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正是欣靈過生日的時候。在人們的觀念中，生日是自己成長的標志，年齡增長的同時也意味著將要肩負起更多的責任。無論是在村鎮(zhèn)還是城市，慶祝生日都是一件不可或缺的事情。依照陌漓的經(jīng)歷，這一天父母會滿足他一個在平時看來有些任性的要求，還會給他做一桌佳肴。而作為回禮，父親或者母親過生日的時候，他也會和沒過生日的那位一起準備晚餐，慰勞辛勞了一天的父親或者母親。不過，這樣的生日已經(jīng)過得非常簡單了。在城市里，更多的人會拉上自己的親朋好友一起聚餐，在盛宴和大家的祝福中結束這個特殊的日子。這是他們值得放肆慶祝的日子；還有的則是去享受那些對他們來說十分奢侈的事物，即使一年只能享受一次，在這一天得到這樣的禮物也算是值得。

不過在忘憂鎮(zhèn)這邊，人們怎樣過生日他就不清楚了。一方面是爺爺不曾提起過，另一方面則是幾乎沒有人談論生日的事。過生日畢竟是一件私事，沒必要牽扯太多人進去。不過他來到茶館也已經(jīng)半年多了，這期間卻沒有一個人提到自己過生日……或許真的是他不走運吧。

而陌漓能夠得知欣靈的生日，還是他自己湊巧發(fā)現(xiàn)的。兩三天前的一個晚上，當他在爺爺?shù)姆块g里和爺爺談論時，他注意到前幾天還沒有標記的日歷上在某一天被畫上了紅色的記號。他問爺爺那天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爺爺卻搖了搖頭。

“那是個特殊的日子，但不是屬于我的?！睜敔斝χ卮稹ｋm然沒有明說，但陌漓還是能猜的出這一天究竟有什么意義。不過，他更想知道為什么爺爺不肯直接說出來。

“既然您知道的話，為什么不直接說出來呢？”再過不久，欣靈姐就要邁進十九歲了。

“因為她自己不肯讓我說，”爺爺瞇著眼睛解釋道，“我問起她生日的時候，她回答得十分不情愿，好多次都只是歪著頭躲著我，不肯告訴我也不肯回答我。和其他的孩子相比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太反常了。不過問的時間一久，欣靈覺得煩了，才終于把生日告訴我。”

“那您問過她為什么不肯說嗎？”陌漓追問道，或許能從爺爺?shù)幕卮鹬姓业皆颉?/p>

“或許只是她不想過生日吧，”爺爺捋著胡子說，“慶祝生日的時候，身邊能夠有父母陪著肯定是最好的。但很可惜，小鎮(zhèn)里的孩子們的父母現(xiàn)在大多都出去打工了，放假才會回來或者帶他們到城市生活一段時間，他們的生日大多都是和爺爺奶奶一起過的。當然，也有像欣靈這樣，雙親均已經(jīng)過世的……”爺爺?shù)穆曇粼絹碓叫?。雖然欣靈現(xiàn)在并不在茶館里，但爺爺還是盡量避免去過多地討論她痛苦的過去。這也是爺爺對她的尊重。

“那她之前的生日……”陌漓不由得開始猜測。

“盡管她不情愿，但還是給她過了，”爺爺干笑兩聲，“不過明知道她不情愿，還是為她煮了一碗長壽面。如果我太過于看重她的生日，就像是在故意揭她的傷疤一樣?！蹦袄煲裁靼?，過往的創(chuàng)傷讓欣靈的內(nèi)心變得猶如玻璃般脆弱，她當初會休學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

“今年……也打算準備嗎？”遲疑了一會兒，陌漓注視著爺爺蒼老的面孔問道。這時他忽然想起來，自己也從來沒有過問過爺爺?shù)纳蘸湍挲g，他看上去雖然是七十多歲，實際上的年齡可能已經(jīng)有八十多歲了吧。雖然心里有些愧疚，但他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給爺爺過生日。

“當然了！”爺爺干脆地回答，“有人為她過生日，就代表著還有人在意她、關心她、愛著她。如果說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一無所有，那我們就來成為她的依靠！我這把老骨頭可能沒幾年光景了，但我希望能夠一直為她過生日，直到我老得走不動的那天。”那一瞬間，陌漓忽然覺得爺爺還沒老。或許身體上的衰老已經(jīng)不可避免，但精神上甚至比和他一般大的年輕人都要活躍。曾經(jīng)有人說，決定一個人是不是年輕人，最重要的不是生理上的年輕，而是心理上的年輕。或許，現(xiàn)在的爺爺就屬于后者。他依然是個年輕人。

“那，有什么我可以幫忙的嗎？”少年接著問道。爺爺腿腳不便，他想幫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吹接腥嗽敢鈳兔Γ瑺敔?shù)哪樕弦簿`放出笑容。

“求之不得，”爺爺說，“欣靈可能要晚上才回來。你不妨先去買菜吧。”說話間，陌漓的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張紙片，那上面是要買的食材的名稱。

“我很快就回來。”陌漓挎上菜籃子朝著集市前進。

????“小弟弟，今天怎么不見平時來買菜的那個小姑娘??？”賣菜的大媽雖然不認得陌漓，卻認得他帶來的菜籃子，那正是平時欣靈用來買菜的籃子。

“今天她有事不在家，我來替她買，”陌漓一邊解釋一邊在大媽的菜面前一遍遍地打量，“我要這三根黃瓜，再來半斤土豆，還有兩根茄子?！彪m然很少來買菜，但在爺爺?shù)闹笇拢S多買菜的細節(jié)他都牢記在心，比如說買菜應該廣撒網(wǎng)，多看幾家的菜選最好的那家買；不要一次在某一家買太多，多走幾家精挑細選；買菜盡量不要討價還價，大家種菜也很不容易……諸如此類的話會經(jīng)由爺爺一遍遍地傳達給欣靈，而在一旁旁聽的陌漓自然也就記住了。

“歡迎下次再來啊！”臨走時，大媽特意向陌漓揮手告別。雖然每一樣食材都是按照爺爺給的清單買的，但陌漓更想知道做飯的時候會用哪些。今天既然是欣靈姐的生日，餐桌上自然少不了她最愛吃的菜或者是食材?？墒?，在他的印象中，欣靈從來不曾提起過自己愛吃什么，也幾乎不會在飯桌上見到她激動的情緒，她似乎一直都是在逆來順受。

“真的沒有什么特別愛吃的東西嗎……”陌漓陷入了沉思。但是僅憑思考無法得出結論，最快的辦法還是直接去問欣靈本人，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里。

“不妨借這個機會，聽一聽別人口中的欣靈姐吧?！币粋€有趣的想法從他腦海中靈光一現(xiàn)。正好還有些食材沒有買，陌漓便挎著籃子前往下一個攤點。

“您好，我要這兩根青椒，還有一斤小蘿卜?！彼贿呏敢贿呎f。

“今天那個小姑娘沒來嗎？”買菜的老伯問。來這里的次數(shù)多了，彼此間也變得非常熟悉，有時候一些零零碎碎的零錢索性就免掉了。

“她今天有事外出，我代替她來?！蹦袄煊镁幵斓闹e言回答。

“沒記錯的話，小伙子，你是老金茶館里幫工的那位吧？”老伯捋著比爺爺還長的、已經(jīng)灰白的胡子問，“他最近怎么樣??？”茶館里的來客不少，雖然陌漓還認不全，不過很多其實都是熟客，這位賣菜的老伯也不例外。他平時坐在靠窗戶的位置，花上幾塊錢，要一壺菊花茶就能夠喝上一下午，直到太陽落山才不舍地離開。不過對于菜農(nóng)來說，這樣的休息是非常難得的。陌漓一面驚訝于老伯記得自己，另一面則為自己沒能記住這位?？透械嚼⒕?。

“爺爺身體還好，”陌漓回答，“腿腳似乎還是不太靈便，冬天下了雪不敢在外面快走。”

“哈哈哈，那就好，記得替我打聲招呼！”老伯一邊笑一邊把陌漓要買的蔬菜裝進菜籃子，“來，這些一共七塊錢，多余的零錢給你抹了！”

“對了，老伯，能不能和我講講平時來買菜的姑娘的事情呢？”

“啊，你說她嗎？”賣菜的老伯忽然大笑起來，“那可是個好姑娘！買菜時如果遇到我擺菜她會主動過來幫忙，甚至在我身體不好的時候還代勞叫賣，天氣熱還會主動把隨身攜帶的水分給我喝，有時還會在一起嘮兩句家常。這樣的姑娘到哪里去找??！”聽了老伯的回答，陌漓多少覺得有些意外。難道說……有時候欣靈買菜花的時間很長……就是去做了這些事嗎？從他們的反應來看，欣靈似乎幫了不止一位菜農(nóng)甚至這里的大爺大媽可能都受過她的幫助。

“我知道了，謝謝您?！敝x過老伯，陌漓又去下一個攤位買菜。

?

?

當陌漓還在集市為欣靈的生日晚餐四處奔走時，今晚的主人——欣靈，卻獨自一人坐在被森林環(huán)繞的小公園里。她之所以沒有回去，是因為她想要忘掉今天，忘掉自己的生日。對其他的孩子來說，有父母陪伴，有朋友陪伴，這個生日是美好充實的；但對于失去了這一切的她來說，慶祝生日就是一件煎熬的事。而且，伴隨年齡的增長，自己的壽命也在倒計時。對于還不到二十歲的她來說時間尚且富裕，但對爺爺來說年齡每增長一歲便意味著能夠陪在他們身邊的時間越來越少。少女曾經(jīng)天真地想，如果時間從某一刻開始停下來該多好，這樣她就可以一直和爺爺在一起了?？墒?，這樣幼稚的想法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實現(xiàn)的。

天色漸晚，但欣靈仍然沒有走的意思。今天是上學的日子，忙于在家寫作業(yè)的孩子們還不能出來，老人們又覺得天太黑看不清，這個在白天會有很多人啦鍛煉的公園就成了欣靈一個人的小世界。抬頭俯瞰夜空，點點星光將這塊靛藍色的幕布點綴得閃閃發(fā)亮；草地里一直在辦著音樂會，蟲兒們的奏鳴曲似乎還沒有到達高潮；三月的晚上還有些冷，但欣靈的身上依然穿著冬天時穿的羽絨服，只是手太久沒怎么活動凍得指尖有點泛紅。她朝著指尖呼出幾口熱氣，又搓了搓手，這才不舍地離開公園。

“生日……”她一邊走一邊喃喃道。如果她沒記錯，去年爺爺要給她過生日時，她也是用一副十分冷淡的樣子拒絕的。但最后，爺爺還是給她煮了長壽面。到了今年，陌漓似乎也很在意她的生日，畢竟是從城市來的孩子，喜歡過生日也能夠理解。不過從她自己的角度看，她還是不想過這個生日。身體上的創(chuàng)傷最多只是留下疤痕，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卻可能一生都無法愈合，而欣靈面臨的正是后者的情況。在孤兒院里，阿姨會給那些記得自己生日的孩子送上祝福和長壽面，而那些不記得生日的孩子就只能遠遠地看著，甚至還會遭到嘲笑。欣靈是記得生日的那個，但她從來沒有讓阿姨慶祝過，即使被其他孩子追問也沒有說。沒有親人陪伴的生日，過了也只是為自己徒增悲傷罷了。她一直是這樣想的。

“欣靈——欣靈姐——”正在沉思時，陌漓的聲音忽然從遠處傳來。只看天色并不能知道確切的時間，或許是因為實在有些晚了，陌漓才會出來找她的。欣靈想著應該去露個面，誰料她剛剛走到寬闊的地方，陌漓便一眼認出她，跑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

“今天你到底去哪里了？大家都在等你，都很擔心你呢！”陌漓的情緒有點激動，不過他還是覺得有必要把這份情感傳達給她。如果不能讓她明白，大家都很在意她的話，或許她會一直這樣逃避下去，一直否認自己存在的意義。

“我……”欣靈想開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泣不成聲。那應該就是感動的淚水吧，她想。能夠被需要，被擔心，那是她一直期盼著的、觸不可及的愿望。而現(xiàn)在，陌漓就站在她的面前，親口告訴她“大家都在擔心她”，這樣的愿望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她真的很開心。

“別哭嘛，”陌漓一邊說，一邊為她擦眼淚，“今天可是你的生日，要笑著過呀?！闭f話時，他向欣靈伸出手，示意她一起牽著手回去。欣靈點點頭，默默地伸出手跟在少年的身后。

陌漓所言不虛。一進門，爺爺和茶館的伙伴們便都已經(jīng)圍在一起等她了。桌上的菜肴也很豐盛，還有……一小塊蛋糕。欣靈雖然在外面的咖啡廳見過這種點心，可在茶館里吃還是第一次。“快坐下吧，別鬧別扭了！生日就應該和大家一起過嘛！”山松開口道。

“這些……都是為我準備的？”欣靈有點不敢相信，她的生日居然會被那么多人記掛。

“大家都記得你的生日呢，”爺爺一邊笑，一邊示意她坐在他的身邊，“陌漓一大早就去買菜了，小曦和郗梓一放學就過來幫忙，山松還特意從學校那邊給你帶了一塊蛋糕?！笨粗贿h處放著的書包，欣靈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表達對大家的感謝。

“欣靈姐姐，生日快樂！”郗梓向欣靈表示祝賀。

“生日快樂，欣靈姐?！毙￡匾贿呎f一邊遞上一個筆記本，那是送給欣靈的禮物。

“謝謝大家，謝謝……”欣靈喜極而泣。這樣的生日她還是第一次過。

“有什么想完成的心愿嗎？可以對著蛋糕許一個哦?！鄙剿砂训案馔频剿媲罢f。按照山松的指導，欣靈閉上眼睛，將雙手放在胸前攥緊，心中默念。

“希望能和大家一起度過每一天，越久越好?！?/p>