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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巧此后接連三日都有人請重云做祛邪法事，待要去還傘，總是不得空。到第四日上終于無事，一早起來，天已放晴了。重云初來玉京時，是落腳在吃虎巖一家小客棧，后來替一家人驅(qū)邪后，那戶人家千恩萬謝，聽說他還住在客棧里，便將自家空閑的一處小屋便宜租賃給了他。重云想著左右是要在玉京長住一年半載的，也就應(yīng)了。房舍雖簡陋，早晚起居總比客棧里自在些。這小屋跟萬民堂只隔了幾間屋舍，重云拿著仔細(xì)收好的油紙傘，又撐了一把自己的紙傘遮陽，從萬民堂門前過時，正碰上香菱早在大蒸籠邊守著一籠又一籠熱氣騰騰的各色面點。香菱一見他，便沖他揮手：“重云，早！去還傘呀？吃過早飯了嗎？”

“香菱早！”他笑著應(yīng)道，“早飯吃過了，這就去和裕樓。你忙！”

香菱已經(jīng)知道他自小體質(zhì)特殊，見不得太烈的陽光，也不吃熱食，所以看他撐傘并不見怪，想他也是自己做了早點吃過了：“要有什么趣事兒，回頭記得跟我講講！”

“嗯，沒問題！”重云沖她揮揮手。

走到和裕樓門口約莫是辰時三刻，重云只見那門前往里去的客人川流不息，似乎比往日熱鬧了數(shù)倍有余。他一時不解，想起香菱所說“最好的戲班子”云云，猜著許是今天有出戲。他不喜太熱鬧的場合，因此并不即刻進(jìn)去，仍往前行過一里許，去了街對面的萬文集舍，在二樓窗前望了一陣。想想覺著還傘事小，他還打算正經(jīng)拜會一下那位沉秋先生，空手去竟不大好，于是在萬文集舍買了一對雕刻有花鳥圖案的竹版精致小簽。玉京百物貴，而他雖在這兒勉強(qiáng)站穩(wěn)了腳跟，終究是囊中羞澀。原想那少年愛書，版式精美當(dāng)?shù)闷鸲Y品的書卻也送不起，只這對書簽還算精致，只好誠意到了便是了。

在萬文集舍候到辰時將盡，遠(yuǎn)遠(yuǎn)望著和裕樓門前終于人流漸稀，重云便下樓前去。方踏進(jìn)一樓大堂，早有人來迎接，是個衣著好生齊整的妙齡少女，笑語嫣然：“公子請上座！是生面孔呢，頭一次來敝店嗎？剛好今日有新來的雨前龍井，您可是來得巧！”

她口中謙稱“敝店”，實則堂中陳設(shè)之精美雅致，真真跟重云去那幾家貴人府上做祛邪法事時見過的廳堂布置一般無二。紅檀桌椅，繡金插屏，只是高臺上并無人說書。重云見這少女這樣熱情，便稍有些不自在，低聲道：“實在抱歉，我并非來喝茶，實是來尋人的。敢問貴處可有一位沉秋先生？”

“啊，這樣，原來是貴客，倒是我唐突了！”那少女立時恭敬起來，“但……若是與沉秋先生有約，我們怎會不知？還是說公子是來遞名帖的？”

重云愣了，他如何會有名帖一物。只得說：“也不算有約在先，只是前日在外偶遇，他好心借了這傘給我遮雨，讓我不拘哪一日來還。也沒有旁的事?！?/p>

那少女轉(zhuǎn)轉(zhuǎn)眼睛，似是沒料到眼前這副情形，旋即很是機(jī)靈地應(yīng)道：“既是如此，且待我上去問一聲，看沉秋先生方不方便見客，再來回過公子，可好？”

重云何曾知道這許多規(guī)矩，只有由她安排：“麻煩姑娘了。我就在此處等候吧。”

話音方落，樓梯上婷婷裊裊下來一個女子，人未站定，聲已先到了，語調(diào)極是嬌媚慵懶：“小桃，這就是你不懂規(guī)矩了。他傘都借了，還要什么名帖？我看你趕緊帶人上去才是正經(jīng)！”

“媚珠姐姐！”名叫小桃的少女恭恭敬敬地行禮。那女子近前來打量了重云一番，復(fù)又笑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這位新近出了名的小道長呀？連您也慕名來拜會我們沉秋先生，他可真是好大的面子——”

“媚珠姐姐！”小桃低聲打斷了她，“姐姐既是這么說，我就帶這位公子上去了？”

“急什么。假以時日，這位也會是玉京了不起的人物，將來你要見他一見，只怕就難了呢?！泵闹檠诳诙?，又向重云道，“我們沉秋先生就只叫小道長來還傘？沒叮囑些旁的什么？”

重云何曾見過這等百媚千嬌的女子，更不知作何應(yīng)對，頗為拘謹(jǐn)?shù)溃骸罢??！?/p>

那媚珠卻是得寸進(jìn)尺，輕聲嬌笑道：“小道長，不是我要攔您，您為何早不來晚不來，偏生挑著今天來？您也見了，現(xiàn)今那上頭正唱著戲，云堇和青荼二位先生一齊出場，得是多大的陣仗。萬一臺下哄起來不放人走，沉秋先生少不得也要撫個琴吹個簫鎮(zhèn)鎮(zhèn)場子。方才險些忘了這回事，如今看來，咱們怎敢放您上去占著沉秋先生哪？不如先上我那兒喝杯茶，等他們戲演完了再來，您說是不是？”

重云正在不知所措，那小桃已先急了：“媚珠姐姐，就讓我先帶公子去樓上問問……”

“不必了。小桃，我來引重云公子上去?！睒翘萆嫌质且粋€聲音傳來，跟著下來一個緗色衣裙的少女，年紀(jì)只和豆蔻之齡的小桃相仿，卻比她端方穩(wěn)重到十分去。她舉手投足都似有一股名門閨秀氣度，先上前來端端正正給重云行了個禮，接了他手里的紙傘替他拿著：“抱歉讓公子久等了。沉秋先生特地囑托過，專候著您來呢。”

重云不知她如何知曉他名姓，想來真如那媚珠所言，他的事在緋云坡已有些傳聞了，和裕樓自然最是消息靈通的。他沖那少女稍一回禮，就聽她望媚珠不疾不徐道：“問媚珠姐姐安。恕月牙兒多嘴一句，姐姐也太沒輕沒重了些。明知是咱們梨香苑的客人，姐姐在珠鈿坊要什么沒有，何苦來打趣他？”

“嘁?！泵闹檩p笑一聲，作場面話道，“原是我的不是，月牙妹妹也太認(rèn)真些。我不過好奇，什么樣的人兒才能給沉秋先生瞧上了眼，誰承想竟是個渾不知事的，真真是塊璞玉。都說你們沉秋先生最難相與，原來是喜歡這樣兒的！”

緗色衣裙的少女也一笑道：“罷了，咱們和裕樓就屬媚珠姐姐的一張嘴最不饒人。姐姐慢留，少陪了?！闭f著又對重云略施一禮。重云會意，隨了她上樓去，終于松了口氣。

樓梯上才聽那少女放緩了語調(diào)，一面引著路，一面不時回望重云一眼，不疾不徐溫言軟語道：“我只稍來晚了些，就偏生叫公子撞上媚珠姑娘，真是見笑了，還望重云公子不要放在心上。奴婢名喚月牙，是云堇姑娘的貼身丫鬟，特來接待公子。沉秋先生和我們云堇姑娘是知交好友，在這和裕樓里都是一家人。公子初來乍到，玉京里的事想來都還不大清楚，往后再跟您一一道來。您既是沉秋先生的朋友，只不要見外就是了?！?/p>

重云一面應(yīng)著，一面心道昨日才聽香菱講過云堇是和裕樓最當(dāng)紅的名角兒，今日居然就要見到本尊了，沉秋先生竟還是她的知交好友，可見果真都不是凡俗人物。便聽月牙兒又道：“我們姑娘和青荼先生正在臺上唱戲呢，沉秋先生在場邊作陪。公子是要先聽聽?wèi)蚰兀€是就要月牙兒去回過了沉秋先生，樓上屋里去坐？”

重云這一路聽來，才知道沉秋還真是和裕樓戲班里的人，倒不是什么說書先生了。他想旁人為了聽云堇先生一場戲，一擲千金的都有，如今給他碰巧撞上了，若是白白的請他去聽他都不去，豈非太拂人面子，因道：“就去聽?wèi)蛄T，且不要攪擾他們。”

月牙兒一笑，前邊推開虛掩的偏門，打起簾子請重云先進(jìn)去，自己再虛掩了門，仍走到他前頭，引他悄沒聲兒繞過人群，往戲臺側(cè)邊去。重云方踏進(jìn)門，遠(yuǎn)遠(yuǎn)一眼便望見了那副已然銘刻在心的清俊眉眼。沉秋今日一襲月白衫子，打著柄簪花小楷題了扇面的白絹折扇，右耳還是那只琉璃珠耳墜，好整以暇坐在臺側(cè)。他原是望著臺上的，重云一進(jìn)門，他卻立時轉(zhuǎn)臉望了來。二人眼光一觸，沉秋便淡淡笑了，收攏手中折扇，旁若無人起身迎了來，也不煩禮，頗為落拓地只對他輕輕一點頭：“來了?！?/p>

這副模樣顯得不見外，重云反倒覺著舒坦，也對他微微一笑，隨即望向臺上，稍稍作了個噤聲的手勢。沉秋又笑，也沖月牙兒一點頭，就招手引了重云到他原本坐的那張小桌旁坐下，取了倒扣在竹制茶盤上的一個青瓷茶盞，給他倒了一杯茶。重云見他桌上一套茶盞都是一般無二的天青顏色，正和他那日借重云的油紙傘是一種色彩，便知他大約心喜此種雨過天青顏色了。重云自小在道觀里也跟著師父喝茶，看似并無玉京這許多講究，實則靈山寶地天然生好茶，是以重云喝茶的品味原是不俗的。眼下這茶輕啜一口，是他從未嘗過的清香，絲毫不遜色于師父泡的茶，口感鮮澄，亦如江南雨后初晴氣息，想必就是方才那小桃姑娘說過的“雨前龍井”了。倒是又與沉秋其人相襯得很。

這一來二去，重云好容易才將目光轉(zhuǎn)向戲臺上。那旦角兒想必就是云堇先生了，約莫芳齡十五，一襲淡藍(lán)襖裙，作貧家女裝扮，略施淡妝，天然一副秀麗絕倫容貌。眼尾飛紅，櫻桃小口，一雙妙目顧盼生姿，正眼看人時圓溜溜的極是天真爛漫，半闔了眼簾、眼波斜飛處，又是脈脈含情，眉梢眼角都是一段風(fēng)流。更妙在任她如何作盡戲中情態(tài)，總不似媚珠那般媚而近妖，自是楚楚可憐又凜然不可褻玩，比那月牙兒還要端莊大氣。相形之下，與她搭戲的那個小生扮個虎虎有生氣的弄潮兒，雖也是劍眉星目，少年清銳之氣不可方物，氣勢上終究還是說不出的短了云堇一截。

重云不大懂戲，只知他二人唱得確是極好，嗓音曲調(diào)都動人。故事也大致懂了，講的是一個漁家貧女天生麗質(zhì)，險遭惡霸欺凌，又得那少年郎君巧用智謀相救，二人終成眷屬的故事。五折戲唱罷，底下哄堂喝彩，說什么也要留他二人再唱幾段。云堇微露無奈神色，側(cè)目望向臺側(cè)的沉秋，對他稍一點頭。沉秋早有所料地笑笑，便起了身向重云道：“他們一時半會兒散不了場的，咱們先到樓上去坐。”

重云受不慣這等熱鬧場面，正求之不得，忙隨了他仍從偏門出去。月牙兒攜了重云還來的油紙傘兼他今日自己帶的那把傘，也跟了出來。三樓再無底下兩層那樣的偌大廳堂，只一條曲廊，兩側(cè)一扇扇雙開鏤花隔扇木門。重云跟在沉秋身后進(jìn)了一間屋子，只見屋內(nèi)還十分寬敞，一排雕窗望南開，陽光斜斜進(jìn)來，滿屋子里紅木暖色，很是敞亮。陳設(shè)也都講究得緊，桌椅、床榻、屏風(fēng)、擺件之類不消說，最打眼的是左首挨墻一面書柜幾乎占去了墻面大半，里頭分門別類整整齊齊插滿了書。本子是本子，卷軸是卷軸，就連每卷卷軸的牙牌簽兒都是一色排開，絲毫不亂的。重云不免目瞪口呆一陣，而沉秋在那廂整好了坐榻，又沏上新茶，回頭見他正望書興嘆，遂在他身后笑道：“在下沒旁的癖好，就只愛書，才有了這許多藏書。重云兄若是不嫌棄，看哪卷有意思，只管拿了看就是?！?/p>

重云醒過神來，忙回身道：“上次在萬文集舍就猜著沉秋先生大約是愛書的，果真如此，我今日也不算失禮了?！庇谑菑膽阎忻鋈f文集舍給包好的小小包裹，雙手遞上去：“在萬文集舍看到新制的竹簽還挺別致，算是初次拜會的贄禮吧。有幸與沉秋先生相識一場，薄禮不成敬意?！?/p>

沉秋珍而重之雙手接了，一雙妙目又是流光熠熠，含笑再三謝他：“豈敢，重云兄有心了。上次相見還不曾親口問過兄臺尊名，倒是這幾日里有心無心的從旁人口中聽說了，實在失禮。還望兄臺不要介懷才是。”

“怎會！沉秋先生不必這樣客氣?！敝卦朴行┎缓靡馑迹陨缘土祟^。

沉秋便不再說此事，仔細(xì)將他贈的包裹收了，與他對坐下喝茶：“我這里也是今年的新茶，可不是雨前龍井，倒是明前的，更要金貴些。水也有講究，是堇姑娘開春后拿紫砂壇子蓄的梅花上的新雪，別處再嘗不到這樣費(fèi)心費(fèi)力的茶了。我這是借花獻(xiàn)佛，重云兄且受著，到時我倆再問她道個謝?！?/p>

他一面說，一面盈盈含笑，末了還輕輕一?眼，活脫脫少年人古靈精怪頑皮神態(tài)，與先前所見那般清秀俊朗模樣相較，又更添幾分活潑生氣，越發(fā)可憐可愛起來。月牙兒在后頭收收揀揀，聽了他這話，笑著應(yīng)道：“可別！您只管用，有什么好謝的，咱們姑娘可受不起。要不是您當(dāng)初留了個心，除開前頭待客，剩下的明前龍井早給珠鈿坊那邊悄不聲兒摸占了去了，哪還有多出來的留給咱們梨香苑。咱們堇姑娘就是太老實——”

“行了，我以后也留心著就是了。你還說，當(dāng)心你家姑娘這就回來了?！背燎镄χ戎顾Ｓ洲D(zhuǎn)臉對重云道：“見笑。”重云笑著搖頭：“哪里，你們這樣說說笑笑的挺好。我自小從來沒有過同齡的玩伴，倒是羨慕得緊?！?/p>

沉秋好奇道：“重云兄是位方士，想來是自小在道觀里清修了？”

“嗯，這是我頭一次獨自下山來歷練，沒有師父領(lǐng)著。我從前也沒來過玉京這么繁華的地方?！敝卦普f。卻見沉秋聽了這話，皺起了眉頭，道：“我聽聞重云兄月余來在玉京給人做祛邪法事，已經(jīng)有不小的名氣了。只是不得不冒昧叮囑一句：兄臺自小在山間清凈之地，怕是不知道玉京里魚龍混雜，人心叵測，緋云坡貴則貴矣，一般的是個深不見底的是非之地。兄臺既是涉世未深，凡事切記多留個心眼?！?/p>

重云聽他說得懇切，心中好生感激：“何嘗不是呢。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若是有個靠得住的知交好友幫忙拿主意便好了。”

沉秋順?biāo)掝^道：“重云兄若是不嫌棄，不論有事無事，都可以來敝處走動一番。在下雖愚鈍，一則可以陪兄臺打發(fā)些時間，二則遇事也可多一個人拿些主意。只不知兄臺意下如何？”

重云再料不到他竟也有結(jié)交之意，一連聲道：“哪里，是沉秋先生不要嫌我叨擾才是！”話音未落，門扇輕輕開處，云堇亭亭走了進(jìn)來，已換回了淡淡桃紅色常服，卸了眼尾紅妝，含笑溫言道：“你二人未免太客氣了些，客套話恨不得比我戲臺子上的詞兒還要文縐了去，也不累得慌？”

她雖是打趣說笑，語調(diào)神態(tài)仍自有一副大家閨秀似的端莊態(tài)度。月牙兒在這屋里就比在人前要活潑跳脫許多，笑嚷道：“我就說呢！他兩個互相瞧著順眼，一句話交個朋友常來玩兒就是了，哪來這么多拐彎抹角的，我聽著還累得慌呢！”一面迎了云堇進(jìn)屋，也給她端上杯茶，一面又道：“姑娘還不知道，今兒一早我聽說重云公子來了，就下樓晚了一步，讓珠鈿坊那邊媚珠姑娘撞上了。小桃做不得主，差點沒叫她把人拉到珠鈿坊去，她還打趣重云公子‘不知事’，真真兒叫我不知說什么好?！?/p>

沉秋了然一笑：“媚珠姑娘你還不知道么。但凡打這門前過的，是個生得俊些的她都要過問一遭。——這話可千萬別在外頭講，當(dāng)心又落人口實，說咱們梨香苑的眼高于頂，瞧不起人?！?/p>

重云不免好奇問道：“梨香苑和珠鈿坊又是怎么說？和裕樓里還分兩家么？”

“分的。梨香苑就是咱們這戲班子，珠鈿坊的姑娘們都是彈琴吹笛唱曲兒的，嗯……也會跳舞。總之跟咱們不是一個路數(shù)?！痹卵纼簩λ忉尩?。

“那……沉秋先生也是唱戲的角兒了？”重云又問。

“不敢當(dāng)。我哪會唱戲，我連唱曲兒都要跑調(diào)呢?！背燎镄Υ穑拔乙簿兔銖?qiáng)算梨香苑里半個無用人，用得著時幫忙胡亂吹彈兩下伴個奏，用不著時當(dāng)個瓷瓶兒擺著罷了?！?/p>

“又來了！咱們和裕樓除了媚珠姑娘，也就數(shù)您這一張嘴了。”月牙兒嘆氣道，“重云公子別聽他胡說。沉秋先生是專給咱們家姑娘寫戲本子的。雖然他唱曲兒是跑調(diào)，怎么教也教不成……不過他心里明白著呢。咱們姑娘譜的曲兒，就只有他才能作出好詞來給填上了，除了他，任誰都不成！”

云堇含笑點頭：“要說這幾年新出的戲本子，詞句也好、故事也罷，總還是他寫的才算有點意思。可惜今天唱的《連心珠》是這么多年翻來覆去唱濫的了，改日排了他寫的新戲，再請重云公子來聽聽?！?/p>

“當(dāng)真？那我定是要來的?！敝卦朴煮@又喜道。沉秋反倒像是不好意思，只是端了茶盞喝茶。這廂四個人正說笑著，忽然門口輕輕敲了兩下，一個少女探進(jìn)頭來：“云堇姐姐，二爺那邊叫！”

“好，你去說我就來?！痹戚缿?yīng)了。那少女帶上門跑了。沉秋笑：“許是哪里又唱得出了紕漏，叫二爺不滿意了。”回頭對重云解釋道：“那范二爺是咱們和裕樓的老戲曲先生了，梨香苑上上下下得有一大半都是他的弟子。他自己就是唱小生出身的，今兒唱生角兒的青荼先生你也見了，那樣的功底，一樣給他處處揪著不是。還好今天不是我的戲本子，要是唱我的本子，這會兒我早給叫了去了。憑他怎么訓(xùn)他徒弟們，我?guī)颓灰膊皇牵瑒裰膊皇?，就?shù)我里外不是人?！?/p>

話音方落，門又吱的一聲推開了，剛才那姑娘重又在門邊探頭進(jìn)來：“小少爺，我可聽見了！你再這么編排二爺，當(dāng)心我告訴他去！”說完又噔噔噔的跑了。沉秋一副哭笑不得模樣：“我哪句不是實話了？”而重云是越發(fā)一頭霧水起來：“那姑娘叫你……小少爺？”

“哦，小少爺是諢名，重云公子以后聽得多了就知道了?！痹戚佬χ忉尩溃霸蹅冞@地方，素來沒點正經(jīng)規(guī)矩的，不知道哪一個最先說他風(fēng)度舉止莊重貴氣得緊，像個金尊玉貴的小少爺模樣，后來這諢名兒就都傳開了。外頭倒沒什么，他只不喜歡自己人還這么叫他。重云公子也不必一直滿口里‘沉秋先生’那么客氣，若當(dāng)他是朋友，不妨像我們一樣喚他一聲‘秋郎’就是了?！?/p>

沉秋輕輕一擱茶盞：“這又說到哪里去了。趕緊往二爺那里去吧，再不去，他可要打發(fā)青荼來催了?！?/p>

云堇輕輕一瑟縮：“去了去了。二爺橫豎又不會挑揀我的不是，我慌什么?！闭f著還是擱下了手中茶杯，又走到妝臺跟前對鏡稍微抿一抿鬢角。沉秋又望月牙兒說：“月牙兒也跟你家姑娘去吧。二爺少不得錐著他們一唱一個下午，你去端茶倒水照顧著些。這里有我應(yīng)著?！?/p>

月牙兒搖頭道：“那怎么成。眼看著午時了，今天那底下多少客人，后廚房忙得腳不沾地，哪來的閑工夫顧著我們。秋郎要留重云公子吃飯，還得我在小廚房里弄幾個小菜吧？”說著又長吁一口氣：“哎喲，怎么我也跟著重云公子端著叫了一路的‘沉秋先生’，可累死我了！”

“你只管去。我要留人吃飯，自己不會備菜？”沉秋笑說。月牙兒便作大驚失色狀：“了不得了！秋郎親自下廚做菜，我跟姑娘都沒福氣嘗到幾回，你可當(dāng)心把兩邊房里的全引來了！”

“貧嘴。走了！”云堇笑著輕喝。月牙兒一吐舌頭，臨出門前又沖重云眨眼：“重云公子千萬要常來，您來了我們都跟著沾光呢！”而后給云堇拽了出去，門帶上了。

屋里重又安靜下來。重云不說話，只望著沉秋，像在忍笑。沉秋嘆口氣，說：“喏，你也見到了，月牙兒真真的人前人后兩個樣兒。有她在咱們屋里就夠人受的了，倒還說我呢。”

重云微微笑道：“是有趣得緊，我喜歡你們這樣熱熱鬧鬧兒的。”

“往后這樣的熱鬧有的是呢，你不嫌吵就好?！背燎锾裘迹瑥?fù)又正色道，“是快午時了，我去小廚房備幾個小菜吧。重云兄可有什么忌口？”

“唔……說來可能叫你覺得稀奇，我不吃熱食，也不沾辛辣?！敝卦坡杂行┎缓靡馑嫉?，“我天生體質(zhì)異于常人，稍有不慎就容易熱血上頭、行為失常，叫作‘純陽之體’。從小試了不知多少秘法偏方，也沒法子。除了飲食上的忌諱，還不能見烈陽，所以今日還傘，我自己反倒又撐了一把傘來了。”

“難怪?！背燎锶粲兴嫉攸c點頭，“我記下了。請重云兄在此稍等，我去去就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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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小菜一份點心并兩碗米飯整整齊齊擺在桌上時，重云還是吃了一驚。沉秋最后仔仔細(xì)細(xì)擺上來兩副銀筷，在他對面坐了，笑讓道：“重云兄請了。我手藝不好，月牙兒不在，只好臨場充個數(shù)兒?！?/p>

他完全是過謙。一桌菜全是清淡口味，蟹柳滑蛋嫩得入口即化，火腿鮮筍湯一股新筍清香，白灼菜心是最難做好的，也拿捏得恰到好處。最妙是那一籠四個水晶蝦餃，不光瞧著可愛得緊，吃起來簡直是把蝦做活了。連同米飯在內(nèi)，全是晾得溫溫涼涼了才給重云端上來。重云也不知道該作何形容，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便是萬民堂也做不出這樣滋味來了。”

沉秋低了頭笑：“這如何當(dāng)?shù)闷?，重云兄謬贊了。堇姑娘和月牙兒說我這風(fēng)格像是月菜一脈，想來是重云兄不食辛辣，喜歡這個路數(shù)，是以偏心了?！?/p>

二人飯畢，沉秋去收拾了碗筷，二人重又坐下來閑話。重云見他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從容疏朗，當(dāng)真有大戶人家風(fēng)范，做起家務(wù)雜事來又那般妥帖利落，心中便暗暗嘆道：“世上怎會有如此妙人呢?！庇谑呛闷鎲柕溃骸奥犝f你們和裕樓戲班——唔，梨香苑里的角兒，一個個也都是極受人尊敬的，怎么云堇姑娘有月牙兒姑娘貼身服侍，卻沒見你有人幫著打理這些雜務(wù)呢？”

沉秋一怔，旋即笑道：“是我忘了，重云兄還不知道咱們這里頭的門道，正該同你講講才是?！庇谑窍蛩告傅纴恚骸扒也徽f我不是角兒，整個梨香苑里就只堇姑娘有一個月牙兒，便是跟她比肩的那位青荼先生也沒有人服侍。除開我不算，梨香苑里都是打小拜師學(xué)藝的，那樣的苦都吃了，誰還要人服侍。外頭看著當(dāng)紅的角兒一個個不知道多尊貴，恨不得把人捧到天上，實在咱們自己都知道，戲子終究是戲子，臺上的唱詞妝扮，哪一樣是真的？自己又不是什么貴人，哪里當(dāng)?shù)闷鹑思曳?，咱們自己才是低人一等的。?/p>

重云沒想到他是這么說，像是看得通透，又像是有點嘆世事涼薄意味，于是怔了下沒答話。沉秋續(xù)道：“一人要一個貼身丫鬟服侍，原是珠鈿坊那邊姑娘們的做派。珠鈿坊跟咱們不同，本來重云兄竟是不知道這些的好，不過早晚都要說，不如今日一道說開罷了。咱們梨香苑都是角兒，隨那些貴人們怎么捧，都隔著一層戲，真想把人動一動，甚或挖走了去，除非是玉京里手眼通天的那幾個肯下狠功夫，否則想也休要想。珠鈿坊則不同，那邊的姑娘們也通音律、識文墨，能舞能唱，最要緊是通人事。和裕樓是風(fēng)雅之地，她們在此地一日，便一日賣藝不賣身，但和裕樓不是白養(yǎng)著咱們這些人的，她們自己也總有一日要求個好去處。所以不怪人說咱們梨香苑看不起人，實在梨香苑賣的是藝，珠鈿坊賣的是人。不過若真有開得起價的，梨香苑少不得也要賣人了?！彼懖惑@淡淡說到此處，輕輕冷笑了一聲：“和裕樓最頂上的老板也是個手眼通天的，就憑著咱們這群人，在緋云坡乃至全玉京混個左右逢源、風(fēng)生水起都夠了。貴人們可不做虧本生意呢?！?/p>

重云想著玉京果然深不可測，便發(fā)了愣。沉秋再道：“云堇姑娘跟咱們不同，除開戲臺上的真功夫，光是身份就足夠人敬她三分了。她不算和裕樓的人，她是云家的千金小姐。重云兄大約不知，我只說一句，云家當(dāng)家老太爺便是璃月七星中的天樞大人，你就知道了。堇姑娘自小愛戲，好容易才學(xué)了這行，身段唱功都沒得說，再加一個姓云，屈尊長住在這和裕樓，誰不捧著還怕摔了呢。我原是個微不足道之人，最落魄的時候幸得她抬愛，才跟她進(jìn)了這地方來。重云兄方才也見了，她又從不拿架子。她于我有恩，不只是輕輕一句‘知交好友’可以揭過的，只是她自己從不計較罷了。”

重云奇道：“既是如此尊貴的小姐，云家讓她學(xué)戲也罷了，怎會許她長住在和裕樓呢？”

沉秋垂了眼簾道：“這是叫我背后說人短處了。她是庶出小姐，云家覺著與其深閨里養(yǎng)大，不如落個因材施教、育女有方的美名，更方便釣個金龜婿，兩全其美罷了。什么云家的小姐，最當(dāng)紅的名角兒，還不都只是面上風(fēng)光?！?/p>

重云便有些怔怔的，他從前如何知曉玉京里竟是如此錯綜復(fù)雜。一面又覺得新結(jié)識的這幾個都是性情中人，卻又生在這滾滾紅塵中，平生各有無奈處，實在感慨萬千。他本來心思單純得一張白紙也似，聽了這些，不知該作何回答，許久才極懇切道：“沉秋先生待我這樣推心置腹，是認(rèn)我這個朋友了。往后若有難處，縱然我人微言輕，只要沉秋先生不嫌棄，只管讓我也盡些綿薄之力。且不必再以敬稱喚我了，直呼我名就好?！?/p>

沉秋抬眼望他，輕輕笑了，極鄭重道：“好。那么重云也不要再敬稱什么‘沉秋先生’了，那都是說給外人聽的。實話告訴重云，‘沉秋’只是個藝名罷了。我真名喚作‘行秋’?！?/p>

重云見他說得認(rèn)真，自己也格外認(rèn)真起來：“恕我直言，這藝名反不如真名好。‘行秋’二字內(nèi)似有秋風(fēng)秋水流轉(zhuǎn)之意，瀟灑落拓，這才與你本人相稱?！?/p>

行秋怔了怔，這次笑得略微慌亂局促些，似是經(jīng)不起他如此夸贊：“重云何必如此謬贊。只是這個真名千萬叫不得，原是因為‘行’字犯了玉京里一位真正的公子爺?shù)拿M，才換出這個藝名來的?！?/p>

重云嘆息一聲：“竟是這樣。說不好那位真正的貴公子還不如你當(dāng)?shù)闷疬@個字呢?！毕肓艘幌耄值溃骸叭绱苏f來，直呼一個藝名有何意義，還是按云堇姑娘說的來吧。我聽說玉京里有些詩禮人家好仿古雅之風(fēng)，手足之間便是這般相呼，也算彌補(bǔ)我自小無姊妹弟兄相伴之憾了?！?/p>

“嗯？”行秋一時沒記起他指的什么，稍稍偏了頭看著他。

“秋郎?！敝卦茊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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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出場原創(chuàng)人物

小桃：和裕樓茶館里端茶倒水的小姑娘。和裕樓一樓大堂里是茶館，喝茶聽書的地方；二樓是戲臺；三樓是各人的屋子，也接待指名單獨求見的貴客。小桃這類姑娘是不能上樓的，只能在前廳端茶倒水、迎來送往。

媚珠：取了原游戲“珠鈿舫鑒珍錄”文案內(nèi)，十五花名中的一個?！爸殁毞弧币蚕祻脑爸殁汈场被?。游戲內(nèi)僅有名字，并無此NPC。

月牙兒：自小跟隨云堇的貼身丫鬟，戲份有些重要的配角。因為云堇，月牙兒在和裕樓內(nèi)人前很受尊重，人后……是個第一古靈精怪、專門負(fù)責(zé)可愛的。

青荼：唱《連心珠》中范皆一角的小生，和裕樓最當(dāng)紅的生角兒，十六歲。云堇、行秋、重云皆是十五歲?！对姟ご笱拧ぞd》：“周原膴膴，堇荼如飴。”沒什么實際含義，就是取個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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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提及NPC

范二爺：原游戲內(nèi)“和裕茶館”老板，年輕時也是唱戲的角兒。“和裕樓”系從“和裕茶館”化出。此文中將范二爺改作和裕樓梨香苑（戲班）的教習(xí)先生，只管戲曲教習(xí)，對和裕樓內(nèi)一應(yīng)其他事務(wù)并無實權(quán)?！袄嫦阍贰毕祻摹都t樓夢》“梨香院”中化出，本有“梨園”之意。私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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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私設(shè)

云堇：云堇以云氏庶女身份學(xué)戲成名，其祖父即當(dāng)代璃月七星中的天樞大人，此系本文第一大私設(shè)，原游戲中毫無相關(guān)線索，切莫較真。

行秋：本章揭曉真實身份，當(dāng)真只是梨香苑內(nèi)一位身份特殊些的先生（古時對藝人的敬稱，本文都這么稱）。自言出身低微，得云堇青睞才進(jìn)了和裕樓，如今是和裕樓內(nèi)身份最尊貴的先生之一，“小少爺”是繁華場中的諢名?？尚岬搅斯糯鷳驑莾?nèi)逢場作戲、身不由己，空有表面光鮮，實則如籠中金絲雀兒一般不得自由的味道了？喜不喜歡這樣的小少爺呢？（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