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網(wǎng)3/霸歌] 誤拂弦
柳睿 X 木繁 一曲終了,木繁站起身收好琴,伸手給面前躺在床上的傷者把完脈,向身邊兩名霸刀弟子和一名萬花谷大夫拱手,溫和地道:“謙少爺傷勢已經(jīng)穩(wěn)定。有勞裴大夫了。” 裴元上前為傷者柳謙把脈、檢查傷口后,一邊麻利的換藥一邊說:“木先生果然名不虛傳。既然柳太夫人掛念,明天就可以出發(fā)回霸刀山莊了,只是謙少爺畢竟傷重,馬車和各種隨行用品都要準(zhǔn)備更妥當(dāng)一些?!?“好的,謝謝裴大夫。這一路上,還得辛苦裴大夫照料我們謙少爺。”一名霸刀弟子客氣地作揖。 另一名霸刀弟子,則面無表情地把臉露疲色的木繁送回別院里“最結(jié)實的客房”,離開前也沒忘記,把一根鐵鏈的一端鎖扣在木繁的右腳腳腕上。 房內(nèi),盤腳打坐的老先生發(fā)須皆白,先偏頭掃了身邊神色頹廢的少年一眼,才沉聲詢問木繁:“那位柳公子傷勢可是穩(wěn)定了?” “是的,石師叔祖。他們可能明天一早就護(hù)送謙少爺回霸道山莊?!?木繁恭敬地答道。他伸手拿起桌面上的銅壺,趁著里面的水尚且溫?zé)?,倒了三杯,先給了兩個手腕都被鐵鏈扣住的石奉賢一杯,又把第二杯遞給雙手雙腳都被鎖住的少年——安明遠(yuǎn):“趁熱喝吧,喝完再反省?!?給神色黯淡的安明遠(yuǎn)喂完杯中水,木繁這才拿起第三杯水慢慢喝完。雖然他們?nèi)巳缃袷请A下囚,但牢房中一切用品和飲食,還算干凈。 “木繁你這兩日也辛苦了,歇歇吧。”石奉先被鐵鏈鎖著的右手抬起,輕輕拍了拍木繁打算為他整理頭發(fā)的手。 “石師叔祖,我不累。”木繁站在石奉先身后,動作麻利又輕柔的為他重新束發(fā),他一如既往的冷靜從容,溫和地安慰: “霸刀、長歌都是武林世家,總要留些情面的。幾位嫁去霸刀的師叔、師姐都會幫忙周旋,唐門和藏劍山莊的姻親們也會出面說情,我們先保重自身,免得節(jié)外生枝?!?石奉賢年近八十,木繁先天心疾,而安明遠(yuǎn)受到打擊后整個人心理崩潰,他們這三個人,要是在被霸刀山莊囚禁期間掛了一兩個,那霸刀山莊和長歌門,從此以后恐怕是真的結(jié)了死仇。 “好孩子,本該是我這個老人安慰你的……”石奉賢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地看著木繁。 因為先天心疾,木繁不宜情緒激動,他自從被其師祖救回長歌門后,十幾年來一直表現(xiàn)極好,從容淡定、性子剛?cè)岵?jì),這一代相知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 反觀安明遠(yuǎn)……石奉賢的目光在旁邊要死不活的安明遠(yuǎn)身上轉(zhuǎn)了一圈,心中滿是恨鐵不成鋼。 石奉賢在飛龍城書院教書幾十年,七十好幾的人了,一身傷病。 長歌門門主擔(dān)心這位太師叔的身體情況,極力勸說他回長歌門頤養(yǎng)天年,還特地派了自己看重的木繁去接,有相知功法出色又精通藥理的木繁在,石奉賢在路上自然能得到良好的照顧。 因為石奉賢年老體弱,木繁一個相知又有心疾,為了安全起見,楊門主打算指派一個莫問弟子陪木繁一起去接。楊門主那紅顏薄命的妹妹留下的獨苗苗——安明遠(yuǎn),剛好聽見了他們的談話,毛遂自薦去護(hù)送。 正愁在長歌門悶得慌的安明遠(yuǎn),為了能光明正大的出門玩耍,拍著胸口一個勁的各種保證。 楊門主見他積極主動,想著路程不遠(yuǎn),木繁性子沉穩(wěn)可靠,向來不出差錯,便同意了讓安明遠(yuǎn)跟隨木繁出門一趟。 一路上,這安明遠(yuǎn),實在活躍過頭。
安明遠(yuǎn)三歲沒了爹,六歲死了娘。他祖父與叔伯覺得長歌門文武兼修、門風(fēng)雅正,最適合教育人了,于是把安明遠(yuǎn)送回了長歌門,由門主養(yǎng)育教導(dǎo)。
門主太忙了,安明遠(yuǎn)太皮了,門主夫人這位舅母教起來輕不得、重不得,長大后安明遠(yuǎn)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裝的乖巧,私底下頑皮跳脫。
這一路來回,木繁可謂辛苦,以前他帶其他師弟歷練,個個都算乖巧,偶爾犯了錯,教育一番就是了。 可這安明遠(yuǎn)是個淘氣又固執(zhí)的,被教訓(xùn)了也是表面上裝作知錯悔改,實際上還是我行我素。 接到了石奉賢后,返回長歌門途中夜宿客棧時,木繁忙著給石奉賢調(diào)理身體,沒有發(fā)現(xiàn)陽奉陰違的安明遠(yuǎn),又偷偷溜出去瞎逛,而且闖下了大禍。
安明遠(yuǎn)信步而行,附近以歌舞聞名的芳菲樓中突然先后沖出兩個人來。前方逃跑的是一個身穿長歌門鶴夢服飾的女子,她身后一個錦衣華服的青年正舉著大刀劈向她的背部! 安明遠(yuǎn)一見自己的同門即將被斬殺在自己面前,毫不猶豫的馬上拔劍去救:“住手!” 安明遠(yuǎn)雖然頑劣,可天賦不錯,教他武功的又是長歌門的頂尖高手,所以身手非常不錯。 他年少輕狂愛逞強,美麗的同門師姐被人追殺,他問也不問緣由,就一邊狠狠攻擊一邊喝罵:“你是霸刀的?以為我們長歌門弟子好欺負(fù)?!追不到就痛下殺手!” “師弟,殺了他!”鶴夢琴娘一手莫問劍法犀利迅捷,但華服青年的內(nèi)力渾厚刀法兇猛,她本來完全招架不住,但安明遠(yuǎn)的加入,兩人聯(lián)手之下很快占了上風(fēng)。 “她是長歌門叛徒周瑩,你是她同伙?”華服青年抵擋不住這兩人的合力攻擊,急問。 安明遠(yuǎn)聞言一驚,鶴夢琴娘周瑩急了,立刻只攻不守,不顧一切爆發(fā)最強一擊,一劍刺中了華服青年的腹部,而安明遠(yuǎn)手中的劍收勢不及刺入了青年的肩膀。 “你是周瑩!”安明遠(yuǎn)臉色驟變,驚怒交加叫了起來,慌忙撤劍轉(zhuǎn)攻周瑩,“你這個長歌門的恥辱!” 那周瑩冷笑一聲,一把迷藥灑出后急忙逃離。 等安頓好石奉賢的木繁出門尋找安明遠(yuǎn),找到了事發(fā)現(xiàn)場時,只見一群霸刀弟子正對地上身中兩劍、血流如注的華服青年進(jìn)行救治,而安明遠(yuǎn)被捆綁結(jié)實扔在了地上。 “木繁師兄,快幫忙救他!”安明遠(yuǎn)見了救星,慌忙叫道。 “別動!”兩名霸刀弟子舉起大刀,兇神惡煞的逼近木繁。 “我們是真正的長歌門弟子,我木繁師兄相知心法練得極好,你們先讓他去救你們的柳謙少爺!”安明遠(yuǎn)又驚慌又悔恨,急忙說道。 “要不是你混蛋,我們謙少爺也不會重傷!”一名霸刀弟子悲憤地罵,“你們……” 嘴里塞著藥丸,被屬下點穴、用藥、包扎止了血的柳謙喘著氣,掀了掀眼皮看了包圍圈外正詢問情況的木繁一眼,有氣無力的對手下說:“他是溫涼的徒孫,讓他過來吧?!?木繁得知地上受傷的柳謙是讓安明遠(yuǎn)禍害了,連忙幫對方療傷一番,然后……也被捆綁起來了。 華服青年柳謙,是霸刀山莊現(xiàn)任莊主柳韌的一個侄子,上個月?lián)魵⒘艘幻裘颜玫暮诘乐腥?,對方的老相好周瑩今晚尋仇來了?四年前為了一個空有其表、無惡不作的男人叛出了長歌門,而今夜為了給姘頭報仇,周瑩重新穿上長歌門的服飾,趁著柳謙獨自一人去芳菲樓聽歌賞舞,伺機(jī)接近、下毒、刺殺。 刺殺失敗后,周瑩慌忙逃跑,柳謙緊追不舍,眼看就要擊殺對方,偏偏突然冒出了個愣頭青安明遠(yuǎn)…… 石奉賢嘆了口氣,如今他們?nèi)齻€人都被囚禁在霸刀山莊這別苑中,安明遠(yuǎn)在柳謙受傷后被對方的下屬打了一頓,也受了內(nèi)傷,自己老邁多病幫不上忙,唯一的相知木繁自己有心疾本不該操勞,這幾天又要照顧他們這兩個同門,又要一天跟著三頓去為柳謙療傷,委實辛苦。 安明遠(yuǎn)現(xiàn)在一直處于悔恨自責(zé)之中,石奉賢也就不好當(dāng)著他的面跟木繁明說: 此事可大可小,全看霸刀山莊的主子怎么想。要是給長歌門面子,就當(dāng)作一場誤會處理。要是存心找事,那周瑩早已被長歌門公開除名是牽連不了長歌門的,但安明遠(yuǎn)莽撞,不問緣由就出手而且一出手就全是殺招,最后害得他們家少爺重傷,柳家非要重懲也是在理。 可是,自從霸刀山莊二長老柳不折在長歌門溫涼亡故后遷怒于長歌門上下,兩個世家的交情越來越淡了。 近二十年來,追求長歌門弟子的霸刀弟子不少,但沒有幾個成功的,許多霸刀弟子求而不得,心里都憋著一股氣……這次安明遠(yuǎn)犯了錯,霸刀山莊只怕是要出一口惡氣了。 想到這些,石奉賢又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霸刀山莊 柳謙被送回了房間,他的至親看過他的傷勢后,全都又是心疼又是憤怒。 柳謙的弟弟柳睿,轉(zhuǎn)身沖出屋外,惡狠狠地瞪著蒼白瘦削、一臉愧疚的安明遠(yuǎn),恨不得砍他幾刀:“安、明、遠(yuǎn)!” 柳太夫人帶著長媳柳老夫人、孫媳婦唐錦瀾還有三兒媳——柳謙的母親商夫人,快步從室內(nèi)走出,一字排開,冷冷俯視臺階下方的石奉賢、木繁和安明遠(yuǎn)三人。 “柳太夫人、莊主夫人、少莊主夫人、商夫人、睿少爺。”石奉賢沉穩(wěn)有禮地拱手道,“實在抱歉,我們長歌門弟子安明遠(yuǎn),沖動魯莽,沒有認(rèn)出那個早已被除名的叛徒,因為誤會……” 滿頭白發(fā)的柳太夫人一抬手,阻止了石奉賢未出口的求情,她是七秀坊那一代的大弟子,又在霸刀山莊當(dāng)了幾十年主母,自有懾人威儀,此時動怒,氣勢完全壓住了理虧的石奉賢: “石先生,你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老身當(dāng)年也是你門下學(xué)生,但今日不論身份,只辯是非。 此事你本無辜,可你既然一心要為晚輩求情開脫,老身先問你一句:當(dāng)時安明遠(yuǎn)一見柳謙和周瑩交手,不由分說拔劍就要殺他,還說他以為你們長歌門弟子好欺負(fù),追不到就痛下殺手,這是何意?!” 石奉賢三人臉色一白,周瑩這個叛徒早已被長歌門除名,她的罪不能再扯上舊日師門;安明遠(yuǎn)因為誤會才傷了柳謙,還有回旋的余地,可他說出這種話來,卻是公開羞辱柳謙甚至霸刀山莊了。 這些年來,霸刀山莊門風(fēng)日益彪悍,喜歡讀書并有所成的弟子不多,偏偏有不少尚武輕文的弟子,對那些一身書卷氣的長歌門弟子情有獨鐘,各種追求。 而長歌門弟子則嫌棄那些沒有多少“共同語言”的追求者,更因為柳不折為了溫涼而瘋狂的表現(xiàn)太可怕,而對霸刀弟子有了成見、戒備,所以這十年來,嫁入霸刀山莊的長歌門弟子僅有二人。 見向來受人贊頌的石奉賢此時一臉的難堪,木繁連忙上前一步,正要為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安明遠(yuǎn)向柳家道歉,他右前方的柳睿卻伸手一把握住了他細(xì)瘦的手腕,一邊用力把木繁往屋子里拉去,一邊沉聲說: “我大哥已經(jīng)重新?lián)Q藥包扎好了,你給他彈琴療傷去!” 木繁默默地看著把自己拉走,不讓自己去為人低頭道歉、承受柳家?guī)讉€女主人怒火的青年男子。柳睿雖然是身材魁梧、五官粗獷,可是剛剛他沖出來的時候,在沖安明遠(yuǎn)怒喝之前,分明先緊張地打量了自己一眼,那目光中的擔(dān)憂、在意和溫柔,這個粗漢子想掩飾卻沒有掩飾住。 木繁低眉看向左手抱著的求仁,幾步路之間,沉靜無波的表情下,心思千百轉(zhuǎn)。 剛換完藥的柳謙見柳睿緩步而行,神色不大自然地拉著木繁進(jìn)來,聽著外面老祖母帶著伯母、母親和堂嫂,輪流向石奉賢和安明遠(yuǎn)發(fā)難的聲音,心中了然,他虛弱地開口道: “阿睿,石老先生曾經(jīng)是祖母的先生,又是無辜被連累的,他一輩子受人敬重,不該為了一個混帳折腰。你先去安撫一下祖母她們,順便給石老先生和木繁安排一下客房。” “多謝兩位?!蹦痉边B忙道謝,他愿意為了同門折腰,但實在不忍石奉賢如此。 “你也得保重身體……好為我大哥療傷?!绷膽牙锶〕鲆恢簧虾玫挠袷∷幤?,竭力以面無表情掩藏溫柔?!澳阆瘸灶w護(hù)心丹。” 木繁目送著柳睿的身影離開,被塞在手中的藥瓶還帶著那人的體溫。他默默地拔去軟木塞,從藥瓶里倒出一顆小指頭大小的猩紅色藥丸,緩緩放入口中。 新煉不久的護(hù)心丹入口即化,微苦的藥香在嘴里泛開,精純的藥力即將溫養(yǎng)他比別人弱上幾分的心脈。 他天生心疾,情緒不宜激動,而且每個月都必須定時定量服用護(hù)心丹滋養(yǎng)心脈,否則不出一個月便會因心臟鼓血不足而死。 三轉(zhuǎn)護(hù)心丹每瓶十顆一百二十兩,六轉(zhuǎn)護(hù)心丹每瓶二百兩,而手中這瓶,是九轉(zhuǎn)護(hù)心丹,共十顆,至少要二百七十兩白銀…… 為柳謙彈琴療傷后,木繁平靜的表情下盡是喑涌,他深邃的目光轉(zhuǎn)向默默地守在一旁的柳睿,對方本來盯著他的目光立即移開,低聲說: “我大哥傷的重,舟車勞頓該休息了,我?guī)闳タ头俊!?“有勞了。”木繁聲音輕柔,跟著柳睿慢慢地向不遠(yuǎn)處的客房走去。 “抱歉,要不是我沒管好安師弟,也不會發(fā)生這些事,害你大哥受傷?!币娺@個威猛的青年,明明有許多話想要說,卻因為笨嘴拙舌,不知道如何開口而糾結(jié)別扭著,木繁便先開了口。 “別為了那個混蛋道歉。”柳睿有些不滿地轉(zhuǎn)頭看他,“不是你的錯,不該由你給他擦屁股。長歌門派了你師父前來,后天就到。你安心給我大哥療傷就好,別的事情你不要去管?!?“……好?!蹦痉比崧晳?yīng)道。 柳睿見他既文雅又乖巧,心神一蕩,連忙扭頭看向前方。 木繁低眉看著手里抱著的愛琴求仁。幾個月前他隨師父賀新來霸刀山莊,給師祖溫涼的骨灰上香,過后順便去煉器坊取預(yù)定的武器。 那天突然下了一場雨,沒有帶傘的他向煉器坊飛奔過去,在轉(zhuǎn)彎之處撞上了一個同樣快步奔走而來的彪形大漢,對方紋風(fēng)不動,身形單薄的他卻倒退兩步后躺在了地上。 “你……你……你傷、傷著沒?”那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大漢,滿眼的驚艷,手足無措,笨手笨腳的想扶起他又怕冒犯,因為緊張,說話也結(jié)結(jié)巴巴。 “還、還好?!倍勾蟮挠甏蛟谏砩?,背后的衣衫也粘了塵土,木繁被扶起來后,急忙在附近找了個勉強能避雨的地方,那大漢憨憨的跟了過來,天生的大嗓門此刻低柔軟和,生怕嚇到了病弱美人木繁: “在下柳睿,閣下可是長歌門的先生?” “在下木繁。”木繁雖然客氣,但也冷淡疏離。他雖然不過是中上之姿,但氣質(zhì)很好,體態(tài)如弱柳扶風(fēng)。因為體質(zhì)不好,頗有幾分病西施的美感,輕易就能激起男人的保護(hù)欲,追求者不在少數(shù),對別人的殷勤示好,早已習(xí)以為常。 “木繁?”柳?;⒛苛辆ЬУ模澳闶菧叵壬耐綄O?” “是?!蹦痉逼届o的點點頭。別說霸刀弟子沒有不知道二長老的至愛溫涼的,江湖上,只要知道絕頂高手柳不折的名頭,幾乎都知道他的英年早逝的心上人——長歌門溫涼。 “你的衣服濕了……”柳睿雖然是粗枝大葉,可這幾年,總聽同門們說,長歌門弟子對他們有些嫌棄,人要臉樹要皮,他們就不要去當(dāng)舔狗追求那些清高的文人了。 知道自己和英俊不沾邊,和才華也無無緣的柳睿,心里本就有一些自慚形穢,加上木繁的冷淡,更加不敢冒犯,他見木繁衣服被雨水打濕了一些,背后也是有些塵土,猶豫了一下,體貼地說: “賀先生也是和往年一樣,在學(xué)堂和林先生她們敘舊吧?我請林先生給你送套衣服來?!?豪門世家,都會準(zhǔn)備很多全新的衣物用品,有需要的時候就會提供給客人使用。柳睿知道自己提出帶木繁去換新衣服的話,對方戒心重,肯定會拒絕,所以提出請對方的同門師叔出面。 “多謝了,不用麻煩林師叔……”木繁連忙想打消柳睿的念頭,但對方已施展輕功,轉(zhuǎn)眼間就消失在雨幕之中。 嫁入霸刀山莊已二十年的林姝在不遠(yuǎn)處的霸刀學(xué)堂教書,每年的今日,賀新到柳不折房中給先師上完香后,便會去學(xué)堂拜訪這位同門師姐,和其他能抽空來敘舊的同門閑聊一番,順便幫她們和她們長歌門里的親友互相傳遞禮物。 被冒雨前來的柳睿叫出了門,林姝看著既興奮又忐忑不安的柳睿,這個鐵塔般的粗獷男子,突然一改平時不修邊幅的樣子,刮干凈了胡子,把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放低聲音巴巴地懇請她幫忙把他準(zhǔn)備好的新衣服和雨傘給木繁送去,心中頓時一沉。 林姝回首和室內(nèi)正和其他兩名長歌門女弟子交談的賀新打了個招呼后,和柳睿個拿各撐一把傘,向木繁避雨的地方走過去。 看了眼因為迫不及待想去見木繁而走的越來越急的柳睿,林姝心中不忍,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暗示: “木繁他拿到盈缺了嗎?剛才他說去拿的時候,眉目溫柔,想必心里很歡喜。天策府那位何綸小郎將也是有心,知道木繁現(xiàn)在用的那把已經(jīng)很舊了,特地為他訂了一把新的,他們兩情相悅交往了三個多月,小郎將又溫柔體貼,想必他們兩人好事將近。” 一陣風(fēng)吹來,剛才雨中奔走曾衣服濕透卻體溫?zé)霟岬牧?,突然感覺到很涼,他腳步一下子變得沉重緩慢起來,臉色蒼白,目光暗淡了許多。 木繁接過林姝遞過來的雨傘和裝著新衣服的包裹,道謝后,不解的看著林姝身后那個神色黯然,沉默不語的壯碩青年:“林師叔,這位是?” “這位是柳莊主三弟的次子柳睿,一向熱情好客,怕你穿著濕衣服吹風(fēng)受涼,所以才托我來給你送新衣服?!?木繁有些驚訝地重新打量了柳睿兩眼,不到一刻鐘內(nèi),對方已刮干凈了胡子,收拾好了有些亂的頭發(fā),換了一套比較帥氣的新衣服,還真的是判若兩人,他都沒認(rèn)出來。 方才那個不修邊幅看起來將近三十的大漢,原來是一個憨厚純澈的青年,木繁頷首:“原來是睿少爺,有勞了?!?“木先生客氣了?!绷4謮训氖帜_不知如何擺放,明明想多看木繁幾眼,又小心翼翼不敢正視。 猛虎輕嗅薔薇……林姝暗自嘆息,怕柳睿再多接觸木繁下去,泥足深陷更加受傷,連忙把木繁帶去客房換衣服。 木繁換好了衣服擦干了頭發(fā)后,獨自撐傘前去煉器坊取訂造的盈缺。 接待大廳內(nèi),柳睿一臉歉意的將一把求仁捧到了正在喝熱茶的木繁面前: “真是抱歉了,木先生。” “這是?”木繁放下茶杯,看著努力擺出局促不安模樣卻滿臉是小心思的柳睿。 “都怪我粗心!”柳睿雙眼亮晶晶的,裝模作樣地自責(zé),把相知們都渴望擁有的求仁輕輕放在木繁面前?!白罱唵伪容^多,我一時不慎,把你的盈缺和你同門師弟田如錦先生訂的求仁弄混了,給你做成了求仁?!?按照買賣行商規(guī)矩,商戶自己出的差錯,由商戶全部承擔(dān),是不能讓買家多加一文錢的。 木繁驚了,雖然不時有追求者變著法子試圖給他送東西示好,不過柳睿初次見面就送這個也真是太太太大方了! 地主家的傻兒子…… 見木繁一臉無語,瞅著他半響不作聲,柳睿耳尖泛紅,有些結(jié)巴的說:“你先看看喜不喜歡?” 連追求者的糕點手信都輕易不肯收,何況價值萬兩的求仁?木繁神色淡漠地拒絕了:“你直接給我田師弟不就行了?” “可是……何綸小郎將訂做的時候,不是要求用梅花篆體刻上你的名字么?”柳睿邊說邊示意。 木繁順著對方的手指看去,果然琴身與劍柄上刻了自己的名字。名字都刻好了,除了他本人,誰還合適使用?。?木繁幽幽看著面前人傻錢多的大個子,對方的目光純澈還有一點害羞,上趕著送厚禮還怕被拒絕,明知道沒有回報,還非要付出…… 他突然想起了大約十二年前,二十歲的柳不折,偷偷溜進(jìn)了溫涼的臥室,將一把新制的求仁放在了桌子上,正在擦柜子的自己看見了,小聲說:“柳公子,你就算偷偷送,師祖他也不會要的?!?“小子,六轉(zhuǎn)護(hù)心丹拿著。”跳脫張揚,神采飛揚的柳不折,如同烈日般耀眼,他笑容燦爛的把一瓶護(hù)心丹往木繁手里一放,大咧咧的說,“這是你師祖經(jīng)常幫我療傷應(yīng)得的醫(yī)療費,求仁上我親手刻了他的名字,他不要,我也賣不出去了。他一向疼你,你嘴甜一點,幫我美言幾句?!?名震江湖的武道天才柳不折,那強健的體魄、旺盛的精力還有鬼神莫擋的霸氣,是木繁極為羨慕和向往甚至崇拜的。 拿了自己極欣賞的人的好處,木繁真的賣力美言了幾句,師祖溫涼淺嘆一聲后,還是收下了繼謝師禮——天下士人之后,柳不折送的第二把琴。 木繁還記得自己當(dāng)時還說過一句“柳公子把最好的送給你,要是覺得你瞧不上,一定會難過很久的”。十歲時的自己,真的好天真,哪里知道成年人的世界那么復(fù)雜。 “名字已經(jīng)刻好,我留著也沒用,你拿著吧!”柳睿有些急了,把求仁推到木繁手邊,“你若喜歡盈缺,我在那把做好的盈缺上刻上你的名字就好。” 不等木繁反應(yīng)過來,柳睿龐大的身軀快如脫兔地奔入后方煉器坊,木繁叫都叫不住,想去找他,卻又因為閑雜人等不能進(jìn)入煉器房而被霸刀弟子攔下了。 木繁心里也知道,即使追上了,也沒有什么用。他的情緣天策府小郎將何綸為他訂制的盈缺,是要求刻上木繁這個名字,東西早已準(zhǔn)備好,那把刻了名字的盈缺他們留著也無用…… 片刻后,柳睿又抱了一把盈缺過來,一臉認(rèn)真的說:“木先生,這是你訂的盈缺。我自己出的差錯,那把求仁是白送的?!?木繁心中糾結(jié),接過盈缺沒說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心里什么都清楚,只是看破不說破,留了面子給對方。 可柳睿是個二愣子,還以為對方已信以為真只不過有點兒不好意思而已,他憨厚的笑道:“木先生這兩把琴用舊了,下次再找我做新的,我一定不會給你弄錯了。” 思緒從回憶中拉回來,木繁細(xì)瘦的手滑下,琴弦輕震,幽幽如訴。 “用的可還習(xí)慣?”柳睿有點別扭的低聲問。 “極好?!蹦痉睖睾偷卣f,“只是半個月前我們遇到了劫匪,打斗時不小心磕了一下?!?“我看看?!绷A⒓崔D(zhuǎn)身接過求仁查看撞過的位置,“小問題,我拿去收拾一下,再順便給你保養(yǎng)一番,晚飯后給你送過去,順便接你去給我大哥療傷?!?“好?!蹦痉比崧晳?yīng)道。 見木繁這么乖巧聽話,柳睿線條剛硬的五官柔和了少許:“那你好好休息,吃飯,等我過來接你。” “嗯。” 柳睿把木繁送到了客院門口后離開了,木繁走進(jìn)了客院,循著談話聲,走進(jìn)了石奉賢的客房。 以林姝為首的,幾位嫁入霸刀山莊的長歌門女弟子,正在好言好語的安慰愁眉不展的石奉賢,和木繁寒暄幾句后,哄舟車勞頓后一臉疲憊的石奉賢早些休息,然后告辭離開。 木繁把她們送出客院大門之后,低聲說:“師叔,師姐,你們別瞞我,還請直言相告。” “木繁……”林姝心疼地看著這個穩(wěn)重乖巧的師侄,“你這幾天也受苦了,你師父很快就會到,讓他處理這些事情,你別操心,身子要緊?!?“我身體調(diào)理的很好,沒有這么不堪一擊?!蹦痉币蝗缂韧膹娜莸?,“柳家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了決定?” “我們幾個什么辦法都想過了,卻沒能幫上忙……安明遠(yuǎn)害柳謙重傷,還能說是因為他誤會了,可他言行無狀,在霸刀山莊激起了公憤……聽說柳太夫人發(fā)了話,定要廢了安明遠(yuǎn)的武功。”林姝沉聲說。 一旦廢了安明遠(yuǎn)的武功,那小子只怕以后一直意志消沉,再也爬不起來了。而長歌門和霸刀山莊兩個大世家,從此以后就交惡了,她們幾個自然也會處境尷尬。 木繁的臉色微變,很快又冷靜下來。他忽然直視站在林姝身邊那個年輕的師姐:“孫師姐,還有其他的事情,請也不妨直言?!?孫莉一愣,不自在地說:“沒、沒有其他的事……” 林姝抿了抿嘴,孫莉比較年輕,不懂得掩飾情緒,大概是眼神流露出了過多的同情,沒逃過木繁的眼睛。 “師叔師姐,木繁承受的起,不想糊里糊涂度日?!蹦痉闭?,見林姝幾人目光閃爍,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他試探著問:“和我有關(guān)?只和我一個人有關(guān)系?柳家是想讓我和安師弟一起……” “不是的!”孫莉忙說,“本來就不是你的錯,哪怕真有,二長老看在溫先生的份上,也不可能讓他們動你。我打聽到,二長老特地派人去和太夫人打了個招呼,說你不能受到驚嚇,如果要打殺安明遠(yuǎn)的話,別讓你看見?!?“……那這個事跟柳家沒關(guān)系,和我自己一個人有關(guān)……”木繁迎著她們幾個人不忍告之實情的目光,思索了一下,試探著問:“和何倫有關(guān)系?” 林姝幾人心疼地看著木繁不說話。木繁平靜的表情微微泛起一絲苦澀:“你們也不用擔(dān)心我。何綸一直想早日和我成婚,卻遲遲沒有下聘,我早就猜到了是他家里的原因。 安師弟這件事,引得兩個世家關(guān)系緊張,江湖上肯定都在議論,我一時之間也被困在此事之中,何綸的家里,大概也是聽說了。是不是,何家鬧了起來,非要何綸與我斷了關(guān)系?” “木繁……”林姝見木繁心中門兒清,卻又如此冷靜,分明是早就預(yù)料到了這個可能,但卻難以力挽狂瀾。她心中難受,試圖安慰:“何小郎將對你一片真心,他一定不會負(fù)了你的?!?何綸他確實是真心的,可是他忠孝不能兩全,孝與情亦不能兼顧。就算能頂住全部的壓力,娶他進(jìn)門,以后何家、何綸和他木繁,三者關(guān)系不能融洽,都會痛苦。 明明心里早就有數(shù)了,可自己沒有狠心與何綸絕交,甚至想利用他結(jié)束自己進(jìn)退兩難的局面。木繁淡淡一笑:“我沒事,不必?fù)?dān)心。二長老現(xiàn)在可在莊內(nèi)?” “在的。晚一些的時候,莊主、少莊主和二長老應(yīng)該會去探望謙少爺?!? 晚飯之后,柳睿帶著收拾的宛如新出爐的求仁來接木繁,見木繁雖神色依然波瀾不驚,但清瘦的臉頰發(fā)白,心中不忍,但想起寡母和大哥的叮囑,只好狠下心不主動退讓。 霸刀山莊備有不少上好的療傷藥物、補品,裴元醫(yī)術(shù)精湛,木繁又是出類拔萃的相知,年輕強壯又內(nèi)功不錯的柳謙恢復(fù)的不錯。 坐在床邊的商夫人沒有刁難木繁,等他彈完琴后,小心翼翼的去把長子柳謙扶起來靠著靠枕坐好:“謙兒,一會兒莊主他們要來看你?!?柳睿起身送木繁回客房,沉默不語的兩人出了院子沒走幾步,便遇到了一起前來探望柳謙的柳韌父子三人和二長老柳不折。 木繁禮數(shù)周到地上前一一見禮,然后烏黑的眼無畏地看進(jìn)了柳不折那幽深危險的眼波里。 柳韌父子徑自走向柳謙一家的院子,柳越順手把傻乎乎站在木繁身邊的柳睿給拖走。 “求二長老指條明路?!蹦痉惫Ь吹叵蛄徽酃饕?。 “你不是心里有數(shù)了么?” 賀新他被晾在會客廳已經(jīng)半個時辰了,對此他早已有心理準(zhǔn)備。
在進(jìn)入霸刀山莊前,他已經(jīng)收到了林姝的通風(fēng)報信,知道柳太夫人打算廢了安明遠(yuǎn)的武功,好好出一口惡氣。
就算心里沉重,憂心石奉賢三人的情況,他表面看起來還是不卑不亢、從容不迫的。
自從十年前,他師父溫涼不幸在雙月塢戰(zhàn)死后,霸刀山莊的第一武學(xué)天才柳不折幾次發(fā)瘋,長歌門和霸刀山莊的關(guān)系就開始漸漸尷尬了。
柳不折的哀慟、遷怒,許多霸刀弟子對長歌門弟子的求而不得、因愛生恨;賀新對柳不折野蠻行徑的怨氣,長歌門弟子對霸刀弟子的戒備、成見,這兩個武林世家的關(guān)系早已大不如前。
如今安明遠(yuǎn)行事魯莽,害得霸刀山莊的柳謙重傷,霸刀山莊肯定會抓住這個機(jī)會報復(fù),只是賀新不知道對方想要他們長歌門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石奉賢德高望重,年老體弱;安明遠(yuǎn)是門主親妹妹的遺孤;他自己的大弟子木繁是這一輩相知弟子中的佼佼者。 哪怕是個普通的小弟子,門主也不會放棄營救,更何況是這樣的三個人。 賀新不愿其他同門來此一起被刁難,所以獨自一人前來霸刀山莊撈人,只要對方的要求沒太過分,他都得答應(yīng)了。 會客廳大門正對著的那條路,一道挺拔的身影緩緩逼近,那人一身深色衣飾,面無表情、目光深沉,震懾人心的氣勢沒有刻意收斂,讓人如同正仰視面前千丈高的懸崖絕壁,深感壓迫難以呼吸。
雖然早就知道很有可能要面對他——霸刀山莊第一高手,二長老柳不折,但當(dāng)這個人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賀新還是心頭一沉。
每一年的溫涼忌日,賀新都會抽空前來霸刀山莊,到柳不折的臥室中,給被供放在柳不折床頭邊白玉墻洞中的溫涼的骨灰壇子叩首上香。每次柳不折都臭著臉在一旁盯著他,生怕他摸一下壇子似的,等他上完香說完想念師父的話,立即就開口趕人。 賀新與柳不折雖然已經(jīng)相識十幾年,可是一直彼此看對方不順眼,他厭惡柳不折對師父死纏爛打,害的師父年過三十都沒能成親;柳不折眼紅賀新以徒弟的身份伴隨溫涼左右,得到溫涼的大部分注意力。 兩個人從來沒有什么交情,在柳不折蠻不講理,強搶了溫涼的骨灰還有許多遺物據(jù)為己有后,賀新更是與對方結(jié)了仇。 “二長老?!贝诵惺菫榱藫迫?,賀新對柳不折有再多的不滿,也得忍著,他站起身,對著步入會客廳的柳不折拱手打了招呼。 “……安明遠(yuǎn)有錯,該罰,可終究是無心之過,罪不至此。柳謙少爺?shù)膫?,我們長歌門的人一定負(fù)責(zé)到底,尋醫(yī)求藥必能治好。霸刀山莊和長歌門百年交情,一直守望相助,總得給安明遠(yuǎn)一個彌補的機(jī)會?!?“怎么彌補?柳謙承受的傷痛,臥床不起的困頓,每天喝那些苦藥的惡心,有什么可以彌補?”柳不折嗤獎,“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憑什么安明遠(yuǎn)傷了別人,別人就得白白咽下這些苦楚?” “請二長老明示?!辟R新很是無奈。柳不折本來就是個霸道不講理的主,瘋魔了后,誰也不敢輕易去刺激他,發(fā)起瘋來,自家人也照砍。就柳不折那絕世武功,誰都擋不??! “第一條路,廢了安明遠(yuǎn)的武功,你拜祭完你師父后,把他和石老先生一起帶回去,木繁留下幫柳謙療傷直到復(fù)原?!?見柳不折說的漫不經(jīng)心,賀新心頭沉重:“那第二條路呢?” “安明遠(yuǎn)留下,去煉器坊打雜三年。” 賀新心中驚疑,相比起第一個處理方式,這第二條也輕了太多,個中絕對有貓膩。練器坊雖然辛苦,安明遠(yuǎn)雖然也得受一些欺負(fù),可對比第一條來說,確實是放了他一條生路。 霸刀山莊囚禁安明遠(yuǎn)的同時,連石奉賢和木繁也一并株連,甚至不允許這三個人給長歌門送個信,還放話說要廢了安明遠(yuǎn)的武功,雷聲這么大,最后不可能雨點小。 賀新無法從柳不折那暗夜深淵般的眼中看出什么來,他試探著要求:“我想見一下他們?nèi)恕!?“可以?!绷徽郯褟膽牙锾统龅臇|西,以內(nèi)力揮出送至賀新面前?!澳愫湍痉币塘康氖虑椴簧?,你既然知道他不宜受刺激,就記得別說會讓他傷心難過的話?!?賀新一愣,看向手中接到的東西,上方是一封信,收信人是天策府小郎將何綸,寄信人是木繁。拿開信,下方是一紙婚書,新人分別是柳睿和木繁,上面已經(jīng)蓋上了官府的官印。 柳睿?那個幾個月前,不小心弄錯了訂單,白送給了木繁一把求仁的傻大個? 賀新震驚過后,悲憤的紅著眼,激動地質(zhì)問:“柳不折!你們怎能如此逼迫木繁?!他好歹也是你最愛的人的徒孫,你這般對他,怎么還有臉日夜去面對我?guī)煾杆墓腔液团莆??!?“絕交信是木繁主動寫的,連他這般處境,都知道這幾日,何家上下正合力逼迫何綸舍棄他,難道你會不知?”柳不折慢條斯理的說。 賀新心中一疼。何綸雖然和木繁交往已經(jīng)半年,明明一片真心,卻一直沒有提親,原來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家里肯定會反對,一直在努力處理一些事情,想為木繁鋪路。 但安明遠(yuǎn)前些天闖了禍,江湖上這些天都在猜測長歌門和霸刀山莊會如何處理這件事,連帶把被連累后困住的木繁,也拉出來議論一番,結(jié)果木繁和何綸兩個人的戀情也被翻了出來。 何綸的家里人之前被瞞的死死的,如今聽說何綸愛上了一個男子,還是一個與湯藥為伍,靠燒錢維持生命的病秧子,頓時沸騰了起來。 何綸他爹當(dāng)年戰(zhàn)死沙場、為國捐軀之后,獲得不少賞賜,何母手頭寬裕常年接濟(jì)娘家,而何家也有不少人仗著長輩、親屬的身份習(xí)慣了打秋風(fēng)。 何綸為了將來在成親后,能讓木繁徹底掌管產(chǎn)業(yè)和帳房,最近幾個月都在找借口收回資產(chǎn)和權(quán)力,調(diào)換莊子和店鋪的大管事,疏遠(yuǎn)那些吸血的親戚。 如今何家親戚和何母娘家得知他們拿慣了的好處,以后都要改成買藥給一個外人續(xù)命,全都不擇手段的去阻止何綸犯傻。 何母更是一哭二鬧三上吊,以不能任由何家破產(chǎn)和讓何綸絕后為由,逼迫何綸發(fā)誓不再與木繁聯(lián)系、來往,短短三天里已尋死覓活四五回! “就算他和何綸成不了,那也不能逼他和別人成親!”何況那個柳睿,連賀新也知道他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dá)的人,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清瘦雅致的木繁,完全不搭配! “婚事也是木繁主動提的?!毕鄬τ谫R新的激動,柳不折甚是氣定神閑。 “石師叔年老體弱,你們又揚言要廢了安明遠(yuǎn)。木繁肯定是不忍心我被刁難,不忍心我低聲下氣的求情,又著急救他們兩個脫困,才會上了你們的當(dāng)!” “要不是當(dāng)年你母親臨終托孤,驚才絕艷的溫涼怎么可能收你為徒?你連自己徒弟,為什么會答應(yīng)和何綸在一起都不知道?!绷徽巯訔壍目粗R新,“你更加不知道,木繁他一直都有輕生的念頭?!?賀新愣了愣,皺眉反駁:“胡說八道!木繁他懂事乖巧,勤奮上進(jìn),自律克制,一直都努力的讓自己活的更好!” “那是因為,他不忍心讓你們的付出白費,所以才那么努力?!?柳不折走到門口,負(fù)手而立,看著庭院中的長勢良好的銀杏樹。 “溫涼為他取名木繁,希望他能戰(zhàn)勝蟲害,不畏風(fēng)雨,長成參天大樹。 他天生心疾,不僅常常要忍受身體的不適,還要承受藥物價格昂貴的壓力。 他努力地活著,不只是因為求生的本能,還因為十三年前我曾經(jīng)逼他發(fā)誓,不會辜負(fù)溫涼的付出和期望?!?賀新心中有些慌亂:“可是每月一瓶的護(hù)心丹,我分擔(dān)了一半的費用,日子也不至于拮據(jù),他為何?” “十三年前,木繁大病一場,差點沒命。溫涼擔(dān)心得吃不下飯,我想親手給他煮一碗面,便去了廚房。 剛好讓我聽見了你們的侍童和一個雜役,正在因為擔(dān)心被木繁告狀,商量著半夜去掀開木繁的被子半個時辰,讓他病情加重活不到天明。 原來他們抱怨木繁是個災(zāi)星瘟神吸血鬼,被溫涼帶回來才一年,就花了上千兩藥費,害得你們師徒二人飲食大不如前,導(dǎo)致他們兩個下人撈不到油水。 木繁是因為聽見了他們的談話,自卑內(nèi)疚,自我厭棄才病倒的,喝了藥病情也沒有起色,是因為他已經(jīng)心存死志?!?賀新驚怒地盯著柳不折的背影:“竟然是這樣!當(dāng)初你為何不告訴我們?” 柳不折沒有理會他,繼續(xù)說道: “我逼那兩個混賬自己去跳石階摔斷腿,以作懲罰,然后去找木繁,三言兩語就把他的心思全部詐了出來。 原來,他被溫涼救起的時候正在發(fā)高燒,趁機(jī)在退燒后謊稱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其實,他記得自己的家鄉(xiāng),自己的父母兄弟。更清清楚楚的記得,因為他身體不好,父母為他花光了積蓄,家里的良田商鋪古董,幾乎全部變賣用來給他買藥。 他娘愛子心切,求他爹賣了祖宅,繼續(xù)給他治病。而他爹和他祖母嚎啕大哭,說幾年里,家財散盡,已經(jīng)仁至義盡,就算賣了祖宅,根本不可能徹底根治這病癥,實在不能繼續(xù)下去了…… 因為他娘不肯放棄木繁,非要傾家蕩產(chǎn)去救,他爹和他祖母商議之后,找了個人將他帶去偏僻的鄉(xiāng)下,讓他聽天由命。而那個人收了銀子之后,將木繁拋棄在了百里之外的城鎮(zhèn),要不是遇到了溫涼,正在高燒的木繁早已被惡狗撕咬致死。 木繁說,他連累家里耗盡家財,讓家人傷心受累,如今又把災(zāi)難帶給了你們師徒,他欠的債夠多了,該結(jié)束了?!?賀新潸然淚下,是他愚笨、粗枝大葉,竟然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唯一的徒弟,那乖巧懂事,云淡風(fēng)輕的表面下,原來心里一直那么苦。 “我跟他說,溫涼心甘情愿地花銀子,沒有半分的不舍。他要是覺得自己賤命一條不值得這么金貴,那就努力讓自己的命變成值得這么金貴。 既然溫涼說他相知天賦極高,只要他成為長歌門最優(yōu)秀的相知,每天彈琴為人療傷,就能進(jìn)賬二十兩以上。除了自己花用,省出來的錢還能還債。他要是這么病死了,溫涼的銀子和心血就打了水漂了。 我把他從床上提了起來,逼著他發(fā)毒誓,要勤學(xué)苦練成為長歌門數(shù)一數(shù)二的相知,要努力活著,不能讓溫涼傷心、擔(dān)憂?!?賀新抹去淚水,低聲說: “他很出色,但卻不能操勞。為人彈琴療傷時,消耗內(nèi)力甚多,他一天頂多只能彈三次。我怕他身體吃不消,給他定了規(guī)矩,一天只能接兩個單子,每個單子都是五兩銀子。 除去身子不適時休養(yǎng)的日子,他每個月大概賺二百六十兩左右。減去衣食住行和花在琴上的,還剩下大約一百兩,我每個月再給他一百多兩讓他自己買藥做護(hù)心丹。 他總是那么溫和乖巧,我們又是相依為命的師徒,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心里居然會有負(fù)擔(dān)?!?“我這幾天查了一下。你五年前和一個知縣的妹妹交往,對方的父母提出要一千兩騁禮,你沒答應(yīng),結(jié)果黃了。 三年前有個所謂的女俠,青睞于你,希望你能買個八百兩的宅子,好與她成親,結(jié)果你拿不出來,把她給氣跑了。 去年你好不容易談了個合心意的,談婚論嫁的時候?qū)Ψ姜q豫推脫,直到木繁突然答應(yīng)了與何綸在一起,那個女子才松口和你定下婚期,沒錯吧?” 賀新聲音艱澀:“可是他明知道的……” “他肯定知道你沒有向前面兩位女子妥協(xié),完全是因為你不喜歡她們的勢利貪財,可是,他也難以忍受自己成為你拿不出銀子的根源??伤植荒茌p易的遠(yuǎn)走或者自盡,讓你自責(zé)內(nèi)疚一輩子。” 柳不折平靜地回首看向臉色慘白一片的賀新:“木繁追求者也不少,也有幾個條件甚好的,他可曾動過心? 他在我面前,寫下給何綸的絕交信的時候,有羞愧內(nèi)疚,卻無多少傷心。 現(xiàn)在,你還覺得是我逼迫他的嗎?” 賀新既傷心又羞愧: “我是他師父,竟然遠(yuǎn)不如你這個和他甚少接觸的人了解他。我的天賦不如他,賺的銀子不足以讓他無后顧之憂,所以他為了不拖累我,才會打算用成親的方式離開我。 哪怕他預(yù)料到在何家會過的艱難,哪怕他有朝一日,為了不掏空何家,要用不留痕跡的方式去自盡以求解脫,也不愿和我坦白。” “他不忍心讓你傷心難過,可我不在乎。 你師父是因為你母親對他有恩才會收你為徒的。自小沉穩(wěn)淡定,能看透人心,而且天賦過人的木繁,才是他想要的徒弟。 當(dāng)初我不能忍受溫涼再花那么多心思和時間在別人身上,所以那時候胡攪蠻纏,讓他把木繁交給了才十八歲的你??上?,你雖然為他付出了這么多,卻根本不懂他。 前兩天他還沒有見到我,就已經(jīng)猜到了我的打算,昨晚碰面,在確定我?guī)偷氖橇?,救的卻是他后,他還問我是不是沒有告訴過柳睿一家人,他木繁從來都不是風(fēng)光霽月的君子。” 賀新羞愧難當(dāng),穩(wěn)定了一下翻騰的情緒,于心不忍地開口:“就算何家已經(jīng)不適合,他還有別的追求者……” 木繁就這樣被迫嫁給一個粗漢,他以后的日子該會是多難過? “你以為我是在跟你商量?”柳不折撇了一眼賀新一眼,不怒自威?!靶液媚痉睆牟粫羞@樣的誤會,省了我不少口舌。婚事是他主動提的,婚書也是他自愿寫的。 柳睿他娘商夫人,還有兄長柳謙對這樁婚事很是支持,向我保證一定會善待木繁。他們昨晚還請了我做見證,給柳睿兄弟分割了家中產(chǎn)業(yè)。商夫人連夜擬好了騁禮清單,就等你去商量婚事。 柳睿歡喜至極,一夜沒睡,今天一大早就拿婚書去官府蓋了印。 這些年我沒有關(guān)照過木繁,愧對溫涼,不過以后木繁有家了,有親人疼愛照顧,他泉下有知,想必也能放心。 柳睿這樁婚事,不僅他母子三人滿意,我也滿意,連我們莊主一家都喜聞樂見。木繁他比你聰明,他自己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你滿不滿意我們無所謂,你若敢去戳木繁的心,把他逼死了,我就送你去向你的師父請罪。” 認(rèn)識賀新十五年了,之前對他說過的話,加起來也沒有今天的多。柳不折忍著性子把話與這個不開竅的家伙說的明明白白,最后還警告了一句,才伸手奪回那絕交信和婚書拂袖而去。 賀新胸口沉悶不暢,難過的看向前方的銀杏樹。 柳不折一直與他相看兩厭,第一次真正和他談話交流,卻讓他這么傷心難堪。 可是,柳不折又說錯了什么呢? 驚才絕艷的溫涼,若不是為了報答師姐的恩情,怎么會收了他這個資質(zhì)愚鈍的徒弟?多少人在見到他后,暗地里都說他不及他先師十之一二,而木繁雖然不像溫涼一般雙修全才,但天資出眾,沉穩(wěn)從容,聰慧果敢有幾分先師祖之風(fēng)。 師父要是沒有英年早逝,有他照顧、保護(hù)、開導(dǎo)木繁,木繁一定會枝繁葉茂,無懼無畏。而自己,做的確實不夠好,居然從來沒有考慮過木繁的心理。 木繁從來沒有給過那些追求者機(jī)會,突然選擇了何綸,而何綸主動包攬了木繁每個月做護(hù)心丹所需要的藥材??勺约撼两谀贻p貌美的情緣答應(yīng)了成親的喜悅中,忙著湊錢籌備婚禮,居然忽略了那么明顯的事實。 木繁已作出了選擇,大局已定,他愚鈍不堪無力回天,柳不折說的也對,既然幫不了對方,就不要去增加對方的心理負(fù)擔(dā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