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之中的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沒有人說話，十分安靜，安靜到陸棉能聽見對方輕柔的呼吸聲，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他渾身上下每一處都在抗議。他不想回到那個暗殺組織，他不想再成為別人的工具。

可眼下，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納日旗瘦骨嶙峋的手緊緊握著他的肩膀，他毫不懷疑，只要自己說出一個“不”字，那雙手就會瞬間掐住他的脖子，直接將他的頸骨擰錯位。

替死鬼，多一個也不算多。

陸棉無法避免地顫抖起來，害怕，憤怒，委屈，數(shù)不盡的情緒。他幾次試圖開口，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就在此時，納日旗突然松開了手，陸棉身體一震，目光隨著對方起身的動作緩緩上移。

“算了，既然你這么害怕，想必今天也問不出什么結(jié)果來，但是立即殺了你又很可惜?！奔{日旗嘴角挑起一抹笑容，對方試圖表現(xiàn)得很和善，但陸棉只能從這個笑容里看出更大的陰謀，“別擔(dān)心，我暫時不會對你做什么，你現(xiàn)在所能接觸到的人，無非是些沒有背景的新人，或者那些初級的新人師父，即使你想說些什么，沒有人會聽，也沒有人會信，信了也沒有人能將消息傳遞給比我級別更高的人那里。

“我會讓你繼續(xù)回到新人隊伍里，跟著他們一起完成此次訓(xùn)練，也就是說……”

密室的石門緩緩打開，納日旗拂袖往門口走了兩步，又轉(zhuǎn)過身定定地看著他，目光冰冷，卻勢在必得。

“等新人受訓(xùn)結(jié)束的那一天，就是我來接你的時候。在那之前，可別死了?！?/span>

陸棉手腳發(fā)軟，跌坐在地上。他被判了死刑，緩期執(zhí)行。

角落的明教弟子上前，再次蒙住了他的眼睛，帶著陸棉走出陰冷的明教密室，走進陽光直射皮膚的灼熱空氣里，等他的世界重返光明時，他已經(jīng)在新人宿舍的床上坐著了。房間里沒有別人，只有陸小胖一臉擔(dān)心地陪在身邊。

“棉棉，你沒事吧，你在發(fā)抖，很冷嗎？”

陸小胖用胖乎乎的小手握住了陸棉的手，見對方依然在發(fā)抖，便手腳并用地爬上床，抖開被子，把兩個人裹在一起。

陸棉突然倒抽了一口涼氣，像是溺水者剛剛爬上岸，抱著小胖哭了起來。小胖手足無措，只能一下又一下拍著陸棉的后背，輕聲說著安撫的話。

小胖一向單純沒心眼，想到那幾個大人把陸棉帶去那么久，回來的時候又一副狼狽樣子，肯定審訊的時候被嚇壞了。

等陸棉把心里的委屈都哭了出來，在陸小胖的衣服上蹭了把鼻涕眼淚，抬起頭眼淚汪汪地看著對方，聲音嘶啞地說道。

“你今天早上到底給我吃了什么啊……”

陸小胖愣了下，沒想到陸棉會問這個問題，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尷尬地繞著手指：“對不起昂，我就是覺得你有點瘦，應(yīng)該多吃點，幫你把肉餡兒往饃里多塞了些，我也沒想到那些肉那么肥……”

陸小胖不提還好，一提起來陸棉腦子里就有畫面了，忍不住有些反胃，干嘔了一下。看見陸棉干嘔，小胖也忍不住嘔了一下，他今天早上也吃多了，吐了半天，被師父們趕回來休息。

兩個人趴在床邊，你一聲我一聲的嘔，吐了半天什么沒吐出來，又覺得兩個人都慘兮兮的同病相憐，繃不住你推我搡地笑了起來。

小胖看得出陸棉心情并不是很好，不敢問他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至于其它同伴，不知道傳了些什么風(fēng)言風(fēng)語，似乎也在刻意和陸棉劃清界限，于是，陸棉和小胖暫時被孤立了起來。

“那天他們說悄悄話，我去偷聽了下，有說你是殺人兇手的，也有人說你是走關(guān)系才被放出來的，反正說什么都有。”

陸小胖手里捧著從廚房帶回來的奶酥，分給了陸棉一半。小胖別的本事沒有，唯獨和廚房關(guān)系混得相當(dāng)不錯。

“還有呢？光是這兩條就孤立我？”陸棉接過奶酥放在嘴里啃。

“還有……還有說陸泠師父幫你頂鍋被懲處的，”陸小胖小心翼翼看著陸棉的臉色，“還有更過分的，說你、你殺了陸泠師父的……”

陸棉咀嚼的動作只有片刻的停頓，陸小胖自然察覺不了，還在絮絮叨叨說著話：“反正都是傳言，他們閑著沒事兒就湊一堆嘀嘀咕咕，越傳越變樣……棉棉你別往心里去。不過，陸泠師父到底去哪里了啊？他已經(jīng)好多天都沒出現(xiàn)了?！?/span>

天色已經(jīng)漸漸暗了，自陸泠在他面前死去，已經(jīng)過了半個月，圣墓山徹底迎來了深秋。陸棉將奶酥吞到了肚子里，眼前浮現(xiàn)出陸泠那張死不瞑目的臉。

他說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覺，大約可悲更多一些。弱肉強食這四個字發(fā)生在這世上每一個角落，不管是陸泠試圖讓他成為替死鬼，還是納日旗選擇了“未來更有用”的陸棉。

他們都是那個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

自主加訓(xùn)的弟子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往回走，陸小胖雖然肉嘟嘟的，但是也怕冷，在北風(fēng)里打了個哆嗦，扯了扯陸棉的袖子，問他要不要回去了。

陸棉點點頭，沒說什么，跳下石頭準(zhǔn)備和小胖一起回屋里去，沒走幾步，余光瞥見了陰影處站了一個人。

陸棉腳步一頓，用手拍拍小胖的后背：“我想起我有東西落在習(xí)武場了，你先回去，我馬上就回來?！?/span>

小胖凍得直發(fā)抖，叮囑陸棉快去快回，自己小跑著回去了。陸棉站在原地，看著周圍的同伴們一個接一個的離開視線，陰影處的人終于動了，慢慢悠悠走到陸棉面前。

“師叔今日是來興師問罪的嗎？”陸棉轉(zhuǎn)了個身，一臉坦然和輕松。

從密室出來后，他就已經(jīng)料到會有這一天。雖然陸泠和這位同胞兄弟關(guān)系似乎并不太親近，但終究是親兄弟，在明教內(nèi)部，陸泠的死亡通告必然已經(jīng)報了上去，他的兄弟早晚也會知道。

他們會怎么通報他的死亡原因？畏罪自殺嗎？自己把自己捅了個對穿？鬼才信。

“喲，你知道的不少啊。竟然知道我是你師叔?！蹦腥苏露得?，臉上并無敵意，但那抹淺淺的笑意也并不代表對方是愉悅的?！拔乙詾殛戙瞿切∽影刖湓挾疾幌胩崞鹞夷亍！?/span>

這話倒是沒錯，從他被抓來明教到現(xiàn)在，陸泠確實沒有提過關(guān)于這位師叔的半個字。

“是我猜的?！标懨廾蛑欤澳銈冮L得很像?！?/span>

“是嗎?！泵鹘痰茏拥慕廾⑽㈩澚艘幌?，眼底有些許苦澀，又努力壓了下去。“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我會來找你，剩下的事情就好辦了，不過外面太冷了，走吧，我請你吃飯。”

陸棉沒有拒絕，他現(xiàn)在感覺自己是團泥，誰都能來搓兩把，時間久了，自己似乎也沒什么脾氣了。

他跟在這位不知道真名的師叔后面，走了一段路后才發(fā)現(xiàn)兩人走的是更往山頂走的路。除了明教幾位頂級護法可以自己所以挑選喜歡的住處外，大部分弟子都是按級別分配房屋，簡而言之，住得越高，里教主越近，級別越高，這算是教內(nèi)默認吧。

陸棉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對方和陸泠年紀(jì)看起來差不太多，竟然已經(jīng)混成了高層嗎？他突然想到入學(xué)時師叔站在護法左思旁邊和他打招呼，如此明顯的逾矩卻只是招來護法嗔怪的眼神。難道說——

陸棉猛地停下來，差點撞上對方的后背，師叔停在一扇門前，用鑰匙開了門，側(cè)身讓他進去。他們已經(jīng)到了。

“怎么了？一臉驚訝的樣子？”師叔扯著嘴角笑了笑，“沒想到我住在這么高的地方？這可是我在教內(nèi)賣屁股賺來的，只可惜，你師父一直嫌臟從不肯來拜訪。進去吧?！?/span>

陸棉臉上的震驚一時間沒壓住，一個大人對孩子說賣屁股這件事，真的沒問題嗎？陸棉猶豫著一腳踏進了房間，結(jié)果更驚訝的還在后面。

那是一個獨門獨院的小石屋，室內(nèi)空間不算大，但生活用品一應(yīng)俱全，甚至可以自己生火燒飯。只不過，實在是太亂了。凳子也倒了，桌子也歪了，衣服到處堆著，還有幾個藥瓶堆歪在桌子上，從里面飄出了一股淡淡的藥油味道。

“咳咳，昨天搞得太激烈了，就沒來得及收拾，你先隨便找地方坐，我去煮兩碗面。”

師叔面上有點尷尬，隨手把衣服一抱往床上一扔，去另一邊的灶臺旁開始生火燒水煮面。

陸棉是真的有些搞不懂了，從見這位師叔第一面起對方就不按常理出牌，如今更琢磨不透對方到底是來興師問罪，還是有別的事情。

對方趁著燒水的功夫切了一盤熟羊肉，甚至還有閑情逸致偷吃兩口。陸棉思緒紛亂，坐不住，干脆把自己能見到的東西都簡單歸攏了一下，例如把藥瓶擺放整齊，桌椅歸回原來的位置，散落在角落的臟衣服堆成一堆。等等，這個凳子上的白色污漬該不會……陸棉從沒有如此希望自己真的是個六歲的孩子，不諳世事。

片刻后，師叔端著兩碗熱騰騰的羊肉湯面放在桌子上，看著整潔不少的室內(nèi)破有些感嘆地說道：“有人幫忙收拾屋子就是好啊，弄得我也想收個徒弟了。”

“師叔，你到底……”

“先吃，面坨了就不好吃了?！睅熓鍥]給陸棉說話的時間，把一雙木筷子塞進對方手里，自己拉過凳子吸溜吸溜地吃起來。

船到橋頭自然直，陸棉也不多問，開始悶頭吃面，不得不說，這位師叔手藝不錯，湯底乳白，羊肉軟爛，還添了不少胡椒，一碗熱湯面吃下去，整個人都暖合起來了。

該不會是自己最后一頓飯吧？陸棉心里苦笑，抱著碗把面湯喝了個干干凈凈，心滿意足地靠在凳子上，等著師叔開口說話。

他師叔將空碗收走，又從旁邊拿了木盒子扔在桌上，自己坐在一旁給自己添了碗酒。

“知道這是什么嗎？”

陸棉搖搖頭。

師叔淡淡地笑了下，將酒一飲而盡：“你師父的骨灰。前兩天剛燒。我昨天去把骨灰收攏了一下，都在這盒子里了?！?/span>

陸棉直直地看著那木盒子，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yīng)，半月前還是活生生的人，眨眼就被塞進小木盒，生與死不過是一瞬間，偶爾還是別人一句話的事，就顯得格外可笑。

“他們說是他殺了納日旗的弟子，你信嗎？”

來了，繞了一大圈，這個問題終于被問了出來。陸棉正欲開口答話，師叔卻突然擺了擺手。

“算了，這件事逗你一個孩子沒什么意思。那天在密室發(fā)生什么，其實我已經(jīng)全都知道了。”

他真的知道了？陸棉心里一沉，面無表情地看向?qū)Ψ健?/span>

師叔又給自己添了碗酒，自顧自地說道：“納日旗是最喜歡看戲的人，你和陸泠，一對師徒，兩個現(xiàn)成的演出者，上演一出師徒刀劍相向的好戲，最后你的演出取悅了他，于是陸泠成了那個要去頂鍋的人，不僅如此，他還相中了你有潛力，想讓你進他的殺手組織。我說的對吧？”

對方一舉碗，盯著陸棉的眼睛繼續(xù)說道：“如果我說，我能給你另外一條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