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日
　　總督離城到X去。我跟他到那邊。我看見闊大的河水，晶耀的屋頂，覺得快活。在這些地方，春天十分可愛：像一個處女，又如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似的快活。
　　總督坐火車到一個最近的郊鎮(zhèn)。我也坐了這一次列車的頭等車到了那里。一個衣服華麗的女子搭進(jìn)我的房里。她的手巾落下。我把他抬起。
　　“你不是一個俄國人，是不是？”她用法語問我，很注意地看著我。
　　“我是英國人?！?br>　　“英國人？我可以問你的名字么？我想我們以前似曾見面過?！?br>　　經(jīng)過瞬間的猶豫后，我取出名片給他，名片上刻著“佐治·奧勃林，工程師，倫敦”。
　　“那么，你是一個工程師。我很喜歡能看見你。我希望你能找我去。我也要找你去?！?br>　　在一個車站上食堂里，我看見她同一個猶太人在吃茶。這人看去很像一個奸細(xì)。我到她旁邊說道：
　　“我很喜歡能再見到你。”
　　她笑一笑。
　　我同她在月臺上走來走去。
　　我們又上車了，車守走來收票。她遞給他一個灰色信封，我在這信封下面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出：“秘密警視局”這幾個字。
　　“我知道，你買了月季票?！蔽覍λf。
她臉紅得利害。
　　“嗄，不是的?！彼卮鸬馈拔业囊馑际牵@不是甚確的。這是一個朋友送給我的……我遇見了你真是快活。我很愛英國人?！?br>　　汽笛叫了一聲，火車停了。我們到站。我向她告辭，但是偷偷地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她。
　　我看她進(jìn)了憲兵司令部。
　　我想道：“唉，事情已是這樣了?！?br>　　我又在旅館中時，我決定必須做去。或者我現(xiàn)在是被人監(jiān)視——那么，當(dāng)然的，我是要死亡了。不然則我與那個婦人在車上相遇，完全是偶然的事，完全是偶然的遇合。我想，無論如何，我必須知道真切，所以我決意要與命運宣戰(zhàn)。我戴上高帽，坐了一部美麗的車，到她住的地方去。我按了一下門鈴。
　　“夫人在家么？”
　　“是的，請進(jìn)來?！?br>　　我被請進(jìn)一間房子，看來如一個香美的匣子似的。屋角一張桌上，擺了一大球黃玫瑰花——顯然的，這是她的一個奉承者送來的。有許多屋主婦的肖像，姿態(tài)種種不同，有的擺在桌上，有的掛在墻上。
　　“嗄，是你呀……你來此真是歡迎。請坐?！蔽覀?nèi)杂梅ㄕZ談話。我燃了一根香煙，把帽子擺在膝上。
　　她問道：“你喜歡俄國女子么？”
　　“我以為她們是世界上最有趣的?！?br>　　門上有人敲了一下。
　　“進(jìn)來。”
　　二個人進(jìn)來：他們頭發(fā)極黑，短須濃濃的。他們看來似是斗牌的騙子或是那些靠婦女為生的人。
　　我們拉拉手。
　　那婦人和他們一同走到窗前。
　　我聽見他們中的一人低聲問道：“他是誰？”
　　“嗄，是一個工程師——英國人。很有錢的，你們可以放膽說話——不要理會他。他一句俄國話也不懂?！?br>　　我從椅上站起來。
　　“對不起，我必須走了。晝安，夫人?！?br>　　我依舊和他有三個人握手。到了街上時，我覺得很有趣，謝謝上帝，他們以為我是一個英國人。

　　四月二十六日
　　總督又要回到N城去了。離開車時，還有一點鐘工夫給我自由使用。我無目的在鎮(zhèn)上散步著。天色漸黑了。閃耀的紅色的夕陽光在河上，天空橫有一條界限清楚的曲線。監(jiān)獄門前，有一個哨兵站的三色的崗位——獄房的黑口正位在那白墻的里面。足步的回音在石板上響著……黑暗，有鐵條攔著的窗……塔上的鐘，顫戰(zhàn)地和諧地嗚著。……全地球上滿是廣漠無涯的悲哀呀。
　　我能夠看見低的獄室，灰色的墻。我們太軟弱了……太軟弱了！然而大憤怒的日子，就會到的……誰能夠抵擋得住呢？

　　四月二十八日
　　公園里還是很冷。菩提樹還是赤裸裸的，但是那些灌木們卻已青而有葉了。鳥兒在新枝上唱著歌。
　　依梨娜停步擷花。她回頭向我笑道：“這外邊不是很可愛么？我覺得非?？旎?。你呢？”
　　我也覺得快活。我望著她的眼睛，想要告訴她說，她就是那快樂，就是那太陽的光。……我不期然而然地也和著她笑了。
　　她說道：“我許久沒有看見你了。你這些時候都在什么地方？住在哪里？你看見了些什么，學(xué)到了些什么？你以為我怎樣？”
　　不等我回答她，她又臉色紅紅地說道：“我覺得非常的想念你?！?br>　　實在的，今天早晨是再好也沒有的了。谷蓮花盛開，空中充滿著一種春的氣息。毛毳似的云片，互相追逐，在天上融消了去。我心中充滿著快活。她有深切關(guān)心我的意思呢。
　　依梨娜說道：“你知道不知道，我似乎在過毫不牽掛的生活。我現(xiàn)在看著你，我起了一種感想，似乎你實不是你，而是一個陌生的人?！欢钟行┦俏宜H愛的。……總而言之，你是一個陌生人。我知道你了么，你知道我了么？但是我們不要互相知道么？我們?nèi)绮换ハ嘀赖故强旎畹?，是不是？?br>　　停了一歇，她又微笑地說道：“呵，請告訴我你所做的是什么事；你是為什么而活著的?！?br>　　“你知道我是為什么而活著的?！?br>　　她垂下眼來。
　　“唉，那么，那是真的了?！?br>　　她臉上有些陰郁。她執(zhí)了我的手，沉默了一會兒。
　　她最后又開口了：“看我這里。對于這種事，我自然什么也不明了……但請你告訴我，為什么你要這樣做？為什么？這里不是很可愛么？春天到了。鳥兒們都在歌唱。但是你想什么？你為什么目的而活著？為什么，最親愛的？”
　　我有許多許多話要同她說……但只是不能找出話來說。我知道所有的話，在她看來都不過是“話”而已，她是不能捉摸得他們的意思的。
　　而她又堅持地問道：
　　“為什么呢，最親愛的？”
　　露水凝結(jié)在綠葉上。我的肩頭偶觸了一條樹枝——晶瑩的露點便如陣雨似的落了下來。我一聲不啊地站住。
　　“為什么不只是為‘生’而生著呢？或者，我誤會了你么？或者你是對的，這種事是必須去做的么？……不，不，”她回答她自己的問題道，“我可以決定你是錯的?！?br>　　我像一個小孩子似的，畏縮地問道：
　　“那么，什么是對的呢，依梨娜？”
　　“我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呢？為什么你要問我？我是什么也不的……我也不想去知道什么……但是我們今天是很快活的?！?br>　　她又笑著去擷花，而我卻想著，她離了我之后，不知我要怎樣寂寞，又想到，她離了我之后，她的天真的笑聲，要不向著我而向著別人了。
　　熱血沖到我臉上來，我直率地朗聲說道：
　　“依梨娜！”
　　“什么事，最親愛的？”
　　“你不是問我在做什么事么？……我在想念你?！?br>　　“想念我么？”
　　“是的……你不知道……我愛你。”
　　她低頭說道：
　　“不要對我說這話?！?br>　　“為什么不能？”
　　“唉，上帝……請不要說。再見?！?br>　　她很快地走開了。她的黑衣還在白樹枝中隱現(xiàn)著，過了一會兒才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