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的她》前傳 第三話
月亮如同吊墜般輕輕悄悄地懸掛在黑色的夜空里,微微光亮照著一片漆暗的大地,照著女孩兒的心里。
彩華躺在床上,身旁的由加奈已經(jīng)起了鼾聲,但她毫無睡意,一直睜著眼看著外面。她第一次見到這么美得夜空,以前在府里看到的夜大多都是沒有月亮的,或是光污染的原因吧。她漫無目的地看著天,數(shù)起了星星。
突然她感覺到了意思困意,她迷迷糊糊之中確實還看著星星一顆兩顆,實際上已經(jīng)快要睡著了。由加奈碰巧在這時突然醒過來,她見彩華還沒睡著,便輕聲喊她?!安嗜A!三上同學!你怎么還不睡覺呀?”彩華這回徹底的醒了些了,她扭過頭去看著由加奈?!罢O,日泉小姐,你醒啦,我睡不著?!?/p>
“睡不著就閉上眼睛嘛,然后就睡著了?!庇杉幽坞S口說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彩華最不喜歡她這樣:“哎哎哎,日泉小姐,別開玩笑了,這故事你都講了幾遍了,是不是該換點新鮮的了?!?/p>
“那我只會講這個”,由加奈說,“那你有沒有好玩的?”
彩華搖搖頭。
由加奈想了一下,說:“我想起一件事。”
彩華頓時來了興趣:“什么事什么事?”
由加奈說:“這樣,我給你講個故事,不過不是之前那個咯。我要換新啦。”彩華笑了笑,期待地看著著由加奈?!皬那把剑谔斓貏倓傉Q生的時候,有一對兄妹,哥哥叫伊邪那岐,妹妹叫伊邪那美。他們造出了山水,造出了我們賴以生存的大陸。有一天呢,他們想給這個世界添一點生機,于是兩個人造出了許多神仙?!?/p>
“然后呢然后呢?”彩華聚精會神地聽著,不斷催促由加奈繼續(xù)往下講。
“然后呀,他們創(chuàng)造了天照女神,女神的后輩們來到了這片土地,也就是我們大和族的先民們?!?/p>
“好神奇呀!原來我們是這么來的!”年少的兩個小女孩處于半懂不懂的狀態(tài),對于一切傳說都充滿了好奇,對于一切心知都充滿著期待與嘗試。彩華突然不說話了,望向窗外。
由加奈順著彩華視線看去——她正看著遙遠的星空。由加奈被這美麗的浩瀚震驚住了,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天空的真面目,這比東京紅夜的彩燈和煙火大會絢爛的煙花還美得多。她見彩華扭過頭來,便問:“你也喜歡,對吧?!辈嗜A點了點頭?!耙院笥袡C會了,我一定要去北海道看看。據(jù)說那里,有著最美的夜色?!庇杉幽温冻鱿蛲谋砬?。
“真的嗎,日泉小姐?那可要帶上我呢,還有綾香,還有綾香呢?!辈嗜A笑了。
由加奈也笑了,“好啦,好啦,我只是說說。咱們都還是小孩子呢?!彼罅四蟛嗜A的臉,彩華撅起嘴來:“不嘛,日泉小姐,等你長大了,我們一起去看!我去過好多地方,但北海道可是沒有去過,我也很喜歡那里呀?!?/p>
“好呀,那一定哦。先睡覺吧,晚安,彩華?!?/p>
彩華重新蓋好被子,由加奈學著小時候母親的樣子,輕輕地抱著彩華,撫摸著她軟軟的發(fā)絲。由加奈不知何時突然有一種親切感,彩華也不理睬她,躺在她懷里眨了眨眼睛,便睡著了。
“睡吧,晚安?!庇杉幽伍]上了眼睛。夢里,她正站在夜空下,看著一顆流星飛過,閃爍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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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又到了,每到這個時候,森島希媛就迎來了一年之中最忙的幾日。
郵局送信的人逐漸變多,這些人大多都是租住在桐蔭校區(qū)附近的孩子們,或是一些常年在外打工的人。大阪府內(nèi)這種人格外多,自從20世紀60年代,日本社會便有一種前往大城市尋找工作的潮流。新一代年輕人們,往往在長大后便離開家鄉(xiāng),前往像大阪府這樣的大城市。
但事實就是,他們似乎低估了在這種城市的生存壓力。首先,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并不容易,除了在小城市隨處可見的餐館職業(yè)和衛(wèi)生職業(yè)能夠多一些以外,高薪的工作仍然和他們無緣。然而他們在大城市沒有混得風生水起,依然不愿意回去;或者說有些人甚至回不去,他們買的一張車票的價錢,對于自己而言是一筆巨款。
希媛在翻看信件的時候,無意間瞥到一個在女仆咖啡廳[1]工作的孩子,署名空下了。在信中她提到了自己希望在元旦到來之時回家的希望。她看完了信件,竟發(fā)現(xiàn)這信封沒有郵票。
如果說這是希媛的正常工作,沒有郵票的信件是一律打回的,因為這樣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蛇@一次她沒有打回去,盡管信件上注明了地址,但她還是從柜子里找出一枚郵票貼了上去。她嘆了口氣,默默把這封信放在一旁。處理完了這些信紙,她決定趁著有空閑的時候出去走走。于是她換上衣服出了門,很巧的是,就在她剛剛出去的那一刻,一只黃色毛發(fā)的貓跑過來。
這貓是希媛在前幾天就認得了的,不知是流浪貓還是家養(yǎng)的。它看上去胖胖的;左耳根下的毛缺了一塊,留下一道傷疤,不知道是從何而來的;它的叫聲很小,它只能慢慢地走路,跑不起來??瓷先ミ@只貓年紀并不小了,但它不怕人,大抵是森島希媛前幾天回家的時候看到的。
那天她路過小區(qū)門口的一輛卡車時,突然停住了腳步,因為她差點踩到在卡車下面的那只貓。她以為貓會馬上跑開,沒想到它非但沒有跑開,反而還走到自己身邊,在她的腳下慢慢趴下。希媛天性很愛小動物,她蹲下身子,輕輕撫著貓的腦袋。
那貓閑得悠閑自在的樣子,倒在希媛的鞋子上。希媛也不著急回家,就坐在地上等著貓起身。它過了好久才起來,希媛于是朝著家走去。她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貓竟然跟了上來,把它當成自己的主人一樣緊緊跟著,一直到希媛走到家門口。她以為貓餓了,便把包里的餅干丟了一塊給它吃。貓看到自己喜歡的東西,撲上去就要吃。然而它咬了幾口,看上去好像很吃力,發(fā)出牙和堅硬物體摩擦的刺耳的聲音。它只是啃掉了一個小角,便沒有繼續(xù)吃?!八孟裱篮懿缓檬拱?,吃不了這么硬的東西?!毕f伦聊ブ?,回了家。
想到這里,她回到家拿了點饅頭下來,撕成小小的碎片擺在貓的面前。貓輕輕叫著“喵~喵~”的聲音走上去,它聞了聞饅頭的味道,一口吃下去一塊。希媛見貓吃東西了,心里也不由自主地覺得高興。
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女兒。
女兒似乎沒見過這貓——因為由加奈也是個喜歡小動物的人,在學校附近的地方經(jīng)常有野貓出沒,盡管野貓害怕由加奈,但她可沒曾害怕過野貓,每天放學時都在校門口喂貓。久而久之,周圍的野貓和她關系也親近了起來。
她曾和希媛說過這件事情,希媛還夸她是個好孩子。
不過如今,希媛已經(jīng)半年沒有見到女兒了,女兒跟隨著彩華的母親一起居住著,很久沒有和希媛聯(lián)系。希媛也無暇顧及女兒,每天沉浸在各種信件的收發(fā)之中,長時間進行著同一種動作讓她產(chǎn)生了一種職業(yè)病。終日的忙碌讓她逐漸淡忘了由加奈,而由加奈也在學習的壓力之中淡忘了自己的母親希媛。
由加奈正和彩華在家中,兩個人撲在課本上學來學去,一旁的綾香和迷子興致勃勃地拿著作文書在紙上打草稿?!袄趿纪瑢W,你打算寫什么呀?”迷子悄悄看了看綾香的紙?!皼]想好,就隨便寫寫。”綾香搖搖頭,給迷子擠眉弄眼的。迷子無奈笑了一下,她繼續(xù)尋思著自己的思路,眉頭緊鎖,左手扶著下巴,嘴撅成個圓形。“這題咋這么難呢!”迷子兩手一攤,有些尷尬。“根本想不出來呀!”她筆桿子拿在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
綾香看起來也沒有能夠完整寫下來的意向,她只是開了個頭,便停住了筆。
于是綾香把作文課本遞給由加奈,說:“日泉小姐,你看這題目怎么寫?”由加奈好奇地結(jié)果課本,大概讀了一遍題目,抬起了頭。綾香本以為她有了想法,然而由加奈卻又把頭低下去?!叭杖〗?,日泉小姐你在干嘛吶?你咋不做了?”由加奈擺擺手,示意彩華先自己看著。
“你看哈”,由加奈指著書上的題目說,“你關鍵詞劃錯了。題目讓你寫勞動,你寫成了幸福。迷子也是,你們要提取句子主干然后找主語,不要盲目的去猜。知道了嗎?”
“知道了?!本c香和迷子點了頭,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到了傍晚時分,綾香和迷子見天色不早了,準備收拾東西離開。彩華和由加奈準備送她們到樓下。換鞋的時候,由加奈突然又把穿上的鞋脫了。彩華見她這樣子很奇怪,便問道:“日泉小姐,你不準備下去了?”
由加奈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和彩華說:“我回趟房間,你下去送她們把,你不要進去哈?!闭f完,捂著臉走了。她剛剛說話的聲音略微帶了些鼻音。彩華還很好奇她是不是感冒了。便沒再去問,心想她或許身體不舒服,是去休息了吧。
她自己做了一會,才想起來由加奈還在房間里??峋?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6">[2]尚未回家,她便去房間找由加奈——她早已把由加奈告訴她不要進房間的話忘得一干二凈。
她輕輕推開門,往里面望去,夜色之下,由加奈正無聲地抽泣。
“日泉小姐,你……”彩華有些心疼,走上去為由加奈擦眼淚。由加奈抬起頭:
“謝謝?!彼薜糜行┐舐暳?,像極了迷子?!叭杖〗悖阍趺戳??”
“彩華,三上同學……你坐下,聽我說……”彩華聽到了,便慢慢坐在由加奈旁邊。
“彩華,我想我媽媽了……我好久沒見她了……我已經(jīng)要把她忘了……”
正是在這樣機械化的生活環(huán)境之下,人們逐漸淡忘了自己的家庭,淡忘了人生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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綾香是打算送迷子回家的。她們出了門以后也并未馬上回去,而是選擇去了就近的小公園里轉(zhuǎn)轉(zhuǎn),綾香知道迷子最近心情并不好,便沒打算接著和她聊關于上午寫作文的事請。不過話說回來,綾香倒是很欣賞迷子的——她覺得迷子是個聰穎的孩子。
“鈴木同學,我們坐在這里歇歇吧。”她們望著天邊最美的夕陽,心里充滿了許多事情?!拔蚁矚g天邊的落日,喜歡傍晚火燒云升起來的樣子,我覺得那好美”,綾香說,“鈴木同學,你看,那太陽像是個紅寶石一樣,多好看。還有還有,那些云彩,形狀好古怪,有一片長得像你哎?!?、
迷子不回話,她坐在長椅上,兩腿晃來晃去的,就這么看著綾香。綾香接著用她那充滿詩意的語言描述著眼前的場景。“真的,不可思議!這是我出生以來看到的最美的落日哎,我無法用語言形容它了……迷子?迷子?”
綾香突然發(fā)現(xiàn)迷子低下頭。
“鈴木同學,你怎么了?”綾香見迷子不再回話,她生怕迷子不高興了。
迷子依然不回答。
她于是也不出聲了;只是望著天邊發(fā)呆。晚霞逐漸落下去,紅紅的太陽被地平線吞沒。迷子終于開口了。
“栗良同學……”
綾香不知道迷子想說什么,她兩眼緊盯著迷子,似乎是很焦急的樣子。
“栗良同學,你喜歡我嗎?”迷子問。“喜歡呀”,綾香不是冬愛凪,她想都沒想就回答了,“迷子,你怎么了?怎么這個不開心的樣子?。俊?/p>
迷子慢吞吞地說:“我難受?!彼肓讼?,又補充了一句:“心里?!本c香有點好奇迷子剛才的狀態(tài),但她還是沒想起說什么,迷子又接著說:“我真的感覺我什么都做不成,這話我不敢當著冬愛同學的面說,更不敢當著我媽媽的面說。她們已經(jīng)幫了我太多太多,我不想讓她們繼續(xù)替我擔心了?!?/p>
“沒事”,綾香安慰著,“在我這里,什么都可以說。”
“栗良同學,我真的好希望能回到過去,回到我們家庭美滿的幸福生活里去。我多希望能再見到我爸爸一面,他或許也很想我吧。如果不是當初媽媽要提出離婚的話,現(xiàn)在我們還能……唉……”迷子抬起頭,黑夜里,她兩個水汪汪的小眼睛閃閃發(fā)光。緩緩的,有一顆淚珠從迷子的臉上滑落,輕輕巧巧地落在地上。
綾香從衣服口袋里拿出紙巾幫迷子擦著眼淚,迷子沒有像曾經(jīng)那樣大哭,她緊緊抱著綾香,生怕綾香飛走了似的;綾香也伸出手輕輕抱著迷子,撫著她凌亂的發(fā)絲,心里滿的不是滋味。
“栗良同學!鈴木同學!”
“迷子!”
綾香和迷子聽見身后有人在喊她們,回過頭,發(fā)現(xiàn)是彩華和冬愛凪?!袄趿纪瑢W,我媽媽和你家長說了,讓你今晚暫住在我家里。”“哎喲,你看你呀,到哪里都得哭一陣子?!彼齻z一個對一個,說個沒完?!澳呛冒?,鈴木同學,我就送你到這里吧?!本c香朝著迷子擺擺手?!霸僖?,鈴木同學?!泵宰痈瑦蹌M回家去了。
綾香和彩華到家的時候,由加奈已經(jīng)把飯菜都準備好了。她換了身粉紅色的睡衣,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手里拿著遙控器看著客廳的黑白電視。
“日泉小姐,你還真活像個小姐呀。”彩華打趣道。由加奈“哦”了一聲,坐起身,穿上鞋走向餐廳——她走路的時候竟發(fā)出叮咚的聲音。彩華仔細一看:“耶?日泉小姐,你怎么穿高跟鞋?”
“高跟鞋是什么?”綾香問。
“就是淺井老師愛穿的那種鞋子,鞋跟會高起來一塊,走路的時候有種很重的聲音。但是日泉小姐這個年齡,穿高跟鞋不會傷腳嗎?”
“會,但我穿的不多,只不過我習慣了。”由加奈慢慢坐在椅子上,說:“穿多了當然會?!辈嗜A點點頭,和綾香坐下。
晚飯真是讓由加奈開了眼:那些被由加奈和彩華稱為的“普普通通的東西”,在綾香眼里如同山珍海味一般。這個町家小姑娘也是個喜歡吃的孩子,由加奈見她像開胃了一樣,便把自己碗里的飯盛了些給綾香:“你吃吧,我吃不多?!本c香連聲謝謝都不記得說,轉(zhuǎn)而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由加奈和彩華看著綾香,不由得溫馨地相視一笑。
井尤還沒回家,綾香拉著日泉小姐,想和她接著寫作文。由加奈正好也沒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每天電視上千篇一律的新聞報道早已讓她心生煩意,“寫的還不如我們綾香好呢。”她和綾香在客廳的大桌子旁邊坐下,隨手攤開本子。寫作文不是彩華的強項,但她卻喜歡看著由加奈寫。由加奈的字寫得很好看,每個字都是工工整整的,讓彩華看著很有種清新的感覺。
綾香翻到她要寫的下一個題目:“哎,日泉小姐,這個好寫哎,讓三上同學試試手吧。”由加奈把彩華拉了過來:“來,你看這個。我之前手把手教過你們這個題型怎么寫,對吧?!辈嗜A點點頭,她剛想好開頭的時候,綾香已經(jīng)寫了半頁紙了。
“不會是吧?那我重新教你一遍?!庇燃幽紊熘至兄峋V,彩華在紙上按由加奈的想法寫著,突然葵玲井尤推門而入——
“日泉小姐,講課講得挺好啊?!?/p>
“啊哈,謝謝葵玲小姐?!庇杉幽斡行┎缓靡馑剂恕?/p>
“是的呢,媽媽”,彩華說,日泉小姐像個家教老師一樣?!?/p>
“沒有咯,我只是幫幫忙,哎對了,綾香還適應這里吧?”
“嗯!”綾香停住了手中的筆,笑著一點頭。
“那就好?!笨峋日f著,叫她們?nèi)ハ词X了。
浴室里,綾香和由加奈玩得正歡,綾香或許對這種高科技式的噴頭很感興趣,以及裝著沐浴液等大大小小的瓶子。由加奈正打著洗頭粉的時候,綾香突然把噴頭對著她的臉。由加奈一把擋住:“別這樣,這樣很危險!”綾香笑個不停,讓由加奈有些尷尬。她把洗頭粉沖了,往臉盆里接水,水接滿了,她就掀起盆子往綾香身上潑過去。綾香措手不及,腳下一滑,不小心摔在地上。
“呀!”由加奈趕忙上去拉她,“你沒事吧?!?/p>
“哈哈哈,我沒事,日泉小姐?!本c香笑著從地上站起來,“我們出去吧?!?/p>
“好?!庇杉幽伟阉P了,和綾香一起走出去。
彩華已經(jīng)在房間等了許久,見綾香和迷子來了,忙把房間門關了。“好啦,別打擾我媽媽休息,她明天可不放假。咱們明天還有暑假呢,可以再玩一會?!本c香對這里的一切充滿了新奇,但她實在太困了,便上床睡覺去了。彩華沒有睡下,她正坐在窗邊梳頭。一旁的由加奈輕輕推了推她,示意彩華把手中的事情放下。“怎么啦?”彩華看著由加奈。
“明天我要隨我媽媽回橫濱了”,由加奈語重心長地說道,“我有點放不下你們呢?!辈嗜A第一次見到她有這么愁眉苦臉的表情。
“日泉小姐,你什么時候回來?”彩華上一秒還沉浸在綾香到來的快樂之中,下一秒臉上的笑容全沒了。
“什么?日泉小姐要走了?”綾香突然從被窩里鉆出來,其實剛才她并沒有睡著,無意間聽見由加奈說自己要離開的事情,她心里突然緊了?!澳阋ツ睦镅?,不會回來了嗎?”
“我要回我的老家橫濱去,那里有我的家人,我的家人需要我……”由加奈抬頭望著天空,說,“爺爺離世的那年,我甚至因為上學而沒有時間回家,如今我奶奶的身體也日益不行了,我多想再見她一眼吶……但我又想待在這里,你們真的給了我太多太多,我好舍不得你們……”
彩華和綾香默不作聲。
“睡覺吧先?!庇杉幽伟褵絷P了,叫彩華上了床。大概過了許久綾香和由加奈都睡著了,彩華卻大睜著眼。她滿腦子裝著的都是放不下的牽掛,她回想起了自己剛剛和由加奈認識的那個早上,那個穿著灰色格子裙、留著小短發(fā)的小姐模樣,永遠被烙在了彩華的心中。這大抵是彩華第一次感受到和親朋好友離別的痛楚,甚至在離開東京的時候都未曾有過的失落,這讓彩華徹夜難眠。日泉氏是大和民族的一個少數(shù)姓,想要在日本隨便找到一個日泉氏的人都顯得難上加難,更不用說,在諾大的本州島想要再見到由加奈,猶如大海撈針一般了。
第二天早上,由加奈已經(jīng)離開。綾香正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走人。“我送你走吧,栗良同學?!辈嗜A幫著綾香把她的東西都裝進行李箱中。“不用了,我自己走就可以了,謝謝你?!本c香謝絕了彩華的好意,轉(zhuǎn)身出了門。彩華嘆了口氣,坐在床邊,望著窗外的車水馬龍,默默地發(fā)呆。一切都仿佛是那么的熟悉,因為彩華依然坐在床邊;一切卻又仿佛是那么的陌生,因為她又做在床邊。她也曾幻想著她愛的一切,只不過那都是幻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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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底,整個世界法上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蘇聯(lián)解體、南斯拉夫分裂、東歐劇變……政壇一瞬間活躍起來,日本剛剛步入社會的青年們對于這一信息尤其敏感,比如說葵玲井尤和她的好閨蜜淺川美奈子。但兩人并不是愛好于此,她們都是崎川公司的“工作狂魔”,常年在公司里拿到勞模獎金。兩人的孩子又在同一所學校,甚至是在同一個班——便是三上彩華和野上千尋。
彩華學習好,千尋也是個熱心的人,兩個小姑娘玩的來;井尤和美奈子也正是因此走到了一起。不同的是,兩人地位相差很大,井尤的工資遠比美奈子高了一兩萬日元。井尤的生活也好——美奈子是個典型的中產(chǎn)婦女,每天過著最普通最簡單的日子,不像井尤一樣生活中充滿著五彩斑斕;美奈子和千尋的關系也非常糟糕,有時候甚至到了針鋒相對的程度。
世界翻動了,日本社會的結(jié)構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大城市中推出的小眾人員[3]越發(fā)多了起來,整個大阪府的就業(yè)結(jié)構幾乎變成了普通勞工,與凌駕于勞工之上的管理層工作者。美奈子最終選擇了留在大阪府——這與千尋的意愿是正好相反的,她希望回到廣島去,那里有她兒時最好的玩伴,盡管如今或許他們早已不復生活在那里,美奈子拒絕了千尋,她認為千尋是在有意干擾她的工作,這無疑是再度激化了她們母女間本就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
這天千尋意外知道了美奈子想讓她留在這里學習的事請。她從興趣班回家后便被氣得面紅耳赤,最終的結(jié)果,就是被美奈子罵個狗血噴頭。
千尋一向反感她,因為她總是把千尋禁錮在學習的枷鎖里,逼迫她在功課上做個沒完:至少千尋自己是這樣認為的。美奈子可不曾理會這么多,她只希望千尋在自己所希望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活成自己想見到的樣子。
“媽媽,我真的受夠了!”這一次千尋沒有忍住,她開口頂嘴了。
“你怎么了?你又想怎么了?”美奈子完全沒有料到千尋會出言頂撞自己,這讓她顯得更加憤怒?!澳阏f你呀,我整天給你吃好的喝好的,到頭來你又怎么了你?你讓我做的我都做了,我讓你做的你做了嗎?”
千尋沒有回答。她徑直走向自己的臥室,“砰”的一聲關上了門。美奈子在千尋走后,坐回到客廳的長椅上。她不明白千尋為什么不愿意聽自己的話。她希望的千尋是像彩華一樣的人,變成一個成績優(yōu)異的孩子。千尋在房間里沒有出一言,她用被子捂著臉痛苦,美奈子在客廳都能聽得見。千尋真是悲傷到了極點,她整個人像是被擊垮了一般,幾次試圖從床上坐起來,但那點可憐的意志力沒過多久便消失了,以至于她又重新倒在床上嚎啕大哭。當悲傷伴隨著眼淚從眼睛里全部流出去后,所剩下的,便只有怨恨與悲憤,這怨恨與悲憤越積越多,越積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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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彩華而言,沒有由加奈的夜晚真是孤單的。她自己一人無論如何也難以入睡,有由加奈在的時候,她總會給彩華講點什么,或是一個有趣的故事,或是一個冷笑話,或是一段人生經(jīng)歷,或是自己的一段人生感悟,但現(xiàn)在空蕩蕩的,本就神經(jīng)旺盛的她就像是受罪一般煎熬。她在床上撲騰的聲音或是有些大了,母親走進來,看見她還大睜著眼,她知道女兒是在想念日泉小姐了,于是躺在才華旁邊,像日泉小姐的樣子,輕撫著彩華的頭。
“媽媽……”彩華轉(zhuǎn)過身來抱著井尤。“怎么啦?”井尤給彩華蓋好被子,關心地問?!皨寢專医裢砜梢院湍闼瘑??”“可以呀?!本戎啦嗜A最怕的是孤單,她于是換了睡衣,輕輕親了一下彩華的臉,重新躺回她身邊。彩華很快睡著了,井尤望著彩華可愛的臉,默不作聲,許久之后,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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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由加奈正對著鏡子有模有樣地打扮著自己,父母都在外地工作,——這使她擁有了獨居的時間,而她最愛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點綴”得漂漂亮亮的,用彩華的語言來說,“真活像個大小姐一樣?!彼郎蕚涑鲩T了,像往常一樣,習慣性地從鞋柜里抽出那雙高跟鞋,突然她想起了兩天前彩華告訴她不要穿高跟鞋的事情?!叭贤瑢W告訴我不能穿,她是在關心我。”想到這里,她把高跟鞋放了回去,換成自己上學時穿的小皮鞋。
門鈴突然響了。她打開門,門外站著的是倉木凜——她新認識的朋友。倉木凜比她小四歲,如今才剛剛上二年級?!肮D,小凜。”由加奈穿上連衣裙準備出門。“日泉姐,你要出去玩嗎?”倉木凜問。
“是的啊?!庇杉幽慰傆X得倉木凜對自己的稱呼很奇怪,“小凜要和我一起嗎?我準備去北海亭了?!?/p>
“好啊?!眰}木凜幫由加奈關了門,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往北海亭走。“話說,北海亭這么大條街,連個賣吃的的地方都沒有么?”由加奈倒著頭問倉木凜。
“是啊”,倉木凜說,“這里是購物街。街頭有個面館,然后再往前走走,就有一些攤子,有些小吃什么的。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哪里有賣吃的了?!?/p>
“好。”由加奈肚子有些餓了。
“對了,日泉姐”,倉木凜突然有點好奇一件事,“你在大阪府上過學,是嗎?”
“是啊?,F(xiàn)在才回橫濱嘛?!庇杉幽螞]想太多,她只是覺得倉木凜這樣叫她的稱呼越來越奇怪。她突然笑了,笑得非常大聲,讓倉木凜覺得很別扭。“日泉姐,你怎么了?”
“是這樣的,我之前的同學好叫我‘日泉小姐’,你這個稱呼多少有點,但不多?!?/p>
倉木凜被逗樂了:“哈哈,可是日泉姐,你真的有點小姐的樣子吧?!?/p>
“也許吧。”由加奈說。
“哎,日泉姐!那有糖葫蘆哎!”倉木凜的眼睛被前面的幾串糖葫蘆吸引了。
“你想吃么?若是的話,我給你買吧?!?/p>
“好~謝謝日泉姐啦!”由加奈帶著倉木凜走到小攤子前?!袄习?,拿倆糖葫蘆唄?!崩习迓犃藦呢浖苌先∠聝纱呛J來。由加奈剛要付錢,突然和老板的視線對上了。倆人都“?。俊绷艘痪?。“喲”,老板先開口了,“這不是由加奈嗎?怎么,從阪南回來了?咋不在那邊上學了?”由加奈仔細一看,原是昔日在老家賣麻糖的那個中國商販?!澳愫?,好久不見?!庇杉幽斡冒l(fā)音不太標準的中文重新打了一次招呼。
“謝謝,謝謝,走好哦,由加奈?!崩习蹇蜌獾恼泻糁指鎰e。“日泉姐,你和那個人認識?”倉木凜在回去的途中問由加奈。“是啊?!庇杉幽吸c點頭?!八窃?jīng)在我們小區(qū)賣麻糖的一個小商人,后來我見不到他了,沒成想是在這里賣上糖葫蘆了?!彼Я艘豢谔呛J,接著說:“你吃著哈,我給你慢慢講。
“你知道糖葫蘆是怎么來的嗎?這還不是我們和人[4]其實這就關系到那個商人了。糖葫蘆是從遙遠的海的另一岸[5]的中國來的,在南宋王朝時有一個皇帝的愛妃生了病,糖葫蘆在那時被當作藥物去治療妃子的病情,最后妃子痊愈。后來糖葫蘆的做法流傳到了民間,由于比較客觀的味道,也就成為了一種特色小吃。糖葫蘆后來傳入了日本,包括它在內(nèi)的很多東西都到了日本了?!?/p>
倉木凜頓時覺得由加奈好像很厲害的樣子,說:“日泉姐,你知道的真多!”
“謝謝?!庇杉幽温燥@不好意思了。
等到倉木凜和由加奈回到小區(qū)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時分。暑假尚未過去,她們并不著急回家,坐在家門口的石階上,望著遠處的夜空。夜里看不見星星,月也是若隱若現(xiàn)——這是工業(yè)城市常常有的事情,橫濱的倫敦天氣[6]并不時常,空氣污染卻尤其嚴重。沒有星星的夜空是不完美的,由加奈有些失望。“不知道在天的另一邊,彩華和綾香也會看著夜空么?她們真的會么?”由加奈有時會這樣想,就像現(xiàn)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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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尤見彩華睡著了,她輕輕巧巧地爬下床,離開彩華的臥室時,還不忘為她關上門。彩華實際上沒有睡著,她怎么會這么快就睡著呢。井尤出去的那一刻,她本想叫母親回來,但她忍住了。她不愿意打擾母親休息,——畢竟母親也是很忙很忙了?!叭杖〗恪蚁肽懔恕辈嗜A望著窗外,心里一陣落寞?!叭杖〗?,你如今還好嗎?”才華突然開始自言自語起來,“我們都很想你,眼看六年級就要開學了,沒有你我們真的覺得少了好多好多……
“日泉小姐,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遇見的時候嗎?那時我們還是一年級的小孩子呢,你給了我很多好美的印象,從那一刻起,我一直把你當做我的榜樣,栗良同學也是。到目前為止,我再也沒見過比你更加優(yōu)秀的人了。我也知道你有點貴婦氣吧,每天上學的時候穿的都是最好的衣服,但你并不驕傲,你永遠是謙虛的、溫柔的、體貼的……
“日泉小姐,你還記得你給我講故事的那些晚上嗎?如今仍是晚上,但卻聽不到你給我講故事了……日泉小姐,如果有空了,就請回來看看我們。好嗎?”彩華仍是想著離別常來的悲哀,她怎知道,等待她的離別仍有很多,她怎知道,在不久的將來,身邊的一個個好朋友都將離自己遠去,現(xiàn)在的朋友圈將會徹底拆散呢?她又怎么會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在等待著她……
生活就是這樣,生命亦是這樣。
身邊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她或許已經(jīng)想到了,又或者沒有?
第三話 完
[1] 女仆咖啡廳:屬于女仆餐廳的一種,大阪府隨處可見的營銷餐廳,一般來講工作環(huán)境比普通餐廳要差。
[2] 葵玲井尤:彩華的母親。
[3] 小眾人員:這里指中產(chǎn)階級工作者。
[4] 和人:指日本大和族。
[5] 海的另一岸:日本海的西岸,或說是黃海的西岸。
[6] 倫敦天氣:指復雜多雨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