一眼，停下手中的動作想了一下，說：“先脫身出來，報恩的事不急于一時，以后的事，來了再說?！?/p>

阮籍的頭疼經(jīng)過這一分享果然輕了一些。

可要多些江鶯了。

衣服整理好了，阮籍木著臉登上了太傅府的馬車，上車之后立即閉目養(yǎng)神起來，試著放松緊繃的神經(jīng)，調(diào)整呼吸使之暢通無阻。

若是當(dāng)初司馬師傷了自己，這事就另當(dāng)別論了，阮籍想。偏偏自己好端端的，被保下了性命……

命啊運啊……

?

阮籍從馬車上下來時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日的冷靜。

在觀看太傅大人練拳時，阮籍想著，太傅大人是怎么做到能面對嚴(yán)重的事情時還能淡定自若的？回頭想一想，當(dāng)時若是就將自己放出府去，以自救的本能，自己也一定是盡可能快的離開洛陽，怎么也不會笨到要摻和到兩派的爭斗中去。但是太傅大人卻沒有這樣做，他留下了自己，明明派下人暗中跟蹤就能做到知曉動向的事情，太傅大人卻親自觀察自己的性格秉性。到如今，自己為太傅府保守秘密是出于自救，除此之外，若是太傅大人有什么事情需要差遣，自己恐怕也難以回絕。

阮籍突然就又想起了荀文若單騎迎敵來?，F(xiàn)在太傅大人所作的不就是將司馬家的利益最大化嗎？冷靜的，將一切的事情都推向有利的方向。

?

今天讀《莊子》內(nèi)篇的最后一篇：《應(yīng)帝王》。

阮籍和太傅對坐在床榻上，讀著這并不長的一篇。

似乎人冷靜下來之后對于許多東西的洞察力會增強不少。阮籍一邊讀著段落，一邊就能準(zhǔn)確的明白他所說的意思。也或許是因為已經(jīng)精研到了這里所以理解起來更加容易？

這第一則夸贊泰氏比堯舜高明，就是說若是用到技巧，那么就沒有擁有治理天下最高尚的德行。泰氏是誰已經(jīng)無從知曉了，只是這樣看起來，這位古帝王對人們的任何差遣都安之若素，不以為意。做牛做馬？身為帝王，連人們口中常說的自尊心都沒有，那就真的是自身毫無規(guī)矩束縛的人了。

有一個詞叫能屈能伸。只是能屈能伸的人是帶著恥辱心的，總想著有朝一日如何如何，比如越王勾踐。

這第二則，倒讓自己想起了前幾天在路口與王弼文論的事情。高鳥和鼷鼠都知道怎樣躲避災(zāi)害。這說的就是應(yīng)該順應(yīng)百姓的天性，做到‘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若是不理會百姓的天性，以君主自己的意愿制定法度治理國家，就不免淪會為巧技治國，如此之后便會漸漸散亂百姓的本性，這就是第一段時批評堯舜的做法，攻于技巧，必然任用技巧，夸耀之心隨起，這便是追逐欲望的開端。

第三則，‘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這說的就是無我之后的無私吧。讀這則的時候莫名有一種這正是在說司馬太傅的感覺。無恐無怖，內(nèi)心冷靜無波。太傅和文中所說的區(qū)別大概就是太傅是有所求的，并不能摒除私心。

阮籍心中一動。

……原來不知不覺已經(jīng)將司馬懿抬到了這樣高的境界？

阮籍自己也十分疑惑，難道真是自己見識的太少，偶爾見到一個能人就這樣的心生敬畏？

發(fā)覺自己走神，阮籍連忙收了收接著去讀下一則。

阮籍讀第五則，讀完卻有些感嘆?！ιw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于無有者也。’他好像知道文中的老聃在說什么，說的就是天地大道：布置日月星辰，大地草木，活萬物而不自持。只是……

這除了老聃口中的大道，真的有人能做到這個地步嗎？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見過，這種超凡入圣的人，有生之年不知道能不能有幸見到？還是這只是一個人并不可到達的境界？

不知道為什么，又覺得這書一直能流傳至今，就能說明此道是可行的……

究竟怎樣呢……

這事暫時誰都不得而知。

又接著讀第六則，這講的是季咸于壺子相面。

說來湊巧，昨日管輅剛剛給自己相過面。

文中壺子展示自己不同的心理動向，心動則面隨，故而每每壺子展示不同，季咸就能相出不同的結(jié)果……

……昨日管輅也說自己和兩年前的面相不同了?？峙戮褪沁@個道理。日者只能根據(jù)卜筮者當(dāng)時的面相判斷走向。面喪之人心里郁積太深，身心不暢，所以就算沒有外事阻障，自身昏沉也會屢出昏招，既出了昏招，對外自然越來越喪；相反面喜之人，身心愉悅，能常常笑臉迎人的，大都是遇事不放在心上的，不淤堵，自然能見事明白，諸事順?biāo)炝?。不過世人大都將哀事忌諱，卻不忌諱喜事，雖然有樂極生悲的詞語，但大多數(shù)人卻不放在心上。喜悅太過也容易沖昏頭腦，人在順境太久，安樂之下就會變得高傲自滿，從而遇事輕率等等。所以此則最后壺子的徒弟列子閉關(guān)三年，終于到達不以外物縈繞于心的境界。所以平靜無我才是這則在講的真意。人生在世，并不能只為了快樂，所以帝王治國，也不能任用情緒喜怒哀樂。

哦，對了，若不說這書上的大道理，單說日者的話，管輅能結(jié)合《周易》算準(zhǔn)事情的走向，他也算是難得的天才了……

然后再來是倒數(shù)的二則。這竟然沒有什么可說的！‘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這是無我常至的狀態(tài)，只是若說這則說的是一位耕作農(nóng)家還能一一對應(yīng)上，但是這篇是寫給帝王的，這就難以對應(yīng)了，是因為現(xiàn)在帝王的身邊都不是無我無私的大臣而是炫耀智慧技巧的大臣，所以才會覺得這則所說的這樣的怪異嗎？突然想到了《黃帝內(nèi)經(jīng)》。黃帝內(nèi)經(jīng)中黃帝的諸位大臣和師長，似乎都是通曉天地真理的人……，所以終歸是古今產(chǎn)生了難于逾越的溝壑嗎？

怪不得孔子一意仿古……

最后就是《莊子》內(nèi)篇的最后一則了?；煦缗c兩帝。

南海帝倏與北海帝忽將混沌鑿了七個孔，然后混沌死了。

哎……

混沌雖然什么都沒有，但也算是什么都有，混混沌沌自成一體，自然而然。但是非要給他一個別人的面貌，破除了無，也就破除了有，七天之后，將無破個粉碎，自然就沒有有了。

萬事只能順，不能逆，強力而為，終歸會煙消云散。

這說的就是王莽吧！

其實王莽所施朝政，依照周制本不是什么錯處，只是人民教化不相匹配，朝廷依靠地方豪族治理地方，他上位之后實行周制強行削弱豪族，以至于社稷不穩(wěn)。又屢改制度，激起民憤。不能順時順勢，如此只能分崩離析了。

阮籍重新翻了翻這篇，心想，若要成就莊子所說的治世之法，恐怕需要許多真人圣人安住人間，不吝施教于人，教化普羅大眾到都能認(rèn)為無我才是人之本性，這樣才能順理成章的成就這樣的社會。

只是這樣有多難呢？一來，這書中所說的真人圣人們大都不理世事，只安于自然之間，所以教化不成。二來，既有外物，就有情感，稍一偏離，欲望加深，之前所作就會功虧一簣……，三來，人從赤子到耄耋，不經(jīng)歷世事跌宕就無法領(lǐng)悟世間真諦，而赤子的探索在最初時是不能像耄耋老翁一樣明智的，而不經(jīng)歷挫折又不能有所領(lǐng)悟。最關(guān)鍵的是，這世間老者會歸于塵土，而赤子永遠會追逐，只要赤子追逐，就會難以引導(dǎo)方向……

所以老莊的治世之道究竟是可行的嗎？

黃帝的時代終究不可復(fù)制？

世人不得自己的世代永不會結(jié)束嗎？

究竟有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