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中國歷史上的疆域應該以世代生活在今天中國疆域內(nèi)的各民族為出發(fā)點去上溯中國各個民族的歷史和疆域，凡是今天世代生活在中國疆域內(nèi)的各民族以及歷史上世代生活在今天疆域內(nèi)而今天已經(jīng)消失了的各民族都是中華民族的組成部分，他們的歷史（外來民族遷入之前的歷史另作別論）都是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他們在歷史上活動的地區(qū)及其建立政權的疆域也都是中國歷史上疆域的組成部分。

　　為什么要這樣說呢？其中主要的原因就是「中國」的含義在歷史上所指不一，并處在不斷發(fā)展變化之中，無法用歷史上的「中國」概念來代表中國，只能用今天中國的概念來代表中國，并由此上溯中國的歷史，才能實事求是認識歷史上的中國及其疆域。

　　關于歷史上「中國」的含義問題，許多學者都進行過討論，〔1〕筆者也曾撰文談過自己的看法?！?〕各家論述的主旨和方法雖然不盡相同，但有一點是相通的，那就是，都認為「中國」的含義在歷史上有很多種，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不同的場合所指內(nèi)容并不一致。

　　歷史上「中國」的一個含義是用來指一國的中心，即「都城」、「京師」、「國中」、「王畿」的意思。陳連開曾指出「直到清朝，此義一直在沿用」?！?〕顯然，我們不能以「中國」的這種含義來代表中國和中國歷史上的疆域。

　　歷史上「中國」的另一含義是指中原王朝，也是用地域作為劃分中國的標準。比如，春秋時期，人們將地處中原地區(qū)的周、衛(wèi)、齊、魯、晉、宋、鄭等看成是中國，而將中原以外的秦、楚、吳、越看成是夷狄。到了秦朝占據(jù)中原，統(tǒng)一六國以后，秦又成了中國的代表，此后，人們常常「謂中國人為秦人」?！?〕兩漢據(jù)有中原，也是中國。到了三國時期，因為魏國據(jù)有中原，被看成是中國，蜀國雖然聲稱繼承漢室，也不被看成是中國，吳國更被視為邊鄙?？梢?，歷史上曾將中原政權說成是中國，把中原以外的政權說成不是中國。但有時又不如此。比如，五胡十六國和北朝，有好多政權都據(jù)有中原，但卻不被東晉和南朝視為中國。女真人建立的金朝，也占有了中原地區(qū)，可南宋還是不承認他們是中國。而有一些政權如南朝和南宋都沒有占據(jù)中原地區(qū)，可仍被一些人看成是中國?？梢姡?strong>以中原王朝代表中國的概念，在歷史上就是混亂的，所以我們不能用這一概念來代表中國并以此為根據(jù)去認識中國歷史上的疆域。

　　歷史上「中國」的又一個含義是指漢族王朝，是用民族作為劃分中國的標準。西漢、東漢、西晉、東晉、隋、唐、北宋、南宋、明朝等都把自己看成是「中國」的唯一代表。但是歷史上又不完全用漢族王朝代表中國，如三國時期的吳、蜀雖然是漢族建立的政權，可在當時不被一些人稱為中國；五代十國時期的后唐、后晉、后漢政權雖然不是漢人建立的政權，而是沙陀部人所建立的王朝，但仍然被視為中國等等。可見，歷史上用漢族王朝來代表中國的概念也是混亂的，我們研究歷史也不能用這一概念來代表中國，更不能按照這一概念去認識中國歷史上的疆域。

　　事實上，不但漢族王朝在歷史上稱中國，就是一些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也自稱中國。比如，十六國時期，羯族建立的后趙就曾自稱「中國」?！稌x書·石勒載記下》記載，徐光向后趙皇帝石勒說，「陛下既苞括二都，為中國帝王」，就把羯族石勒建立的后趙看成了中國，相反把「司馬家兒」建立的東晉看成為偏鄙，不承認東晉是中國。北朝時期鮮卑族建立的北魏、東魏、西魏、北周也都把自己看成是中國。契丹族建立的遼有時也自稱中國，遼太祖耶律阿保機曾說「佛非中國教」，〔5〕就把自己的政權看成了中國。以滿族為統(tǒng)治者建立的清朝，更把自己說成是中國，并在與沙俄簽訂《尼布楚條約》時使用了「中國」一詞，使歷史上「中國」一詞的含義逐步向近代「中國」一詞的含義轉(zhuǎn)化。正像陳連開所指出的那樣，「『中國』的稱號為各民族所共有」，〔6〕這是十分實事求是的。正是在這一基礎上，孫中山領導辛亥革命勝利以后，才正式把國號定為「中華民國」，簡稱「中國」，這是我國以「中國」作為國號的開始，真正使「中國」一詞具有了近代國家的含義。新中國成立以后，定國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簡稱中國，這就是我們今天所說「中國」最典型、最完備的概念。我們所說的「中國歷史」中的「中國」就是指今天中國的概念，「歷史」則是指中國的昨天。研究中國歷史和疆域就是要按照今天中國的概念去探究中國的昨天及其疆域。

　　今天的中國，包括56個民族及其遼闊的陸地和海疆，在這塊陸地和海疆上世代生活的56個民族都是中華民族的組成部分，其歷史（外來民族要從他們遷入之時算起）都是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歷史上在這塊土地上世代生活過但今天已經(jīng)消失了的各民族也是歷史上中華民族的組成部分，其歷史也是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毫無疑問，這些民族在歷史上活動的地區(qū)及其建立政權的疆域都是中國歷史上疆域的組成部分。所以，我們以今天中國疆域包括的各民族（外來遷入民族另作別論）為出發(fā)點去探究今天中國的歷史和疆域，就會對中國歷史上的疆域問題獲得比較明確的認識。

　　比如，滿族是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是中華民族的組成部分，滿族是由歷史上的肅慎、挹婁、勿吉、靺鞨、女真族逐步發(fā)展而來的，肅慎、挹婁、勿吉、靺鞨、女真和滿族的歷史及其活動區(qū)域就是中國歷史及其疆域的組成部分，粟末靺鞨建立的渤海政權、女真族建立的金政權和后金政權、滿族建立的清政權都是中國歷史上的政權，他們所控制的疆域就都是當時中國疆域的組成部分。蒙古族是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是中華民族的組成部分，蒙古族是由東胡族發(fā)展而來的，東胡族的歷史和活動地區(qū)也是中國歷史和疆域的組成部分，由東胡族分出來的烏桓和鮮卑當然也是中國歷史上的少數(shù)民族，他們的活動區(qū)域及其后來建立的前燕、后燕、南燕、北燕、西燕、北魏、西魏、北周等政權所控制的疆域就都是中國歷史上疆域的組成部分。維吾爾族是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是中華民族的組成部分，維吾爾族的歷史就是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維吾爾族是由歷史上的回紇族（后來改稱回鶻）發(fā)展而來的，因此，回紇政權以及回鶻西遷以后建立的甘州回鶻、西州回鶻和黑汗王朝就都是中國的政權，他們所控制的區(qū)域就都是當時中國疆域的組成部分。

　　還有一些歷史上生活在今天中國疆域之內(nèi)而今天已經(jīng)消失了的各民族，他們的歷史也是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他們所建政權的疆域也是中國歷史上疆域的組成部分。比如，匈奴族是由殷周以來的鬼方、葷粥、獫狁發(fā)展而來的，戰(zhàn)國時期居住在河套和陰山（今內(nèi)蒙古陰山）一帶，即今天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中部、南部及鄂爾多斯草原一帶，后來建立了政權，因為是建立在今天中國疆域之內(nèi)的政權，匈奴政權所控制的疆域就是中國歷史上疆域的組成部分，不管匈奴所控制疆域的某一部分今天在不在中國境內(nèi)，也都是當時中國的疆域。高句麗民族是在中國唐朝時期消亡了的民族，但她也是歷史上生活在今天中國疆域之內(nèi)并最早在今天中國疆域之內(nèi)建立政權的民族，因此不管高句麗政權是否跨越了今天的國界，也都是當時中國的疆域。我們這里只是將高句麗政權跨越今天國界的部分說成是歷史上中國的疆域，并沒有把這部分土地說成是今天中國的土地，這就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態(tài)度。

　　這里有一點需要說明，就是中國歷史上的民族外遷以及國外民族內(nèi)遷問題。按照上述標準，筆者認為，中國歷史上的少數(shù)民族外遷并在與中國歷史上疆域接壤地區(qū)建立政權者，屬于向外發(fā)展性質(zhì)，其政權仍屬于歷史上的中國，如契丹族建立的西遼、蒙古族建立的四大汗國等都屬于這一類。如果中國歷史上的少數(shù)民族在外遷時沒有建立政權，而是加入了外國政權，這就不屬于歷史上的中國，而屬于中國移民，或稱僑民。匈奴族的一支外遷并且沒有在與中國歷史上疆域接壤地區(qū)建立政權，「后來又與外國民族結(jié)合以至融合，形成為另一個民族共同體」，過了200年以后才在頓河以東重新建立政權，期間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幾代人，「這部分人，可以認為他在離開中國國境之后，逐漸演變?yōu)橥鈬褡濉埂！?〕至于國外民族內(nèi)遷問題，她們只有內(nèi)遷中國以后才開始成為中華民族的組成部分，所以，她們作為中華民族組成部分的歷史只能從遷入中國之時算起，遷入中國之前的歷史不能算作中國歷史，毫無疑問，她們遷入中國以前的活動區(qū)域也不能算作中國歷史上的疆域。中國的朝鮮族和俄羅斯等民族就是這樣，作為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中華民族的組成部分，她們的歷史只能追溯到遷入中國之時，遷入中國之前的歷史及其活動區(qū)域不能算作中國的歷史及其疆域。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我們以今天中國疆域所包括的各民族為出發(fā)點去認識中國歷史上的疆域，并沒有把歷史上中國的疆域固定化，因為我們僅僅是按照今天中國疆域所包括的各民族（外來遷入民族另作別論）去探究中國歷史上的疆域，而不是用中國今天的疆域去代替中國歷史上的疆域。毫無疑問，土地是靜態(tài)的，但中國歷史上的各民族則是動態(tài)的，因此中國歷史上的疆域也會隨著各民族的移動處在不斷發(fā)展變化之中，我們只有按照這種發(fā)展變化的觀點，實事求是地去認識中國歷史上的疆域，才會得出比較實事求是的結(jié)論。

（本文節(jié)選自趙永春《關于中國歷史上疆域問題的幾點認識》，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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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考文獻〕

　　〔1〕于省吾：《釋中國》，《中華學術論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顧頡剛、王樹民：《「夏」和「中國」———祖國古代的稱號》，《中國歷史地理論叢》第1輯，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杜榮坤、白翠琴：《試論古代少數(shù)民族政權與祖國的關系》，《民族研究》1979年第1期。陳連開：《怎樣闡明中國自古是多民族國家》，《歷史教學》1979年第2期；《中國·華夷·蕃漢·中華·中華民族》，《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張博泉：《中華史論》，《民族研究》1993年3期。楊建新：《沙俄最早侵占的中國領土和歷史上中國的疆域問題》，《中俄關系史論文集》，甘肅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譚其驤：《歷史上的中國和中國歷代疆域》，《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1年第1期。

　　〔2〕《關于如何處理中國歷史上民族政權之間關系的幾點看法》，《四平師院學報》1981年第4期。

　　〔3〕費孝通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29頁。

　　〔4〕《漢書》卷96《西域傳下》顏師古注。

　　〔5〕《遼史》卷72《義宗耶律倍傳》。

　　〔6〕費孝通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第238頁。

　　〔7〕林干：《中國古代北方民族通論》，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