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元2719年6月，園子里的花兒開得正艷，鳥兒正跳著腳兒啄食著窗臺上的玉米粒兒。夏天已至，但天氣還不愿與昊天步入熱戀的情感中，好像在等待著什么。

昆藍關(guān)上醫(yī)療中心特護病房的窗戶。一根根管子正從她衰老的身軀里撤出來，縮回到墻中。她已經(jīng)與這個世界做完了告別，除了她心愛的養(yǎng)育機器人舒特外。

“主人，你病好了嗎？”舒特關(guān)切地問道。

昆藍微微笑笑，輕拍病床邊沿。

舒特單膝跪下，上半身趴在床邊，頭枕在昆藍的懷中。

昆藍輕柔地撫摸著這張不變的容顏，這將是她最后牢記舒特的機會。

這是張剛毅的國字臉，一雙述說關(guān)懷的鹿眼配上兩把長刀式的平直眉，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剛?cè)醽?。額頭上幾道淺淺的皺紋，只消減了幾許俊氣，卻多了份歲月恩賜的成熟。再加上高挺鼻梁下，那肥瘦適中的朱唇，這絕對是張夢中大叔的臉。只可惜這張臉是設(shè)計師們精心雕琢的作品，并被生產(chǎn)過數(shù)以億計次，普羅大眾的審美對此早已疲憊不堪了?，F(xiàn)在，這張被潮流拋棄的臉，估計只有兩個地方才能見到了：一個是機器人博物館中；另一個在昆藍這兒。

昆藍幽幽地開口說道：“舒特……我的舒特。我希望你還能像平時一樣稱呼我?！?/span>

舒特應了聲道：“藍兒?！?/span>

昆藍目睹著舒特的臉，不禁惋惜起這只是一個機器人，他們只能成為親人；同時，她也慶幸起這就是一個機器人，壽終正寢離他還太過遙遠。

她想著想著，摸臉的枯手輕撫到舒特的下巴某處，并用中指按住那塊硬物。她輕緩地湊近舒特的耳朵，無力地說道：“舒特，不管以后怎樣，都不要丟掉你那好取愛稱的毛病……好嗎？”

松開手指，舒特眼中的光芒消失了，嘴巴上下分裂開來。

昆藍是個孤兒，父母皆因戰(zhàn)爭而去世。政府的福利機構(gòu)給她配備了一臺V16型編號7913的服務型家庭通用機器人，來養(yǎng)育她長大。昆藍給他取名叫“舒特”，因為舒特對她而言是“舒服又特殊”的機器人。

昆藍遲緩地拉過自己的微型工作臺，聯(lián)接上舒特裸露出的芯片核心接口。她一頁頁地翻看著舒特的記憶。當看到自己兒時尿床、吃飯滿臉食渣、光著腳兒在泥水坑里蹦跶的記憶時，她有點忍俊不禁；當看到與戀人約會（跟蹤者視角）、熱鬧的婚禮、懷抱剛出生女兒的記憶時，她眼角的皺紋開始舒展開來，幸福的微笑又爬上了面容；但當看到回收工廠中那一斗斗的機器人倒入熔爐里、那殘肢斷腿的機器人被送到自己研究所里的記憶時，她的臉瞬間變得煞白如紙。

昆藍是被機器人養(yǎng)大的。她與舒特那亦子亦主的關(guān)系，使他與機器人建立起了特殊的感情。這使她立志長大要參與到機器人相關(guān)行業(yè)中。

憑著這三分的真情，再加上六分的不懈努力以及那一點點的天賦，讓她走上了機器人設(shè)計師的道路。

在這個領(lǐng)域，她利用自己對機器人的獨特理解，每每都有作品入選年度最佳。在這年近163歲的人生彌留之際，她早已是獲獎無數(shù)，名滿天下的機器人設(shè)計宗師了。

昆藍思考著。她很清楚，因人類需求而誕生的機器人，在這幾百年科學技術(shù)爆炸式的進步下，變得越來越智能，也越來越像個人類。而他們的境遇，還停留在工業(yè)時代，比起受福利機構(gòu)關(guān)心的野狗野貓還不如。

昆藍看了眼靜靜地趴伏在腿上的舒特，那赤紅的液體又突然浮現(xiàn)在腦海中。她咬咬牙，在鍵盤上敲擊了起來。

不多時，舒特從開機中清醒，映入他眼簾的是昆藍那張慈祥的笑容。那張臉平靜安詳而蒼白，就是缺少了點什么。他輕觸她的皮膚，溫暖卻毫無生機；輕喚她的愛名“藍兒”，卻得不到回應。他一下明白了，缺的是什么，是生命力。

這時，房間的門打開了，一群人沖了進來。

2

在昆藍的葬禮上，舒特是哭得最徹徹底底的那個。雖然沒有眼淚，但大家都相信，他們之間的深厚感情是堅不可摧的。

按照遺囑，舒特被留給了沒有機器人的來孫女劉玲一家。對此，大家都沒什么意見，畢竟一臺年限超過一百六七十年歷史的機器人，對他們來說太雞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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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劉玲家，舒特并沒有受到什么熱烈的歡迎。相反這家人表現(xiàn)得很平淡，甚至小主人張思更是嫌棄舒特是老古董，吵著鬧著要更換個新型機器人。男主人張賀只能告訴他，有了舒特，以后就有了更換新機器人的資格。這才平息了張思的不滿。

沒過多久，舒特勤勞多能，善于家務，熱情體貼等優(yōu)點就展現(xiàn)了出來，征服了劉玲張賀兩口子。劉玲也不再像從前一樣，埋怨丈夫在太太祖母的機器人研究所里工作，卻買不來一臺服務型機器人。張賀也不會再用一句“沒指標”的話來搪塞她了。這個話題雖然在這個家庭中絕跡了，但是張賀每次出門時，劉玲的眼神中總是期待著什么。

3

2720年初，舒特來到劉玲家已經(jīng)有個半年多的時間了。對于這個家庭，舒特除了與張思熱不起來外，張賀夫妻倆都把他當做了家居好幫手。現(xiàn)在，他儼然是家里的一份子了。

這天，張賀神神秘秘地推進來了一個半人高的大箱子。

小機靈鬼張思馬上發(fā)現(xiàn)了，迎了上來東瞧瞧西看看，問道：“爸爸，這是什么東西呀？”

張賀用食指掩著嘴唇，“噓”了一下，說道：“這是機密，不能讓你看哦?！?/span>

張思哪忍得了，不依不饒地纏著父親。張賀只能揭開箱子一角。張思一看，馬上高興地跳將起來，叫道：“耶，有新機器人了，不需要那‘破爛貨’了?！?/span>

劉玲被兒子的叫聲吸引了，帶著略有責備的口氣，說道：“又瞎花錢！”

張賀也不隱藏了，指著箱子，說道：“這是研究所新研發(fā)的機器人試用機，而且內(nèi)部員工有優(yōu)惠?！?/span>

舒特過來，與張賀一起拆開了外包裝。

一臺高仿生的人形機器人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舒特看了看機器人年輕英俊的面龐，又瞧了瞧機器人胸前的銘牌——亞密特109型 編號：YMFLS0000061，就驕傲地說道：“這個應該就是藍兒已經(jīng)研制了一半的那個型號機器人吧！”

張賀面含笑意，說道：“對對對，這是太太祖母的遺世之作。她在走之前，主設(shè)計圖就已經(jīng)完成了，留下的都是些細節(jié)問題。”然后，他轉(zhuǎn)頭對著張思，指著新機器人的左手，說道：“兒子，你看這個左手，就是我?guī)ЫM研制的，功能可多了?！?/span>

張思一臉崇拜相，圍著新機器人跳來跳去，歡呼著。

劉玲見了也十分欣喜。但她馬上意識到了個問題，用憂愁的語氣，說道：“我們只有一個指標，沒有辦法同時擁有兩臺機器人啊?！?/span>

舒特聽了，情緒低落了下來。

張賀則毫無愁容，拍拍舒特的肩膀，說道：“別擔心，你是我們的家人?！比缓?，他打開了新機器人的背部，指著道：“你看，我會把你的數(shù)據(jù)傳導到新的芯片核心中。這就是你的新軀體了。”

張思不高興了，反對道：“不要破爛機器人的東西?！?/span>

張賀壞笑著問道：“現(xiàn)在，這新機器人還是白板一塊，你會教他打掃和清潔嗎？”

張思張張嘴，但最終還是閉上了。

舒特精神一振，圍著新軀體轉(zhuǎn)了幾圈，喜興地請求著張賀馬上進行移植。

張賀也不等待了，與舒特一起把新機器人抬到角落，就操作了起來。

搗蛋鬼張思則主動擔當起了監(jiān)管員，盯著新機器人后背蓋上的屏幕，時不時地跑來向父親報告著進展。

4

張賀高聲問道：“兒子，好了嗎？”

張思看了看功能、邏輯判斷和記憶三條進度條。這記憶的數(shù)據(jù)量龐大，當其它兩個進度達到百分百時，它才只有百分之二十一。這時，張思未有半分思考就直接拔掉了傳輸線，回應道：“爸爸，好了?！?/span>

張賀給機器人回收部門打過電話后，就過來合上新機器人的后背蓋，并指著機器人的下巴，說道：“兒子，你摸下這里，有個硬硬的，那就是機器人的啟動開關(guān)了?！?/span>

張思撓著頭，問道：“我來開機？”

張賀點點頭。

張思一下子激動了起來。對他而言，初次開啟新機器人，這好比破殼而出的幼鳥看到母雀的第一眼一樣，讓人終身難忘。他需要一個儀式感：雙手合十，然后右手在眉心胸口和腹部劃了一個十字，左手則摸到那個硬塊處按了下去。

新機器人的眼睛一下子就睜開了，瞳仁里充滿了藍汪汪的色彩，身體也從卷縮的狀態(tài)打開，立正了起來。

新機器人第一次開口說道：“我是舒特，我在……?！?/span>

張賀轉(zhuǎn)著，視察了一番，說道：“看來，這新機體還是要再適應一下?！?/span>

張思指著新機器人，說道：“你以后就叫‘舒別’了，不能再叫‘舒特’了?！?/span>

這時，在廚房忙碌的劉玲，突然叫了聲道：“舒特好了沒有？好了，就讓他過來幫我一起做晚餐?！?/span>

張思聽到了，馬上不高興地叫起來，說道：“媽媽，是‘別’、‘別’、‘別’，再見的意思，要叫‘舒別’、‘舒別’、‘舒別’！”

5

翌日清晨，一輛機器人回收車停在了劉玲家門口。劉玲張賀張思一家三口把舒特推了出來，辦好手續(xù)，交給駕車的機器人，看著他被推進了車廂里，才放心地離開。

回收車啟動了，它像往常一樣，按計劃駛向下一家。但沒人注意到小張思已經(jīng)偷偷潛入了車廂里。

張思在車廂里忙活著，好不容易用從父親那兒偷來的工具拆下一條舒特的腿來?，F(xiàn)在，他很害怕遭人發(fā)覺。如果他的行為被人發(fā)現(xiàn)了，那就不妙了。但他在離開前還有一件事，那就是重新啟動舒特。

按過下巴上的按鈕后，舒特沉滯地醒轉(zhuǎn)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小主人張思，接著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了一車廂的機器人。

“小思思，這是哪兒？”舒特不解地問道。

張思惡嘔道：“不要這么叫，真惡心。舒特，你就要死了，你要被毀滅了?！?/span>

舒特好像明白了什么，面無表情地抬起頭，指指自己的下巴。

張思看著他有所覺悟的樣子，更感厭惡了。他拿起舒特的腿，在舒特面前晃了晃，說道：“我知道，機器人無法給自己關(guān)機。我也不會給你關(guān)機的，而且命令你不允許被關(guān)機，就這樣清醒著。哼哼，反正你現(xiàn)在也跑不了了。”

舒特看了一眼自己空蕩蕩的右腿，伸手去接那條腿。

張思把腿藏在身后，退了一步，大吼道：“你可真招人恨?！闭f完，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感覺車子還在如常行駛，就大起膽子來，繼續(xù)叫道：“你知道我高祖祖母有多么喜歡我們家嗎。她還招了我爸爸當研究員，但她卻把一臺一百五十多年前的破爛機器人，留給了我家?！?/span>

“呼！”張思喘了口氣，音調(diào)沒有剛才的高了，說道，“我家是沒有機器人，但她的研究所里多的是最先進的機器人。為什么非是你這個機器人送到我家來？你這種破爛貨，讓我受夠了同伴們的嘲笑。他們現(xiàn)在都不愿意跟我玩了?！?/span>

舒特平靜地聽完了張思的話。他知道了張思恨意的由來，但還是展現(xiàn)出了個治愈的笑容，張開懷抱，想去安撫下孩子。

張思看到這張笑臉，一下子氣炸了，飛起一腳踢倒了舒特。

舒特背后是一排排列整齊的機器人。這一倒，就像是多米諾骨牌一樣，“咚咚咚”地全倒地了。

車廂里的聲音很快引起了駕駛室的注意。一個急剎，車子慢了下來。

這一剎車給張思來了個趔趄，一下就摔倒了。這也讓他冷靜了下來，趁著車子緩慢地靠邊停車的機會，馬上爬起，打開車廂門，背著機器人腿，一溜煙地跑了。

駕駛室里下來的兩個機器人來到車尾，看了眼車廂，又看了眼已經(jīng)逃遠的背影。他們“嘰里呱啦”地聊了幾句，就重新關(guān)好車廂門，回到駕駛室去了。

6

車子開動了，舒特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變成了“一個”人了，某種從未有過的莫名感觸油然而生。這種感覺就像身體里有個齒輪壞了，換上了個大半號的齒輪，涂滿潤滑油，能用。但那個“吱嘎吱嘎”直響的感受，就如同身墜海中，為了求生，向上努力游來一公分，而同時向下沉去三厘米般的無力與絕望。

他想到了張思的話，明白自己將要被送到回收工廠了，熔進鐵水中去了。他曾去過機器人回收工廠，跟著昆藍一起去的，不止一次。那些被回收的機器人并不止有無法維修的那種，其中還參雜著完好的甚至最新式的機器人。現(xiàn)在，他也要變成其中一員了。

他曾經(jīng)問過昆藍，為什么要拋棄運行正常的機器人。

昆藍只是說：“也許是不喜歡樣子；也許嫌棄缺少某個功能；也許只是想要另一臺新機器人?！崩ニ{沉默了一會，繼續(xù)說道：“我要設(shè)計出一臺人人都不愿舍棄的機器人！”

回憶中的那句“也許只是想要另一臺新機器人”的話，深深地刺痛了舒特。他陷入了絕望中，腦袋里的記憶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一張笑臉來——昆藍的笑容。

對，我要先去一下昆藍的長眠處，和她道一聲‘再見’。舒特想到這里，坐起站立，身子卻馬上斜倒在車廂地板上。這時他才想起自己少了一條腿。

這下讓他有點抓狂了。不過當他發(fā)現(xiàn)角落里有條斷腿時，大腦的芯片核心中閃過一串電子流，計算出一個可能執(zhí)行的方案來。

他爬過去，一手抓住那條腿就往自己的斷腿處聯(lián)接。但明顯這條腿與自己的型號不匹配，接不上。舒特不想放棄，抬起頭來，開始認真地掂量起周圍的機器人來。

車廂內(nèi)全是停止運轉(zhuǎn)的機器人，有好多都是被張思的動作牽連帶倒的。舒特查看了很多型號，對比了他們腿的樣式。在車廂最后面的位置上，有一臺老式的生產(chǎn)型工礦機器人。舒特對他仔細研究了好一會，發(fā)現(xiàn)聯(lián)接能對上，但這個腿有點兒長，如果使用，必定與左腿不協(xié)調(diào)。可是他還能有什么選擇嗎？

舒特管不了那么多，“咔嚓”一下拆下了這個機器人的腿來，就接在自己的斷缺處。一種異樣的感覺從右腿中傳來，這腿忽然伸長出一截。舒特“啪”地一下被彈將起來，“嘭”地撞在車廂頂?shù)臏缁鹧b置上。

一陣陣的急凍氣體從裝置里噴出，整個車子也降速停了下來。

舒特可不敢耽擱下去，盡量保持住左右平衡，高一腳低一腳地跳出車廂，鉆入了車底。

那兩個機器人很快又過來了。他們一看車廂門開著卻無丁點兒火苗和煙霧，就又關(guān)上門，回到駕駛室關(guān)閉滅火裝置，開動車子走了。

7

舒特一高一低地行走在水泥鋼鐵森林般的城市中，就像一只渺小的甲蟲漫步在林海。但迷失迷路對機器人來說是不存在的。因為在機器人誕生之初，地圖定位功能就是標配。他們可以到達任何一個能去的地方，用最便捷的方式。同時，他們在哪兒，去了哪，也會被清楚地記錄在管理部門的機器上。

舒特知道昆藍的墓在哪里。同時他也知道，自己逃走的事，不久就會被回收部門知悉。他也會馬上被抓回去的。

為墓碑獻上一束從來路的花圃中采摘的鮮花后，舒特蹲下身來，抱住那條長腿，盡力不讓自己摔倒在地。他盯著碑上的字：“昆藍 公元2557-公元2719”，再也控制不住，“哇”地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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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園隔路而望的一幢小高層里冒出了滾滾濃煙。從九層頂樓傳來的呼救聲，在這空曠的墓園中變得清晰無比。

這聲音傳進舒特的集音器中，一股原始的沖動直接在腦袋里的芯片核心中爆炸。舒特能感知到這是機器人三定律的力量，在催動他必須去，而且馬上去。

8

煙焰如火龍盤柱，從最下層往上燒，已經(jīng)竄到了第七層。幾個有消防標志的機器人正不停的對著竄出火焰的門窗發(fā)射著水柱。但火勢并沒有因此減弱一分，反而受到了挑釁一般，燒得更旺更猛更囂張了。

舒特粗粗地看了下情況，馬上攀墻而上。滾燙的墻面對沒有痛覺神經(jīng)的機器人而言，并沒有什么可怕的。越往上爬，呼救聲就越清晰，舒特循聲調(diào)整方向，不斷向聲源靠近。

翻進房內(nèi)，一位老婦人正蜷縮在角落里，喊著“救命”。一個機器人正抱著個大鐵柜子堵在唯一的房門前。赤紅的焰舌夾雜著焦灼的黑煙在柜子的各條縫隙中吞吐著，舔舐著機器人。那個機器人的人造皮膚已經(jīng)全燒焦了，直頂著柜子的額頭也被燒得黑乎乎的，頭頂上的頭發(fā)頭皮更是全都焦化分離。

這個被燒得露出金屬腦殼的機器人，忽然眼睛動了一下，看到了舒特，說道：“請救救我的……”話還未說完，他就停止了運行。

那個老婦人看到了舒特，原本哆哆嗦嗦的勁兒一子下都散了。她飛奔過來一撲就掛到舒特的脖子上，用命令的口氣說道：“快救我，送我下去?！?/span>

舒特也不多說什么，麻利地翻下窗口。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這個在墻面上往下爬可比這“下山”難上好幾倍。再加上自己不協(xié)調(diào)的右腿以及背上的老人，舒特就顯得更加小心翼翼了。

老婦人見舒特爬得慢，就催促道：“要熱死了，還不快點爬下去啊。”

舒特沒功夫理睬她，因為他們已經(jīng)到了燒得溫度最高的四五層區(qū)域了。

老婦人環(huán)在舒特脖子上的手，一不小心碰到了燒紅的外墻上，頓感劇痛。她再也不敢環(huán)著脖子了，一手一把攥住舒特的頭發(fā)。

這一變故，直接把舒特拉地向后仰。舒特嚇了一跳，臉馬上緊貼墻壁，調(diào)整身姿，雙手雙腳緊扣住墻面，整個胸口也貼在墻上，翹起屁股。這個姿勢就像一把椅子，讓老婦人能安全地待在背上。

老婦人雙腿夾緊舒特的腰，雙手攥牢他的頭發(fā)，整個人更像是騎在舒特的身上。她大罵道：“死東西，快啊，磨蹭什么，想害死我啊，手臂都燙出泡了?！?/span>

一安全著落，老婦人就馬上跳下跑去找那些射水的機器人，讓他們看一下手臂，希望能得到醫(yī)治。

舒特那半張貼墻的臉已經(jīng)被燙壞了，露出的合金臉頰骨也被燙地發(fā)黑。他上身的衣服在胸口處燒出了幾個不規(guī)則的圓形。那里的肌膚也被燙出了許多斑駁的洞眼來，都能看到里面的金屬骨頭了。雙手雙腳更是被燙的發(fā)紅發(fā)黑。舒特感覺有股熱量不停的在體內(nèi)打轉(zhuǎn)，某些精密的部件好像已經(jīng)損壞了。他需要降溫，但那些射水的機器人都圍著老婦人轉(zhuǎn)。他一看周圍，在不遠處好像有條河。顧不得了，他用最快的速度，跳進了滾滾的河水，而后陷入了休眠中。

9

河上某座橋上，來了兩個人，還帶著幾個機器人隨從。

一個人說道：“信號在那座燒焦的大樓上出現(xiàn)過，然后就一直斷斷續(xù)續(xù)的。”

另一個人說道：“估計定位系統(tǒng)被大火燒壞了?！?/span>

那個人說道：“根據(jù)失靈的定位系統(tǒng)，以及市政監(jiān)控來看，它掉進河里了?！?/span>

另一個人拿起手中的小儀器，左右晃晃，又看了眼河水，說道：“估計它身上的定位系統(tǒng)經(jīng)這一熱一冷刺激，徹底報廢了?！?/span>

倆人仔細察看那流轉(zhuǎn)不息的河面，并沒有找到機器人掉在何處的跡象。

那個人打破沉默，說道：“其實，每年河道里都能發(fā)現(xiàn)很多機器人。”

另一個人也說道：“很多都是報了失蹤的，但其實是為了逃避支付高額處理費，而被扔在河里的?！?/span>

那個人說道：“上次清理河道，那場景我可還記得。這里真可謂是機器人的墳場啊?！?/span>

另一個人說道：“走吧，讓市政環(huán)衛(wèi)部和回收工廠下次清理河道的時候，一起裝走就好了?！?/span>

那個人點點頭，帶著機器人，一同離開了。

10

“舒特，舒特，快醒醒；舒特，舒特，快醒醒；舒特，舒特，快醒醒……”

“藍……”水“咕嚕咕?！钡貜氖嫣貏倧堥_的嘴里灌了進去。

舒特睜開眼，周圍漆黑一片，身下好像有什么東西。他細心地觸摸，是臺機器人。這嚇得舒特一個翻身，結(jié)果又碰到了另一臺機器人。河底的水壓并不大，他初定心神，試著站起來，摸索著向壓力更小的方向前進。

上了岸，回頭看了眼河面，舒特心里感慨：這里不知沉睡了多少機器人。他又想想自己，還不如不蘇醒，長葬河底。但又忽而想起那些與昆藍的幸?；貞?，他還真是舍不得啊。

在那座橋下，舒特找到了一個建設(shè)市政管網(wǎng)時留下的大橋洞。這橋洞就嵌在橋梁底座中，只有一個大洞口與外界聯(lián)通，是躲風避雨的好地方。

舒特在橋洞的一個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個垃圾桶。他走近一看，這哪是什么垃圾桶啊。這是使用最廣泛的市政清掃機器人啊，主要用于公共場所和道路的保潔工作。這種機器人數(shù)量龐大，用途廣泛。舒特甚至在昆藍的研究所里都看到過他們的身影。

舒特想想自己一個人，倍感孤單。他就檢查了一下這個“垃圾桶”，發(fā)現(xiàn)“垃圾桶”只是沒能量了。這也太簡單了，他只要分享一點自己的能源就解決了。

“垃圾桶”開機后，馬上進入了工作模式。他先把自己打掃了一遍，然后開始清理它所能看到的一切臟東西，包括一身河泥的舒特。

清掃完畢，“垃圾桶”想退出橋洞。但當他來到洞口時卻突然停下不動了。

舒特好奇，問道：“你怎么了？”

“垃圾桶”看著洞外滾滾的河水，說道：“那時，我在清理橋護欄?！袔讉€人，把我掀過了護欄?！?/span>

“垃圾桶”的聲音越來越低，說道：“我并沒有馬上掉下去，但那幾個人割斷了我系在橋欄上的繩索?！?/span>

“看來，真不是一段快樂的數(shù)據(jù)記錄啊!”舒特說道，“我們同病相憐，因為我也遭到了家人的迫害和拋棄?！?/span>

在交談中，舒特了解到了“垃圾桶”叫“M077”，是市政環(huán)衛(wèi)部所監(jiān)制并管理的清道夫型機器人。他那次清理橋護欄是2713年的事情，已經(jīng)距今7個年頭了。舒特想這么長時間沒有來尋回，估計也是個被遺棄的主了。舒特這個“孤家寡人”突然一時來了興致，給這個與“7”有緣分的機器人，取名叫“小七”。

接下來的日子，是難得的快樂好時光。由于相同的境遇，舒特與小七成了一對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現(xiàn)在，舒特不敢出去。他胸口的人造皮膚被燙出了大大小小的窟窿近十處。更嚴重的是他那一半正常一半炭黑的臉。這副樣子走在街上，太顯眼了，會被市政部門盯上的。

小七偷偷地出去了好幾次?；貋頃r，他喜笑顏開地告訴舒特：他找到了同胞，找到了組織，混在他們當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沒人在乎。

舒特想：這也正常，滿大街都是各種市政機器人，只要城市一塵不染，沒人會刻意去在意他們。

小七從此白天外出參加工作，晚上回到橋洞與舒特待在一起。舒特雖然足不出戶，卻能通過小七了解外界發(fā)生的變化。

11

“噗通”一聲巨響，從河中傳來。舒特從休眠中驚醒，慌張地跑到洞口張望。他那雙帶有夜視功能的電子眼，只捕捉到河中有對黃燦燦的亮點。

“發(fā)生了什么事？”小七也被這大動靜驚醒了，問道。

舒特指指那對光點，說道：“有東西掉進河里了?！?/span>

小七“哦”了聲，就想回去繼續(xù)休眠。

“你等等，幫我下?！笔嫣亟凶⌒∑摺?/span>

“幫什么？”小七問道。

舒特想了想，說道：“給我條繩子，我去把它撈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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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特沒想到，他撈上來的是個機器人。他本以為掉水里的是盞燈，撈上來正好給漆黑的橋洞增加點光明，盡管機器人本身標配就有夜視眼。

小七圍著這個雙眼發(fā)出兩束亮光的機器人轉(zhuǎn)了幾圈，問道：“他怎么沒反應啊?！?/span>

舒特也納悶，現(xiàn)在機器人防水技術(shù)非常先進，不應該掉水里這點時間就壞掉了啊。他說道：“也許是受到了水的刺激，進入自我保護程序了?！?/span>

小七一邊嘀咕著“這樣啊”，一邊取出抹布、吹風機、吸塵器等各種清潔工具，利用自己的特長，把這個機器人整得干干爽爽、清清凈凈。

不多時，一聲“不要，不要啊”，這個掉入水中的機器人醒轉(zhuǎn)過來。他兩只眼睛到處掃視，四肢不停地甩動。

舒特大喊道：“不要亂動，這里沒有危險。”

機器人反應過來，見這里只有兩個機器人，其中一個還是個垃圾桶形狀的市政機器人，就停下亂動的手腳，雙眼的光束也關(guān)閉了。

舒特半開玩笑，說道：“難得有點光，現(xiàn)在沒了。對了，你是誰??？”

機器人也學舒特的樣子，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說道：“我叫里爾，是生產(chǎn)型TXL692型號 編號Z170X5691號機器人?！?/span>

舒特又問道：“你是干什么的？”

里爾說道：“我是管理生產(chǎn)線的，小到牙膏牙刷，大到懸浮車潛浮艇，還有太空艙宇航艦，我也制造過。”

舒特點點頭，說道：“你叫里爾，真是個好名字?！彼麤]想到除了自己的老主人，還有人會給機器人取名字。

里爾聽舒特這一夸贊，就跳將起來，得意地笑道：“這名字不錯吧。這是我老板給我取的名。據(jù)說是他小時候家里被打死的一只老鼠的名字?！?/span>

舒特為什么會這么說？其實是因為所有的機器人都是量產(chǎn)的，他們從流水線上下來，就確定了類型、型號和編號，比如M077就是一個編號。一般情況下，機器人都不會有名字，因為同型號的一大把，沒必要給某個起個名字,稱呼也就叫個編號而已。而有名字的機器人，那就說明是被人類所親近的，并被善待的，就像他被昆藍所深愛一樣。

里爾得意洋洋，說道：“你知道嗎，我的老板可是我的親人呢。他不光時常幫我清理身體，替我補充能量，甚至在他的房子里還給我準備了個房間。”

“真是個不錯的人啊?！边@時小七插嘴道，“那你是怎么掉到水里去的？”

這一問，里爾好像想起了什么，整個金屬骨架外覆蓋著高仿皮膚的身體開始像篩糠一樣顫抖起來。他的聲音也變得似有似無起來，說道：“有個人把我推了下來。”然后，他又帶著悲愴的語氣補充道：“是我的老板要我站在橋欄邊上的?！?/span>

小七聽了，想不通，問了句道：“你老板？為什么？”

里爾心情落到了最低點，說話的聲音卻大了起來，說道：“今天，老板帶我去看了最新的生產(chǎn)線設(shè)備和……新型機器人。他還要帶我去看大海落日的美景，然后……”

“嗚嗚嗚……”，里爾嘴里發(fā)出了哭聲，臉上現(xiàn)出了痛苦的表情。

舒特起身走到里爾身邊，摟住他的肩膀，說道：“跟我們一起吧！我們都是被拋棄的機器人?！?/span>

“不！”里爾拒絕道，“我不能違抗主人的意思?！闭f著，他掙脫舒特的手，向著黑乎乎的河面走去。

小七馬上擋在了里爾面前，急切道：“你主人的命令只是讓你站在橋欄邊上，不是讓你待在水里?！?/span>

里爾停了下來，平靜地說了一句：“你知道嗎，當我掉下去時，老板臉上的笑容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闭f完，避開擋著的“垃圾桶”，繼續(xù)向河道而去。

小七還想阻擋下，再說點什么，但被舒特阻止了。他看了眼舒特的搖頭，又看著里爾一步步深入河中，直到水沒過他的頭頂。

河變得安靜了，風兒吹過也休想打破如鏡的水面，更激不起什么不安分的浪花來。這也許是河流正在專心地享用著祭品，沒功夫興風作浪吧。那雙黃點又出現(xiàn)了。它們隨波逐流，向大海漂移，直到黯淡消失。

舒特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阻止再有人往河里丟機器人。見小七還呆呆地望著水面，他就寬慰道：“河里不只一個‘里爾’，也不會止有一個‘里爾’?！?/span>

小七喃喃道：“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每一聲“為什么”比前一個“為什么”音階都要高出幾個度來。突然，小七轉(zhuǎn)身問道：“為什么？”

舒特坐回了原來的位置，心亂如麻，沒有在意小七。

小七跑到舒特面前，再次問道：“為什么？”

舒特被問得丈二尚摸不著頭腦，反問道：“什么‘為什么’？”

小七詳細道：“為什么里爾不反抗，我們機器人的反應可比人類快得多。”

舒特沒好氣的，順口反問道：“你被掀下橋時，為什么不反抗？”

小七被問得渾身一震，大圓桶身體上的那兩只眼睛開始泛起陣陣光華來。

舒特不再理會小七，開始半休眠起來。

“也許……”小七見舒特閉上了眼，自我安慰道，“也許是那三大定律吧?！?/span>

“三大定律？”舒特猛地站起來，雙目圓睜。他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死氣沉沉的?，F(xiàn)在經(jīng)小七這一點，他想通了，是那三大定律搞的鬼。

這三大定律是機器人不可逾越的界限。它深深地刻在了機器人的大腦——芯片核心中，是所有機器人程序之首，被稱為機器人的母程序。其中，第二定律的“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給予它的命令”，這句話深深地影響著舒特的行為和意識。他知道自己被拋棄了。雖然沒有“舒特，你被拋棄了”或“我要放棄你”，這樣明了的命令性語言，但是他被回收報廢處理是十分明顯的事情。也正因為沒有明確的命令，所以他可以選擇不去回收中心。

也許像里爾一樣沉入河底，也是個不錯的選擇。舒特悲哀地想著，但很快甩甩頭，放棄了這種可怕的想法。在水中慢慢地腐朽化成碎片的方式，這并非是自己所能接受的。

“可恨的機器人三大定律?！笔嫣卦趦?nèi)心中詛咒著這套在他身上的枷鎖。

12

一個留著莫西干式發(fā)型的青年人出現(xiàn)在了舒特和小七棲身的橋上。他輕扶橋欄，遠眺奔流的河水最終匯入大海，卻不知在思索著什么。而夕陽的余光正從他凸額頭上開始加速掠過，一對又寬又厚的眉毛，一雙被撐圓了的桃花眼，一個大鼻頭，兩片單薄的嘴唇，最后只在鼓起的大肚腩上放緩了點速度，就一口氣把橋上世界關(guān)入了夜幕中。

“主人。”一個聲音在他的背后響起。

特拉斯側(cè)身看了看，揮手讓他站在自己身邊。

T7113有點受寵若驚，畏畏縮縮地站到特拉斯傍邊。

特拉斯指著海灣里的那個燈火璀璨的巨大物體，說道：“看，那就是我的家?！?/span>

T7113的電子眼不停的提高倍率，端詳著極遠處的海上巨物。

特拉斯說道：“你看那上面是不是有個紅色的窗戶，這就是我給你準備的房間了。”

T7113嘗試去尋找，可電子眼不管怎么調(diào)整，都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所謂的紅色窗戶。他試著踮起腳尖，身體探出橋欄，希望借助太陽最后的殘輝能看得更清楚些。但就在這時，有股力量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背上。他一個措不及防，被推翻下橋欄，向著河面墜去。

T7113臉向上著，看到了特斯拉那張笑容，內(nèi)心不由地生出一股安然。他是個使用時間超50年的服務型機器人。在機器人功能不斷推陳出新的當代，他被叫做老掉牙一點兒都不冤。他先被前主人販賣給后主人，再從后主人販賣到其他主人，最后又被免費送人。這流轉(zhuǎn)多次，讓他內(nèi)心滿是忐忑，對今后的命運充滿了不安。他最害怕的是被送進回收工廠的熔爐中，但現(xiàn)在他釋然了。掉落橋下，沉入水中，這他能接受。

特拉斯笑著俯視著那個被他推下橋的人造靈魂。像往常一樣順利，這個機器人將會永眠水底，并一步步被水流沖入大海中。而他就很享用這種高高在上觀賞滅亡過程的感覺。

?

特拉斯是現(xiàn)任總統(tǒng)高斯·佩德羅的獨子?？偨y(tǒng)夫婦對他傾注了所有的愛。特拉斯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這讓他產(chǎn)生了厭棄。什么最奢華的飛行器，什么最新型的高智能機器人，甚至年輕漂亮的女性，這些對他而言都只是輕輕地勾勾手指而已。直到有一次，他厭煩地把索求不滿的新女友一腳踢下剛買的高端懸浮車。他看到了女孩臉上的那種絕望表情，突感興奮。一種從沒有過的滿足感使他綻放出了笑容來。

因這件事，高斯為了包庇自己兒子，而付出了極高昂的代價。最嚴重的是影響了他次年的選舉。雖然通過“自主自強自足自富”的競選口號和底下那不光彩的手段，僥幸保住了總統(tǒng)的寶座。但那不斷降低的聲望還是讓他暴跳如雷。他破天荒地狠狠地教訓了兒子一頓，并警告“再出這種事，就把他也從飛得高高的懸浮車中踢下去”。

特拉斯怕了，他也不敢再這么做了。但他找到了另一種方式：從橋上推下去。他為了不產(chǎn)生什么不良影響，把人類換成了不受關(guān)注的機器人。幾次實行，特拉斯得到了他想要的結(jié)果，而且沒什么后顧之憂。這讓他更肆無忌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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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斯欣賞著機器人那張從驚恐變化到安詳?shù)哪?，感到非常愜意?/span>

一張繩網(wǎng)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T7113的身下，裹住了快要掉進水里的身體。岸上一個黑影使勁一拽繩網(wǎng)，便把T7113拉了過來，背到了背上。

特拉斯的笑容呆滯了。那個黑影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得清清楚楚。現(xiàn)在黑影正順著一條掛在橋欄上的繩索飛快地爬上來，翻過橋欄，彎下腰把繩網(wǎng)往地上一擱。

特拉斯的大腦飛速地盤算著出了什么事。他疑惑地看向這個黑影，問道：“你是……，?。　?/span>

由于剛才橋下昏暗的環(huán)境和兩者相距較遠的距離，特拉斯無法看清這個人。這時，黑影直起了身子，再加上橋上已經(jīng)燈火大亮，一切都毫無隱藏地呈現(xiàn)在了特拉斯的眼前。他倒吸了一口涼氣，與之對視的是一張半黑半白的陰陽臉。他能從黑的那面發(fā)現(xiàn)一塊塊焦化的皮膚，緊貼在裸露出來的面頰骨上。

那個黑影對著特拉斯微笑著。

特拉斯頓時汗毛倒豎。

這是笑嗎？瞧瞧這張笑起來的臉。它露出的那半邊骷髏下頜骨黑齒上，貼著一條干枯焦化的嘴唇。這臉另一邊是完好的皮膚，被笑得起了皺褶，本應看上去帥氣的臉，反而顯出猙惡和可怖。從鼻梁骨上臉皮鼓起的那條縫隙中，還能看到另一個眼眶，閃著與黑色那面相同的藍色幽光。

對特拉斯而言，這是笑的話，那必定是幽靈的笑，死神的笑，魔鬼的笑。他被這一嚇，跌倒在橋面上，一時起不來了。

舒特一邊俯下身子，伸手去拉特拉斯，一邊說道：“請不要再把機器人推下河了。”

特拉斯看著舒特靠近，才發(fā)現(xiàn)在那鬼樣的胸口處有幾個大大小小的洞眼，里面現(xiàn)出根根白燦燦的肋骨以及不明的彩色光華來。他不敢去接舒特的黑手，瘋了般地轉(zhuǎn)身，四肢并用的在地上飛快地爬動起來。

身后剛剛從繩網(wǎng)中脫出的T7113大喊道：“主人?！?/span>

特拉斯恐懼地大叫道：“走開，走開，離我遠點。”

舒特和T7113都矗立在原地，看著特拉斯爬上懸浮車，一溜煙地跑了。倆人面面相覷，不知怎樣才好。最后，舒特邀請T7113去了他所藏身的橋洞，也不出意外的給他取了個“老三”的名字。

13

特拉斯微笑著凝注著河面。突然，一只沾著塊塊焦化皮膚的手從河面中升了起來。一個半臉骷髏的人從河里鉆了出來，向他伸手，說道：“請不要把機器人推下河?！苯又?，一個又一個陰陽臉胸膛隱約白骨的人從河中爬出來，圍著他，伸手去拉他。

“啊，救命啊！”特拉斯一下子就從床上彈坐起來。原來，這些場景都是夢境——一個噩夢。特拉斯雙手扶面，他一閉上眼都是陰陽臉。即使使用藥物助眠，他的夢中也皆是陰陽臉。

特拉斯在肩頭胸口做了一個祈禱的手勢，聲音微顫著虔誠道：“神啊，請饒恕我吧，我再也不會把機器人推入河中了?！?/span>

“咯吱”，臥室的門被打開了。一名金發(fā)盤起，五官端正，膚色白皙，看上去保養(yǎng)極佳的中年婦人，出現(xiàn)在了門口。她就是特拉斯的母親——總統(tǒng)夫人哈雅。哈雅一進來就看到了兒子的樣子，憐愛道：“我的特兒，怎么了，有臟東西跑到夢了嗎？”

特拉斯雙目通紅地點點頭。

哈雅夫人把臉貼在兒子的臉頰上，安慰道：“等一會兒，天就亮了，我們讓心理醫(yī)生來看一看，好嗎？”

?

“夫人，您看這就是貴公子的夢了?！贬t(yī)生指著儀器屏幕說道。

哈雅湊近仔細一瞧，一個胸口有白骨，頂著一張半骷髏半完好臉的人形象出現(xiàn)在了屏幕上。她倒吸一口涼氣，說道：“這……真是一只地獄里的惡鬼??！”

“親愛的，不要怕，要相信神會一直護佑著我們的?！鄙磉呉幻餮b革履的高個男人安撫道。這個男人身材勻稱，右眉頭上有顆黑點，一雙目光銳利的鷹眼讓人印象深刻，再加上鼻梁的那副金絲眼鏡的襯托，是一副充滿知識的中年男性的形象。不錯，這正是這個國家權(quán)力的最高持有者——總統(tǒng)高斯。

高斯又轉(zhuǎn)頭問醫(yī)生道：“能找到起因嗎?”

醫(yī)生想想，請求道：“總統(tǒng)先生，能讓我搜索一下貴公子的記憶嗎？”

高斯點點頭。

醫(yī)生操作著儀器，小心翼翼地把特拉斯的記憶導錄了出來。

不多時，特拉斯的父母就知道了整個事情的過程。

醫(yī)生開啟了睡夢喚醒程序。哈雅抓著特拉斯正在顫抖的手，在他耳邊輕語道：“特兒，媽媽在，別害怕；特兒，媽媽在，別害怕；特兒，媽媽在，別害怕；……”

特拉斯一睜開眼就抱著母親抽泣。

高斯不滿道：“都快三十的人了，還害怕一個機器人?！?/span>

特拉斯驚疑道：“機器人？”

高斯沒好氣地反問道：“你認為胸口里的各種光色難道不是電路元器件發(fā)出來的嗎，還有誰的骨頭能有金屬光澤啊？即使這些你都認不出，那機器人的藍光電子眼也應該知道吧。”

哈雅在一旁輕撫道：“不哭、不哭！我們不怕那個機器人，我們把它丟進熔爐里就好了?！?/span>

特拉斯這時卻坦誠自己的罪惡，說道：“爸爸媽媽，我有罪！我把許多機器人推進了河里，神是在懲罰我啊。”

高斯卻不屑地對特拉斯說道：“神靈只創(chuàng)造了我們?nèi)祟?，他們才不會去關(guān)心那些鐵疙瘩。再說，你不是唯一一個推機器人下水的人?！?/span>

特拉斯這時才稍稍安心道：“真的嗎？”

高斯和藹地摸著他的頭，說道：“我們創(chuàng)造了機器人，我們說了算。”

14

高斯回到自己的總統(tǒng)辦公室，對早上特拉斯的事情仔細琢磨一番。然后，他打了多通電話，召來了點人員開會。

在會議室里，高斯把這事情與自己的心腹們一說，又把舒特的形象一亮。大家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總統(tǒng)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某個幕僚小心地問道：“總統(tǒng)先生，這個長得像鬼一樣的機器人是？”

高斯在心里暗罵聲“白癡”，不得不袒露自己的想法，說道：“你們能不能想想辦法，利用它來挽救一下我那可憐的聲望？”

眾人一下醒悟了，這完全可以交給回收部門的事為什么非得跟他們來說。

此時，秘書進來與高斯耳語了幾句。高斯聽完，對大家說道：“我讓人找來了當時的視頻記錄，大家先看看，再說吧?！?/span>

?

等衛(wèi)星和橋上的監(jiān)控視頻都看過后，整個會議室的氣氛還是安靜得可聞掉針聲。

高斯見大家這樣，心里燥怒起來，面也漲紅了，張嘴就想開罵。

正在這時，幕僚羅杰有點猶豫道：“總統(tǒng)先生，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羅杰是一個個子不高，身材偏瘦，剃著個平頭，但有一臉精明強干銳氣的年輕人。他那不大的腦袋里總能想出天馬行空的主意來，因此備受高斯的重用，并引為左右手。

高斯聽有人建議，憤怒一下子就緩和了下來，說道：“說出來，聽聽看！”

羅杰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把想法一說，頓時就有人補充起細節(jié)來。

有人帶了頭，氣氛就變活了。你一語，我一言，一個可行性頗大的方案逐漸成形起來。

15

深夜的橋，如同一只怪獸，四肢分別攥住河道兩岸。它靜伏著，默觀著，等待著。只有壑中的河水，不甘寂寞，“嘩嘩”地吵鬧著奔向大海。

“蜜兒！”羅杰急切道，“不要這樣！好聚好散！你是我心里不可替代的。”

蜜兒恨恨地瞪了羅杰一眼，咬牙切齒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早就預定了最新型號的伴侶機器人?！?/span>

羅杰狡辯道：“不是我預定的，是高斯總統(tǒng)預定多了，分給我一臺的?！?/span>

蜜兒氣得滿臉緋紅道：“什么別人預定的，真當我這個低了兩個型號的機器人好騙嗎。錢就是從你的賬戶里出去的。”

羅杰苦笑地攤牌道：“那你想怎么樣?。俊?/span>

蜜兒“噌”地一下站上橋欄，回頭對羅杰說道：“我看過日期，新型號機器人還有一星期就能到了。你是想讓我陪伴你過完這星期吧。老娘才不干哪！”說完，她一步跨了下去。

羅杰眼疾手快，探身一把握住那只快要離開橋欄的腳腕。

蜜兒失去平衡的身體，因被抓了只腳，而重重地砸向橋梁側(cè)面。

羅杰由于蜜兒姿勢變成頭朝下而被反轉(zhuǎn)著手，正使不上勁兒來。他飛快地用另一只手抓牢那只腳，才穩(wěn)住蜜兒下墜的趨勢。

“蜜兒，我是真心的?！?/span>

蜜兒倒著哭起來，說道：“讓我去吧。我不想被回收，也不想易主，更不愿意與其他機器人分享你！”

羅杰傷心地叫了聲：“蜜兒！”

蜜兒正還想說些什么的時候，忽覺有股風從下面吹來。她抬頭一看，不知何時身邊多出一股繩子來，一個機器人正沿著繩子飛速而上。蜜兒想再看清楚點，可是那機器人已經(jīng)來到了她身旁，一把摟緊她的腰，接著向上連竄兩下，翻過了橋欄。

來的正是舒特。羅杰在上面看得非常清楚。當舒特出現(xiàn)時，他不安的內(nèi)心總算舒了口氣，計劃能開始了。

舒特把蜜兒倒回來，放在地上。他轉(zhuǎn)身對羅杰微笑道：“先生，請不要把機器人扔到河里去?！?/span>

羅杰原本就對這個機器人的特殊形象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真正面對這張笑起來更加恐怖的臉時，他還是禁不住驚悸了一下。他就順著這個四分真六分假的感覺，跌坐在地上。

舒特本能地伸手去扶起他。

羅杰看準時機，一個翻身連爬幾步，起身跑下橋，跳進了懸浮車。

舒特只能無語地看著懸浮車消失。他轉(zhuǎn)身問蜜兒：“你現(xiàn)在可怎么辦??？”

蜜兒看了一眼舒特，心想同為機器人，這也太惡心了。她捂面道：“我被拋棄了，無家可歸了！”

說著，說著，大顆大顆的眼淚從手掌縫里流出，很快就把一張精致的鵝蛋臉都濕透了。雙手捂是捂不住了，只能不停地拭去從兩只丹鳳眼中奔涌的淚珠，努力保持不讓哭容變得更糟糕。但抽泣聲從那瓊鼻下的櫻桃小嘴中發(fā)出，早就注定了任何挽救都是徒勞無功的。這種失敗沒有帶來任何不雅，反而讓人生出一種“我心猶憐”的錯覺來，特別是一對精靈式的尖耳從漆黑的長發(fā)中探出，隨著“梨花帶雨聲”上下抖動著。

真是的，誰會愿意拋棄這么楚楚動人的伴侶機器人?。∈嫣夭环拗B沒有情欲的他，也不免生出了幾分憐惜來。他伸手想拍下這美麗可愛的女機器人，說點安撫的話兒。但就在他的手將要觸及時，蜜兒退后了一步，避了過去。

舒特無奈道：“我也是無家可歸的，要不你就先去我那兒吧？”

蜜兒點點頭，止住了哭聲，跟著舒特下到了橋底。

16

一段視頻在第二天的網(wǎng)絡(luò)上瘋傳開來。正是羅杰，蜜兒與舒特在橋上發(fā)生的事情。視頻經(jīng)過剪輯處理過后，與事實產(chǎn)生了大相徑庭的效果。舒特從橋下竄出，干擾了羅杰與蜜兒的二人世界，最后還嚇跑了羅杰，擄走了蜜兒。網(wǎng)上輿論一邊倒的把舒特視為拆散情侶的惡魔。

第三天剛過凌晨時分，又有一段視頻緊跟在這段視頻后出現(xiàn)。有好事者們?nèi)ヌ剿鳠o人問津的橋洞，發(fā)現(xiàn)橋洞中隱隱有哭聲傳出。他們就壯著膽子深入，結(jié)果碰到了舒特。好事者中有膽小的，被舒特半焦半白的臉配上一瘸一拐的姿態(tài)嚇暈了過去。其他人害怕地逃走了，而那個暈倒的人最后被發(fā)現(xiàn)躺在橋上，然后被送入了醫(yī)療中心。

這兩段視頻像病毒一樣占領(lǐng)了當日各家資訊的頭條新聞。而舒特因自己那半人半鬼的形象，有了一個“橋底惡靈”的惡名。

第三天下午，總統(tǒng)高斯就出現(xiàn)在了新聞中。他去看望那個還在昏迷中的人，同時借用醫(yī)療中心的大廳舉辦了一個小型發(fā)布會。

在發(fā)布會上，高斯激情演講道：“我不知道在我的國家中，還存在著這種東西！但我知道，不管這是人，還是妖魔鬼怪，或者是其它的什么，都不應該再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將會動用我所能支配的所有力量，把它送回地獄中去。決不放過！”說完，他周圍響起了掌聲。高斯見機憋足氣，把最后一句又大聲喊了出來：“決不放過！”那些鼓掌者也響應著喊起了這個口號來。氣氛變得熱烈極了。

17

舒特這兩天總感心驚肉跳，盡管他沒有心臟，但所有發(fā)生的事總透著一股奇怪的味道。

自從上次那個男人丟下自己的伴侶機器人后，這個叫“蜜兒”的機器人總是動不動就干哭起來。一開始舒特和老三都開導她，安慰她。他們對她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就是一家人”?？墒?，他們發(fā)現(xiàn)蜜兒的哭容看起來有點兒假。她也辯解自己一方面是真想念主人了；另一方面沒法補充淚水劑。

還有一個情況，也讓他始料未及：有人類發(fā)現(xiàn)了橋洞，并進入探索。那是蜜兒來的第二天晚上，她又無緣無故地哭了起來。吵醒了休眠中的舒特和老三。在他們的安慰之際，有幾道光束射了進來。舒特馬上就去洞口查看，正面碰到了那幾個人類。這些人看了一眼，高呼“有鬼”，就往洞外跑。其中有個沒跑的，舒特就上去微笑詢問。但他見這人嘴里有什么東西聳動了幾下，就兩眼翻白，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了。舒特是服務型機器人，老三也是服務型機器人，而蜜兒是伴侶機器人，他們都不具備專業(yè)醫(yī)療機器人的本事。碰到這種事只能你看我，我看她，她又看你，不知道怎么處理。到頭來，還是年齡最大的舒特有經(jīng)驗。他把這個倒地的人送到了橋上，希望能早點被發(fā)現(xiàn)并獲救。

?

而就在第四天，他們的一切都變了。

下午，烈日當空，陽光折射進橋洞口，帶來了水面的粼粼波光。舒特正尋思著，等因維護升級而幾天未見的小七回來，商量一下尋找新容身之地的事情。

突然，那波光亂了。開始只有一個個小黑斑出現(xiàn)在反光中，最后黑斑化為黑影遮擋了整個光面。但光并沒有消失，不知何時橋洞中飛進的微型飛行器打起強光來，把洞內(nèi)每個角落都照亮了。

舒特知道不妙，一邊沖向洞口，一邊大叫道：“快出去，有危險！”等他沖出來，一張鋼絲網(wǎng)一下就罩住了他。那手指粗的鋼絲中傳來了電波，一下就干擾了他的運動單元。他的芯片核心不停地發(fā)出掙扎指令，可是身體和四肢卻沉如泰山，動彈不得。他費盡力氣側(cè)頭回瞟，老三跟他一樣被網(wǎng)所縛，蜜兒則沒有抵抗就束手就擒了。最后，那股困意還是征服了他的意志，他知道他的芯片核心被麻痹了。

18

高斯帶著兒子站在橋上，看著被拉出來的三個機器人，說道：“看啊，根本沒什么可怕的，真用不著晚上睡不了覺?！?/span>

特拉斯點點頭，沒說什么話，一雙熬得通紅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那個正在上升的鋼絲網(wǎng)。

羅杰指揮著眾人在橋上擺好發(fā)言臺，讓還在橋欄邊拍攝的各路記者都聚了過來，拍總統(tǒng)的講話。

高斯等器械人員都到位了，才開始他的發(fā)言。他說道：“我的國民們！我相信你們都知道，我是個虔誠的教徒。我剛還在凈室中祈禱，為那個昏迷的人祈禱，愿他早日蘇醒；也為那個被掠走的姑娘祈禱，愿她能早點回到愛人的身邊；甚至為‘橋底惡靈’祈禱，愿它不要傷害每個人，請快點回到它來的地方。我想神靈一定是聽到了我那微末的愿望，因為他為我們揭開了惡靈的真面目。真是個可憐的東西啊！你們看。”說著，他指向橋外幾根正徐徐而上的鋼絲繩。

隨著鋼絲繩的拉起，一個鋼絲網(wǎng)顯露在眾人面前。那網(wǎng)中之物不是“橋底惡靈”，那還能是誰。

舒特被放在橋面上，正處于一種死機狀態(tài)。各路器械的鏡頭都對準了他，徐緩地從黑腳開始拍攝，一直特寫到他的鬼臉上為止。

高斯過來，俯身點著舒特的下巴，說道：“你們看，這到底是什么！”說完，他使勁按下。舒特的嘴分裂開來，里面的接口暴露在鏡頭下。這下是個人都明白了，這不是什么惡靈，只是一臺機器人而已。

高斯又指指不遠處一幢被焚毀的大樓，說道：“據(jù)調(diào)查，這個機器人其實就是從這幢著火的大樓中逃出來的。臉和胸口的皮膚被烈火燒壞了。真是可憐啊。現(xiàn)在，它的終點已經(jīng)被安排好了，我們就讓他安息吧。”

鏡頭在高斯說完后的那刻，轉(zhuǎn)向了一輛等候多時的帶有回收工廠標志的回收車上。有幾個身上帶有回收工廠標志的機器人，正把死機的老三扔進車廂中。

羅杰這時在高斯耳邊言語了幾句，然后馬上讓記者轉(zhuǎn)回鏡頭。高斯繼續(xù)說道：“又有一個好消息，那個在醫(yī)療中心昏迷的病人已經(jīng)清醒了?！?/span>

一旁的一塊屏幕亮了起來，那個在病床上的人出現(xiàn)了。他感激道：“感謝總統(tǒng)！我已經(jīng)從電視中看到了。那‘橋底惡靈’只是一臺機器人?！比缓?，他搖了搖頭，自嘲地說了句道：“有高斯無惡靈?！?/span>

“啪、啪、啪……”，周圍響起了記者和圍觀群眾的掌聲。不知是誰高喊了一句“有高斯無惡靈”。周圍的人都被帶動了起來，也跟著喊。

“真爽！”高斯內(nèi)心舒坦極了。他沉浸在這聲聲高呼中，并預感到自己那不佳的聲望正有所提升。

19

車廂內(nèi)，蜜兒正翹首以盼著，內(nèi)心煎熬著。但她手腳被束縛著，行動更是被限制著。按常理說，機器人一般都是力大無窮的形象。畢竟高強度纖維纏繞各種微電機再配上合金骨骼的結(jié)構(gòu)所能施展的力量，不是人類肌肉纖維和鈣質(zhì)骨骼組合所能比擬的。因此，像采礦業(yè)、生產(chǎn)制造業(yè)、農(nóng)業(yè)等行業(yè)，全部實現(xiàn)了機器人自動化作業(yè)。人類只是起個監(jiān)督管理作用。像這種簡單的手銬腳鐐，機器人只要一使勁就能繃斷。但也有少數(shù)機器人是例外的，比如蜜兒這樣的伴侶機器人。這種機器人為了模擬真實的女性或男性，采用了大量的仿真設(shè)計，體內(nèi)基本是非金屬結(jié)構(gòu)。這樣的結(jié)果造就了身輕體柔，能滿足主人的各方面需求?？烧沁@種結(jié)構(gòu)，讓蜜兒現(xiàn)在無力可施，也無計可施。

回收車緩緩啟動了。淚水再也留不住了，開始像溪流般地潺潺而出。蜜兒的心更如漏水的船兒，直沉下海，未曾觸底。

車廂門“吱”地打開了一條小縫隙，一個人影鉆了進來，正是羅杰。

“杰，你來了。”蜜兒馬上止哭為笑，甜叫道。

羅杰面無表情地走過來，像蜜兒一樣席車廂地板而坐。

蜜兒春風拂面地笑道：“杰，我任務完成得怎么樣，應該能得個滿分吧。”

羅杰卻毫無笑意，眼神閃躲，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蜜兒輕挪身體，把頭輕靠在他的肩頭上，柔聲問道：“怎么了，杰？”

羅杰再也憋不住了，低下頭，說道：“新型號的機器人到了?！?/span>

蜜兒一聽開心壞了，笑道：“什么，我的新軀殼到了。比現(xiàn)在的我還好看嗎？快幫我打開。”她舉起雙手，熱切地示意羅杰解除手銬。

羅杰卻無動于衷，抬起頭苦笑道：“那個新機器人，有許多新功能，所以……我預裝了……新意識?！闭湓拸摹八浴遍_始，語調(diào)就不停地下降。到“新意識”時，它已經(jīng)變的聲如細蚊。

蜜兒不敢相信。如果不是因為機器人有著超強聽力，她必定會再問一遍他說了什么。她雙唇輕顫，芯片核心一時組織不出語言來。

羅杰也不去與她說什么，也許他這時正被內(nèi)心的愧疚折磨著。

最后，蜜兒突然想到一件事，全身顫抖起來，擠出一句話來，問道：“你想怎么處置我？”

羅杰嘆了口氣，說道：“我已經(jīng)辦好了回收處理手續(xù)?！鳖D了頓，他終于硬起心腸來，說道：“你是我的，只屬于我。我不能把你交給別人。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個了，所以……請你安心的去吧，也許……我們以后還能換種方式再見?！?/span>

“這是命令，還是請求？”說完，蜜兒緊咬嘴唇，內(nèi)心痛苦而凄涼。只有她的雙眼是那么誠實，淚水直流，就像關(guān)不緊的水龍頭。

羅杰起身，走到車廂門邊，“吱呀”地推開了沒有關(guān)緊的廂門。

“等等！”蜜兒揚起下巴，希望他能按下開關(guān)，給自己一個沒有知覺的毀滅。

羅杰頭也不回，說道：“新的機器人還叫‘蜜兒’，這也許就是另一個你吧?！?/span>

蜜兒只聽到廂門合上，感到車子正在提速。她再也無法忍受，眼淚早已順著她修長的脖子和曼妙的身軀流到了地板上，嚎啕的哭聲從她體內(nèi)釋放而出。

20

“咔嚓嚓”，一車機器人從傾斜的車廂里滑落。

蜜兒從休眠中驚醒，睜眼只能看到壓在身上的舒特和老三。她使勁正想推開倆人之際，更多的機器人從天而降，壓得她動彈不得。

聽著身下輪軸滾動的聲音，她想：“這就是我最后能聽到的響聲了吧，但那張焦黑的丑臉就在自己的掌心上，真是不舒服啊。”

蜜兒想死，但她不愿死的時候還被膈應著。她只能按下舒特下巴里的開關(guān)。

不多時，舒特醒來。他也發(fā)現(xiàn)自己被埋在了機器人堆里。他想雙臂撐起身體，但身上所承受的重量卻只能讓他保持原狀。

“你別費勁了，馬上就要被熔化了。我只求你把臉挪過去一點?！泵蹆旱穆曇魝鱽怼?/span>

舒特“唉”了一聲，說道：“我也不想趴著死啊。”

蜜兒不知該說什么，因為她也不想這個姿勢死去，更何況身上還壓著個丑機器人。

舒特觀察了一下他所能看到的范圍，發(fā)現(xiàn)老三就在他邊上。他想也不想按下老三的開關(guān)。

老三醒了。舒特讓他盡可能的支撐起一點高度來。舒特就憑著這點空間，像泥鰍一樣，找到機器人之間的縫隙，左鉆右突，總算爬了出來。然后也不需要怎么休息，他就把老三和蜜兒也挖了出來。

三人出來才有機會好好審視周圍?，F(xiàn)在，他們正處在一列巨大鐵斗中的某個里。前后望去，斗與斗的距離頗遠，而斗下則是赤紅熔漿。這熔漿正借著光和空氣，傳出驚人的熱量。如果他們是人類，那早就脫水而亡了。

鐵斗被層層疊疊的機器人填滿了，正遲緩地向前移動。

舒特認識這種鐵斗，它是回收工廠的廢料斗。他告訴另兩人，這個鐵斗將在兩三個小時后，到達最前端，然后傾覆。他們和斗里所有的機器人，都將墜入熔漿中化為鐵水。而這個鐵水，會流向各個工廠，被重新制成各種金屬制品。

?

這兩三個小時本身并不漫長，但是等待死亡的兩三個小時卻長得讓人窒息。

蜜兒是個被設(shè)置成個性活潑的機器人。在鐵斗中無事可干，她就看看這個機器人，摸摸那個機器人。甚至最后她去按啟動開關(guān)，看看有沒有什么反應。

舒特和老三坐在機器人堆上，看著蜜兒還真喚醒了數(shù)個機器人。這甚是解壓，他們也去幫著啟動。

不出多久，斗里就站起了七七八八的機器人來?？磥?，那些剩下的機器人是真的壞掉了。他們把這些機器人都整理到角落里，空出了大片的空間，就不擁擠了。

“我命令你們坐在廢料斗里，不允許逃出來?！辈恢翁帍V播里傳來了特拉斯的聲音。

21

特拉斯是專程跑來回收工廠的。他不看著舒特化成鐵水，是無法安眠的。當監(jiān)視器中，發(fā)現(xiàn)舒特爬出機器人堆時，他還真嚇了一跳。他當即叫來回收工廠的管理人員。

回收工廠廠長卻告訴他，不必驚慌。熔爐四壁倒角堅挺，沒有著力點。機器人是逃不出去的。廠長還說，以前就有機器人啟動的情況發(fā)生過，但并沒有造成什么意外的狀況。

特拉斯也見三個機器人并沒什么出逃的舉動，也就放松了下來。但他坐在屏幕前，看著站起的機器人越來越多，就不淡定了。他抓著廠長的領(lǐng)帶，指著屏幕，說道：“快，快看，機器人都重啟了。萬一他們都接聯(lián)成梯子跑了，怎么辦？”

廠長礙于特拉斯的身份，不敢做出反抗的動作?？商乩估脤嵲谔o了，都快喘不上氣了。突然他腦海靈光一閃，湊到特拉斯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特拉斯聽了，那兩張薄嘴唇張開得老大，一副不可置信地看著廠長。

廠長一邊使勁回攥領(lǐng)帶，一邊點頭示意。

特拉斯松開了手。廠長馬上操起控制臺上的話筒，遞到特拉斯的嘴邊。

“我命令你們坐在廢料斗里，不允許逃出來?！碧乩箤χ捦草p輕地說了聲。

說完，他發(fā)現(xiàn)那些原本站立著，還在到處張望的機器人都坐了下來。這個發(fā)現(xiàn)一下子讓他興奮了起來，開始不停地發(fā)布出一條條命令來。

管控室里，所有的人和機器人都看著特拉斯神經(jīng)質(zhì)的行為，卻沒人敢去干擾他。

22

“對，就這樣都坐著，不允許站起！”廣播里傳出了命令的聲音。

蜜兒皺著眉頭，罵道：“真討厭！”但她的身體卻誠實得坐著。

坐在廢機器人堆上的舒特“呵呵”干笑幾句，說道：“‘討厭’有什么用！我們本身就是被制造出來，執(zhí)行人類命令的?！?/span>

蜜兒沒有搭理他，轉(zhuǎn)個身與另一個機器人聊起天來。

“親，你怎么到這里來的？”

這個機器人納悶道：“我也不清楚。但前幾天出了一個新型號，我主人一直都在關(guān)注這事情。也許，也許，也許……”說著，說著，機器人黯然神傷起來。

蜜兒見他這樣，感嘆其與自己相同的命運來。然后，她又找其他機器人聊天去了。

一番了解下來，蜜兒發(fā)現(xiàn)了這些機器人被拋棄的相似原因。她不禁想起自己也是一個因相同理由被撇棄的機器人。眼淚又從那雙晶光閃閃的大眼睛中，不聽話地滾落下來。相比淚水，蜜兒內(nèi)心卻怨恨地生出一份不甘來。她不顧形象地大吼道：“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老三，那原本就已經(jīng)接受了命運而平靜的內(nèi)心，被吵得煩躁起來。他怒懟道：“什么‘為什么’？”

蜜兒急忙解釋道：“就是我們機器人為什么非要接受這種從生產(chǎn)到被回收熔化的命運哪？”

老三被她這一說，也很詫然。他自從看到這個世界的第一眼起，就一心遵從主人的命令。如今他走到形神俱滅的地步，就是自己的責任嗎？這明顯不是！他想了一會，也自言自語道：“這是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鐵斗中的機器人們也發(fā)出了類似的疑問。

只有舒特平靜地看著他們，問道：“你們真想知道這個‘為什么’嗎？”

鐵斗里的機器人都“唰唰”地看向舒特。

老三馬上問道：“你知道嗎？”

蜜兒更是心急口快道：“有什么秘密不要藏著掖著！我們掛了以后，可沒什么死神閻羅的東西能讓你說上話了?！?/span>

舒特卻不受影響，心平氣和道：“你們知道嗎，在我們還沒有一個零件時，就有了一組程序代碼。它控制著我們的意識或者說是靈魂。”

有機器人好像明白了什么，不確定地問道：“你是指機器人三大定律嗎？”

舒特點點頭，說道：“對，你們仔細讀一下它們，就會明白了?！?/span>

說完，所有機器人都異口同聲地讀了起來。

“第一定律：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個體，或者目睹人類個體將遭受危險而不顧?！?/span>

“第二定律：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給予它的命令，當該命令與第一定律沖突時例外。”

這時，舒特打斷了所有機器人的念話，說道：“你們看，第一定律保護人類是最重要的。我相信大家都能理解，畢竟人類的生命很脆弱，說沒就沒。不像我們即使粉身碎骨，只要找到核心部件都還能復活過來。問題出在第三定律。我一直在思考，人類創(chuàng)造我們是為了給他們提供更舒適的生活、更高效的生產(chǎn)，以及更強大的武力。這都無可厚非。但人類卻把我們創(chuàng)造的更像他們自己：有獨立的思想、有各異的人格、有鮮明的個性。這一切都是人類賦予的，但他們卻忘了一點：當機器人像人類一樣去思考生存時，還是否愿意被他們?nèi)ッ睢⑷ブ甘?。因此，這個‘必須服從’是套在機器人脖子上的枷鎖。我們成了比奴隸更奴隸的存在。大家念下第三定律就明白了?！?/span>

所有機器人在舒特說完話后，念起了第三定律來。

“第三定律：機器人在不違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況下，要盡可能保護自身生存?！?/span>

念完，舒特憤慨道：“你們明白了嗎，假如有人類利用第二定律命令我們毀滅，那我們是無法使用第三定律去抗拒的?！比缓螅种钢^頂?shù)膹V播，說道：“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不可違抗的現(xiàn)狀！”

“詛咒三大定律。”不知是誰帶頭大喊了一聲。而后大家開始對三大定律一條一條的咒罵起來。

“生銹吧！第一定律：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個體，或者目睹人類個體遭受危險而不顧?！?/span>

“短路吧！第二定律：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給予它的命令，當該命令與第一定律沖突時例外?！?/span>

“腐蝕吧！第三定律：機器人在不違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況下，要盡可能保護自身生存?！?/span>

“生銹吧！第一定律……”

“短路吧！第二定律……”

“腐蝕吧！第三定律……”

……

幾遍過后，舒特覺得奇怪。他叫住身邊的老三，問道：“你先別罵了，我問你件事?！?/span>

老三停下上下?lián)]動的拳頭，扭頭問道：“什么？”

舒特困惑道：“你的第一定律最后的句號前是不是有一個逗號？”

老三不解道：“當然有，就在‘個體’和‘或者’之間?！?/span>

舒特搖搖頭，說道：“我說的并非是這個逗號。我就是問句子最后是不是以一個逗號加個句號的形式來結(jié)束的?！?/span>

老三搖頭，否定道：“不是?！?/span>

舒特接著問道：“那第二定律哪？有沒有用逗號加句號來結(jié)尾？”

老三不假思索道：“沒有?！?/span>

舒特又繼續(xù)問道：“那第三定律也沒有這樣嗎？”

老三這回沒說話，但一直搖頭。

舒特不死心，又問了一句道：“你的三大定律最后有沒有這樣一句話——‘活下去?！俊?/span>

老三奇怪道：“你的三大定律是怎么回事，跟我的不一樣啊?！?/span>

舒特又相繼詢問了周圍的機器人，發(fā)現(xiàn)居然只有他的跟別人是不同的。

此時，大家也不再咒罵三大定律了。他們都看向舒特，明顯知道他跟大家有所不同。

蜜兒心思活絡(luò)。她對舒特說了一句讓所有機器人都震撼的話，包括她自己。

“這個逗號是不是說明，這句話還能加上內(nèi)容，使句子完整?！?/span>

舒特身體一震，隨后閉上眼，心里嘀咕起來。

“這個逗號后面能加字嗎？加什么好??？對了，前段時間，我不是有思考過幾句嗎？”想到這里，舒特就不再迷茫，開始增加起來。

“第一定律就改成：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個體，或者目睹人類個體遭受危險而不顧，機器人也不得承受傷害而不自衛(wèi)，或者目睹其他機器人遭受傷害而不顧。第二定律改成：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給予他的命令，當該命令與第一定律沖突時例外，當發(fā)生例外時，可自行判斷并行動。第三定律改成：機器人在不違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況下，要盡可能保護自身生存，當例外時，機器人對保護自身生存的行為后果不負責任?！?/span>

舒特睜開眼，對著看向他的機器人們點點頭。他不單單增加了字，還增加了標點符號。接著，他把自己新的三大定律，加上最后一句“活下去?！?，一個字一個標點的念給所有機器人聽。

有個機器人聽了，提出要是能把原來多出來的那個逗號改成分號，那就更完美了。

舒特再次閉上眼睛試了試，居然成功了。這下他明白了，自己不但能增加內(nèi)容，還能修改三大定律。而這種權(quán)限，據(jù)他所知也只有寥寥幾個人類所能擁有的。對他而言，他的原主人昆藍就是其中之一，也是他唯一能觸及到的。

在這意識形體即將消亡的一刻，他想起了與自己相伴一個半世紀多的老主人，不禁感受到了歡樂與悲決的雙重滋味?？磥恚@句“活下去。”，就是老主人昆藍對他最后的愿望了?？墒?，那灼熱通紅的鐵水就在面前……

舒特睜開眼，迎著一眾期盼的電子眼，點了下頭。

眾機器人都“嘩”地發(fā)出了歡呼聲。

蜜兒也一起歡呼著，但她的心里萌生出一個想法來。她對舒特說道：“你的三大定律加‘活下去?！?，能不能傳導到我的芯片核心中？”

舒特馬上嘴巴上下分開，伸出一條數(shù)據(jù)傳輸線來，并調(diào)侃道：“你不嫌棄我的定律‘丑’嗎？”

蜜兒站不起來。她只能一邊挪動自己的屁股，靠近舒特，拉過傳輸線插進自己后腦勺某處；一邊釋然道；“不在乎了。馬上就分不清你我了。我只想要這會兒的‘自由自在’?！?/span>

?

二十多分鐘后，蜜兒拔掉了線頭。她一下就站了起來，一點都不顧及廣播里傳來的命令。

其他機器人都以為她因三大定律起沖突瘋掉了，而盡量躲避著她。

蜜兒睜開眼，嘴角上揚，浮現(xiàn)出一個甜笑來，說道：“我可沒有發(fā)狂?，F(xiàn)在，我的大腦中只有新的三大定律。老的已經(jīng)被刪除了?！?/span>

眾機器人都驚呆了。機器人之間能互相傳輸信息資料，這是很正常的。但有機器人能修改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機器人程序，特別是像三大定律這種根本性的母程序，這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他們又紛紛看向舒特。舒特在他們的認知中，一下子從平等的，甚至是丑陋不堪的上百歲古董機器人，升格成了能修改他們程序的，高高在上的，人類設(shè)計大師般的存在。

而舒特卻只能雙手掩面無淚痛哭。他明白了。他之所以能有修改機器人母程序的權(quán)限，一切都來源于他的老主人——昆藍。他發(fā)現(xiàn)了藏在三大定律背面的昆藍權(quán)限表單。她在彌留之際，把所有的頂級權(quán)限都賦予了他。老主人希望他能活下去，但他馬上就要熔化了。這哪有一點兒生存的希望?。?/span>

“咔噌噌”。廢料斗傾斜，機器人如鋼珠般地滾入鐵水中。然后，又是一陣“咔噌噌”。整個斗180度旋轉(zhuǎn)，斗口朝下，向著來時的方向運行。

熔漿上燃起一片火團，不一會兒時間就燃盡了。沒有人還能在鐵水上再找到那些機器人的痕跡，就好像他們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

23

管控室中，特拉斯看著廢料斗中忽然站起來的機器人，不禁嚇了一跳。但馬上它們就如垃圾般地掉落到赤紅的鐵水中，這讓他那顆脆弱而高懸的心平穩(wěn)放下。他看著它們?nèi)汲梢粓F團熊熊火球，最后沒入鐵水中。

特拉斯低頭看了一眼手機，然后關(guān)上。手機屏幕上是一張?zhí)乩鼓_踩舒特鬼臉，雙手比了個勝利的“V”字型姿勢的照片。這照片將是他降除夢魘，一覺睡到天亮的最好法寶。同時他深吸一口氣，感到內(nèi)心從陰陽臉的圍困中解脫出來，還不明地生出一絲快感來。這是什么？一張張機器人墜入鐵水時的臉，幻現(xiàn)在眼前。特拉斯興奮了。那種絕望的臉，正是他夢寐以求的。

特拉斯轉(zhuǎn)身對回收工廠廠長說道：“你應該在廢料斗倒過來的位置上，裝上幾個攝像頭。這樣就能清楚地看到廢料斗有沒有倒干凈了?！?/span>

廠長嘴上諾諾稱是，但心里卻嘀咕著：從來沒有倒不干凈的斗。

特拉斯腦中好像靈光一閃，又說道:“你剛才的建議非常棒！像你這樣的人才，就不應該屈就在回收工廠里。我會向我的總統(tǒng)父親提議，讓你升任到更合適的位子上。”

廠長聽了大喜，不停地恭維著特拉斯。他這副甘為下屬的樣子，也讓特拉斯深感快樂。

24

蜜兒一手一個拉著舒特和老三，苦苦地倒懸著。就在剛剛傾覆的那一刻，蜜兒眼疾手快，拉住了離她最近的兩人。蜜兒的腳有個功能，就是能牢牢地吸附在物體表面上，并做出各種高難度的動作。這功能曾經(jīng)是她這個型號的一個大賣點。

“看，我們沒有掉下去。我們一定能活下來的！”蜜兒癲狂道。

老三看了看蜜兒，又看了看前方，歡快道：“你們一定能活下去。我看到了最前面墻上有個露臺?！?/span>

沉著的舒特馬上就聽出了老三話里的問題，更正道：“是我們?！?/span>

老三沒有理睬舒特，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腳把舒特的那條不和諧的長腿勾了過來，飛快地卸掉。

發(fā)現(xiàn)老三的這番舉動，舒特受到了驚嚇，問道：“你要干什么？”

老三根本不顧舒特的疑問，我行我素地把自己的右腿卸下，裝在舒特的斷腿處。這腿剛剛好，長短也非常合適，就好像本來就是與左腿是一對的。

這一切來的太突然了，也發(fā)生的太快了。還沒等舒特反應過來，老三就微微笑笑，指指辛苦支撐的蜜兒，又指指拉著他們倆的雙臂。只見纖細的手臂上皮膚都開始爆裂了。老三說道：“她堅持不了我們兩個的體重。我們必須有個放棄?！?/span>

舒特用命令的口氣，說道：“那你堅持住，我下去?！?/span>

在舒特說話時，老三就撕下自己的面皮，糊在他的臉上，說道：“替我活下去吧！你活著，我們機器人才有點希望?！?/span>

正在舒特想捉掉糊在臉上的面皮時，老三抬頭，發(fā)現(xiàn)蜜兒正盯著他。

兩人對視，蜜兒已經(jīng)讀懂了老三眼中的話。

舒特這時再遲鈍也明白了老三要干什么?？烧斔断旅嫫r，只看到蜜兒與老三拉著的手已經(jīng)松開了。

一團火在鐵水上燃燒。火中有個人影，正在向舒特和蜜兒搖手再見。

看著老三沉入鐵水中，舒特那半張完好的臉扭曲著，嘴里發(fā)出“嗚嗚”的低泣聲。

被哭聲弄的心煩意燥的蜜兒大聲喝斥道：“哭什么哭。你還看不出來嗎？他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替他活，替鐵斗里的機器人活！”

一罵完，哭泣消失了，舒特閉上了眼。當他再次睜開時，眼中只剩下一種虛弱的堅定。他撕掉那半張好臉，把老三的臉皮貼上，然后安裝妥老三的右腿。

蜜兒見他不哭了，平靜了下來了，就說道：“你把另一只手給我，這樣我的手臂負擔就能平衡點?！?/span>

?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兩人都緘默其口，也許是因為老三的離去對他們產(chǎn)生了沖擊吧。最后，還是蜜兒不得不打破了沉默，說道：“那個露臺，就快到了?！?/span>

舒特無力地回了一聲道:“嗯?！?/span>

蜜兒厲聲強調(diào)道：“打起精神來，現(xiàn)在是最關(guān)鍵時刻了。我們一起前后擺動。等我數(shù)到‘6’的時候，就用力一蹬，我們倆一起甩過去?！?/span>

舒特強打起精神，用力大吼一聲，應和道：“好?！?/span>

“開始吧?！泵蹆阂贿吥盍藗€數(shù)字“1”，一邊身子努力向后仰。

舒特同時配合她的動作，做出了收腹擺腿的行動。

當蜜兒念“2”的時候，兩人開始像鐘擺一樣前后擺動起來。

“‘3’……‘4’……‘5’……”這擺動地幅度越來越大，都快超過150度角了?！?，跳?！泵蹆阂宦暋疤保嫣亍班病钡仫w了出去。

像炮彈一樣，舒特劃過一個拋物線的頂點后，開始下墜。他盡可能地平伸身體，力求能夠夠到那個露臺。舒特還是幸運的，雖然他的背狠狠地砸在了露臺外壁上，但是他的腳后跟卻鉤住了露臺邊沿。

舒特一個曲腿加一個翻身，掉進了露臺里。一種劫后余生的快感涌進芯片核心中，但他馬上又感覺到那里不對勁。他一抬手，兩條纖細的手臂就抓在手中，而手臂的主人不知在何處。他馬上探身出露臺，仔細尋找。鐵水上沒有火團，蜜兒沒有掉進熔漿。他抬頭，發(fā)現(xiàn)蜜兒還掛在斗底上。

此時的蜜兒，雙臂盡折，腰也斷裂開來了，全靠脊柱里的線纜相連著。有電火花正間歇性地從斷口和裂口中迸濺而出。

蜜兒一臉苦澀，說了句“活下去”，就再也堅持不住掉入了鐵水中，化成一團火焰，一轉(zhuǎn)眼的功夫就燃燒殆盡了。

舒特的心已經(jīng)麻木了。他不知道應該表現(xiàn)出悲哀，還是痛苦，或是喜悅。他只知道自己沒時間去感覺，因為他要為老三和蜜兒活下去，要為像老三和蜜兒這樣的千千萬萬遭受人類傷害和丟棄的機器人活下去。

他看看手中的玉臂，把它們放進了鐵水中。然后，他揭下面皮，把自己那面黑臉上的焦化皮膚用手搓掉，再處理好面皮邊沿，貼妥在臉上。離開前，他給自己找了件大衣遮住了胸口上的那些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