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僅300戶,憑什么是黔東南的寶藏侗寨?


在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以下簡稱“黔東南”)榕江縣的大利侗寨之中,有一份特殊且“有趣”的村規(guī)民約:砍伐古樹、風景樹林,盜取樹塊的人要請全村村民吃一天飯(含酒、肉,酒保足);有違反規(guī)定造成山火、寨火的,每起罰“3個180”(即:180斤肉、180酒、180斤米)……
字里行間展現(xiàn)出的是侗族村寨村民間的和諧團結(jié),也是侗族人所展現(xiàn)出的精神信仰。

這座寶藏侗寨“大利”也是最為經(jīng)典的侗族村寨之一:
大利之所在,正處黔、湘、桂多民族交融的地帶;大利之由來,映射侗族人民的獨特歷程;大利之傳承,是侗族人民超越歷史時空凝聚起的身份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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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利,從哪里來?
中國有大約一半的侗族人口都居住在貴州省內(nèi)。榕江縣位于貴州省黔東南的東南部,與湖南、廣西交界。侗族大體因風俗、文化、服飾、語言的差異,以貴州省黔東南北部的錦屏縣為分界,以南為“南侗”,以北為“北侗”。南侗集中分布在黔、湘、桂三省交界地帶,因此榕江的侗寨眾多、密集。

這里溪河交錯,山川秀麗,地形復雜——許多侗族村寨,分布在崇山峻嶺之間的小盆地或河溪兩岸的臺地,也就是貴州人俗稱的“壩子”。
壩子與壩子之間山高林密,只有小河小溪才能繞山而行或穿山而過,這些水道古稱“溪洞”。
大利村以前叫做“利洞”,村民習慣自稱“大利洞”?!岸础弊鳛椤搬肌钡漠愺w字。古時“洞”是當?shù)厝藗鹘y(tǒng)的行政單位,在唐宋時期,“溪峒”泛指今湘、鄂、渝、黔交界的武陵山區(qū),字面意義則指藏在深山幽谷中,溪流縱橫的盆地。生活在這個環(huán)境里的人們,就被稱作“峒人”——這也是通常所認為,“侗族”名稱的由來。

侗族并非湘、桂、黔一帶最早的原住民,而是從古代南方百越民族的一支發(fā)展而來,多遷徙自廣西梧州、江西吉安、珠江流域、嶺南海邊,與水族同屬一個支系。
如今侗族人自稱Gaeml,用作族名有“森林遮蓋的人”、“隱匿的人”之意。六百多年前,大利人為躲避戰(zhàn)亂,大部分從江西吉安府朱氏港逃難而來,到今貴州黔東南的榕江縣城東北部25公里處建寨。

在這片大山深處,雖然山地密集、交通不便,但土壤肥沃、水質(zhì)極好,不僅臨近珠江水系上游的都柳江的支流寨蒿河,更有充沛泉水,至今仍從村寨里的六眼古井源源不斷地冒出,非常適宜耕作定居,侗族人民就此安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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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自然之道,養(yǎng)自然之身
大利人能在大山里定居,深深仰賴自然的饋贈。

大利侗寨周邊,則有著多達400多棵古楠木,其中40多株達到500歲以上,有著“老人護村,古木佑寨”的傳說。因此古楠木珍貴,并具有精神象征,不能砍伐,大利人建設村寨,便統(tǒng)一使用杉木。

本地的杉樹不僅非常堅硬,是優(yōu)良的建材,且很早就受村民馴化,乃至形成了風俗。在自家土地上種植杉木,等到兒女嫁娶的時候,把樹砍了建成新居。
一代代人長大,村寨順著山水走勢,日漸鱗次櫛比。沒有一棟鋼筋水泥的現(xiàn)代建筑,從衛(wèi)星視角俯瞰,整個村寨猶如一根木卯,橫插在月亮山的腰間,小巧而精致——面積不過一個普通居民小區(qū)的大小,300戶人口,還不到兩棟高層住宅樓住的人多。

最基本的房屋,是干欄式的吊腳樓——它能將大山不利居住的環(huán)境,變得宜居。
靠著長長的“木腿”,吊腳樓得以凌駕起伏多變的地形,房屋上層住人,下層飼養(yǎng)牲畜,并避開蛇蟲鼠蟻,保持居住環(huán)境的安全和干燥。就算下再大雨,雨水也不會浸入屋內(nèi)。甚至有人直接將屋子修在水塘上,實現(xiàn)上層起居、下層養(yǎng)魚。人坐家中,掀開地板,直接就能撈魚。

大利侗寨的眾多木宅之中,“四合樓”最具特色和歷史價值,屬于侗族建筑中的大別墅。它建于清代,由侗族最好的工匠建造,全屋為榫卯結(jié)構(gòu),歷經(jīng)200多年仍然完好。

“四合樓”的一、二層是居住空間,三樓是回廊形式的倉儲空間。從二樓開始,房與房之間相互連通,三樓更是形成俗稱“走馬轉(zhuǎn)閣樓”的三面回廊,將三面山野風光盡收眼底,屋頂設有延伸斗拱遮風擋雨,稱得上是古代的“全景豪宅”。

不過大利建筑的意義,遠不止如此——那不叫建筑,叫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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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靈的建筑
侗族村寨,必有鼓樓。

鼓樓是基于氏族血脈凝聚成的建筑——按姓氏而建,被視為家族和侗族人集體榮譽感的象征,所以侗族人會竭力去建筑屬于自己的鼓樓。但大利侗寨的人們似乎也沒有把家族分得那么“清楚”,寨中鼓樓內(nèi)有6根大柱,代表的就是村寨中6大家族緊緊圍繞在一起。

大利侗寨的鼓樓。攝影/張羅
就像歐洲小鎮(zhèn)以教堂為中心,東南沿海村鎮(zhèn)以宗祠為中心,古城以王宮或寺廟為中心,侗寨的布局上,總是圍繞鼓樓為核心。鼓樓相當于侗寨的心臟,侗族人的文化和生活,都是圍繞鼓樓展開:
慶祝豐收、會客見友,到鼓樓唱歌;商討大事、進行決策,到鼓樓開會;突發(fā)山火、盜賊來犯,鼓樓上的崗哨將第一個發(fā)現(xiàn),擊鼓鳴鑼,通知全寨……

大利人正在鼓樓里演唱侗族大歌。攝影/張羅
這樣重要的鼓樓,以杉樹建造,在造型和功能上亦深受杉樹啟發(fā)。
早在沒有鼓樓的古老年代,侗族人的集體活動大多在遮蔭擋雨的杉樹下進行,因此修筑鼓樓時,便是出于營造一個杉樹遮蔭下的場所,并參照了杉樹的形態(tài),身姿筆挺,重檐層疊,可見侗族人在建筑中處處融入了對自然事物的理解和轉(zhuǎn)化。

村中老人搭建的大利侗寨代表建筑的模型分別為鼓樓,戲臺,風雨橋,糧倉。攝影/張羅
大利鼓樓的對面,是侗族人的戲臺。由于侗族沒有自己的文字,侗族大歌和侗戲承擔了文化傳承的重任。
一首侗族大歌,模仿流水蟬鳴、蛙聲鳥叫,侗族人用歌聲獻給大地,抒發(fā)人對人、人對自然的質(zhì)樸情感;一出侗戲,從兩三個小時的生活小戲,到連唱十多天的歷史大戲,每逢假日便傳唱演繹起來,侗族的歷史和先民故事就此在一代代人心中延續(xù)。
鼓樓、戲臺具有豐富的精神意涵,侗族人的橋,也是如此。

人們在風雨橋上勞作、生活。攝影/張羅
“侗族住水邊”,橋梁跨越河流、連通出入寨之路,是侗族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建筑。外界稱其為“風雨橋”,侗族人實際上稱作“福橋”。在侗族文化中,橋能夠“賜予幸福吉祥”,有著非凡重要的意義,與出生、婚嫁、死亡等人生大事密切相關(guān)。
這是源于侗族人獨特的宇宙觀:人間與“另一個世界”受河流隔開,橋梁象征著兩個世界的紐帶,靈魂唯有經(jīng)過橋梁進入村寨,才托生成人。因此,在侗族文化中,對橋梁選址十分看重,并有著不亞于祭祀神明、祖先的祭橋儀式——侗族人相信,橋能讓村寨興旺、帶來好運。

大利人,將精神注入橋梁、將信仰定格在木樓,大利的社會組織,也同樣呈現(xiàn)出獨具“浪漫”的質(zhì)樸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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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款”、寨佬與“薩歲”
傳統(tǒng)侗族社會,主要是由家庭、房族、村寨、小款和大款構(gòu)筑而成。“款”可以理解為村寨與村寨之間的聯(lián)盟組織。

基于“款”的組織形態(tài),形成了侗族人的社會特征。
以家庭為基本單位,家庭內(nèi)部成員地位平等、分工平等;以父系血緣,聯(lián)合家庭成為“房族”,房族內(nèi)的家庭不得通婚,有義務相互扶持;多個房族,形成村寨,管理全寨所有成員共有的風水林、魚塘、鼓樓、花橋、河段、荒山等,并負責協(xié)調(diào)寨內(nèi)的事務和糾紛;多個村寨聯(lián)合成為“款”,當?shù)赜虺霈F(xiàn)牽涉寨與寨之間的重大糾紛,或是需要聯(lián)合對外、共同保衛(wèi)利益時,會主動運作。

為了實現(xiàn)村寨和款的管理,侗族村寨中,德高望重的老者常作為代表,參與寨佬會,進行事務決議。
在款約和民間自治組織的管理下,曾使一些侗族村寨一度出現(xiàn)過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太平景象,對社會秩序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侗族傳統(tǒng)村寨這樣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形態(tài),曾經(jīng)也被形容為“有父母無君臣”、“有款無官民做主”、“沒有國王的王國”。
如今,在貴州村落的兩委組織結(jié)構(gòu)背景下,原有的寨佬還在發(fā)揮輔助管理功能,侗歀中有利于當代鄉(xiāng)村發(fā)展的約定也有保留。

攝影/吳學文
在大利侗寨,村中70歲以上老人可參加寨佬議事,雖然寨佬勞動能力不足,卻可以在寨上走村串寨看守兒童、火警、防范外人投毒等方面。如果全村人要到外村去參加活動或接外村人到本寨做民族文化交流時,要經(jīng)過寨佬們同意才能夠舉行。
某程度上,今天的寨佬,就像經(jīng)常在社區(qū)、街道散步的熱心“老大爺”,或者是路見不平的“朝陽群眾”,也像大家庭里受人尊敬的爺爺輩,指導家族事務。

而在房族、侗款之上,所有“南侗”的信仰和組織根源,可以追溯到“薩”的傳說信仰。
其中一種說法是,“薩”是指侗族歷史上的傳奇女英雄“薩歲”,曾經(jīng)率領(lǐng)侗鄉(xiāng)人民,與外敵誓死搏斗。后來,她被神化為神通廣大的保護神,能令風調(diào)雨順、護佑村寨,成為侗族最重要的信仰。如今,所有的侗寨中都設有石頭壘成的薩壇,寓意丘下安息著薩歲的靈魂,丘上設有護佑薩歲的傘。

另一種說法是,“薩”是侗族的始祖女神,故事與漢族、苗族傳說中“伏羲女媧成婚、繁衍人類“的創(chuàng)世傳說高度吻合。
但不論遵循哪種說法,大利每年祭祀薩歲的薩瑪節(jié),都是全寨人民共同的盛大節(jié)日。“薩”就像“炎黃”凝聚漢族一樣,超越歷史時空,凝聚起侗族人的身份認同。

攝影/吳學文
貴州山川大地,養(yǎng)育、塑造也磨練了以大利為代表的侗族人,當然苗族、瑤族、水族等眾多西南山地民族,也是如此。
為了活下來,山地民族需要克服大山中的自然災害,對抗外敵入侵,并利用山中有限資源活下去,不斷地奮斗。因此,大利人極具吃苦耐勞的性格,也極具不服輸?shù)念B強精神。


他們造出精巧的建筑、籌措了完善的組織、樹立起堅實的信仰……千百年不懈的奮斗,造就順應自然、自給自足、簡單淳樸的生活狀態(tài),最終成了外界眼中,詩意又安樂的“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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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劃?| 火花范
文 |?瑪卡巴卡編輯?| 烏堆堆圖片編輯?|?=G
設計?| 九陽地圖編輯?|?劉耘碩
頭圖 | 張羅
參考資料
《沒有國王的王國——侗款研究》,鄧敏文、吳浩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貴州黔東南侗族文化調(diào)查研究》,何善蒙主編,九州出版社
《黔東南杉木樹高與胸徑相關(guān)研究》,龍本樓、林順根,中國新技術(shù)新產(chǎn)品,2011年5期
《侗族鼓樓的社會文化意義探討》,高家雙、沈守云、廖秋林,綠色科技,2011年5期
《榕江縣志:1978-2021》,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方志出版社
《榕江:流動的和諧》,高冰,楊俊江,貴州人民出版社
《貴州讀本》,錢理群 戴明賢 封孝倫/主編,貴州教育出版社
《侗族民俗風情》,廣西民族出版社
《文化孤島與文化千島》,謝廷秋,齊魯書社
《地道風物004 黔東南》,范亞昆/主編,中信出版社
《匠桿、儀式和生命的橋:侗族風雨橋的營造及其文化內(nèi)涵》,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網(wǎng)
《侗族木建筑營造技藝》,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網(wǎng)
《多姿多彩的侗寨建筑文化》,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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